尚心士去后,司马玉龙独个儿又喝了两盅酒,心头感觉更烦!
为了希望奇迹发生,梦想在无意中碰到那位什么仇大侠,他,司马玉龙,几乎看到每一个稍微上点眼的陌生人,他都想先知道对方会不会武功,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个先决条件。
这位尚心士,曾带给司马玉龙很强烈的希望。
他英挺的外表,他高贵的气质,他温文却又豪爽的谈吐,他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名字,以及他将要去的地方……一环扣着一环,越扣越紧,几乎紧得他司马玉龙喘不过气来……可是,突然之间,所有环节全部松开了。
它们,原来只是偶然巧合地凑在一起而已。
由于心情骤冷,半斤酒虽已全部喝光,但原有的五分酒意,此刻却只剩下了三分。
他望望干涸了的壶底,懒懒地立起身来,准备回房休息一番。
就在这个时候,店口一暗,所有的光亮几乎都被一条高大的身躯渡去了!
“好大的个子!”司马玉龙暗忖着,然后抬头望去。
一望之下,司马玉龙不禁怔住了!
只见来人年约八旬上下,身高六尺以上,面如重枣,色如蓝锭,身穿一套黄绸对襟短打,外罩一件绣着豹纹的黄绸披风,气派轩昂,双目如电。
吓,三色老妖,黑水黄衣蓝面叟!
见了来人,司马玉龙酒意全醒了。
三色老妖目力是何等锐利,当然他也早已看到了司马玉龙。司马玉龙当下旁挪一步,昂然大声道:“幸会呀,蓝脸老儿!”
三色老妖且不接腔,来至厅中。
所有的酒客,全都停杯抬头。
店伙计们见了这种声势,既不敢上前招呼,不招呼又怕得罪人,故所以只好远远地赔着笑,哈腰不已。
三色老妖先在厅内向四下扫视了一阵。
然后,他哼了一声,朝司马玉龙冷冷地道:“老夫今儿可不是找你来的!”
司马玉龙也冷冷地道:“老儿,记得我们在鬼谷诺言么?今儿既然遇上了,你是讲究公平的人,如果你老儿认为你现在的行为没有错,我们尽可以借此机会来一次公公平平的!”
三色老妖嘿了一声道:“老夫自以为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错了,谁也管不了老夫。”
司马玉龙怒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须再说什么了……今晚几时?在什么地方?……抑或就是现在?……你老儿说吧!”
老妖简洁地道:“今儿老夫没有空!”
“那你来此作甚?”
“找个人。”
“谁?”
“一个和尚!”
“一个和尚?”
老妖睁目道:“是的,一个和尚,看到了没有?”
“什么样儿的?”
“那和尚穿着一袭旧友僧衣,面黄如蜡,骨瘦如柴,看上去……这就难说了,他像六十岁,也像七十八十,但他实在的年龄,却是九十出头,跟老夫差不多!”
司马玉龙失声道:“你找的是了了上人么?”
老妖闻言大喜,忙道:“你看到过了?他去了哪里?”
司马玉龙想说没有,但话到嘴边,修又改了主意,他且不作正面回答,抬脸向老长反问道:“你找他老人家做什么?”
老妖恨恨地道:“老夫活着的仇家,过去是两个……”
司马玉龙拦住笑道:“现在多少?”
“加一个天山毒妇。”
“不是我?”
老妖嗐了一声。
“过去的两个,”司马玉龙又道:“了了上人是其一,那么,另外的那一个又是谁呢?”
老妖恨声道:“他姓仇……也许已经死了。”
司马玉龙再度失声道:“仇……仇老……仇老前辈?”
老妖大讶道:“你……你怎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事,本来就不太多呀!”司马玉龙笑了一笑,强自抑制着心头的跳动,又道:“你跟了了上人以及那位仇老前辈是因何事结上梁子的呢?”
老妖怒声道:“小子,你在审我么?”
司马玉龙微哂道:“你能问我,我也就能问你!”
“告诉你小子,老夫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么,我们各自请便吧,告诉你老儿,我也正忙着呢!”
老妖听了,虎目暴睁,凶光陡射,似欲发作。可是,在经过了一番嘿嘿冷笑之后,似乎为了事情的利害轻重,顿又强忍下来。
他,老妖,这时无可奈何地道:“那些事,并非数语可了……我这儿,追人甚急,哪有时间跟你去聊那些呢?”
司马玉龙知道,纵然自己好奇,想知道这一段武林秘辛,究与南海一枝花和那位仇大侠的感情纠纷可有牵连,现在业已无法遂愿了。
既然无法相强,当下便道:“也许了了上人来过雷溪,但我司马玉龙可并没有遇到过,老儿,你请便吧,我也不想耽误你了!”
老妖闻言,神色显得又是惊疑,又是失望。
他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想说什么,但又忍住,司马玉龙不擅谎言,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晓得,多言也是无用。
当下,只见他喃喃自语道:“老夫明明见他进了本镇,可是却又遍寻不着,真是咄咄怪事。”
老妖自语了一阵,又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默然转身,大踏步而去!
司马玉龙呆呆地痴立着。
他的另一个希望破灭了!
了了上人、仇老,原来是两个人!
曾有一段时期,他抱着极浓的希望,他潜意识上以为了了上人可能就是那位什么仇大侠的化身,他根据的理由是:了了上人俗家的姓氏,没有一人知道,那么,他为什么不可能姓仇?
还有:
他为什么退隐得那样早?
他既退隐,为什么又在这时候露面?
一个人为了情感上的纠结不能解决,而毅然落发出家,不是很有可能的么?
总之,在这以前,他怀着很多很多的理由,很大很大的希望,他在表面上虽然没有显示什么,但他却急于再遇到了了上人。
他想,只要再见到了了上人,他有把握能将疑团打破!
可是,现在,他的希望破灭了!
因为,了了上人既跟仇老同为三色老妖的仇家,以三色老妖在武功上的不世之成就,他,老妖,实有资格作为一个活的见证!
不过,司马玉龙并不因为了了上人已不可能成为仇老的化身,而减低了他要会见了了上人的愿望,相反的,他要见到了了上人的愿望,更是愈来愈急切了。
他以为;了了上人既然跟仇老同为三色老妖过去一生中仅有的两位活的仇家,他们仍然活着,就证明了三色老妖没有将他们两个除去的能力。那么,他们两个的武功不在老妖之下,当无话说。
有了那样的武功,又出现在同一个时代,他们之间,难道还会谁不知道谁么?
这就是说:只要再见到了了上人,仇老是谁,自当不难知道。
知道了仇老是谁,再循而追究其下落,也就容易多了!
他想了了上人既在附近出现过,很可能系被三色老妖自九嶷山方面一路跟下来的,现在,如要访求了了上人的行踪,只有倒过头来向北方沿途访查了。
但是,他又顾虑到另一个问题!
那便是,在此风紧云急之际,他应抽身他去么?
能不能呢?……他想。
终于,他作了最后的决定,他认为他再倒回来路是对的,第一,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种,而且是解决根本问题的根本方法,找了了上人是为了找仇志,找仇志是为了解除南海一枝花那样的劲敌,只有先去了南海一枝花那样的劲敌,才能有希望将天地帮顺利地扑灭。
第二,此去九嶷山,不是三二天的工夫,就算到了九嶷山,短期之内,也不一定就能将天地帮的总坛找着。虽说有南海一枝花从中作梗,但南海一枝花的目的只在翼护着天地帮的存在,如果这一方不先动手,他们师徒决无先出手伤害这一方人物的可能。所可怕的,只是该帮冷面金刚、黑手天王、伏虎尊者、巫山婬蛟等几个金牌香主的沿途冷击,但已有降龙尊者和笑脸弥陀招呼下去,又有毒妇一路掩护,谅也不至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
他自于潜江结识了丐帮分舵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之后,承钱守远之情,不但详告了丐帮在湖广一带的分布情形,并告诉了他各地分舵负责人的姓名及联络方法,以丐帮门下在湖广的配置密之如有必要,对探听了了上人的行踪,倒是大有帮助。
他的脚程快,如在岳阳以南仍然得不着眉目,尽可立即返回,一来一往,最多四五天工夫,于这样短期之内,大概也耽误不了什么……是的,最后他想:我这样做,并无不当……
我应该立即起程才对!
就在司马玉龙隐于沉思之际,身后有人笑说道:“发什么呆呀,老弟?莫非刚才两盘棋输得有点不服气是不是?”
司马玉龙从沉思中惊醒,慌忙回头笑答道:“‘啊,尚兄,哪里……怎么样’房间看好了没有?”
“看好了!”
“现在要到哪儿去?”
“到镇上几个药铺去兜点生意。”
“几时动身南下?”
“明天,你呢?”
“很抱歉,尚兄,”司马玉龙道:“小弟可得先走一步。”
“这就走?”
“是的,尚兄。”
尚心士疑惑地道:“老弟为甚走得这样急””
因为尚心士虽然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但因他不是武林中人,即令告诉他提前离去的原因,一时间,他也无法听得明白,所以,司马玉龙期期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这位尚心士,真够豪爽。
他见司马玉龙为难,立即上前拉了拉司马玉龙的手,坦然地道:“好了,老弟,算我已经知道了也就是啦……做人谁都不免有意外之事发生,就是我们生意人,又何尝不是一样?
既然大家都是朝着同一方向进发,说不定前途还有碰面的机会呢……就这么说了,老弟,再见啦!”
尚心士说着,又拍了拍司马玉龙的肩头,提着那只盛药的藤箱,挥挥手,掉头出门而去!
司马玉龙感到一阵莫明的怅然。
人与人之间,相见了,就免不了离别,但在离别之后,却不一定就能再度相见!人,所有的人,做什么都是那样匆匆忙的呢?……想着,想着,司马玉龙不禁发出了一声感慨的长叹!
这时已是申牌时分。
他见时间不早,这才收心定神,喊过店伙计,结了店账。
出雷溪,沿湘水而行,虽不是官道,途多荒草穷林,较为崎岖难行,但却比走官道要近得多,他想,了了上人如欲逃避老妖的耳目,很可能也是这种走法。
司马玉龙想定,便展开上乘轻身术,沿着滔滔湘水上行。
经过一阵急赶,黄昏时分,株洲业已在望。
在株洲用过餐,趁着月色,司马玉龙连夜继续望潜江进发。三更左右,司马玉龙来到株洲与长沙之间的一座大荒林之前。
司马玉龙稍作审视,便即穿身入林。
林疏月朗,月色洒满林地,蛙鸣萤飞,别具一种夏夜幽趣。
司马玉龙为了赶路,自然无心品赏。但以他现下之成就,身至之处,十丈方圆以内的任何细致声响,要想逃过他的耳目,实是万难。是以,他蓦然止住步伐,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幽幽的木鱼轻叩之声。
木鱼的声音,说起来,并不稀罕,只要走进一所寺庙,触耳皆是……可是,在这种前不近村后不靠店,荒凉无人的荒林中,尤其是深更半夜,突然听到了这种声音,宁非奇事?
司马玉龙略一侧耳,便已查出发声的方位:东北侧北,五十步左右。
当下,他一个纵身,窜起四丈来高,踏着树梢,轻点巧挪,往发声方向查察过去。到达近前,俯首查望,只见林外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位僧人正背月而坐,木鱼之声,便是从他的怀中发出。
僧人垂手盘坐,从侧面不易看出他的面貌来。
这种情形之下,有一点是首先可以确定的,那位僧人,如非佛门疯癫,必是武林奇人!
司马玉龙有点犹疑起来。
他考虑着有无上前查看之必要?如欲查看,以出诸何种方式为寻?
司马玉龙正感为难之际,一个熟悉的声浪业已传人他的耳中:“阿弥陀佛……老僧等你已经很久了,犹疑为何?”
语音甫歇,老僧也自悠然抬头。
藉着月色望过去,一点不错,老僧正是那位面黄如蜡,骨瘦如柴,衡山本代掌门人一瓢大师的师叔,当年武林的三绝之一,同时也就是他司马玉龙不辞披星戴月之苦而一意访求的,三色老妖二位活仇家之一的,病罗汉,了了上人!
确定老僧果为了了上人之后,司马玉龙狂喜过望,轻啸一声,飘然飞落。
司马玉龙上前长揖谒进。
了了上人原地合什为答。
见礼毕,上人示意司马玉龙就在石前坐下。
坐定,司马玉龙仰脸道:“老前辈,玉龙正在找您呢!”
上人蔼然微笑道:“老僧知道了。”
“这,这就怪了……您怎知道的?”
“如不事先知道,”上人微笑道:“老僧怎会等在这里?”
上人答非所问,司马玉龙甚感迷惑。
他摇摇头道:“上人语含掸机,恕玉龙愚昧,一时仍难明白。”
上人微笑道:“你能知道老僧语含禅机,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至于你不能知道得更多,那是因为你目前尚无那种缘分。以佛家因果而论,无缘强求,便是烦恼。”
司马玉龙晓得,关于这一点,无论如何,上人是绝不肯再加说明的了!
于是,他改换话题,仰脸恳切地道:“老前辈,想您老也知道……三色老妖、南海一枝花,这两位当年的三绝中人物,现在均已明张旗鼓地站在万恶的天地帮那边,敌我双方,原来尚称均匀的局面,至此大见险恶。加以明暗异势,劳逸判然,我方此次的九嶷山之行,业已势成骑虎。
“若照目前的情势演变下去,此去九嶷山,能够全师而返,已算难得的了。
“可是,老前辈,您想想看,就算我方人马能够全师而返。那又岂是此次九嶷山之行的最终目的?天地帮如不能一举扑灭,今后武林的命运,其何以堪?所以,关于这一点,还望老前辈有所指示才好!”
上人听华,悠然闭目垂睑,宛若入定。
司马玉龙屏息以待。
片刻之后,上人缓缓启目,蔼然地道:“孩子,我知道,依了你的意思,最好老僧也能挺身而出……是的,那样做,在双方现有的实力而言,这一边可因有老僧参与而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孩子,如你那样想,你也许会感到失望。老僧不予世事,也非自今日始,这一点,你可能已自你的长辈们口中听说过,所以,老僧现在想问问你,除了这条路子外,孩子,你可曾另外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
“有的,老前辈,”司马玉龙仰脸急切地道:“如您老能帮助晚辈找出一位姓仇的武林前辈也行。”
“仇什么?”
“仇志!”
“孩子!”上人静静地道:“你能说得稍微明白一点么?”
于是,司马玉龙便将南海一枝花为逼激那位不知是谁的仇志仇大侠出面相见,因而以翼护天地帮存在为要挟种种原委,不厌其详地说了一遍。
上人倾神细听,听毕,亦只哦得一声,并没有表示什么。
“日间,在雷溪,”司马玉龙朝上人望了一眼,继续说下去道:“玉龙于一家名叫乡情的客店中,无意碰上了正在追踪您老人家的三色老妖……噢,老前辈,老妖结果追着了您老没有?”
“没有!”上人微微一笑,但旋即肃容道:“说下去吧,孩子!”
“因为老妖过去跟玉龙有过下次碰上总结算的口头约定,所以,玉龙当时不愿就此放他过去,但他说他没空,问他为什么没空,他便说出了他正在追踪您老人家,同时恨恨地指称您老人家跟那位仇老前辈是他有生以来,至今仍能活着的两个仇家……”
上人忽又微笑着岔口道:“他曾这样说过么?”
“是的!”司马玉龙点点头:“不过,老妖随又解释,那位仇志仇大侠于今可能业已不在人世了!”
上人皱眉道:“那位仇志仇大侠既已不在人世,你叫老僧如何帮你去找他?”
“但也有人相信他仍然健在。”
“南海一枝花?”
“是的!”
“两种说法不同,而你相信了后者?”
“不错,老前辈!”司马玉龙肯定地道:“三色老妖跟那位仇大侠的关系,终究比不上南海一枝花!”
“为什么?”
“南海一枝花对那位仇大侠的认识,应该深刻些。”
“为什么叩
“因为……情人们的两颗心……”
上人低诵了一声佛号。
司马玉龙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在一位前辈长者与有道高僧的面前,他引用了这种毫无含蓄可言的词句,实属不当。
上人朝他望着,抚慰似地道:“孩子,你并没有说错什么……尤其在你这种年龄,唔,说下去吧!”
司马玉龙赧赧然地接下去道:“基于此,那位仇大侠仍在人世这一点,应无可疑。再根据三色老妖跟您老人家以及那位仇大侠发生于同一时代的恩怨牵连,玉龙以为,容或您老人家不太清楚那位仇大侠的详细身世,但有关仇大侠跟老妖结怨的经过,您老总应该知道一点点才对。”
“你是这样想的么?”
“是的,老前辈!”
“你想对了,孩子!”上人微喟了一声,良久之后方始追忆着述说道:“那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要叙述那么久远的往事,可真不太容易呢……不过,孩子,老僧首先要告诉你的,就是请你不必对老僧的述说抱着过大的希望,正如你所猜想的一般,老僧对那位仇大侠的所知,只是一点点而已。”
上人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
在说到那位仇大侠之前,实在无法不先将老僧跟三色老妖的恩怨交代一番。约在六十至七十多年前,那时候,老僧的年纪,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尚是衡山派仅有的三个俗家弟子之一!
承蒙掌门恩师慈悲,僧俗之间,武功的传授,毫无差别。
因此,凭着老僧年轻时的一点颖悟资质,入门不满五年,便已尽得思师真传,一身成就,远驾当时僧俗话同门之上。
不久恩师谢世之后,三色老妖开始在中原初度出现!
那时候的三色老妖,脸上的蓝色并不如现在这么明显,年纪跟老僧相差有限,可说是当年的年轻而英俊者。
但是,老妖有个毛病……这毛病也许正害了他整整一生,他好勇狠斗,不管遇上什么人,都希望那个人在各方面远不如他!
他,老妖,可算得上当时的武林第一个狂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够不够资格狂呢?够!足够!以当时老妖的人品和一身惊人的成就而言,他的确值得自傲,但只可惜过分了一点!
他,老妖,来到了中原以后,趾高气扬,目无余子,先后访遍中原武林六大名派,每至一处,便以印证武学为名,要求跟各派高人过手,而每次,都是老妖占尽上风,于是,黑水黄衣蓝面侠的威名,不胚而走!
这期间,衡山派自也无法例外。
巧就巧的是,老妖去衡山的那天,正值老僧衔命外出,结果由掌门师兄指定老僧的师弟出手,那位师弟,也是俗家弟子,成就仅次于老僧,也可说是当时衡山派的第二名手,最后,以一招之差,我那师弟也被老妖挫败!
等到老僧完差回山,老妖业已离去了三天之久。
上人说至此处,不禁长叹了一声:古人说得好: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前面,老僧曾说,老僧那时候的年纪,和老妖只在伯仲之间,虽然久经熏陶,不至像老妖那样飞扬跋扈,但是,说什么也仍在血气方刚之年,一听说师弟败于那个什么黑水黄衣蓝面侠之手,不禁热血泛涌,几乎要掉头就往山下跑。但碍于派律,老僧,当时总算一忍再忍地按捺下来。
老僧忍了多久呢?三天!三天之后,老僧藉着另一个机会,又下了衡山。
那时,老妖的名头红遍了半片天。要想找到他,自是容易之至。设费多久工夫,老僧就在洛阳附近找着了他,名头大得吓人的黑水黄衣蓝面侠!
老僧找着他,也没和他通名报姓,只告诉他是衡山来的,邀他前往北邙山中比试比试,他,当然是欢迎之至。
为了那场比试,老僧可说颇伤了一番脑筋!为什么呢?因为,这场比试既不能输,而且就是赢了,也不能让人知道,怕困老僧的违律而令掌门师兄感到不快。我之所以引他到无人之处,实在别具一番苦心,我知道,老妖是输不起的,我怕万一他输了会恼羞成怒,而为中原武林带来灾害。
因此,那一次,老妖见到的,并不是老僧的本来面目。
那一场比试,结果如何呢?
嘿,平了!
我们苦斗了二天一夜,仍然无法分出胜负来,最后,我觉得再缠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便抽身走了。讵知,这一意气用事,后果竟严重得出人意料之外!
老妖是自负而好强的人,但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老僧半途抽身,并非不敌而走,这一点,他看得清清楚楚。在老僧而言,虽然打了平手,心底下却也着实佩服于他,至此方知此人果有真才实学,难怪他目中无人。同时,老僧的气也平了,认为我那师弟实在输得不冤!
可是,老奴的想法,却与老僧完全不同,他以为,中原武林居然有人不在他之下、嘿,这还得了?
于是乎,一次又一次地,老妖找上衡山来了。
老僧深知此事隐瞒不了,便向掌门师兄直说出来,掌门师兄为了全派派誉,当然不愿将这种违纪的家丑外扬,所以,每次老妖前来,掌门师兄便将派中弟子召全,叫老妖自己指认,只要老妖认出来,绝对遵命行事!
试问,老妖到哪里认去?
就这样,中原武林的危运来了,他为找不着老僧,便怀疑是别派高手冒衡山之名而为的,于是,他到处挑衅,一言不合便舍命相扑,而结果,挡之者多半是非死即伤,难逃毒手!
若干年后,中原各派实在忍受不住了,方由今师租五行异叟带头,同与问罪之师之举。
所以,实在说起来,三色老妖当年在中原武林所遭到的敌手,应该是两个。……第一个,是老僧,但这段公案除衡山一派以及老妖自己外,外界鲜有人知。第二位,众所周知,便是令师祖,五行异叟!”
“如此说来,老妖岂非至今尚未见过您老真面目?”
“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
“前天,在雷溪附近。”
司马玉龙哦了一声,但旋即讶声道:“这就奇了,这以前,老妖既未见过您老,他又怎能得知他当年北邙山的对手便是今天的了了上人呢?甚至一见面便认出了您老是谁的呢?”
上人微喟道:“孩子,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老僧跟老妖的那一段,老僧刚刚说过,外界虽然鲜有人知,但衡山本派自七代弟子以上,却是谁都知道,孩子,你难道忘了老僧那个劣侄伏虎尊者了么?”
沉默了片刻,司马玉龙仰脸又道:“老前辈,直到现在,您还没有提到那位仇大侠呢!”
月明似镜,夜凉如水。
上人缓缓地抬起了头,仰脸凝视着月面上的那抹浮翳,以一种听起来似甚遥远的声调,静静地道:“是的,孩子,关于这一点,老僧这就要说到了。三色老妖生长于白山黑水之间,在那一带,他的门下和党羽,无恶不作,遍地皆是。就当老妖无法得志于中原,而重新回到他那故乡老巢之后,老妖发现,他的那些党羽和门下,竟已全于他在中原武林大肆杀戮之际,被一位脸罩黑纱,来自中原的年轻侠士,扫荡殆尽。”
司马玉龙失声道:“那人—…难道……就是那位仇大侠么?”
上人回过脸来,微微颔首道:“一点也不错,孩子,那人自称仇志。”
司马玉龙急切地又道:“那位仇大侠后来哪儿去了呢?”
上人摇头道:“关于这个,那就谁也无法知道了!”
“有关那位仇大侠的一切,您老总共就只知道这么一点么?”
“还有一点,那是你也已经知道了的。”上人道:“那就是那位仇大侠的绝学,据说便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先天太极式!”
至此,司马玉龙完全失望了!
上人望了他一眼,微喟一声,良久之后,方始感慨地说道:“孩子,老僧事先不是告诉你,叫你别抱着太多的希望么……唉……说真的,南海一枝花、三色老妖、以及老僧我,我们这几个,实在都嫌活得太久了点……佛祖说得好:有相有欲,无欲无烦恼……阿弥陀佛……善哉!”
司马玉龙俯首无语。
三更将尽,夜,岑静得有点凄凉。
上人望望天色,起身道:“不早了,孩子,老僧前途还有点俗缘待了,我们这就分手吧!”
司马玉龙嗫嚅地道:“老前辈……我们……何时能再相见?”
“你的意思,老僧很明白。”上人抚着司马玉龙的肩胛,蔼然地道:“孩子,凡事都有前定,我们只应随缘遇合,不可强求。如果如你所判断,那位仇大侠尚在人世的话,老僧当尽所能,帮着你去寻访也就是了。”
上人说毕,举手在司马玉龙肩上轻轻一拍,藉一拍之势,人已飘然腾身而起。
司马玉龙怔怔地呆立着。他对上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是好。上人并没有明白答复他再见之期,更没有对他作任何肯定性的承诺。这次半途幸遇,可以说除了知道了一点上人的过去外,一无所获。
他不禁喃喃地自怨起来:“唉,司马玉龙,你真是愈来愈拙了!”
司马玉龙长吁一声,懒做地上了那块青石。
他在了了上人原先盘坐的地方盘坐下来,举目四顾,夜色苍茫而凄清。抬头仰望,月儿业已由中天偏西,而月面上的那抹浮翳,却反而愈来愈明显了!
他,茫然地在那抹浮翳上搜索着,下意识地想去发现上人刚才凝视的一点。
他悠悠地想:“刚才,上人望着月儿说话,那声调真怪……低沉、空洞、而遥远……像是别人的,而且非常平淡的一段往事……他为什么要以那种声调述说呢?”
好坏是为了什么呢?
那是为什么呢?
蓦然间,司马玉龙自青石上跳了起来。可是,在他朝上人没身之处望了一眼后,他又重行颓然坐下。
“追不上了!”他喃喃地道:“我真笨,唉!……”
司马玉龙何以如此?……原来,他突然从了了上人的叙述中发现了许多疑点;而这些疑点,更证实了他以前的推断:了了上人就是仇志,而仇志,也就是了了上人……一而二,二而一。
他发现的疑点是:了了上人怎知那位仇大侠系去自中原武林的呢?
那位仇大侠既然在脸上罩有黑纱,他的年轻,了了上人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这两点,只有一个适当的解释,那就是,那位仇大侠便是了了上人他自己!
还有,那位仇大侠为什么要在行事之际罩上黑纱?这,说明了他的真面目曾给三色老妖看见过。三色老妖不止一次的去过衡山十方寺,衡山僧俗门下的真面目,他都有着深刻的印象,了了上人戴上黑纱乃是不愿本派掌门人知道了有所不快,这样解说,岂不是一点也不勉强?
最后——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位自称仇志的仇大侠,他的面目究竟生做何等模样?
三色老妖始终没有亲眼看到过。换句话说,除了南海一枝花,以及知道自己姓仇名志的仇大侠而外,谁也没有看到过!三色老妖将“了了上人”和“仇志”当做两个人”只是一种浮泛的概念,并没有事实为根据。因此,在这种没有任何反证的情形之下,司马玉龙断然以为:
他将了了上人看做仇志的化身,是完全成立的。
“当年的衡山俗家弟子……仇志……他年轻、英俊、柔肠侠骨,武功成就惊人;他的前途是无限的,而他最后却落发出了家,这,除了感情上的死结,易克臻此?”司马玉龙想至此处,不禁黯然一声长叹。
那就无怪乎他老人家要在不应归隐的时候归隐,而淡于名利之争了!司马玉龙又想:上人的归隐,很可能使是为了怕给南海一枝花识破他的身份,其归隐时间,定在南海一枝花二次秘密出世之后。
唉,了了上人!
了了……不了了之乎?一了百了乎?
在这种情形之下,司马玉龙最后想:上人不愿参与九嶷山之会,以及不肯给司马玉龙明白的承诺,当然是情有可宥的了!
现在,司马玉龙开始感到为难起来。
了了上人躲避着南海一枝花,定还有外人所不能了解的原因在,不然的话,他岂不早就出面了?
而现在的大势却是非他出面不可……唉!
玉龙,玉龙……他轻唤着自己的名字道:这该如何才好呢?
这该如何才好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曾向南海一枝花许下诺言:如找不着仇大侠,决不和她再行相见。而现在,仇志是谁,他总算找着了。为了私人誓言,以及整个武林今后的命运,他,实在没有不告诉南海一枝花真象的理由。
可是……可是……他又怎能全不顾及了了上人的个人意愿呢?……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夜色遽然昏黑下来。司马玉龙知道:天快亮了!
他默默地从青石上立起,对着东方,深深吸进一口清气,然后,昂首振臂发出一声宛若龙吟的清越长啸。余音袅袅,历久不绝!
经过这阵长啸,司马玉龙感到胸中的抑郁之气为之舒发一尽。他开始再度南下。
第二天午后,又抵雷溪。
司马玉龙本想越镇而过,但继之一想,他离开这儿才不过一天一夜的工夫,那位雅而不俗,棋艺超凡人圣,令人产生极度好感的尚心士,可能尚未离去,横竖自己这次回头得比预计的时日早了很多,先去看看他也好!
到了那间乡情客栈,一进门,便见店伙计笑脸相迎道:“啊哈,您又回来啦!咳,咳,落店还是打尖,相公?”
“等等,伙计……那位姓尚的卖药材的客人还在不在?”
“卖药材的客人?噢噢,咦,你们不是一起离去的么?”
司马玉龙微笑道:“伙计,你太健忘了。”
那伙计怔了一下,旋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先笑道:“对,对,小的太健忘了,……小的记起来啦,您先离去的,您给了那么多的小账,咳,我真该死……对了,完全对了……您一走,没多久,他,那位,就是您说的那位卖药材的客人,他也走了……他给的小账,几乎跟您一样多……小的,小的,乐昏啦!”
司马玉龙见店伙计口口声声不离小账,好笑地道:“没有什么,伙计,谢谢你了!”
店伙计失望地道:“不吃点什么了么?相公!”
司马玉龙递过半串青钱,笑道:“不啦,伙计,这个你且收下喝茶吧!”
店伙计忙不迭伸手接住,哈腰道:“咳,咳,这,这怎么好意思?”
司马玉龙一笑出了店门。
出了店门,笑容立敛,他的心头,现在又多了一份怅然之感。
司马玉龙踱出雷溪镇,踏上通向衡州的官道。
炎夏季节,暴阳如火。湘水滚滚,不停地向北流去。路上,黄泥又硬又烫,像刚烧过的铁板。司马玉龙一袭蓝绸长衫,一只轻便书箱,飘然步行于暴阳之下,意态从容,浑似未觉。
一路上,每隔三里五里,便有一座废置了的古代驿亭。
这些驿亭,虽已破旧不堪,但此刻却成了行人们的最佳歇脚纳凉之处。所有的亭子里,更有附近的好心人们,烧了茶,用大木桶盛着,任人取饮。
因此,在这种时候,无论哪座驿亭里,均都坐满了形形式武天南地北的人,彼此之间无分生张熟李,为了排遣无聊时光,便都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说不说都没甚要紧的话头。
歇够了,各走各的!
司马玉龙也感到热,但那不是暴阳的赐予,它们系涌自他的心头,那,也可以称之为—
—烦闷!
但在外表上,他仍是那样轻快地走着,走着,他突然发觉,这条官道上,现在走着的,好似永远只是他司马玉龙一个人!
他不明白,那些在亭子里高谈阔论的人们,他们到底是何时走进去的?以及他们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才会再走出来?
他们,好像根本就不准备赶到哪儿去。
他对那些人们感到奇异,而那些人们对他的感觉,也差不多!
每当他从一座驿事经过而不停留,他的后背,便为疑讶的目光所集中,每个人的心底,几乎都在这样想:这小子疯啦,这样拼命地赶路,倒在路上找谁?
行行复行行,又是一座驿亭被丢在身后了!
可是,他过了亭子,尚没走上几步,身后,忽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喂,年轻人,这大热天的,中了暑可不是好玩的,喝口茶再跑不行么?”
司马玉龙闻声止步,他习惯地抹了一下额头,但额头上一点汗水没有。他知道,像这样跑个一整天,在他实无休息的必要。老实说,为了怕令路人侧目,他设施出轻身术,这样,已够轻松的了!
可是,他听出那是个老人的声音。
人到老年,心地总是显得分外的善良,关心青年人,几乎成了他们应有的责任,他实在不忍违拂这位老年人的好意。
横竖白天跑不快,他想,喝点茶也好!
这座亭子里歇脚的人不多,只有四五个。
也许就因为人少的关系,这座亭子,看起来似乎要比其他的驿亭大得多。亭子中间,有一根大概是当年官家系马的石桩,此刻,石桩上放着一只茶桶,人们便围着茶桶席地而坐。
司马玉龙走进去,众人均都欠身致意,表示欢迎。
司马玉龙含笑一一答礼。同时,他已看出,招呼他的,正是那个外向而坐。年约六旬上下,满脸皱纹寿眉覆目,慈祥可亲,身穿竹布褂裤,膝弯里盘着一个大包裹的老人。
于是,他走过去,躬身一揖,然后便在老人身边坐下。
老人亲切地望着他坐下来,但族作讶声道:“咦,怪了……年轻人,你是刚刚上路的么?”
“不,老丈,”司马玉龙含笑答道:“小侄走了很久了!”
“怎的不出汗?难道你不怕热?”
“习惯了呢,老丈!”
于是,老人转向众人,感慨地道:“到底是年纪轻……人一老,就什么都完啦……老汉记得,老汉年轻时,也不怕热,经常在大伏天跑着衡州来回……不过,那是真的……老汉那时虽不怕热,但仍旧抵不上这位相公这个样子……唔,可佩,可佩。”
老年人,无论说什么,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尊严性。
老人这番话,严格的推究起来,实在并无多大意义,但众人听了,却仍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一番。
司马玉龙只得笑一笑。
这种情形之下,他觉得没甚好说的。
老人望了他一眼,抬抬下巴道:“年轻人,客气什么……喝茶呀!”
司马玉龙暗笑道:人乡随俗,看样子,不喝一碗可还不行呢!
于是,他朝老人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然后立起身来,拿起桶盖上的木碗,准备去掀桶盖……就在这一刹那,司马玉龙目光所及,他,猛然呆住了!
不过,那也仅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而已!
他,司马玉龙,旋即定下神来。
他舀了一碗微温的茶水,仰脖喝了。
喝完茶,盖好盖,放口茶碗,像指拭溅出来的茶水似地,他伸手在桶盖上刮了一刮,又故示从容地走到亭子口,朝官道上张望了一阵,这才走回亭心,一面走,一面故意自语道:
“唔,不早了呢!”
接着,他提起书箱,朝众人歉意地分别招呼了一声,大步走出驿亭。
身后,隐约听得那老人在咕哝道:“唉,年轻人,就是这个样子,不晓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