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十七郎道:“这只是一种最坏的打算,杨长老并没有吩咐我们送假药,万———”
小乔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管杨长老有没有吩咐,道理是一样的。”
金十七郎似乎愣了一下道:“什么道理是一样的?”
“你见到了那位雷公,当然用不着实话实说。”
“假话又怎么说?”
“你知不如道,我们这位杨长老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欢喜戴高帽子?”
“对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拍这老鬼的马屁,求他庇护?”
“意思接近,只不过并不像你说的这么难听。”
“应该怎么说?”
“去说几句老鬼喜欢听的话,我担保这老鬼一定会帮你解决问题。”
“什么话才叫好听的话?”
“谎话。”
“这个谎又怎样个撒法?”
“你可以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你刚刚做了一件蠢事,现在正后悔得不得了。”
“你以为我这样一说,老鬼听了,就会欢喜?”
“慢慢来呀!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一说,老鬼一定会追问是什么事,但你绝不能马上就提正文。”
“哦?”
“然后,你可以这样说:你在送解药去如意坊时,一路上都在细细品味着他老人家那种随时掌握敌人缺失的匠心妙算。被人家杀了人质,再加以兴师问罪,完全出于不得已,当然谈不上什么匠心妙算。不过,你尽可放心,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话你尽管大着胆子说出来,保你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接下去又怎么说?”
“因为你一心只巴望敌人掉进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最后不知怎么的,竟想出了这么个糊涂主意来。”
“承认掉换了解药?”
“是的,因为在你当时的糊涂想法,以为这样做才会激怒敌人,才能达成他老人家的愿望。”
“如果老鬼认为我这个主意并不算糊涂,要我不必为此后悔,又怎么办?”
“那你就接着说出你所担心的事。”
“担心对方反而会因此放人?”
“是的。不过,另外得加上一段动人的说词。”
“如何加法?”
“你可以说:他老人家计算的,本来是十拿九稳的,如今却遭你于无意中破坏了,说不定还会因此为自己惹上一身麻烦。你便是为了这个,而深感后悔。”
“你认为我这样一说,老家伙就会替我想办法?”
“你是去向他诉苦,他当然要代你解除烦恼,否则以后还会有谁去恭维他?”
“就算老家伙有心护着我,又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如果金五号明天被放了出来,难道老家伙还会替我顶罪,说解药掉包是他的命令,甚至不惜为此眼金五号翻脸?”
“不一定”
“什么事不一定?”
“这就是我要你马上去找这位杨长老的原因。只要你能说动了这个老鬼,其余的事,你就不必担心。这老鬼的脾气,你比别人清楚:他如果一心向着一个人,即使是他亲老子,他也照样敢得罪。只要你能使他相信,你这次犯下错误,完全是为了想巴结他老鬼,说不定他会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手段来从根本上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如何根本解决?”
小乔底下的话,薛长空连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凭想象不难知道,最后的这一段话,小乔显然是搂着金十七郎的脖子,紧凑着金十六郎耳边说出来的。
说这一段话的时间并不长,但对金十六郎而言,这段话的效果,却似乎异常宏大。
因为只听金十七郎欣然说了一句:“这样当然更好!”
然后,便是人从床上跳起,匆匆整衣的声音。
金十七郎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励,衣服穿好,连临分手时应有的一番温存,也似乎兴奋得给忘却了。
接在开门声之后,便是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薛长空从屋面上滚身轻轻而下。
这是夜晚,不是白天,而且金十七郎是打后院走出的,出门是一条长巷,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根本不必担心这头金狼,会像白天走在大街上那样,能一闪身便在人潮中消失不见。
他现在需要立即作出决定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跟出这条巷子之后,是马上动手宰掉这头金狼,以便取得解药好呢?还是继续一路跟下去,看看铁头雷公住在什么地方好?
由于金十七郎脚步甚快,薛长空只能边走边想,走出长巷,不远处便是高府旧址,附近则是一片竹林和田野,目下四顾,显得有点荒凉。
如果想动手,现在便是最好的时刻,这里也正是动手最好的地方。
薛长空心念电转。最后牙一咬,决定还是冒点风险,继续跟下去。
如今才不过三更左右,离天亮还早。
金十七郎不会跟铁头雷公座谈通宵,只要两人谈话一结束,金十七郎便有落单的时候,他照样还可以取得解药。他为什么要放弃这样一个深入狼窝的大好机会?
金十七郎虽然走了,但小乔房间里的人影,却未因而减少。
原先是两个人,现在还是两个人。
因为金十六郎离去不久,这边便有人填补了他的空缺。
这个悄然趁虚而入的人,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大乔。
从大乔闪身入房,一点未引起小乔惊疑看来,这对银狼姊妹,显然是事先约好了的。
两姊妹见面后,房中并未点灯,谈话的声音也很低。
“你丫头有没有照我吩咐,狠狠地唬吓他一番?”
“怎么没有?经我把利害关系一说,他手脚都吓凉了,浑身直冒冷汗,那副狼狈真叫人看了可笑又可怜。”
“最后你要他去找杨长老设法?”
“嗯。”
“要他坦诚掉换解药,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嗯。”
“他有没有埋怨说这都是我害了他?”
“没有。”
大乔像是松了口气似地道:“那就比较安全了。”
小乔带着怀疑的语气,接口道:“大姊以为明天对方真的放人?”
“除非其中发生意外,我敢说八成不会料错。”
“既然早知如此,大姊当初尽可另想办法,何必一定要用掉换解药这个笨主意?”
“我事后才突然想起,这样做等于弄巧成拙,可是,药已送去,想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小乔停了片刻,忽然接着道:“那么,大姊知不知道,就算由金十六郎将过失一人承顶下来,实际上也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然知道。”
“如果金五号明天真的给对方放了出来,大姊打算怎样同时应付这两个男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好。”
小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怪你事先没有跟我商量,这件事当初其实并不难解决。”
“如何解决?”
“你只要送个消息给我,由我半路拦下金十七,诱去无人之处,下毒手收拾掉,这样解药便无法送达。对方等不到解药,金五号岂非必死无疑?至于金十七突然失踪,大家只会疑心是敌人下的手,而绝不会有人疑到我们头上来,你想想这个办法该多好!”
大乔没有开口,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是的,这个办法的确好。
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想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小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中忽又带着欢娱之意道:“大姊其实也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就算金五号真的回来了,我想也不见得就会有事发生。”
大乔当然没有开口。
她知道小乔这样说,只是在安慰她。送不送解药,只有柳如风才有权作决定,魔鞭左天斗回来之后,看到她是柳如风的人,再加上送去的又是假药,左天斗既不聋也不瞎,真会一点也不疑心是她弄的鬼?
小乔接着道:“大姊知道,男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只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以为得到的是大染坊。金五号方面,到时候我认为容易应付得很。”
这个比喻的含义,大乔当然懂得。
可是,以今天的形势来说,引用这个比喻,是不是恰当呢?
一点也不恰当。
小乔的意思,非常明白:金五号回来了,不妨虚以委蛇。
相信以大乔应付男人的本领,应该不难将这位五号金狼暂时稳住。
事实上又如何呢?
小乔说这些话时,似乎忘了人魔柳如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以人魔柳如风之为人,一旦成了他的情妇,他还容得你再对别的男人假以颜色?
三分颜色?哼哼!如果活得腻烦,诚心找死,恐怕只要半分也就足够有余了!“小乔见大乔一声不响,顿了顿,又接着道:“柳如风的为人,小妹当然是清楚的,小妹说的假以颜色,大姊也许误会了,小妹并不是要大姊同时跟这两男人……”
大乔不禁轻轻哦了一声。
小乔说的三分颜色,原是另有所指,这倒是大乔没有想到的。
小乔低低地道:“金五号回来了,就算看到你跟柳如风在一起,相信他也不敢立即发作。而你,只须抓住机会,朝他飞个眼色,使他明白你是身不由己,你真正心爱的人,还是他金五号,小妹敢担保姓左的决不会怨恨你大姊。试问他金五号都不敢得罪的人,我们姊妹又凭什么敢于抗拒?这点道理我相信姓左的绝不会想不透。”
大乔微微点头,这一番话,倒是不无道理,同时小乔教她的这一手,在她说来,也是轻易之至。她大乔的一双眼睛,如果连这点心意也无法表达,还能在天狼会这样一个组织中混下去?
小乔低低地又接着道:“我知道大姊一定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大乔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小乔可说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的确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但她仍然不须开口。
小乔既然这样说,当然已知道她忧心的是件什么事。
同时,从这个鬼灵精的丫头口中,她听出这丫头似乎已有化解之道。
这丫头在她面前是不会卖关子的,她只要等下去就行了。
小乔果然很快的接下去说道:“大姊放心不下的,一定那是金十七的那张嘴巴,金五号回来后,你的事情,他可以隐忍。但是,送假药的事,他则一定非追究不可。杨雷公会不会庇护金十七,谁也不敢断定。小妹说杨雷公一定会出头承当,完全是为了安金十七的心。大姊一定担心金十七被金五号迫急了,为了活命要紧,到时候也许会将大姊拖出来作挡箭牌。
大姊是不是在为这件事发愁?”
大乔又点了一下头,她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她希望小乔能接着说出补救的办法。
小乔忽然笑了笑,悄悄地道:“关于这一点,大姊尽管放心,小妹事实上早就替你布置好了!”
大乔一怔,像是无法相信似地道:“你已经……布置……好了?什么……时候……怎么布置的?”
小乔微微一笑,说道:“小妹共准备了两套办法。”
她接着拉住大乔的衣袖,在大乔耳边不知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大乔听完,喜容满面,忍不住搂着小乔亲了一下道:“乖妹子,你真好!”
小乔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快回到那边去吧!男人刚尝到甜头时,火气旺得很,这时也许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这样岂不是太委屈了你丫头?”
“你是指金十七?”
“是啊!万—……你们的关系,已不比寻常……如今为了我……若是……真的……你叫大姊怎么过意得去?”
小乔漫不为意地笑了笑,道:“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希望他福大命大,最好能说得动杨雷公。否则,为了你大姊,第二套办法势在必行,他姓罗的只能怨他自己时运不济。”
“你丫头对这姓罗的没有好感?”
“什么好感?一个普普通通男人罢了。像这样的男人,哪里找不到?”
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小乔的两套办法,究竟是两套什么办法。
但聪明人一定可以想象得到。
纵然想不出全部内容,也该能想出一个七成到八成。
第一套办法:无疑是金十七必须说服杨雷公,立即采取某种行动。这一着,看来像是为金十七而设计,其实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则是大乔。
第二套办法:更简单,更无疑是第一套办法的副策。两句话可以说完:金十七如果说不动杨雷公,这头金狼就必须捐出自己的生命以资弥补!
小乔教给金十七郎的是一套什么说词?
这套说词管不管用?
若是管用,铁头雷公杨伟听了,又会采取一些什么行动?
铁头雷公杨伟住的地方并不神秘。
因为这位天狼长老如今就住在羊肠巷的小翠花处。
地方虽不神秘,安全却极可靠。
自从发生过一场恶战之后,谁会想到这位对不感兴趣的天狼长老,竟又回到了这个他不该再来的地方呢?
当薛长空发现金十七郎兜了半天圈子,最后来到的地方,竟是羊肠巷时,就连这位一向很少服人的双戟温候,也不禁为老魔头这种能在平凡中见心机的安排暗暗心折不已。
座院中一片沉寂,但旧屋中仍隐隐有灯光和人语传出。
三更已经敲过了,难道这位天狼长老尚未安歇?
换了外人,一定会感觉奇怪,但在金十七郎来说,则无疑早在意料之中。
他对老魔的“毛病”,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魔头选在这里落脚,纯然是为了安全着想,而并不是把这里当作了一处温柔乡。
老魔睡觉,多半是大白天。
由于白天睡过觉,一到夜晚,这魔头精神就来了。经常会弄几样酒菜,一喝就是一个通宵。
老魔对女人也有一种需要。
在他喝酒时,有个女人陪他聊聊,让他搂搂模模,过过干瘾。
堂屋里没有酒,也没有女人。
应该摆酒的茶几上,如今摆的是一局棋。
一局残棋。
照盘面看,这局棋白龙被困,显已输定。也许正因为胜负之势已明,这局棋只下了一百多手,就没有继续弈下去。
下棋本是两个人的事,如今堂屋中却有三个人在讨论这局棋。
坐在茶几两边的对夺者是铁头雷公和八号金狼潘大头。
站着观战的是金四郎。
(“金四郎”只是一种习惯上的称呼,其实应该称之为“金十四郎”)
持白棋的是铁头雷公杨伟。
这老鬼下棋的风度还不错,虽然输了棋,依然一片心平气和,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金十六郎推门走进去,抬头看到堂屋中这副情景,心头登时凉了一大截。
完了,所有的计划都完了。
金八号和金十四号,地位全比他高,他只要一说出掉换解药的事,他们就不难明白他的居心——陷害金五号,以便谋取五号宝座。
这种事铁头雷公当然不会在意。可是,这两位也有希望升为五号的金狼同僚呢?
他们也不会在意?
杨雷公一哦,欣然起身道:“好,好,金十七郎来了!这盘棋我们等会再谈,先听金十七说说如意坊那边的情形。”
三人一起走过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
金十七郎只好硬着头皮,也跟着在另一边坐了下去。
杨雷公接着道:“药送去了没有?”
金十七郎道:“送去了。”
杨雷公道:“对方出面接头的人是谁?”
金十七郎道:“公冶长。”
扬雷公道:“小子怎么说?”
金十七郎道:“他说明天下午放人。”
杨雷公道:“你看小子的话,是不是靠得住?”
金十六郎沉吟道:“很难说……”
杨雷公道:“为什么难说?”
金十六郎脑海中霞光一闪,突然想到一招救急之招。
他故意皱了皱眉头道:“对方也许真有诚意放人,但我担心解药恐怕会出问题。”
杨雷公一怔道:“解药会出什么问题?难道两份解药不是你亲手交出去的?”
金十七邮道:“卑属不是这个意思。”
杨雷公翻着一双三角眼:“那么……”
金十七郎接下去道:“卑属担心解药对那个葛老头也许起不了解药作用。”
“为什么?”
“因为葛老头没有武功功底,又上了年纪,身体一向虚弱,也许不能支持一般人能支持的时间。”
真亏他情急智生,竟想出了这么一套预留余步的好遁词。
在万般无奈中,这的确是很有分量的一着。
因为他这份“顾虑”完全合情合理。“定时丹”使用之对象,一般均为江湖人物,江湖人物不论武功高低,一般说来体格较常人精壮结实。一个上了年纪的文弱老人,体格方面又怎么能跟江湖人物相提并论?
杨雷公不禁点头道:“这倒也是实情。”
十七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又接着道:“万一葛老头毒性已深,解药服下无效,以后的麻烦,恐怕就多了。”
“什么麻烦?”
“对方也许会怀疑我们送去的不是真正的。”
“你怕公冶长那小子兴师问罪?”
“是的。”
“嘿嘿!只怕他小子不出头,他小子先出头找麻烦,只有更好。”
金十六郎完全安心了,这正应了一句成语:殊途同归。
不!殊途同归四个字还不够传神,还是引用老鬼最后的一句话比较贴切——只有更好。
依小乔教给他的办法,他必须先承认掉换解药的不当,然后再察言辨色,设法煽惑老魔立即潜入如意坊劫人。
劫人的行动,当然会引起混乱,那时他便可以从中下手。杀人灭口,一劳永逸。
因为老魔好事成性,尽管游说不无成功之望,但多多少少总不免带有几分危险。
现在呢?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达到了同样的目的,连认罪都不必。
因为老魔既然接受了这份“顾虑”,就必然会于事后向别人“说明”——葛老头是死于身体虚弱,非解药之过,只能说是一种意外。
人一死,什么事都好办。
死无对证。
这种解药对别人有效,独对这老头无效,除了体质关系,你还能说出什么别的原因?
左天斗方面,也是一样。
而这位金五号既不知道解药是赝品,必然也会服用。
(事实上,左天斗已经服下一颗假药,只不过金十七郎还不知道罢了。)
到时候对方如因葛老头之死,而迁怒于金五号,那固然是求之不得。否则,金五号即使被放出来了,也不过多活一天,最后仍然难逃一死。
死了事情就好办。
死无对证。
金五号是见过解药的人,如果解药有问题,他会服用?
江湖上会用毒药的人多得很,谁又敢说这位金五号不是对方某种特殊药物害死的?
对方如果不是已经做了手脚,葛老一死,对方为什么还会放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一个人只要自认做对了一件事,随便怎么想,都是理由。
现在的金十七郎,便是如此。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静静陪坐一旁,始终没有开口。
这件事跟他们两人毫无关系,他们在天狼会中,都是中坚人物,说话一向讲究分量,除非轮到他们表示意见,他们绝对不会插嘴。
所以,杨雷公话一停止。堂屋中立刻为一片沉寂所笼罩。
杨雷公取出旱烟筒,装烟,打火。然后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像是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这位天狼长老如今在想些什么呢?
金十六郎心情稳定之余,不禁又想起了适才跟小乔欲死还生的那一段。
此刻去找柳如风报告送药的经过,当然不是时候,但如果马上赶去跟那妮子重续前好,却无疑恰是时候。
因为他感觉浑身又多满了旺盛的活力。
他相信如果卷土重来,这一次一定驰骋自如,补足第一次草草成事的遗憾。
但是,他动也不敢动一下。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打扰老魔的思绪。
如果老魔就这样一声不响,一直坐到天亮,他们也只有二声不响,一直陪到天亮。
好在老魔的一袋烟很快地就吸完了。
老魔磕去烟灰,忽然点头自语道:“我想起来了……”
尽管老魔这句话只像是说给自己所的,潘大头等人还是立即坐正身躯,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气。
杨雷公缓缓转向潘大头,又点了一下头道:“来,我们过去再研究一下。那条白龙,并未死定,我已经想到几手妙棋,仍然可以杀出去。”
三头金狼,人人均为之大感意外。
老魔原来想的只是那局残棋?真是雅兴不浅。
潘大头笑笑,第一个起身走向茶几。
第二个起身离座的是金十四郎。
金十六郎稍稍犹豫了一下,只好也跟着起身走了过去。
是的,这是一个他可以告辞的好机会。
可是,这老魔头想到的,既然是几手妙棋,你好意思不跟过去欣赏欣赏?
是你对老魔这种嗜好不感兴趣?
还是你认为他老魔头根本就下不出什么妙棋来?
杨雷公最后一个在茶几上首坐下。
他缓缓拈起一枚白子,两眼望着棋盘,似乎在估量落子之处,就在这时候,一片细语,像蚊般传进了三头金狼的耳朵:“你们听着:不许口头张望,不许露出惊愕之色——我们有个好朋友来了。”
三头金狼保持原来的姿势,没有人回头张望,也没有人露出惊愕之色。
在他们来说,这种事并不新鲜。
如果一定要说他们这时心里有什么感想,他们有的也许只是惭愧。
尤其是金十七郎,除了惭愧之外,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敌人能悄悄跟来这里,无疑是他带的路。
以他名列二十条金狼的地位,被人盯梢尾随,竟始终浑无所觉,颜面上当然很不光彩。
而他现在最感不安的,还不是这一点。
如今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是:瓦面上这名敌人,究竟是打从什么时候以及什么地方开始缀上他的?
他先前跟小乔的一番枕边私语,是否已尽为对方偷偷听去?
如果对方跟踪他,是从他走出如意坊开始,那么,他现在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即使是拼着性命不要,他也得设法灭掉这个活口。
因为他跟乔家姊妹之间的秘密,已尽为此人获悉。此人如不除去,他的种种计划,均无异梦幻泡影。
不是么?这厮等会如遭生擒,他一定会向杨雷公等人抖出他的秘密,若是这厮机警,竟然逃月兑了?捕他回去如意坊之后,也一定会将这些秘密告诉左天斗。
不论属于哪一种情形,在他这位金十六郎来说,都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
所以,这位十七号金狼暗下决心,只要杨雷公一声令下,他将第一个奋不顾身的冲将出去。
但是,杨雷公似乎胸有成竹,一点也没有马上下令拿人的意思。
这位天狼长老噗的一声,将手上那枚白子,任意破在棋盘上一处毫不相干的地方,一面故意提高声音,笑着对潘大头道:“老夫还有这样一手妙棋,你大概没有想到吧?”
潘大头领会老魔的用意,也故意以不服气的语气道:“这一碰虽略具活意,但是否一定活得成,还难说得很。”
杨雷公大笑道:“那就瞧你的了!”
于是,潘大头也拈起一枚黑棋子,目注棋盘作思考状,其实他们是静静听杨雷公下一步的吩咐。
“来的这小子,身手相当不俗,依老夫猜测,如果不是血刀袁飞,就必定是双戟温侯薛长空,而绝不会是公冶长那小子。”
如果此刻可以出声发问,相信一定有人会问一声:“为什么?”
但如今三头金狼只有听着,谁也不敢随便开口。
“因为金十七郎去如意坊时,是这小子接待的,这小子如果亲自跟出来,除非金十六郎不知回头察看,否则极易暴露行踪,以这小子之聪明,当然不肯出此下策。”
经过解释,道理的确很简单,但简单的道理。却不一定人人都能参得透。至少刻下这三头金狼,一时就未能体会出跟踪者为什么不会是公冶长的原因何在?
“血刀袁飞,刚猛有余,沉稳不足,除非万不得已,相信公冶长那小子一定不会将这样一件任务托付于他。所以,老夫可以进一步断定,来的这小子,十之八九必是双戟温侯薛长空无疑。”
潘大头下了一颗棋子。
老魔也跟着下一颗。
然后,潘大头继续“长考”,老魔则继续“传音”。
“这个姓薛的小子,曾经以戟尖刺伤过老夫,老夫定要拿下这小子的活口,好好的惩治一番,你们现在听老夫安排——”
薛长空舒舒服服地伏在瓦面上,一点也不着急。
他知道由小乔的缘故,只要下面屋中这局棋一下完,金十七郎一定会借口告辞。
这局棋不会下得太久,他也一定不会等得太久。
是的,除了他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对方诱捕的对象之外,他算是完全猜对了。
因为下面的棋局,果然很快地就结束了。
只听杨雷公忽然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服气不服气?要不要再来一盘?”
“卑属甘拜下风!”
答腔的人是潘大头,语气中充满了阿谀意味。
杨雷公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金十四郎忽然接着道:“走,八郎,厨房里有现成的酒菜,难得杨长老有这么好的兴致,我们去张罗一下,陪他老人家喝几杯。”
杨雷公似乎很高兴,连声笑着道:“好,好!”
接着是潘大头和金十四郎开门走出堂屋的笑语声和脚步声。
薛长空心想:“金十六郎如今该告辞了吧?”
他又猜对了。
只听金十七郎道:“报告长老,属下另外还有点事,想先走一步。”
杨雷公道:“好。我不留你,出门时多多留意。别让人盯去你们落脚的地方。见到金一号之后,要他早作准备,明天午后,如意坊这边若是还不放人,我们就可以正式动手了。”
“是的,属下理会得。”
“你去吧!”
金十六郎走出屋堂,四下张望了一番,方纵身一跃,越墙而出。
薛长空等这位十七号金狼在巷子里走了一段,才贴壁侧身而下,悄悄盯缀上去。
他以为今晚一切顺利,等下不但可以宰掉一条金狼,取得真正的解药,同时还可以带回一大堆秘密,收获不可谓不丰富,不知本身行藏早已败露,对方适才“取酒”和“辞行一,完全是在“做戏”的,对方真正的目的,就跟下棋一样,人分两批出门,纯属一种布局行动。
金十六郎在快走近巷口时,忽然轻轻一嘎,停下脚步。
看样子就像鞋帮里突然迸进了一颗小石子似的,他弯下腰去,伸手模向足根,口中同时还喃喃地骂了两句粗话。
薛长空只好跟着止步。
哪知道就在这一瞬间,一点寒星,突自金十七郎胯下射出。
薛长空暗吃一惊,急忙侧身闪避。
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于无形中带出声息,以致引起了这次金狼的警觉,所以他这时仍然将两眼注意力都放在这位金十七郎身上,而没有想到回头去查察身后。
这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金十七郎并不是一位暗器能手,他抽冷子打出一镖,并未寄望这一镖就能置薛长空于死地。这一镖的作用,只能说是一种信号。
就在薛长空避开冷镖,纵身扑向金十七郎的同一刹那,另外两条身形,也自高处扑落。
这两人当然就是潘大头和金十四郎。
潘大头仍然使的是一对虎爪,金十四郎的兵刃,则是一根双节棍。
尽管在比数上是三对一,依然无人空手出战,这些可见金狼对燕云七杀手多多少少还具有几分戒心。
薛长空直到风生脑后,这才知道陷进了敌人的罗网。
羊肠巷,顾名思义,狭窄可知。
在这种不容二人并行的小巷子里,强敌前后包抄,除了以死相拼,可说别无选择。
这三头金狼之中,金十七郎自是软弱的一环。
于是,薛长空不假思索,埋首前冲,就地一个翻滚,右肩衣服虽被潘大头的虎爪钩去一大片,他的一双短戟,却也到了手中。
薛长空也不去检察右肩是否受伤,弹身跳起,继续扑向巷口的金十六郎。
如果他在这一战中,还有月兑身之望,这个希望无疑就寄托在前面的金十六郎身上。
只要能打倒金十七郎,出了巷子,即使负点轻伤,他相信身后两头金狼未必就能拦得住他。
只是他马上就发现,他还是选择错了。
因为等他来到近前,站在巷口的,已经不是金十六郎。
如今把守在巷口的人已换成了杨雷公。
杨雷公对自己耍的这一手,显得相当得意,满嘴的大暴牙,完全露了出来,就像在咬着一截玉蜀季。
薛长空面临绝境,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如今挡在他面前的,别说只是一个杨雷公,就是换了十万天兵天将他也只有付诸一拼。
所以,他去势不减,双朝如毒蟒吐信,带着一片银芒,直戳杨雷公胸膛。这是一种有攻无守的招式,胜败存亡,同在这一举。
杨雷公呷呷一笑道:“小子,没有前天的那种好事了。”笑声中,人往后倒,双脚同时飞起,踢向薛长空的腕节骨。
这一招并不新奇。
只要是在拳脚方面下过功夫的人,差不多懂得这种踢法。
薛长空本来就常常喜欢使用这一招。
所以,当杨雷公向后仰身之际,薛长空非但不感意外,心里反而暗暗高兴,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这鬼老下一步想打的什么主意。
精于这种踢法的人,当然也懂得这种踢法的化解方法。
化解的方法有好几种。
薛长空决定探取最冒险的一种,那便是当对方起脚时,佯作不备,待对方抽招换式,双臂一沉一抖,兜底上挑,疾插对方双股。
这种化解方法的好处是,双方身子贴近,自己使的是兵刃,变化灵活,纵然不济,也可以落一个与敌人两败俱伤,坏处则是,自己双臂张开的那一刹那,胸月复空门大露,若是拿捏不准,遭对方踢中要害,当场即能致命。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薛长空绝不肯采取这种化解方法。如今他是逼不得已。
小巷狭窄,后有追兵,惟一的生路是向前突破。
把住巷口的若是金十七郎,他固然非冲不可,换了杨雷公,他也照样无法退缩。
向前冲,尚有一线生机,往后返,则是死路一条。
只可惜他这次又估计错了。
他估错了的,不是杨雷公的招式,而是杨雷公这个人。
杨雷公是天狼长老,不是金狼长老。
武功高低之分,不在招式,而在于招式的变化。叫得出名称的招式,人人都知道如何出手,出手之后,如何随实际情治的变化,则未必人人相同。
变化之成败,决定于速度。
杨雷公双脚踢出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
薛长空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觉双腕微微一麻,两支短戟即告不翼而飞。
平凡的招式,神奇的速度。
杨雷公踢飞了薛长空的兵刃,也等于踢飞了这位双戟温候的信心和生机。
薛长空虽然没有受伤,虽然还有再战的能力,但由于杨雷公这一踢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显已使这位颇负盛名的燕云杀手,于一时之间失去斗志。
杨雷公哈哈一笑,身形一弹,又回到了老地方。以他的身份,在三名金狼面前,只要露上一手,扳回前天的颜面也就尽够了,提取瓮中之鳖,自然不必他这位天狼长老亲自动手。
事实上也的确不必这位天狼长老亲自动手。因为就在薛长空双朝月兑手震出,微一怔神的那一瞬间时,潘大头的一对虎爪,以及金十四郎的一根双节棍,已然双双扑至。
这两头金狼,也许都不是薛长空的敌手,但在目前这种坐享其成的情况下,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均不难以举手之势,置薛长空于死地。
不过,两人已得到吩咐,要拿活口。
所以,当这两件兵刃递出之际,所指之处均非要害。
潘大头的虎爪,仍然措在薛长空已经受伤的右肩上,金十四郎则因利趁便,一棍点中薛长空的风尾穴。
薛长空穴道受制,真气无法凝聚,向前踉跄绊出数步,随即不支倒地。
潘大头和金十四郎两人得手之后,立即收回兵刃,退向一旁。
杨雷公捋弄着颊下几根稀疏黄乱的山羊胡子,点头微笑道:“好,好极了!老夫早就警告你跟公冶长两个小子,要你们提防老夫的手段,难得你小于送上门来,可替老夫省去不少周章,如今有你小子作饵,要公冶长那小子上钧,也就方便多了。”
他缓缓转向左边店檐暗处,点头接道:“十七郎,你过来,底下该轮到你活动一下筋骨了。”
这老魔也真会安排,拿人,解俘,全依名分之高低,公开处理,井然有序。
店檐下的阴影中,一人应声走出,但并不是金十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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