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冷冷清清的。
天色更暗了。
白天星走出七星栈,很快便作成了一串决定。
他决定即使不是为了应付乌八,他也该去拜访那位灵飞公子。因为在眼前这个混沌一片的小镇上,那位灵飞公子似乎太冷静沉着了!
这位灵飞公子到七星镇来,比谁都来得早,他原对品刀大会极为热心,开始的几天。几乎每天必到,如今何以会突然冷淡下来?
虽然对品刀大会已失去兴趣。又为何不毅然离开这一是非之地?
他想找出其中的原因。
其次,他决定马上就去拜访——并决定采用一种较为别致的拜访方式。
这是白天星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去拜访一个他不想杀死的人。
他转了一个大圈子,绕到药店后面,掠上墙头,翻进院子,然后直接掀开门帘,走进有谈话声音传出的西厢屋。
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一只红泥小火炉。
坐在炉旁喝酒的,也是两个人。
这喝酒的两个人,正是七代祖传专治跌打损伤就是治不好自己的盛跛子,以及四公子之中那位越来越神秘的灵飞公子长孙弘。
唯一不同的是,他走进七星栈毒影叟那个房间时,使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吴德和段如玉的两双眼睛,这一次则换成了两支锋利的剑尖。
两支从门帘旁突然伸出的剑尖。
他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警兆,等他发觉情形不妙时,两支剑已分别抵上他胸口两边的将台穴!
他知道无论他前进或后退,或是只要稍稍表现一丝敌意,这两支剑尖,无疑便会如泥鳅入洞一般,一下钻进他的胸膛。
经过了片刻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才见长孙弘微微点了一下头。
两支剑尖移开了。
白天星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向屋中那座火炉走过去,他不待别人招呼,便在炉旁坐了下来。
盛跛子望着长孙弘,长孙弘望着白天星,白天星则望着火炉上面那个特制的小铁架。
铁架两边的耳根上,分别放着两只小碟子,中央火苗上面,是一把大锡壶。
一大壶酒,两只酒杯。白天星叹了口气道:“人情是越来越薄了,客人进门,双剑挡驾,客人坐下了,竟连杯筷也不添一副,唉!真是——”
长孙弘转向门口的一名剑手道:“钟禄,去拿副杯筷来!”
白天星立刻露出一副愉快的神情道:“毕竟是世家公子……”
长孙弘冷冷打断他的话题道:“阁下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必有因。我看大家最好省点时间,少说废话!”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既然公子如此爽快,白某人就只好直话直说了。”
长孙弘板着面孔,没有开口。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白某人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两句。”
长孙弘脸上仍然没有一线表情。
白天星又咳了一声道:“那就是——咳咳——年关在即,请公子通融通融。”
什么叫通融?当然人人懂得。
通融的意义,只有两种:一种是“借”,一种是“敲”。
白天星此刻口中的“通融”,是“借”还是“敲”?自是不难意会得到。
盛跛子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他似乎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白浪子竟然异想天开,敲竹杠居然敲到武林四大公子的头上。
这浪子难道穷疯了不成?
可是,说也奇怪,当白天星坦然道出来意之后,长孙弘的神色却反而缓和了下来。
他又将道白天星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平静地道:“你打算通融多少?”
白天星伸手竖起一根指头道:“不多,有这个数儿就行了。”
长孙弘道:“一百两。”
白天星道:“一千。”
盛跛子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他卖了老婆儿子,也值不到一百两银子,这浪子竟然狮子大开口,一借就是一千两,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长孙弘仍然声色不动地道:“可不可以少一点?”
白天星道:“一分不能少!”
现在不仅是敲,简直是硬敲了。
怪的是长孙弘不但不生气,反而露出了笑容道:“一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你兄弟若是非此不足以济急,何不多找几个人,大家凑合凑合?”
白天星摇头道:“别的事可以凑合,这种事可凑合不来。”
长孙弘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借钱给人看人,伸手借钱,也要看人,别人即使愿意借,那还得看看我愿不愿意接受。”
这番话听起来可说是掷地有声——不仅音节响亮,简直一字一锤,字字充满了骨气。
如果有人向你借钱,当对方向你说出这样一番话之际,而你居然还不如数照借,那你简直就是不识抬举了。
长孙弘点点头,似乎深受感动。
就在这时候,一副新添杯筷送上来了,长孙弘指指炉火的酒壶道:“有话可以慢慢谈,先喝杯酒。”
白天星一点也不客气,喝完一杯之后,复将空杯斟满,同时还挟了一块鱼片送入口中。
长孙弘望着他,微笑着道:“有没有人愿把银子借给你兄弟,结果被你兄弟所拒绝?”
“有。”
“谁?”
“小孟尝。”
“吴才?”
“是的。”
“他想借给你的数目是多少?”
“一千两!”
长孙弘慢慢地点了一下头道:“唔,我懂得你兄弟今天的来意了。”
白天星指指盛跛子,含蓄地道:“盛老板最清楚我这个浪子的为人,如果公子借给我这笔银子,我可以拿你常用的两句话向公子提出保证,那就是:‘一次断根,永不复发’!”
长孙弘微微一笑道:“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白天星暗暗得意:好小子,不打自招,真是差劲透顶!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悠然望着天花板道:“我要大通银号的票子,最好马上即付,免得拖下去,物价有了波动,说不定我又会临时改变主意。”
长孙弘依然微笑着道:“不瞒你兄弟说,我长孙弘对黑牡丹辛玉姬那娘儿,的确是有这么一点意思。”
白天星望着天花板道:“现在的价钱是一千五百两!”
长孙弘微笑道:“我再加一倍。”
白天星缓缓转过脸去道:“你愿付三千两?”
长孙弘微笑道:“是的,三千两——只要你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那娘儿。”
白天星回到小金花房间里时,张弟已经走了。
乌八正搂着小金花穷缠胡闹,强要亲嘴,似乎已经有了八分醉意。
这也难怪,酒菜全免,美人在抱,不醉岂非傻瓜?
白天星道:“小张呢?”
乌八嚷着道:“你来得……正人……正好,瞧……这丫头,连……连让我八……八爷……亲个嘴都不肯。”
白天星又问了一声道:“小张呢?”
乌八一边埋脸去亲小金花的脖子,一边大着舌头道:”那还……用问,你……你们请客,小账当然你们付。”
白天星叹了口气,只好再朝前面大厅走来。
大厅中热闹如故,似乎一点未受虎胆贾勇的横死所影响。
白天星在附近门处喊住老萧问道:“这里刚才出了什么事?”
老萧登时露出满脸悲伤之色,叹息道:“贾总管啊!唉唉,真可怜。那么精壮的一条汉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挨了一刀!”
白天星装作十分意外的样子,呆了一下道:“贾总管?”
老萧脸上虽然仍旧布满了阴霾,但狡诈的目光却如穿云闪电般飞快地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后面?”
贾勇虽然死了,但秘密有没有泄露出去呢?这无疑是老萧急着想知道的事。
白天星当然清楚这位萧大哥此刻的心情,他本想随口编上一段,将这位仁兄应付过去,继续去找张弟,但接着一想,主意忽又改变。
品刀大会只剩下四天,正如毒影叟所说:结总账的日子快到了!他觉得机会难再,啰鼓点子,似乎还是敲打得紧密一些的好。
于是,他故意皱起眉道:“我正好出去办点事,是听到这边出了乱子,才赶回来的。”
老萧道:“是贾总管托你办的?”
白天星苦笑道:“他如果不托我办事,你想他会请我喝酒?”
老萧道:“他有什么事,竟要托人办,倒真叫人想不到。”
这是一种感叹,不是问的,所以白天星尽可不必回答。
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回答,老萧一定很失望。
老萧失望之余,一定会以别的方式去找答案;无论老萧将来采取哪一种方式,他相信那都绝不会是他合意的一种方式。
所以,他觉得还是由他指定一种方式,比较理想:“他说前几天跟人交手,挨了一脚,伤得相当不轻,希望我能替他去向住在七星栈的毒影叟讨个药方。”
这些都是实话,因为他不能不提防这位萧老大哥,当时也许已经派人盯在他的身后。
盯梢的人纵然不敢趋近毒影叟的房间,但至少可以见到他去找的人是谁。
老萧眼光中果然隐隐露出满意之色,接着又问道:“去找毒影叟讨药方?毒影叟是什么人?他受伤为什么不找专治跌打损伤的盛跛子?”
白天星真想一拳先打掉这位仁兄两颗门牙,然后再问问他仁兄,究竟知不知道毒影叟是什么人!
这当然只是他心底深处的一种冲动。
每当他心底涌起这一类的念头,他经常都能自我化解。
他的“方法”是“记账”。
这时他对自己说:老萧,你欠我两颗门牙了,将来偿还时,加上利息,是四颗!
债一上账,气就平了,所以他的语调听来一点没有变化:“毒影叟是江湖上一个身份很高的前辈人物,医道据说极为高明,盛跛子他也找过了,他说药吃了好几帖,结果一点效验没有。”
老萧道:“他跟这位什么毒影叟熟不熟?”
白天星道:“好像不熟。”
老萧道:“双方既然不曾有过来往,人家又不靠这个吃饭,怎肯答应?”
白天星道:“是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但他说他有办法请得动,我跑一趟,有吃有拿,何乐不为。”
老萧道:“他有什么办法?”
白天星道:“他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封套,里面也不晓得装的是什么东西,大概是张银票吧?他说对方只要见了里面的东西,他相信一定不会拒绝。”
老萧登时紧张起来,但语气却装得很平淡地道:“对方结果有没答应?”
白天星点点头道:“答应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人死都死了,答应了还不是白答应!”
老萧神色大起变化,似乎已想找个借口离去,但口中还在敷衍着道:“可不是么?唉唉!想想真是可怜。”
白天星知道谈话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于是改口问道:“后面只剩乌八一个人,我那位小师弟哪里去了?”
老萧道:“我只看到他从这里走出去,没有问他去哪里。”
白天星道:“走了多久?”
老萧道:“有一会儿了。”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的,不打扰你了,你去照顾客人吧!”
白天星走出小巷子,刚刚拐过街角,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呼:“滚出来!是个有种的,你就给老子滚出来!”
他愕然转过身去,看清发出厉呼之人,赫然竟是屠刀公孙绝。
屠刀公孙绝的一张面孔,这时看来好不怕人。
他一个人走在街心上,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两眼睛红得像火球,脸孔则白里泛青。不见一丝血色。
他大踏步向道边走过来,一边向两旁搜视。一边不断发出吼喝:“是有种的,你滚出来,让老子瞧瞧,你他妈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很明显的,不知谁冒犯了这位公孙大爷,一看势头不对,又溜掉了。
临阵退缩,当然没种,不过,面对着这样一名对手,这样一把刀,要想以行动证明自己有种,可也真需要一点勇气。
今天七星镇上,有多少人,能具有这份勇气呢?
白天星赶紧退去街旁的店帘下,这时有人挡住去路,他相信这位屠刀一定不会高兴。
刀就握在他手上,随时可以出鞘,为了减少口舌,他一定会用刀来清道,白天星不想尝试被人用刀赶着跑是种什么滋味。白天星一站定,便看到了遥遥跟在屠刀身后的一大群人。
有人赶着瞧这种热闹,并不稀奇,白天星觉得诧异的是,那一大群闲人之中,竟有一半以上都是七星庄的庄丁。
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这次事件,是由七星庄爆发出来的?
他正想着,屠刀已来到仅隔两个店面的街心上,满口涎沫横飞,仍在吼个不停:“滚出来——看看是你宰老子,还是老子宰你!”
现在距离近了,这位屠刀的形象更见狰狞可怖,额角上的黑筋,像蝗蚓般根根凸起,脸上的肌肉,似乎每一块都在震颤扭曲,汗水流下面颊,如同脏石板上冲开的污泥痕……
白天星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位屠刀疯了。
白天星不禁暗暗叹息。他总算于无意之中,对人生体验方面又多了一项认识,表面看来坚强,或是处处想表现坚强的人,不仅不是真正坚强的人,相反的,这种人也许比一般人更为懦弱。
就拿这位屠刀来说吧,两天之前,当这位屠刀在品刀台上横眉怒目,威风八面地向谋害刀客的凶徒叫阵之际,谁又会想到;只不过是两天之后,这位屠刀就因为承受不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而导致精神崩溃呢?
“滚出来,让老子瞧瞧……”
吼声渐去渐远,终于慢慢地在镇尾寂然消失。
留下来的,是一片私议之声。
十八刀客,又去了一位。
一种完全不同的下场。
也许是最悲惨的一种下场。
白天星终于在何寡妇豆浆店里找到了张弟。店里没有别人。
张弟脸色红白不定,正在啜着一碗热鸡汤。一碗热鸡汤,为什么会把脸色喝成这样子呢?
白天星眼光一转,心中登时有个数。
所以,他一进门,就搓着手嚷道:“打牌,打牌,大姐快去叫几个人来,凑一桌,这种天气,只有喝酒打牌最理想,快,快,我来收拾桌子……”
他望也不望张弟一眼,也不让张弟有开口跟他说话的机会。
因为他不想使张弟因心虚而发窘。
他对于张弟跟何寡妇之间的这段孽缘,十分同情和谅解,因为他也曾经有过十九岁那段岁月。
即使三个张弟加起来,恐怕也抵不上他那时一半的荒唐!但是,这并没有妨害他今天堂堂正正地做人。
岁月会消逝,荒唐也会消逝。
没有一个人的一生完全没有一点污点;而孤男寡女之间发生自然的情感,他根本就不认为是一种污点。
一桌牌很快就凑起来了。
一个人只要具备了三项条件:赌品好,牌技差,荷包足——这个人无疑永远受到牌友的欢迎。
白天星正是这样一个人。
第一个赶来的是井老板。
他一听说白浪子要打牌,马上就将墨尺和手锯交给一个小徒弟,三步并作两步,笑眯眯地赶过来了。
棺材利润虽好,他觉得似乎还不及陪这个浪子打牌来得合算。
当然这也跟地点在何寡妇店里不无一点关系。
接着赶来的,是蔡大爷和赵老板。
牌局开始之前,白天星趁无人注意之际,悄悄吩咐张弟道:“等会儿,你找个机会,偷偷从后院翻出去,去告诉洪四:要他替我多多留意今天出场品刀的那个情刀秦钟!”
品刀大会第十五天,天阴如故。
昨晚的牌局,是半夜散的,所以并未影响何寡妇今天的营业。
豆浆店今天照常开门。
当白天星和张弟到达时,小癞子已经来过了,情刀秦钟跟昨天的将刀郭威一样,安然无恙。
两人进店坐下,一部分客人已准备付账离去。
就在这时候,从镇头那边,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
已经很久没人骑马入镇了,来的这人是谁呢?
众人正疑忖间,一匹黄鬃健马已在豆浆店前的街心停了下来。
马上坐着的,是一名黑衣大汉,马后拖的是一辆双轮木板车。马和车停定之后,黑衣大汉立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众人以为这汉子要歇下来喝碗豆浆,但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那大汉根本不理这边众人好奇的眼光,从容卸下车,打怀中取出一面小布旗,在板车上插好,然后带鞭上了马背,马头一拨,挥鞭而去。
蔡大爷咦了一声道:“这人真怪,他留下这辆板车干什么?”
井老板自告奋勇道:“我去看看。”
昨天果然又是他一家大赢,最后散场时,又被何寡妇狠狠扭了一把,所以他虽然一夜未睡,看来依然精神十足。
蔡大爷点头道:“好,你去看看。小心点,别弄坏人家的东西,人家说不定马上就会回头。”
井老板欣然出店,大家一起跟到店门口,板门宽约五尺,长约七尺,木板四周竖立着尺许高的木档,上面覆盖着一张草席。
就算车上装了货,似乎也不像是什么贵重值钱的东西。
井老板记着蔡大爷的话,行动极为小心。他走近板车,先朝镇头那边望了一眼,微微弓下腰身,轻轻掀起草席一角,向车内瞄去。
蔡大爷迫不及待地高声问道:“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一句话还不曾问完,只见井老板突然一甩手,口喊一声我的妈呀,人像虾子一般,霍地跳了起来。
众人一呆,慌忙涌了过去。
蔡大爷道:“怎么回事?”
井老板面色如土,摇头期期地道:“你,你们,自己看吧!”
赵老板一向胆大,手一伸,便将草席揭了开来。
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看上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了。
车上装的,不是什么东西。
车上装的是人——两个排列得整整齐齐,满身是血的死人!
两具尸体,仰脸朝天,并肩平躺着。面貌,身体,衣着,打扮,看上去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有人失声道:“咦,这不是天天在七星广场上卖白酒的那两兄弟吗?”
是的,就是那对兄弟。
上官兄弟。
虽然无人知道这对兄弟姓什么名什么,但镇上认识这对兄弟的人却不在少数。
因为这两兄弟卖的酒,水既掺得少,价钱又公道,同行中除了一个老吴之外,大家差不多都很欢喜光顾这对兄弟的酒担子。
这对兄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呢?
众人正惊疑之间,忽又有人叫道:“你们瞧,这面旗子!”
那是一面长约七寸,杏黄色的小三角旗。小旗两边图案相同,都是一只展翼作攫拿状的黑色巨鹰。
蔡大爷脸色不禁微微一变道:“黑鹰旗?”
大家其实早就看到了这面旗子,只是谁也没有去留意上面的图案,直到蔡大爷这一提,大家才突然想起这面小三角旗的来历。
方才那名大汉,是黑鹰帮的人,至此已无疑问。
如今的问题是:以黑鹰帮在江湖上的地位,何以竟会跟一对卖白酒的兄弟过不去?
还有:人杀死了,公然留记弃尸,又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两点疑问,恐怕只有白天星和张弟两人心里有数。
他们知道,黑鹰帮这样做的用意,无疑是想藉此警告今天七星镇上的某一些人:这一对兄弟,便是个好榜样,凡是黑鹰帮搅下来的事,别人最好少插手。
井老板惊魂稍定,这时又拢了过来道:“这两具尸体怎么办?”
他这样问的用意很明显,人死了迟早总得收殓。棺材,他是现成的,问题是银子谁出?
赵老板忽然打了阿欠道:“通宵牌真玩不得,唔唔——好困。”说着,慢慢转过身子,第一个走了开去。
蔡大爷也跟着打了个阿欠道:“通宵牌的确玩不得,我也该回去睡了。”
口里说着,也接着转身走了。
这两位龙头人物一走,自然无人再愿留下,于是,一眨眼工夫,一大堆的闲人,登告溜得一个不剩。
只留下那辆平板车,还静静停在老地方。
车上那面小三角旗,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衬着阴沉的天色,看上去活似一幅招魂幡……
张弟跟在白天星身后,慢慢地向镇头上走去。
走完一段街面,张弟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白天星道:“去看一个人。”
张弟道:“去看洪四?”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道:“镇头上除了一个洪四,还有谁?”
白天星道:“莫瞎子。”
张弟一怔,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我不去了。”
白天星转过身来,有点诧异道:“你为什么不去?”
张弟脸一红,讷讷道:“我……我在何大姐店里等你,我……还……还想喝碗豆浆。”
这个谎话说得当然不够高明。
白天星望着他,说道:“我们去莫瞎子那里,你是不是怕何大姐知道了,会不高兴?”
张弟红着脸道:“胡说!”
白天星道:“要不然就是觉得对莫丫头不起?”
张弟脸更红了,好像有点发窘急道:“你扯到哪里了?我跟那丫头,话也没说过一句,她是她,我是我,凭什么……我……我……要觉得对她不起?”
白天星平静地道:“你用不着掩瞒,也用不着辩解。如果你觉得我的话还中听,就不妨听听我的忠告:放宽心胸,面对现实,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爱你的是一个人,你爱的又是一个人,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就应该任其自然地发展下去。”
张弟垂下目光,默不作声。
白天星缓缓接下去道:“你自从来了七星镇,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你若是走错了路,我会拉你回头,我如不阻止你,便表示你并未做错什么。大丈夫最要紧的,便是敢爱敢恨,有些事如浮云转眼即逝,有些事则如青山永在,绿水常流。想想我的话,然后你可自己拿主意。我觉得青青那丫头跟你确是很理想的一对,她可说处处都配得上你,而你也并没有什么配不上她的地方。如果你自觉问心有愧,那只是一种孩子气的想法。同时那也只证明你还不够成熟,不够坚强!”
他从容说完,身子一转,又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去。
张弟茫然呆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像下定决心似的,轻轻叹口气,重新移动脚步,向莫瞎子的烧饼店跟了过去。
张弟走进莫瞎子的烧饼店,看到店堂中此刻那份安静的情景,不觉微微一呆!
莫家父女,一个在搓绳,一个在纺棉纱,父女俩一边工作,一边低声说着话,好像这间屋子里,今天根本就不会有客人来过一般。
白天星哪里去了呢?
他明明看到白天星走进这间店堂,才跟过来的。是他看花了眼睛?还是白天星会使障眼法?
莫青青头一抬,妩媚的俏脸蛋儿上,立即绽开了花朵似的笑容。
她朝张弟点点头,轻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张弟走过去,面孔有点发烫,一颗心腾腾跳个不停。
莫青青拉了他一把,凑在他耳边,低低说道:“白大叔从后面出去了,他要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去办点事,办好马上就来。”
张弟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青青将他轻轻一推,站起身笑道:“你坐下,跟我爹聊聊,我去后面替你们泡壶茶。”
张弟坐下,便听莫青青在后院咦了一声道:“白大叔不是要去办事情吗?”
接着是白天星带笑的声音道:“办好啦!”
莫青青道:“什么事情这么快就办好了?”
白天星打了个哈哈,没有回答,反问道:“小张来了没有?”
莫青青道:“来了,在前面跟我爹说话。”
白天星笑道:“你溜来后面干什么?怎不留在前面陪陪客人?”
莫青青道:“我泡茶。”
白天星噢了一声道:“好,好,泡好了茶,快点过去,大叔有话跟你说。”
然后,便见白天星带着一脸笑容,从后院子里走了进来。
莫瞎子放下手上的活计道:“你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在忙些什么?”
白天星笑道:“到后面河边去找芦草根。”
莫瞎子道:“找那玩艺干啥?”
白天星笑道:“做药引子。”
莫瞎子一愣道:“谁吃药?”
白天星笑道:“我自己吃,我在胳肢窝底下生了个小疖子。”
疖子是热毒,芦草根性凉,用来做药引子,倒是蛮对症候。
莫瞎子点点头,又道:“你找到了没有?”
白天星道:“我是找到了几根,只是看来都不怎么合用。”
张弟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生你大头鬼的疖子!
不过,白天星这一次的鬼话,倒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反感,因为他已猜到白天星真正忙的是什么。
招风耳洪四就住在紧隔壁,他猜白天星一定是到洪四那里去了一趟。
从白天星满面春风的愉快神情看来,不难想像白天星在洪四那里,一定获得了一些令人兴奋的消息。多
洪四是不是在情刀秦钟身上,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呢?
张弟正在想着,莫青青端着一只茶盘走进来了。
白天星笑道:“青青,快过年了,替我跟小张一人做双棉鞋怎么样?”
莫青青高兴地道:“好啊!你们喝茶,让我来量量你们的鞋底。”
量过鞋底,白天星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子上道:“这里是点碎银子,青青,针线布料你包办了。”
莫青青拿起银包掂了掂,睁大眼睛,露出吃惊之色道:“做两双鞋子,哪用得了这许多银子?”
白天星笑道:“多买点布料,放着,到时候我们还要做点别的也不一定。”
莫青青闪动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道:“就算……”
白天星不让她再说下去,拉起张弟,打断她的话头道:“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我们还要去看个朋友。”
走出莫瞎子的烧饼店,张弟悄声道:“你去找洪四,洪四怎么说?”
白天星没有马上回答,两眼望着地面,向前走了很远,才黯然叹了口气道:“我担心洪四可能出了事情。”
张弟一呆,颇感意外道:“你刚才过去,没有见到洪四?”
白天星皱紧了眉头道:“没有,他女人说,自昨夜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张弟想了想,忽然摇头道:”你别疑神疑鬼了,我昨夜照你吩咐赶到这里来的时候,已是二更将尽,他出去得那么晚,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有好多事你还不知道,我担心自然有我担心的理由。”
张弟道:“什么理由使你担心?”
白天星道:“我要他去察看情刀秦钟的动静,其实并不是要他去跟踪情刀秦钟本人。”
张弟一怔道:“不跟踪秦钟本人,如何能知道那位情刀的动静?”
白天星道:“我的意思,是要他去七星庄,跟那些庄丁厮混,从那些庄丁口中打听消息。”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道:“那么晚了,你要他去向谁打听?”
白天星苦笑了一下道:“你以为他半夜出去,时间太晚?告诉你吧:那时可说正是七星庄中最热闹的时候!”
张弟眨着眼皮道:“怎么说——半夜是七星庄最热闹的时候?”
白天星点点头道:“不错!”
张弟道:“哪些庄丁,难道人人都不睡觉?”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人人如此,不过不睡觉的人们,总占一半以上,大概不算夸张。”
张弟道:“他们干些什么?”
白天星道:“赌。”
张弟道:“赌?在庄中赌,廖三不禁止?”
白天星道:“廖三为什么要禁止?嗜好多的人,只有更易驾驭!廖三的规定是:赔钱他不反对,但只许于值班之余,在庄中赌,绝不准上热窝。所以,庄后的大厨房,便成了庄丁们的聚赌之所,每天天黑开场,无日或缺。”
张弟道:“你去过?”
白天星道:“去过。”
张弟道:“洪四也常常去?”
白天星道:“是的,不过那只是出于我的授意,洪四并不好赌。”
张弟道:“那么,洪四会不会一时忘了时间,还没有离场?”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会。”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廖三规定很严,不论输赢有多大,天一亮便须各回本位,谁敢明知故犯,就立即开除。”
张弟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他细细一想,觉得白天星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
现在已是巳牌时分,洪四要回来,早该回来了,到此刻还不见人影子,洪四去了哪里呢?
张弟皱着眉头,隔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忘记问你,洪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微笑道:“一个轻功很好的独行盗。”
张弟愕然道:“原来洪四过去也是黑道上的人物?”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过去黑道上很少见到的一个大孝子!”
张弟一哦,露出领会之色道:“你就是因为……”
白天星点头接下去道:“是的,这就是我跟他交上朋友的原因。我认为一个人只要还知道孝顺父母,即使偶尔走上了歧路,一样可以回头,变个有用的人。”
张弟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白天星道:“五六年。”
张弟道:“他双亲均已过世?”
白天星道:“我就是因为他双亲过世,哀毁逾恒,才劝他换个地方,搬到这里来的。”
张弟道:“那时你就已预知七星镇,早晚必定会出事故?”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以出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弟忽然道:“光发愁也不是办法,我们何不设法去庄中打听一下?”
白天星摇摇头,仍然没有开口。
张弟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果然不太高明。洪四若是出了事情,地点决不会在六星庄内,去向谁打听?
他越想越觉得事态确实严重,不禁搓着手又道:“否则怎办?”
白天里沉吟不语,隔了片刻,方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事暂且别想它,先去七星广场,弄碗酒喝喝再说。”
七星广场上还是老样子,一簇簇的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唯一不同的,也许便是因为虎胆贾勇和上官兄弟之死,又为好事者多添了一些新鲜的话题。
白天星一径走去老吴的酒担旁边,舀了一碗白酒,捧起便喝,一直喝到第三碗,才找地方坐下来,一边慢慢地喝,一边默默出神。
张弟也向老吴要了一小碗酒,自己喝自己的,不去打扰他。
他很了解白天星此刻的心情。
洪四半夜出去,是为了替白天星办事,如果洪四出了意外,白天星心里当然不好受。
同时,张弟也知道白天星目前最大的苦闷,便是明晓得洪四出了麻烦,却连打听也无法打听!
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他又怎能让别人知道他跟洪四的关系?
万一泄露了身份,岂非功亏一篑?
张弟实在很想在这件事上出点力量,但又不知道这个忙从何帮起。
就在这时候,乌八忽然出现。
乌八匆匆走过来道:“啊,原来你们在这里,真把我找死了!”
白天星道:“找我干什么?”
乌八递出一个纸封套道:“有人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白天星伸手接下,匆匆瞥了一眼,旋即抬头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乌八道:“一个三十来岁外地口音的汉子。”
白天星道:“那人是在什么地方交给你的?”
乌八道:“何寡妇店里。”
白天星道:“多久的事?”
乌八道:“就在你们大伙儿走了不久之后。”
白天星道:“当时有没有别人在场看到他把这个交给你?”
乌八道:“没有。”
白天星眼珠转动了一下,又道:“那人把这东西交给你时,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乌八道:“没有。”
白天星道:“什么也没有说?”
乌八道:“他只说事情很紧急,要我尽快拿来交给你。”
白天星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谢谢你,等会儿我再请你喝酒。”
乌八摆摆手,转身走了。
从这位仁兄轻松的步伐上,谁也不难看到,这一趟小差使,无疑又有好几十两银子进了他仁兄的荷包。
张弟望着那个封套道:“什么人送来的?上面怎么写?”
白天星又扫了那个封套一眼,手一伸道:“你拿去自己看吧!”
张弟犹豫地道:“这是别人指名交给你的东西,你不先打开看看?”
白天星端起酒碗,喝了几口道:“我看不看,都是一样。”
张弟道:“你已知道谁送来的?”
白天星道:“不知道。”
张弟道:“知道内容?”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你知道里面信上写了些什么?”
白天星又喝了几口酒道:“你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张弟受好奇心驱使,接过那封套,反复检视了一遍,见外面没有落款,便将封套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笺。
这笺上面,字迹潦草,只有短短的两行:“请以钱麻子交换洪四,日期,地点,另候通知!”
张弟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着那信笺道:“这是谁开的玩笑?”
白天星安闲地望了过来道:“上面开了些什么条件?”
张弟将发愣的眼光移去白天星脸上道:“你真的在我没有拆开这封信之前,就知道了这封信的来意?”
白天星打了个酒呃,点头道:“可以这样说,我虽然不敢十分确定,不过大致上我是猜到了。”
他如释重负似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我巴望着的第一件事,总算如预期的实现了。”
张弟愕然道:“你希望洪四被人绑了架?”
白天星苦笑道:“今天这七星镇上,一个人忽然失踪不见,除了希望他还活着,你还能奢望什么?”
张弟将信笺送过去道:“你自己看看上面开的是什么条件吧!”
白天星接过去,只约略溜了一眼,便将信笺折好,塞进封套,放入怀中。
张弟有点诧异道:“你不为这件事担心?”
白天星又端起酒碗,慢慢地喝了两口酒道:“如果担心就能解决问题,你要我怎么担心,我就怎么担心。”
张弟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星道:“不怎么办。”
张弟道:“任其自然?”
白天星道:“至少我不会让对方觉得我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张弟眼光微微一转,话到口边,欲言又止。因为他稍加回味之下,已隐隐体会到白天星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我敢说对方到目前为止,还无法十分确定我跟洪四的关系,我们如果表现得太关心,只有使这件事更棘手。”
张弟眨了眨眼皮,迟疑地道:“这只是我们的一种姿态,不管我们表现得如何不在乎,那也仅仅是做给别人看的,实际上我们总要想想办法才行啊。”
白天星道:“依你之意,你觉得这件事应该如何着手?”
张弟皱眉道:“你刚才实在应该问问乌八,那个送封套的人生做什么样子。”
白天星道:“问了又怎样?”
张弟一怔,回答不出来。是的,知道了那个送信的人生做什么样子,又怎么样?
对方既然经过匠心安排,这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在七星镇出现第二次。
如果对方施过易容手术,即使以后走成面对面,你也不可以辨认出来,问了岂非白问?
张弟现在才知道白天星并没有遗漏任何细节,他只是对无益之举,不愿多浪费口舌而已!
张弟想了想,接着又问道:“那么,你能不能找到黑鹰帮如今藏匿钱麻子的地方?”
白天星微微摇头道:“找不到!就是找得到,我也不找。”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找着又怎样?不惜跟黑鹰帮公然冲突?”
张弟道:“为了救出洪四,说不得只好用强了。”
白天星道:“就算我们能从黑鹰帮手里夺得钱麻子,你能否担保到时候一定可以换回一个活的洪四?”
张弟一怔,又回答不出来了。
能以绑架为手段的人,当然谈不上信义二字,对方作此要胁,也许只是为了找到钱麻子藏匿的地点,一旦这个难题解决了,想获得钱麻子,别的方法多的是,为什么一定还要以洪四交换?
再说不定,到那时候,他们认为洪四奇货可居,又拿洪四来提别的条件了!
张弟紧皱眉头道:“否则……”
白天星放下手上的酒碗道:“这件事由我来处理,用不着你多操心,只有一点我必须预先声明一下。”
张弟道:“声明什么?”
白天星道:“为了能救出洪四,我也许会做出一些让你不高兴的事情来。”
张弟一呆道:“这是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救洪四,我怎会不高兴?”
白天星点点头,缓缓起身道:“很好,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些话。”
张弟道:“现在你去哪里?”
白天星道:“大会就要开始了,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散会之后,我们热窝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