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刀大会第十四天,天阴,多云。
大街上一片冷清。
不过,何寡妇的豆浆店,生意反而更见兴旺起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大家都想喝碗豆浆暖和暖和呢?
小癞子的消息来了:将刀郭威安然无恙。
大家一听到这消息,全为之欢欣不已;蔡大爷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还特地加赏了小癞子两吊大钱。
然后,快口乌八接着出现。
快口乌八今天的神色,既谈不上兴奋,也谈不上沮丧,跟平时比起来,只是稍稍显得有点紧张。
他要找的人当然是白天星。
尽管白天星时时拿他开玩笑,但在今天的七星镇上,他如果有了烦恼,想找一个不端架子而又肯跟他谈的人,无疑也只有一个白天星。
乌八坐下,何寡妇送上一碗热豆浆。
白天星向前倾着身子,低声问道:“那位宫大少爷有没有消息?”
乌八低下头去喝豆浆,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白天星在问他的话。
白天星咳了一声,又坐正身子,因为他已感觉到,这似乎是个不受欢迎的话题。如果他以为对方没有听到,继续追问下去,那就未免太不识相了。
喝豆浆的客人,已有一部分开始结账离去。
乌八慢慢抬起头来,满屋子扫了一眼,才找近身子,悄悄地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独眼龙贺雄这样一个人?”
白天星点点头道:“唔,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乌八低声接着道:“这个家伙的浑家,据说就是江南武林道上无人不知的大美人儿,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点了一下头道:“是的,这女人名字,也好像听人提过。”
乌八并无扫兴的表示,这正说明他今天并不是专程为介绍这对夫妇来的。
白天星等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乌八今天作风大改,话比平时慢了好几倍,但白天星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已模透了这位仁兄的脾气,只要你沉得住气,你永远不必担心这位乌大仁兄吊你胃口。
等他仁兄说上了劲,也许你第一句话还没有听清楚,他仁兄第二句和第三句,就噼里啪啦的往你耳朵里钻了。
但白天星这一次可猜错了。
乌八说到紧要处,忽然住口,他忽然又低下头去喝豆浆。
白天星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不过,他眼珠一转,马上就猜出这位乌大仁兄的心意。
这仁兄第一次低下头去喝豆浆,很明显的,是为了规避他问的问题,那么这一次呢?也很明显,这一次无疑是因为底下要说的话,关系极为重大,这位乌大仁兄显然是在考虑底下要说的话应该怎样出口。
但结果事实证明,白天星这次又猜错了。
因为乌八第二次抬起头来,竟一个字也没说,却出人意料地从怀中模出一张崭新的银票。
省城里天兴银号的票子,票面金额是纹银一千两正!
一千两纹银,在今天七星镇上很多人来说,都不算是一个大数字;但在眼前这位乌八来说,却无疑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这张银票是什么地方来的?
乌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亮出这样一张银票?
白天星望着那张银票,露出吃惊之色,好像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票面的银票。
他知道乌八一定很希望——也很高兴看到他这种反应。
乌八察看着他的神色,果然显得相当满意。
他以手掌紧压着那张银票,勾了身子道:“看到了没有?一千两正!只要我们完成一件事,这张银票,就是我们的!”
白天星怔怔然道:“我们?”
乌八道:“是的,我们。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半!”
白天星道:“这一大笔银子,是谁拿出来的?”
乌八道:“吴公子。”
白天星道:“小孟尝吴才?”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什么事要出这么重的赏?该不是叫我们去杀人吧?”
乌八道:“当然不是。”
白天星道:“那要我们干什么?”
乌八道:“替他找个人。”
白天星道:“找那位宫少爷?”
乌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么找谁?”
乌八道:“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这一次没有假装吃惊的样子。
因为这一次他根本用不着假装。
他呆了一下,才讷讷地道:“你乌兄……不……不……不是开玩笑?”
乌八拍拍那张银票道:“玩笑?嘿嘿!这是什么?人会开玩笑,银子难道也会开玩笑?
这张天兴楼的票子,难道是假的?嘿!嘿!”
白天星道:“那娘们失踪之前,一直都住在什么地方?”
乌八道:“七星栈。”
白天星道:“跟吴才他们住一起?”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乌八道:“昨天夜晚。”
白天星暗暗点头。
时间完全对。
那时候,吴才等一行正埋伏在镇外官道附近,栈里可能就只剩下了黑牡丹辛玉姬一个人!
白天星想了一下,又道:“栈房里有没有留下打斗,或是挣扎的痕迹?”
乌八道:“没有。”
白天星又问道:“也没有失去什么东西?”
乌八道:“是的。”
白天星本来想问:那么,这娘们会不会是跟人跑了呢?
他接着一想,又忍住了,因为他问了也是白问。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乌八所能回答的问题。
乌八见他沉吟不语,接着又道:“姓贺的丢了老婆,人气得像头疯虎一般,那样子见了真叫人害怕。”
这一点白天星当然可以想像得到。
独眼龙贺雄,可说是个典型的黑道人物,心肠狠,手段辣,这种人只要稍不如意,差不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不过,这种人尽管视杀人放火为家常便饭,有时倒也讲一点江湖义气。像昨夜他第一个表示放弃钱麻子,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位独眼龙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醋劲奇大,大得离谱。
只要是他中意了的女人,别人几乎多瞧一眼也不行。
既连自己的女人被别人多瞧一眼他都受不了,如今种种迹象显示,黑牡丹辛玉姬很可能是跟人跑了,这位独眼龙的感受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乌八露出期切之色,又接着道:“怎么样,你老弟能不能想点办法?”
白天星点点头道:“办法当然是有,不过这种事急可急不来,我总得抽点时间,四处打听打听才行。”
乌八摇头道:“不行!”
白天星一怔道:“怎么不行?”
乌八皱眉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白天星道:“姓吴的逼得很紧?”
乌八道:“是的,他限我今天天黑以前,就要回他的消息,不然这笔银子他就要收回。”
白天星现在总算才完全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位仁兄话说一半,忽然低下头去喝豆浆,原来是为了再作最后之盘算:这一千两银子的赏金,究竟要不要带上别人一份?
最后,这位仁兄下定决心这样做,无疑是为了吴才的期限太紧凑。
换句话说:如果小孟尝吴才的期限放宽了一点,这位乌大仁兄,今天根本就不会把这件好事告诉他!
白天星想想好气又好笑,当下也故意皱起了眉头道:“宫老头不是跟他们住一起吗?难道连宫老头都没有了主意?”
乌八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别提那个老家伙了。”
白天星道:“怎么呢?”
乌八冷笑一声,道:“那老家伙今天看起来,比死人只多口气,他会有主意?嘿嘿,他若是主意多,自己的孙子就不会失踪了!”
白天星不禁暗暗又点了下头。
他果然没有料错,宫少奇那小子,十之八九是完结了。
不过,就像他昨夜告诉张弟的一样,他即使想破了脑袋,大概也想不到那小子因何而死,以及是死在什么人手上。
至于乌八口中的飞腿追魂宫寒,何以会由“老前辈”变成了“老家伙”,当然是因为这位乌八仁兄昨天白忙一场,结果什么好处也没落着的关系。
乌八见他不开口,忍不住又催促道:“怎么样?说啊!”
白天星点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就去打听,等今天大会散了,我们在热窝里见面。”
乌八取得了确切的答复,这才欣然收起那张银票,勾着身子道:“卖点劲,老弟!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搭十座品刀台,也不见得能赚这么多。”
白天星微笑道:“我知道。”
虽然天气不好,七星广场上依然热闹之至。
不过,今天到处谈论着的,已经不是钱麻子,而是镇外官道上的三具尸体。
三具尸体之中,大家熟识的,只有一个飞花刀左羽。
飞花刀左羽是谁杀死的呢?
知道的人,显然不多。
而发生在方大娘店里的血案,则根本无人提起。
张弟等白天星端来了两碗酒,才低低地问道:“你对那女人失踪的事,真的感兴趣?”
白天星喝了口酒,笑道:“只要是关于女人的事,我都有兴趣。”
他又加了一句道:“尤其是像黑牡丹辛玉姬那样的女人。”
张弟望着他道:“你有把握可以打听出那女人的下落?”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既然你对这件事毫无把握,你凭什么一口气应下来?”
白天星笑道:“因为我不愿别人扫兴。”
张弟道:“那么,等下你拿什么向别人交代?”
白天星笑道:“等下的事,我等下会想。”
张弟几乎又要冒火,但怕一冒火又要上当,于是故意装得心平气和地又换了个话题道:
“你昨夜说整一个我想不到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白天星道:“我已经开始了。”
张弟一得道:“已经开始?那个人在哪里?”
白天星道:“还没有来,我现在就是在等他。”
张弟又是一愣道:“你要整的那个人,他会送上门来让你整?”
白天星道:“可以这样说。”
张弟道:“如果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怎样说?”
白天星道:“那就是说,我这次要整的人,可以完全用不着我动手。”
张弟四下望了一眼道:“你等的那个人,他什么时候会来?”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已经来了。”
张弟一怔,忍不住又朝四下里望了一眼。
人在哪里?
是的,这时正有很多人向这边走过来,正像也有很多人从这边走开去一样;这时广场上,本来就是人来人往,到处都有人在走动。
可是,哪一个人是找他们来的呢?
张弟看不出。
就在张弟皱起眉头,正想问个清楚时,白天星忽然朝一个卖麻萝匐的破衣老汉招招手道:“萝匐挑来看看!”
张弟不禁又是一怔。
难道白天星要等的人,就是这个卖麻萝匐的破衣老汉?
要不然白天星喊这老汉过来干什么?
买把萝匐下酒?
破衣老汉挑着萝匐担子,慢慢地走了过来。
白天星等老汉放下萝匐担子,指着担中萝匐道:“你出什么价钱?”
张弟听得两眼乱翻,如坠五里雾中。
向别人买东西,问别人出什么价钱?
这担萝匐究竟是谁的?谁是卖主?谁是买主?
但说也奇怪,那破衣老汉居然叹了口气道:“你白老弟果然不简单,佩服,佩服……”
白天星溜了张弟一眼,笑笑道:“旋风刀客的大师兄,当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这一点你早就该知道了!”
破衣老汉忽然蹲去,捡起一把萝匐,仰脸问道:“你要什么价钱?”
这真是一宗奇异的买卖。
买的人准备开价,卖的人准备还价;双方居然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你见过这种买卖吗?
白天星有什么可以卖?
就算有东西卖,为何未看货色,就先谈价钱?
这破衣老汉是谁?
他要向白天星买的,又是一样什么东西?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便宜得很。”
老汉道:“多少?”
白天星微笑道:“一个钱也不要!”
张弟又呆住了!
这算什么买卖?但最奇怪的是,还是那破衣老汉听了白天星这句话之后的神色。
如果你向一个人卖一件你迫切需要的东西,正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之际,对方忽然笑着告诉你:“一个钱也不要!”你听了会有什么感觉?
说起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破衣老汉一听说白天星不要一个钱,居然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白天星说的不是不要一个钱,而是说的一百万似的!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破衣老汉稍稍沉吟,毅然点头道:“好吧]老汉认了,只望你老弟别叫老汉过分为难。”
白天星伸手接过那把萝匐,扭下一根,咬了一口,边嚼边点头道:“不错——别转过头去看,就是那个戴破风帽卖瓜子花生的老家伙!”
破衣老汉道:“马上动手?”
白天星微笑道:“只要你们等得,我当然不会在乎。”
破衣老汉点点头,接过白天星付的三枚青钱,立即挑起担子,匆匆走开了。
张弟目送破衣老汉远去,慢慢转过头来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白天星又咬了一口萝匐,两眼望去别处,悠悠然咀嚼着道:“你就是这个毛病到现在还没有能改过来。”张弟道:“什么毛病?”
白天星道:“该听的不听,该看的不看,永远不知该在什么时候竖起耳朵,什么时候睁大眼睛,什么时候闭上嘴巴!”
天空阴沉如故。
七星广场上,人来人往,愈聚愈多,宛如一大群活力惊人的泥鳅,正穿梭回游在一口刚刚冒起热气的大汤锅中。
每个人的兴致看来都很好,每个人看来都好像很匆忙,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他们高兴的又是什么?
破衣老汉的萝匐担子,已在四五名像长工般的短衣汉子面前歇下。
那几个汉子一人买了一把萝匐,破衣老汉收了钱,挑起担子,又走开了。
然后,便见其中一名短衣汉子慢慢站起身来,一边咬着萝匐,一边朝不远处一个卖瓜子花生的老头走过去。
短衣汉子走近那老头子身旁站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接着便见两人比手画脚地争论起来。
张弟虽然听不到两人在争论什么,但从双方的手势和神情上,他猜想两人可能是在价钱上有了不同的意见。
这时只见那老头闭着眼,不住摇头,好像在说:“这个价钱办不到,你若是嫌贵,尽可不买。”
那短衣汉子一手指着老头的篮子,一手拍在老头肩上,好像在反驳:“不是我嫌贵,你该看看你的东西,值不值得这个价钱!”
那老头仰起面孔,像是想说什么,但结果只翻了翻眼皮,便又默默地垂下头去,仿佛已不愿再坚持,肯照那短衣汉子还的价钱买了。
可是,那短衣汉子的脾气,也怪得很,老头肯卖,他却又不买了。
只见他咬了口萝匐,挥挥手,头一昂,转身扬长而去,眨眼之间,便于人群中消失不见。
忽听白天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黑鹰帮人才还是有的……”
张弟心中一动,急忙再朝那老头望过去。
但见那老头仍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姿势一点都没改有改变。
张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短衣汉子的怪手法之下,那老头早已抛下零食篮子,到另一个世界找他的营生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张弟错愕间,只听白天星像自语似的,稍稍一顿,又接着道:“先动手的是宫寒和吴才等人,最后得手的则是鱼山谷和长白上官兄弟,当时马车是向省城方面驶去,目前很可能落脚在花家集……”
张弟一转身,正好看到一名短衣汉子从身边走过去,他一眼便认出这个走过去的汉子,正是刚才那四名短衣汉子中的一个。
现在,即使不经白天星解释,张弟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黑鹰帮失去了钱麻子,事后获知白天星曾于方大娘店中露过面,于是便来向白天星打听,想知道钱麻子究竟落在什么人手里。结果,白天星便利用这个机会,要黑鹰帮为他除去一个人——就是那个卖瓜子花生的老头。
而刚才那个卖萝匐的破衣老汉,从谈话的口气听起来,极可能是那位黑鹰帮江西流的化身。
现在,张弟不明白的,只剩下一件事。那被杀的老头是谁?
白天星又为什么一定要跟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过不去?
他望着白天星,希望白天星能对这一点有所说明。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想知道那老头是谁,对吗?”张弟不响。
他如今便是遵照对方的“指教”,改他的“毛病”。
竖起耳朵。
睁大眼睛。
闭紧嘴巴!
白天星点点头,笑道:“很好,你学得很快。只不过火候恐怕有问题,我敢打赌,只要我一说出那老头是谁,你非得叫起来不可。”
他扭下一根萝匐,递过去说道:“所以,为万全计,你最好还是在嘴里咬口萝匐。”
张弟什么也不说,接过萝匐便咬。
他心底暗暗得意:以后换换花样吧!伙计,今天的张弟,已非过去的张弟可比了,你这一手早就不灵了!
白天星挪近身子,低低一笑道:“这老头是谁,我且不说,我不妨先告诉你我恨他的原因,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吗?恨他不该借给我们两条满是虱子的破棉被!”
张弟目光一直。
“胡老头?”
他虽然没有喊出声,但那块刚咬下的萝匐,却因胡字是个吹气音,一口直喷出来,几乎击中白天星的鼻子。
白天星偏脸让开那块萝匐,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太辣了点?”
张弟顾不得再逗闹,脸色一正道:“一个打更的穷老头,碍你什么事?”
白天星忽然敛起笑意,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也只怪我跟胡老头交情太好,他一直拿我当子侄辈看待,虽然他自己经常三餐不继,但一有吃的喝的,却总是忘不了我……”
张弟两眼睁得大大的道:“就因为他待你太好,你才要杀了他?”
白天星摇摇头道:“我说的胡老头,不是这个胡老头。”
张弟一怔道:“不是这个胡老头?镇上到底有几个胡老头?”
白天星道:“七星镇上,真正的胡老头,只有一个。”
张弟道:“不是这一个?”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
张弟眼珠微微一转道:“你意思是说:那个真正的胡老头已遭人谋害,如今这个胡老头是冒牌了?”
白天星点点头,黯然道:“是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今年春夏之际,那时我正好离开了一段时间,不在镇上。”
张弟道:“除你之外。别人都不晓得这件事?”
白天星道:“大概没有知道。因为这老家伙本来就跟胡老头长得很相像,再经过一番刻意揣摩,言谈举止,莫不维妙维肖。连我几乎被他蒙骗过去,别人当然更不易看出破绽。”
张弟道:“那么,你又是怎么识破这个秘密的呢?”
白天星苦笑道:“你这一问,可问得真好。”
张弟惑然道:“什么地方不对?”
白天星道:“就拿我们两人说吧!假如我们现在因事分手,一年后重新见面,你忽然客客气气地喊我白老大,并问我这一向都在哪里得意,你想我听了会有什么感觉?”
张弟想了一下,点头道:“我明白了,他杀了胡老头,虽然知道镇上有你这个人,却不知道你跟胡老头的私交已到了何种程度……”
他说到这里,忽然皱起眉头,抬起面孔改口道:“既然你早识穿了这个老家伙的身份,为何一直忍到现在才动手?”
白天星道:“因为我想弄清楚,这家伙无缘无故杀害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到底是何居心。”
张弟道:“你现在弄清楚了没有?”
白天星道:“还不能说十分清楚,不过如今形势所迫,已不能再让这老家伙活下去了。”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依我猜想,这老家伙可能是昨夜那个黑衣蒙面人的一党,他当初杀害胡老头,无疑是早已知道廖三要举行品刀大会,是被他们那一党事先派来镇上的一支伏兵。而我一直容忍,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想利用这老家伙,证明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以免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力。”
张弟道:“如今的形势,什么地方有了改变?”
白天星哼了一声道:“如今效果恰恰相反,我发觉这个老家伙,竟在暗中专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张弟道:“既然对方对你已经起了疑心,如今这老家伙忽然被人杀死,他们会不会怀疑是你下的手?”
白天星笑笑道:“要想叫他们完全不怀疑,当然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老家伙被杀前后,我们一直坐在这里没有动过,也是事实。”
张弟道:“谁能替你证明这一点?”
白天星嘴一努,笑道:“瞧那边!证人太多太多了。”
张弟转脸望去,那边果然哄哄地围满了人,老家伙的死亡,显已被人发现。
最难得的,便是虎胆贾勇居然又露了头。
这位七星庄总管阔别多日,脸色看起来相当苍白憔悴,胁下也多了根拐杖。
白天星低声道:“时间快到了,你上去吧,我去找这位大总管聊聊。”
有句俗话:虎死余威在!
死虎尚有余威,一只病虎自然更不容等闲视之。
所以,虎胆贾勇今天虽然用了根拐杖,气色也不怎么好看,但架势仍然十足。
广场上的闲人,也仍然冲着这位大总管赔笑脸,请安,问好。
白天星走过去,笑着拱手道:“好久不见了,总座。”
虎胆贾勇紧绷着面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似乎想看看他这声招呼,是否含有嘲弄之意。
白天星露出关切之色,又道:“总座哪里不舒服?”
虎胆贾勇又犹疑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你来,我们说句话。”
白天星靠过去道:“总座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虎胆贾勇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现在要料理胡老头的后事,等今天大会结束,我在热窝请你喝一杯!”
白天星受宠若惊道:“那怎敢当?总座有何差遣,只管交代一声就是了。”
虎胆贾勇道:“到时候再说。”
白天星扬脸眯着眼缝道:“到时候要不要把我那小师弟设法撇开?”
虎胆贾勇沉吟了一下,摇摇头道:“我看不必了,他那么一点年纪,有些事他还不太懂。”
白天星欣然道:“好的,届时一定恭候!”
今天出场品刀的刀客,是大红名榜上的第十六位:情刀秦钟。
十八刀客予人的印象,大致可以总结如下:风度最好的是快刀马立。性情最暴躁的是狠刀苗天雷。言词最粗野的是屠刀公孙绝。表现最谦虚的是鬼刀花杰。话说得最少的是开山刀田焕。身体最胖的是魔刀令狐玄。身躯最大而相貌威武的是将刀郭威。身材矮小而态度骄横的是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如果不把张弟计算在内,今天出场的这位情刀秦钟,则可以说是十八刀客中,年纪最轻而又最英俊的一位。
这位仪表出众的情刀,看来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举止斯文而儒雅,正是一般少女心目中的梦中情人。
毫无疑问,若不是好事者将这位情刀编入十八刀客的名单内,这位情刀迟早势必也会被人与武林四公子相提并论。
只是这位情刀人品虽然俊逸,在品刀台上的表现,却并不如何特出。
他结果也走上了鬼刀花杰的老路子:弃权!
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宣布弃权之前,很得体地先将昨天出场的将刀郭威恭维了一顿。
他认为练刀的人,人人都该把将刀昨天说的话,细细品味,牢记在心。
最后,他更说这次参加品刀会,虽与七星刀无缘,但因此机会能够听到将刀的这一番高论,已足使他感觉此行不虚。
他这些话,虽未能为大会带来高潮,却也换了不少掌声。
然后,大会便在掌声中结束,人潮开始涌向热窝。
乌八是今天热窝里的第一个客人。
他在品刀大会刚刚开始不久,便先来这里占好一副座头,除了三份酒肉之外,他还特地从镇上歪头张店里,买来了两大包精致的果点。
钱只要是花在刀口子上,他出手还是很大方的。
只可惜他今天要请的客人,却使他失望得很。
白天星从大厅外头走进来时,身后除了一个张弟,竟还跟着一个拄了拐杖的虎胆贾勇!
乌八的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因为走在一起的人是虎胆贾勇,他坐在那里,除了干瞪眼,似乎还没有兴问罪之师的勇气。
白天星站在大厅中,四下望了一眼,忽然转向张弟道:“小张,你先去陪乌八兄坐坐,我要和贾老总管到后面谈点事,谈完了马上就来。”
张弟一听,正是求之不得。
他虽然不愿意跟乌八打交道,但乌八如跟虎胆贾勇比起来,又无疑要胜一筹;尤其是后院那种地方,他一向不愿涉足,白天星就是不作这样的安排,最后他也是会找个借口留下来的。
所以,他不等白天星话说完,人已朝着乌八坐处走了过去。
虎胆贾勇等进了后院,才扭转头问道:“你跟姓乌的也订了约会?”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过去我请他喝过几次酒,他感觉过意不去,一直表示要还请一顿,只是没想到事有凑巧,又临时碰上总座有事交办,说不得只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了。”
虎胆贾勇听说只是普通的应酬,就没有再问下去。
他们话才说完,老萧就来了。
七星庄总管,不是一个普通的客人,他如今是热窝的负责人,前面无论多忙,像这种客人来了,他也得亲自招呼才够意思。
贾勇道:“小金花那里,今天有没有客人?”
老萧哈腰道:“回贾爷,没有。”
贾勇点点头道:“好,我们去小金花那里坐坐。”
老萧哈腰道:“是!”
小金花也是个清倌人,是热窝里的三号红姑娘。
论姿色虽较燕娘和美凤略逊一筹,但因为生得娇小玲拢,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处。
她看清来的两位客人是谁之后,立即含笑迎了上来道:“贾爷,白爷,两位爷好,两位爷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的?”
白天星笑笑道:“你且慢高兴。”
小金花道:“白爷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笑道:“因为贾爷已经看中了你!”
小金花哟了一声,笑道:“那岂不是更该高兴才对?”
白天星凑近一步,低低地道:“你不怕变成一团肉酱?”
小金花狠狠扭了他一把,笑骂道:“你坏死了!”
虎胆贾勇和老萧两人,当然不难猜想得到,白天星在小金花耳边说的是句什么话。
老萧也笑了。
贾勇没有。
这位大总管今天始终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白天星跟小金花逗闹之际,他已一个人走去房中坐了下来。
老萧笑着转身,张罗酒菜去了。
热窝前厅卖的酒菜虽然只有两样,但只要进了后院,便可不受限制。
在后院你只要有银子,再好的酒席,也照样办得出来。
小金花跟入房中,坐在梳妆台前,重新对镜细细修饰。
所谓重新修饰,其实只是一种回避。
这是院子里的规矩。
凡是来到这里的客人,人数若在两人以上,差不多都是为谈事情来的,姑娘们在这种情形之下,多半是等待客人招呼,才会坐过去陪伴。
白天星慢慢走去贾勇对面坐下,抬头微笑道:“总座有什么吩咐,趁此刻无人,尽说无妨。”
贾勇叹了口气道:“用不着忙,等酒菜来了,边吃边谈不迟。”
白天星指指身后,低声道:“等会儿——方便吗?”
贾勇思索着点点头,然后注视着白天星道:“听说你老弟跟毒影叟古无之很有一点交情?”
白天星双肩一耸道:“我哪有那种资格?只不过承他老人家瞧得起,跟我们师兄弟还算谈得来而已。”
贾勇露出期切之色道:“我能不能托你老弟办件事?”
白天星道:“什么事?”
贾勇道:“我想请你老弟去向他老人家讨个药方。”
白天星道:“药方?”
贾勇又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老弟了,前些日子,为了那个钱麻子,我一时不备,挨了那姓弓的一脚,结果……伤得……好重……”
白天星道:“哦!伤在哪里?”
贾勇脸一红道:“伤——伤在最要命的部位。”
能令贾勇这样一个大男人脸红的部位,那个部位是啥部位,自是不问可知。
白天星一本正经又问道:“筋脉断了没有?”
贾勇期期艾艾地说道:“断是没有断……不过……不过……”
白天星点点头,表示他完全了解问题严重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想,又抬头道:“你没找盛跛子瞧瞧?”
贾勇头一摇道:“找过了,没有用,他说他从没有见过这种怪现象。”
白天星道:“那么,总座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古老儿一定可以治得好?”
贾勇道:“是的,医药全属一脉,以那老儿数十年对药性研究的心得,相信这点毛病一定难他不倒。”
白天星点点头,沉吟不语。
他当然知道这么点小毛病,一定难不倒毒影叟。
如今问题是毒影叟肯不肯医治?
更重要的是,这厮之所以会挨弓无常一脚,根本就是他的安排,让这厮吃点苦头,原是他设计的目的,他有什么理由要帮这厮解除痛苦?
贾勇见他沉吟不语,连忙接着道:“你我兄弟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姓贾的为人如何,你老弟该比别人清楚,只要你老弟办成了这件事,我贾某人绝不会叫你老弟自辛苦……”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总座误会了,问题是那老儿不是我。”
贾勇忽然伸长脖子,低声道:“这个,你老弟放心,”你可以去告诉那老儿:只要他能够治好我的病,我贾勇一定会送他一份厚礼!”
白天星苦笑道:“你以为这样一说,就能打动那老儿的心?”
贾勇低声接道:“我说的厚礼,不是指金钱!”
白天星不知道毒影叟听了这话,会有什么反应,他只知道自己第一个就已经为之动心。
他望着对面那位大总管,故意加重语气道:“那老儿可是戏耍不得的,总座如此应承下来,有没有想想后果?”
贾勇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你老弟只管这样去说就是了!”
白天星点头道:“好——
贾勇不等他说下去,已从身上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道:“这点小意思,你老弟先收下买酒喝,事成之后,一定加倍重谢。”
就在这时候,酒菜来了。
贾勇忽然起身道:“我庄中还有点事,必须先走一步,酒菜账我会跟老萧算,你老弟跟小金花慢慢地聊聊吧!”
白天星没有挽留。
他知道毛病没有治好之前,这位大总管是不会对这种场面感兴趣的。
贾勇走了,留下了五百两银子,以及一桌上好的酒菜——白天星觉得这份差事还不错。
小金花笑着走过来道:“刚刚上菜,贾爷怎么就走了?”
白天星笑道:“他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必须马上回庄交代一下。”
小金花道:“酒菜冷了怎办?”
白天星道:“他来不来还不一定,我们不必等他。噢——对了,你去找个伙计,替我吩咐他几句话。”
小金花道:“吩咐什么话?”
白天星道:“叫他去前面,把乌八爷跟我那位师弟一齐请来。”
没隔多久,乌八和张弟进来了。
乌八进房,四下溜了一眼,带着不安之色,望着白天星道:“贾总管找你干什么?”
白天星笑笑道:“他哪里是找我。”
乌八惑然道:“不是找你,找谁?”
白天星指指张弟,笑道:“找他!”
他笑了笑,又道:“廖三爷说:刀客之中,就只有一个没有接受七星庄的招待,大会快要结束,以后款宴机会不多,所以特地派姓贾的来,在这里摆一桌酒,算是向我们这位旋风刀客表示他做主人的一点心意。”
乌八听来言之成理,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他坐下之后,又问道:“我们早上谈的那件事情怎么样?”
白天星当然知道乌八此刻提的那件事情,是指什么事情。
那件事情怎么样了呢?
如果一定要白天星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乌八准会气得跳起来。
因为白天星自从离开了何寡妇的豆浆店,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认真地放在心上好好地想过。
他当时应承下来,不过是为了好玩,想不到乌八竟当他真的有办法。
白天星点点头,挟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面装出思索的神气。
事实上,他也的确在思索。
黑牡丹辛玉姬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呢?
这女人突然失去踪影,无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人劫持,一是跟人私奔。
无论情形属于哪一种,都可以肯定一件事,牵涉在这次事件里的幕后人物,一定是个男人,而绝不会是女人。
这件事情看起来,好像很神秘、很复杂,其实,只要稍稍加以归纳,你就不能发现,再没有一件事比一个女人的出走更单纯。
这女人会不会是被劫持了呢?
关于这一点,可能性似乎不大。
因为垂涎这女人美色的人,并不一定是这女人中意的人;辛玉姬是个有名冶荡而又泼辣的女人,除非对方具有非常之身手,势必很难使这女人就范。
像恶花蜂梁强之流,可说是谈都不用谈。
想打这个女人主意,而又能使这女人乖乖降服的人,以前只有两个人够格人选,那便是夺魂刀薛一飞和流星刀辛文炳。
但是,这两位刀客都死了。
除这两人之外,在目前七星镇上,要想再找出一个这样的人物来,可还真不太容易。
因此,进一步可以断定:这女人突然不告而别,十九必出自心甘情愿!
说得更明白一点:这女人应该是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带走的。
而一个能使辛玉姬倾心的男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这也应该不难想像得到。
这个男人无疑应具备下列这些条件:年轻,英俊,有钱,有势,名气大,而且要有一身上好的武功!
至少武功要高过独眼龙贺雄。
今天七星镇上,有几个男人,具备了这样的条件呢?
白天星想到这里,脑际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灵飞剑客长孙弘!
长孙弘好几天不见露面,再度露面之后不久,黑牡丹李玉姬便告离奇失踪!
这是一种巧合?
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长孙弘忽然离开七星镇,是为了预作布置,一切布置妥当,再通知辛玉姬出走!
不过,白天星对辛玉姬的下落,虽然找出了一点头绪,他对这件事仍然不太热心。
因为这到底只是一种假想。
天底下的事,出人意料者,比比皆是。合情的事,不一定合法,合法的事,不一定合理。合理的事,也不一定就合乎实际。
就算他猜得完全正确,若要加以证实,也得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他目前又哪有这些闲工夫?
就算他有这份闲工夫,这种事追究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真的为了那五百两银子?
所以,他想定之后,举起杯子,笑笑道:“来,喝酒!事情可以慢慢谈,酒菜冷了,吃起来可不受用。”
乌八等了半天,不意等到的竟是这几句话,两道眉毛登时紧紧地纠结起来。
他苦着脸道:“老弟,你可知道天快要黑了?”
白天星笑道:“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怕什么!”
乌八长长叹了口气道:“明天?嘿嘿!到了明天,银子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白天星暗暗好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乌大仁兄迷财竟迷到这般程度!
小金花坐在一旁,一双明眸转个不停,显然一点也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白天星伸手搂着她的腰肢,又笑了笑,道:“到了明天,你以为这些银子会被谁拿走?”
乌八没好气地道:“谁知道会是谁?没咱们的份总是错不了。”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如果很多人知道这件事,自然又当别论。”
乌八神色微微一动,双目中又泛起了光彩,他显然已听懂了白天星这两句的弦外之音。
吴才若不想这件事张扬出去,就一定不会到处托人打听,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赏金又怎会落入别人手里?
但不知为了什么,乌八眼中的光彩,一门之后,忽又消逝。
他脸上突然又笼起了一片乌云,结结巴巴地道:“可是……”
白天星打断他的话头,笑道:“你用不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只问你:他今天如果收回银子,明天你说有了消息,你想他会怎样表示?”
他微微一笑又道:“那时他会不会说:时效已过,你的消息,你留着吧?”
乌八将信将疑地道:“明天?明天你有把握?”
白天星又喝了一杯酒,站起身来,笑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突然想起几处地方,现在就要去探看探看!”
房中生着一个小火炉,两名长衣汉子,正在炉旁对饮。
坐在左首的,是个褐衣汉子,年约四十余岁,虽然只是中等身材,但生得极其精壮结实,双掌尤其粗厚阔大。
它使人一眼便可辨别出它主人练的是什么武功,以及在这种武功上,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
右首坐的是一名青衣汉子。
这汉子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光景,面孔白白净净的,双手十指修长纤细,美好有如处子。
有着这样一双手的人,他练的武功又是什么呢?
火炉后面不远,是张炕床。
床上斜靠着一名学究模样的灰衣老人,正在那里悠闲地吸着旱烟。
白天星在房门口站下来,没有马上走进去。
灰衣老人点点头,道:“进来,没有关系。”
白天星依言跨入房中,越过那两名喝酒的汉子,向炕前走去。
灰衣老人指着炕旁一张木椅道:“请坐!”
白天星依言欠身坐下。
灰衣老人望着他,望了很久,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你们师兄弟两个,都很聪明。”
白天星拘谨地坐着,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像是受宠若惊,其实他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他垂下眼光,只是为了便于思索。
思索自己究竟聪明在什么地方?
当毒影叟古无之这样的人物称赞一个人时,被称赞的人,最好先别高兴,他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否对这称赞当之无愧?
能先想想它究竟是不是代表一种赞美?当然更好。
毒影叟喷了一口烟,缓缓接着道:“你们没有去追上官兄弟的马车,也没有去跟踪那个黑衣蒙面人,这正足证明你们的头脑都很冷静……”
白天星像被剥光衣服突然抛进了一只大水缸,一股寒意,直透脊骨。
他愕然抬头道:“前辈……昨夜……也在场?”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以你们两兄弟的冰雪聪明,该不会把老朽当作一个不中用的老废物看待吧?”
有一件事,白天星可以确定:这老毒物昨夜纵然在场,看到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但绝不可能同时也听到了他和张弟的那番话。
当时风很大,要想听清他们说话,必须掩近三丈之内,才能办得到。
他相信当时如有人潜伏在身周三丈之内,一定逃不过他的警觉。
想到这里,他才稍稍安心了些。
不过,连同花家集那次计算在内,他们被这老毒物暗中盯梢,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希望最好永远别再有第三次。
他望着老毒物,故意露出迷惑之色道:“我们两兄弟当时不作追踪的打算,完全是因为自忖力量不够,老前辈放走上官兄弟,难道不觉得可惜?”
毒影叟微笑道:“可惜什么?你以为黑鹰帮真会就此善罢甘休?”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前辈说得不错,这件事的确还不能就此作为定局,更热闹的场面,可能还在后头。”
毒影叟又道:“再说,现在大家都在抢夺钱麻子,谁又知道不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有谁敢说钱麻子真是大悲宝藏的得主,而不是替别人背黑锅?”
白天星突然感到一阵麻木。
他本想点点头,表示赞同,但脖子已僵硬得不听指挥。
好一个可怕的老毒物!
自从钱麻子成了大家争夺的对象以来,这老毒物可以说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他一直都感觉这个老毒物很可怕,如今他才知道,这老毒物竟比他想像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强定心神,望着老毒物道:“省城里发生的事,我不是已经向你报告过了吗?如果钱麻子不是真正的得主,那幅明妃画像,又该怎么解释?”
毒影叟点点头道:“这当然只是一种假设,老朽就是容易犯这毛病,无论什么事情,总欢喜往坏处想……”
白天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真想告诉这老毒物,像这种要不得的毛病,实在应该早些改掉。
老毒物语气一变,忽然望着他道:“你现在跑来,是不是就为了要告诉老朽这件事?”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除此而外,还有一事要向你报告。”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很快地溜那两名长衣汉子一眼,意思像说:有这两位朋友在座,不碍事吗?
两个喝酒的汉子,白天星其实都认识。褐衣汉子名吴德,外号形意拳,青衣汉子名叫段如玉。外号鬼镖!
不过,他知道如今不是炫耀见闻的时候,尽管老毒物赞他聪明,但聪明有时候也并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能保守一点,他觉得还是尽量表现得孤陋寡闻一点的好。
毒影叟微笑道:“没关系,他们两个都是老朽的好朋友。老吴。小段,你们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个朋友!”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只是半转着身子并未依老毒物的吩咐走过去。
鬼镖段如玉甚至连手上的酒杯都没有放下。
毒影叟以烟筒指着白天星道:“这位便是老朽曾向你们一再提起的白天星,白家老弟。”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两人点点头,同时又将白天星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
毒影叟接着又为白天星介绍吴德和段如玉两人,道:“这位形意拳吴德吴大侠,这位是鬼镖段如玉段大侠,相信他们二位的大名,你老弟应该不会太陌生才对。”
白天星一哦,慌忙起身抱拳,道:“是的,原来是吴大侠和段大侠,久仰,久仰!”
他最后两声久仰还没说完,吴德和段如玉已经转过身子,继续喝酒聊天去了。
毒影叟低下头去,装作没有看到。
他不慌不忙地又装了一袋烟,缓缓吸了两口,才转向白天星点头道:“好,什么事,你说吧!”
白天星坐正身子,轻轻咳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
哪知道他一句话刚刚说出口,便见一名黑衫汉子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走了进来。
吴德和段如玉两人,好像对这个汉子比对白天星还要重视得多,两人一见这汉子走进来,立即双双放下酒杯,带着警觉的神色,等这汉子报告。
黑衫汉子走进房中,张口正想说话,一眼看到白天星,神情微微一动,不禁又咽回了要说的话。
毒影叟道:“得标,没有关系,这位白老弟不是外人,你有话尽说无妨。”
黑衣汉子又望了白天星一眼,才带着兴奋而又诡秘的意味道:“热窝里刚才又出了一件怪事。”
白天星心头突然一紧。
热窝里出了怪事?
张弟和乌八还在小金花房里等他,难道出事的竟是他们两个?他希望这汉子要说的不论是件什么怪事,最好没有张弟牵连在内。
毒影叟一哦道:“什么怪事?”
黑衣汉子道:“古老知不知道七星庄总管虎胆贾勇这个人?”
毒影叟点点头,表示知道。
黑衣汉子道:“这姓贾的刚刚被人宰了!”
房中所有的人,包括白天星在内,闻言全不禁当场微微一呆。
毒影叟望着黑衣汉子道:“姓贾的被宰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衣汉子摇头道:“不知道。”
毒影叟道:“不知道?当时没有人在场?”
黑衣汉子道:“是的,据说这姓贾的走的是热窝的后门,人倒在院后河边,一把锋利的短刀还插在后心窝上,当尸首被发现时,已不知死去多久。”
白天星暗暗叹了口气,他已猜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老萧!
没有别人,这一定是老萧的杰作。
即使不是老萧亲自下的手,也一定是老萧通风报信,找别人来干的好事。
老萧为什么要这样做,理由井不难。虎胆贾勇虽不是他们一伙,但无疑已获悉不少属于他那一伙的秘密。
除去这位大总管,正是为了不想他们的秘密从这位大总管的口中泄露出去。
贾通这次在小金花房里摆酒请他,虽然是这位大总管召来杀身之祸的主要原因,但也绝不是唯一的原因。
这位大总管难逃一刀之灾,只是迟早的问题。
因为这位大总管,目前周旋在各路人马之间,就像他过去用以掩护身份的行业一样,是在打“散工”。
他虽身为七星庄总管,但却也不如何忠于这份职守,同时也不像是廖三真正的心月复人物。
他一方面与小孟尝吴才互通声气,一方面又跟黑鹰帮勾勾搭搭。
在他,一定以为,以自己身份之便,消息既灵通,行动又自由,人人需要他,谁也得罪他不起,良机千载难逢,正可藉此吃尽十方,狠狠捞上几票。
他却没有想到,在黑道上,脚踏两头船,正是一等大忌。
当各方面需要你时,你的确是威风八面,因为看起来好像每个人都在向你低头,等事情过去,或是你已无可利用了呢?
那便是现在的下场:背后一刀。
白天星当然不会为死去这样一个角色感到惋惜。若一定要说他有什么遗憾,也许便是这位大总管死得不是时候。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虽然对这个消息显得非常关心,但毒影叟却似乎对这件事并无大大的兴趣。
他缓缓喷了口烟,对那黑衣汉子点点头,道:“好,知道了,你还是去办你的事吧!”
黑衣汉子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转身走了。
毒影叟等黑衣汉子离去之后,才转向白天星道:“我们继续谈我们的,你说那是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耸耸肩膀,双手一摊道:“完啦,没得谈啦!”
毒影叟一怔道:“怎么呢?”
白天星苦笑道:“我要谈的,也是这位贾大总管,如今他已死了,谈了又有什么用?”
毒影叟注视着他道:“随便谈谈也不要紧。这姓贾的你准备谈他什么?”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他今天在七星广场上见到我,一定要我在大会结束之后,到热窝去喝一杯。这种人请你去喝酒,当然没什么好事情,但碍于情面,又无法回绝,于是,我当时只好答应下来。”
他顿了一下,没精打采地接着道:“会后去到热窝,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原来这位仁兄前些日子为了替黑鹰帮窝藏钱麻子,被死去的那个弓无常踢了一脚,伤在下阴,久治不愈,他请我喝酒,目的便是想我代他找您老讨个药方!”
毒影叟轻轻嘿了一声道:“药方?他做梦!”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可不是,我也这样告诉过他,可是这位老哥好像满有把握似的,说是我只要照着他的话讲,您老一定会答应。”
毒影叟神色一动,凝眸道:“哦!照着他的什么话讲?”
白天星道:“他说:只要您老治好了他的伤,他将会送您一份厚礼——不是指钱。”
毒影叟神色又是一动道:“一份什么样的厚札?”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知道,他没有说,我也没有追问下去。”
毒影叟沉吟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很好,很好。”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前辈说什么很好?”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老朽说很好的意思,是指这姓贾的,我虽未为他治病,他打算送的礼物,我们却等于已经收到了一半!”
白天星似乎更为迷惑道:“等于——收到一半?”
毒影叟微笑道:“老朽说得这样露骨,你还听不出来?”
白天星摇摇头。
他真的听不懂老毒物的弦外之音?其实早在贾勇提出这一条件时,他就知道贾勇的礼物,是一份什么样的礼物了。
知道那是一份什么礼物,自然不难领会老毒物此刻所说等于已经收到一半的言外之意,他之所以摇头装作听不懂,不过是觉得装装糊涂,也许更容易博得老毒物的欢心,安全更多一层保障而已。
江湖有时一如官场:高高在上的人,总欢喜称赞部属聪明,以作为一种定络的手段,一方面表示他也可以虚怀若谷,既能知人,又能用人,实际上这种人最不喜欢的,便是真正的聪明人。
尤其是比自己更聪明的人。
三国的杨修,便是一个例子。
这老毒物正是一个活曹操,但他可不羡慕杨修最后的下场。
毒影叟虽然想以烟雾掩饰从内心泛起的得意之色,但做得显然并不怎么成功。
他轻咳了一声道:“说穿了其实也是一文不值,他要送给老朽的礼物,根据老朽猜测,不过是个惠而不费的小小秘密罢了。”
白天星迷糊得一路装到底道:“什么秘密?”
毒影叟微笑道:“既能称为礼物,当然是一个老朽希望听得到的秘密。”
白天星道:“大悲宝藏的下路?”
毒影叟摇摇头道:“你把他估计得太高了,凭他姓贾的大概还没那份神通!”
白天星道:“否则——”
毒影叟笑笑道:“老朽不妨说是个小小的秘密吗?我猜姓贾的要说的,应该是上次省城中,谁是那个最后带走明妃画像的人!”
白天星不禁暗暗佩服,这老毒物果然不可轻侮!因为他所想到的,也正是这一点。他故意现出失望的样子道:“就算您老料断无差,我们没听姓贾的说出那个人是谁,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又有什么两样?”
毒影叟微笑道:“稍稍有点不同。”
白天星道:“哦?”
毒影叟笑道:“这至少为我们指明了一条路,使我们知道了另一条路,我们以前所没有留意的对手!”
白天星道:“单凭猜想,我们又怎知道这批新的对手是些什么人物?”
毒影叟笑道:“姓贾的交游并不算太广阔,如果再剔去吴才和鱼山谷那两帮人,他的消息来源,可说极为有限,凭想像也不难……”
白天星像突然触动了灵机似的,眼中一亮道:“我知道了,这一批人,一定就住在七星庄内!”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你总算开了窍。”
他慢地慢又装了一袋烟,悠然喷着烟雾道:“大会只剩下四天,就要到结总账的日子了,谁啃骨头谁喝汤,就全看最后的一个回合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道:“前辈的意思,可是说在未来的这几天中,我们暂时仍不采取行动?”
毒影叟点点头道:“是的,你继续跟铁算盘钱如命保持联络,监视住吴才那一批人,其余的都不用你们师兄弟管!”
白天星点头应了一声好,眼珠一转,忽然问道:“前辈晓不晓得,灵飞剑客长孙弘目前住在镇上什么地方?”
毒影叟道:“你问那小子干什么?”
白天星道:“我觉得这小子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形迹异常可疑。
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很想盯在这小子后面,看看这小子究竟在搅些什么名堂!”
毒影叟露出嘉许之色,点头道:“好,难得你如此细心,那小子住在盛跛子药店里,昨天刚住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