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地覆的这片混乱震撼着“大森府”,他们在黄丹的恶耗中尚未平静下来,却又连接发现了孟皎的横死,于是,这座雄峙南方的武林巨第便完全陷入了那种凄风苦雨,惶悚不宁的黑暗中了……。
当然,他们立即展开了严密又彻底的清查与搜索行动;但是,结果同样是空洞又迷茫的。
找不出凶手。
找不出杀人者的身分,来历,甚至动机来。
已经死去的人或许知道这些,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大森府”的上上下下,全在心里笼上了一层愁雾,罩上了一层人人自危的惊忧暗影,可是,除了那两眼盈聚的合惶,他们真是束手无策了。
他们实在猜不透那个煞星是什么人,武功这么高强身手如此俐落,而且,更可怕的是来人居然能随意出入于戒备森严的“大森府”内外恍同无人之境,这份能耐与机智,确是匪夷所思了……
现在,“大森府”的防卫已更加严谨,连“金刚会”的人手也派上用场,协同展开警戒,“群英堂”内,“府宗”骆暮寒已经连续召集了三次会商……。
燕铁衣奉了总管孙云亭之命,将一些香烛祭品等送往那边的精舍中去,在那里,摆设了灵堂,准备开吊,入夜之后,还有场法事要做。
生死场面见得多了,对于生和死也就淡宽得多,燕铁衣将该送的东西送到以后,又在灵堂里外转了几转,这才走了出来,面对那两具尚未入殓的尸体时,他心中只有一抹悲悯及怅然,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因为这是一种有关存亡的争斗,他极为明白,设若易地而处,他的敌人亦势必如此,而混进了江湖圈子,便免不了要接受这样的下场--今天他来吊人,不知那一天又安保人不来吊他?
心情有些儿沉重,他独自又走了回来。
经过西园的花棚时,骆真真竟一个人坐在那里,神情上宛似在等候什么人,显得有些焦急,也流露了几分悒郁不欢的愁容。
微微一怔之后,燕铁衣快步走向花棚下面,他尚未开口,骆真真已经看见了他,这位骆府的大小姐立时一跃而起,焦急愁苦之状一扫而光,她匆匆过了上来,又嗔又喜的盯着燕铁衣道:“小郎,你又跑到那儿去了嘛?怎么直到如今才回来?”
燕铁衣垂手站着,迷惘的道:“大小姐是在找我?”
骆真真佯怒道:“不是找你是找谁?我先前到孙总管那里,他说才派你送东西到对面去了,我知道你回来一定要经过这里,所以索兴就在这里等,那知却等了这么久,害得我坐立不安的……你到对面送东西要送这么长的时间吗?又疯到那儿去野啦?!”
燕铁衣呐呐的道:“没有,大小姐,我只在灵堂里呆了一会,我不晓得大小姐在找我,要不,我马上就会赶回来听差遣……”
哼了哼,骆真真道:“你呀,谁知道心摆到那儿去了?”
燕铁衣不解的道:“大小姐是指我--?”
突然,骆真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脸儿飞红,赶紧侧过头去轻咳一声,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又恢复了那极端庄之色了。
骆真真的表面上虽已强行装扮成一派湛然,其实一颗心却在跳个不停,她业已体悟出自己在情感方面的变化来,这种变化,对她来说,是强烈的玄妙的,新奇又不可思议的,她暗中有一股兴奋的潮流奔循于体内,一种喜悦及一种绮丽的幻想掺含在一起逐渐凝形,但她却也是忐忑又惶恐的,她不知道自已该如何持续下去,该怎么让这种情势发展,她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在隐隐祈求什么,她已真的对“张小郎”有情感了,而这并非寻常的情感,这不是主子对奴才的情感,不是某种怜悯而生的情感,这是--带点慈祥意味的姐姐对弟弟的关爱,不,这此只有一点点,却更像一个思春少女暗恋上某一个青年人那样的狂热及迷乱,虽然,她是尽量压制着,同时自己也在拚命否认……
没有少女是不怀春的,只等着那个合适的人来启开她爱之心灵而已。
有些人,经过一生漫长时光,犹不能体悟“爱”的真谛是什么,但有些人,只在短短的一段时日里,便能适切的发现爱更去承受它的痛苦与甜蜜,欢乐与忧郁,承受它的兴奋、狂癫、骄傲,以及一切平时无以体验的百般滋味郁爱不必多,不必长,只要真正爱过,几天也就够了。
骆真真没有说话,但一双水盈盈的眸瞳里,却倾诉了许多。
燕铁衣有些怔忡,也有些迷茫,骆真真对他这种特异的情感,他怎么感受不出?他早已有这个体悟了,但,此时此地此景,岂非一大讥剌?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想也不敢往这上面去想,同时,他肯定,只要骆真真有朝一日明白了他的身份,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希翼了。
就算眼前吧,主仆之分,相距千里,又岂是谈论儿女之情的对象?
搓搓手,燕铁衣陪笑道:“大小姐,有时候,我太笨,脑子转不过弯来,还请大小姐多开导……”
骆真真稍微平静了一点,她笑道:“别客气了,谁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燕铁衣忙道:“在大小姐面前,我怎敢装糊涂?”
“噗嗤”一笑,骆真真道:“好了,不说这些--小郎,灵堂有什么好看的?那种阴惨惨寒森森的气氛,能憋得人发狂,你却像蛮有兴致似的,真叫人想不通!”
燕铁衣不知不觉的道:“生与死是一道关界,来的人和去的人总也有这轮回一转的缘份,与死者识与不识并非重要,人去了,多少会给生者留下一点淡淡的意思,好比离愁,俱为怅然……”
骆真真凝视着燕铁衣,表情中有着惊讶与纳罕的意味,这片刻间,她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宛如在面对着一个睿智的,超凡的,深沉又淡漠飘逸的隐士……。
这样的话,不似能从一个小厮杂役的口中说得出来!
燕铁衣处于眼前的气氛中,不由自主的将谈话的对象与自己本身的情感相融了--这么柔静的气氛,这样恬怡的笑靥,又加上这样一位亲切的少女女以至将他本能的戒备和善惕也松懈了,就如同在和一位好友话家常似的……。
及至他发觉骆真真,以这种眼神瞧着他,他才悚然惊悟,立时,他掩饰的一笑,故作忸怩之色:“大小姐……大概我说得有些不伦不类吧?这是我从以前家乡里一位秀才先生口中听到的,顺便套用了,也不知是不是人的生死真像这个说法……”
骆真真疑惑的道:“这不是你自己想到的?”
燕铁衣忙道:“我也想过,但说不出来,我只觉得像他那样讲,才多少扣中了我自己心里的一些感触,……”
骆真真慢慢的道:“小郎,你很聪明,悟性也高,有如璞玉,只差一位好工匠好生琢磨了……”
燕铁衣顺势道:“还请大小姐多教导,大小姐,我的记忆也很好呢,教我什么差不多都能记得。”
怔怔的看着燕铁衣,骆真真茫然道:“小郎,我老觉得你不是小郎……”
燕铁衣心头一紧,轻笑道:“大小姐在逗弄我了,我不是小郎又是谁呢?”
骆真真皱着眉儿道:“小郎,面对着你,我一直看不出你有半点下人的味道来,彷佛蕴藏在你身体内的是另外一个灵魂,那是个与众不同的灵魂,小郎,你的气质非当沉毅高华,你似乎是两个人幻化为一个人的,有时,你是小郎,有时,你又像变成另一个人了,小郎,你有点怪--告诉我,你真是小郎吗?”
燕铁衣扮出一付哭笑不得的样子--暗中却捏了把冷汗:“大小姐,你真会说笑话,我不是张小郎又会是那一个?求你别再说了,我听过一些老古故事,像借尸还魂一类的,大小姐,你要再讲下去,我就要吓得打哆嗦啦,真的,如今我自己也在怀疑是不是我自己了……”
忍不住笑出声来--显然,骆真真已暂时打消了她那并无根据的直觉反应,她抚着嘴儿道:“看你,和个小孩子一样这么胆怯!”
燕铁衣顺着岔开话题:“大小姐这么急着找我,可是有事吩咐?”
骆真真笑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心里烦闷想找个人聊聊,怎么,你不愿意?”
燕铁衣惶恐的道:“我,我那敢?”
叹了口气,骆真真道:“这两天,府里接二连三出事情,你一定都知道了?唉,真是风声鹤唳,草本皆乓,叫人惊疑难安,走到那里,也觉得鬼影幢幢了……”
燕铁衣小心的道:“大小姐,我一直在纳闷,那个杀星会是谁呢?他胆子可真不少,府里就和龙潭虎穴一样,他竟然要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怕抓着……”
骆真真坦然道:“那凶手若怕被抓着,也不会来了,小郎,江湖上有句话--‘不是猛龙不过江’,既然他敢来,就必有所恃,不过,这杀人者的确也够胆量!”
燕铁衣十分有信心的道:“只要下次他敢来,大小姐,府里的师父们一定会抓住他!”
骆真真悒郁的道:“也难说,小郎你不会武功,不了解此中的情形,李子奇和史炎旺都算得上是好手了,却在倾刻之间便被对方要了命,而‘丹顶红’盂皎和‘铁君子’黄丹更是江湖上盛名赫赫的人物,本事之强比李子奇与史炎旺二人犹要高上许多,但是,孟皎死在房中,住在隔壁的人却竟无闻问,连风吹草动也没见,一个强者就送了命;黄丹的死更是荒唐,他正在与曹广全二人例行试招呢,那杀人者竟突然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击杀了黄丹,曹广全在一边看着,还一直以为是司延宗在开玩笑,等他查觉情形不对,那人早就扬长而去……”
燕铁衣道:“如果曹大爷一上来就看出有问题,说不定还能与黄二当家合力制服那厮………”
摇摇头,骆真真道:“这也不一定,听曹广全事后的叙述,那凶手黑衣全身头上更戴着面罩,动作如电,武功奇高,攻扑之间神鬼莫测,造诣之精湛,足可称为登峰造极,曹广全自认便加上了他,恐怕也未见能占上便宜……”
燕铁衣愤愤的道:“大小姐,不是我放肆敢背后批评曹大爷,他当场疏忽不察,以至黄二当家丧了命,事后,他一定会尽量把那凶手描述得多强多狠,这样才显得他措手不及的难处,也减轻了他的责任,其实,我才不信那人有他说得这么厉害!”
静静的一笑,骆真真道:“小郎,你的话或有道理,但却不准向外面说起,以免传入曹广全耳中另生误会,于你也非常不好,总之,府里的事,你不必开口议论,自己言行多慎重就衍了……”
燕铁衣恭顺的道:“是,大小姐。”
骆真真又轻轻的道:“这会儿,爹是又急又怒,发了好大的脾气,蒲叔叔却悲痛逾绝,起誓要为黄丹报仇,整个府里好像翻了天一样,闹得混乱不堪,如今人人都憋着一肚子怒火,你平时没事步向他们那边凑,那些人的行为都很粗鲁,一不顺心,就会乱找碴儿出气……”
燕铁衣道:“我不靠近他们也就是了--大小姐,如今可对那凶手的来历有了点眉目?”
骆真真沉重的道:“还没有,但有人怀疑是‘青龙社’派人干的,可是又不像,也没有证据可供支持这种臆测,现在的情形,真像掉在雾里,一片朦胧了……”
这时,园子那边,忽然传来人声叫喊:“真妹,真妹……”
一听这声音,骆真真的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极度憎恶的道:“鬼,阴魂不散的鬼……”
声到人也到,可不是,大公子章凡。
他人从那边花丛傍转了过来,还隔着丈多远,业已满面堆笑,谄媚的道:”哟,真妹,你在这里,可找得我满身大汗,这双腿都要走断啦;乾娘要我请你回去用点心,‘芝麻酥饼’和‘玫瑰千层糕’,外大街‘志和斋’做的,另还熬了莲子粥,就等你回去啦,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话还没讲完,这位章大少的目光已罩定在燕铁衣身上,立时神情一寒,模样儿像要吃人:“咦?你这奴才又在这里贼头贼脑的黏缠上啦?好小子,你倒真会挑时间,凑热闹!”
燕铁衣赶忙装成又惊又怕的神态,微颤着道:“小……小的不敢,章公子,小的只是来向大小姐回禀差事的,小的这就走……”
骆真真重重一哼,怒道:“留在这里,不用怕他,小郎,这一次我看他还敢把你怎样?
简直喧宾夺主了,岂有此理!”
章凡急忙陪笑道:“得.得,我的好真妹,我就看在你的玉面上饶了这奴才,你别生气行不?”
骆真真冷板板的道:“人家惹你啦?人家又犯了什么错?凭什么要你去‘饶’他?莫明其妙!”
表情变了变,章凡有些挂不住的道:“真妹,何必嘛?下人面前,老是出我的丑?这些天来,你总不给好脸色我看,我又没得罪你,好歹你留点情份,我再不济,也比个下人要高上三分吧?”
骆真真不屑的道:“也不见得!”
怒气顿升,章凡一转,厉叱道:“大胆奴才,还不给你家少爷滚开,还在这里又想讨打?不开眼的东西!”
燕铁衣悚栗的道:“是,是,小的这就走--。”
骆真真尖声道:“别理他!”
燕铁衣可怜兮兮的道:“大小姐,我还是先走吧,你做做好事,要不,我又要受苦了………”
咬咬牙,骆真真猛一跺脚,急步走开,章凡狠狠瞪了燕铁衣一眼,像只癞皮狗的蹶着匆匆赶了上去,一面跟在骆真真,背后低声下气的连赔着不是……
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燕铁衣也迅速离去,他刚刚待要转过前面那片疏林回到住处,林中,丛兆已一溜烟般窜了出来。
往傍一闪,燕铁衣低促的问:“有事么?”
丛兆左右一望,小声道:“大当家,今早的事,是你?”
点点头,燕铁衣道:“是我。”
眼皮子下的肌肉跳了跳,丛兆咋舌道:“我的老祖宗,大当家你可真狠呀,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这么个快法!”
目光四巡,燕铁衣谨慎的道:“兵贵神速,迟则生变,我冒险来此,可不是和他们磨蹭着玩的!”
丛兆咽了口唾液,有些紧张的道:“大当家,我特来禀告,刚才‘府宗’业已问到骆志昂的去处,他晓得这位荷花二少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似乎也有些觉得不妙,立时派人四处寻找去啦!平时他才不会如此小题大做,但纰漏一出多,他好像也敏感起来……”
深沉的一笑,燕铁衣道:“很好,他不用多久就会知道他宝贝儿子是失踪了。”
丛兆压着嗓门道:“大当家是否准备,把这件事向‘府宗’摆明?”
燕铁衣道:“当然,要不他怎能肯定骆志昂到了那里?摆明了才能谈斤两,我另外还有掳去他儿子的证据给他,好叫他相信这不是唬他的!”
丛兆舐舐嘴唇,道:“大当家要小心了,风声会越来越紧!”
燕铁衣平静的道:“我晓得;你自己也注竟要沉住气,别露了底,这可是拎着脑袋玩命的事!”
苦笑一声,丛兆乾涩涩的道:“我业已是骑上虎背啦,大当家,还能不撑到底?你老放心,我会谨慎……”
燕铁衣颔首道:“你快走吧,别叫人看见起疑--”
拱拱手,丛兆又像方才一样,一溜烟闪进林中不见。
沉思月刻,燕铁衣缓行向前,一面走,他一面在考虑下一着棋该怎么摆,在这强敌四伺的环境里,他深切知道,每一步俱关生死,每一着皆系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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