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们,方恨少就笑了。
他虽然饱读诗书,斯文儒雅,但有一样跟他半月复经纶(不算满肚子,因为他一向读得多,记得并不多;看得博,但也忘得快)很不相称:
那就是他长得一副孩子气的脸。
──一旦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显露一股稚气未除的样儿。
不过,他现在好象笑得跟平时不一样。
他笑得更豪壮。
更淡定。
更有男子气派。
──也不知怎的,在这片刻间,他好象就已成长了许多,也强大了许多,更自信了许多。
他笑着迎向他们,还说:「我认得你们。──咱们也算是故交了,虽然你们不记得我的名字,但你们的样子却很好认──既然是故友,有件事,我倒要请教你们的。」
「瓶魔」看去只是个少年人,他道:「你说。」
方恨少道:「你们既然已千辛万苦赶了过来,怎不索性大大方方的现身亮相,要闹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活儿,还弄了那么张大桌子,唏哩哗啦的打这个甚么……麻将,坦白说,这样故弄玄虚,不太那个……无聊些了吗?」
瓶魔、鞍神、戟妖、磬仙,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答不上来。
他们答不上,却有一人答了嘴。
「我倒知道答案。」
方恨少又微微地笑开了:他知道他的好搭档已恢复了平日的斗志,以及平常与他对敌时的默契。
「我也有答案,」方恨少鼓励的说,「你先说说看。」
「怕。」
唐宝牛学着他们的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口。
「怕?」
方恨少故意问,也是只一个字。
「对,」唐宝牛大刺刺的道:「只有心生惧怕的人,才会虚张声势;也只有缺乏自信的人,才会讲究排场。」
他好象要故意挖苦、冲击这四名饮誉江湖、出名难缠的人物。
手里拿着沉重的铜鞍的是「鞍神」李安,他却不生气,只平和的说:「也许你说的对。你们也听听我们的。」
另外一个持刁戟的中年人,便是「戟妖」何吉,他有条不紊的道:「麻将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种游戏。我们在打麻将,就是在玩游戏。游戏,当然是为了娱乐。」
还有一个端着铜磬的壮年人,当然就是「磬仙」陈庆,他把话接了下去:「我们在对敌前先搓搓麻将,也就是先玩一场游戏,松弛一下,舒闲一会,让我们全身精力和神气,完全回到最巅峰、最自然的状况下,那才对敌、出手──这才是我们的本意。」
唐宝牛瞳孔收缩。
他知道已遇上了敌手。
他身上的伤未愈:伤虽不在要害,但流了很多血,伤口也很大,一旦移动,伤处很容易便会迸裂,而且很痛。
唐宝牛一向勇于拚命,所以也常常负伤,但其实他是最怕痛的。
怕得要命。
他现在也很有点怕。
当然是怕在心里,在外表,唐宝牛依然勇猛,甚至表现得很不在乎。
他其实是想用话激怒对手。
只要敌人一生气,就难免有疏漏,就可以窥出破绽,那就好对付多了。
可是敌人并没有激怒。
也没有愤怒。
甚至反应也不剧烈,只据理陈说──这才可怕!
──激怒不了的敌人,才是最沉着、可怕的敌人!
幸好,唐宝牛对「麻将」这玩意儿还算有点认识,也听说过「平安吉庆」还有一些江湖名人,就喜欢成日泡在这玩意儿里的传闻。
所以他嘿声道:「你们喜欢打麻将,这的确是一种游戏,可是主要是为了甚么?那是为了消闲和开心。听说你们花了不少时间耽迷在搓麻将,据我推想,你们一定在『五泽盟』里感觉到没有出路,在武林中感到无望之故吧?」
「甚……么?!」
戟妖何吉、鞍神李安、瓶魔张平、磬仙陈庆,均为之震怒。
「你说甚么?!」
「甚么话?!」
「胡说!」
唐宝牛的眼睛亮了:毕竟,人还是会给激怒的。
只要有七情六欲,就是一个人,只要是一个人(那怕是四个人),就会有破绽,有破绽,就会有攻破的机会,那就不必怕他了。
他笑嘻嘻的道:「一个人若花太多时间沉迷在没有意义的游戏上,其实是失意的表现,如果不是自己已对未来没有了寄望,便是失去了重大的抱负,对生命不珍惜的一种反射,所以才选择了用一种不长志气的方式消闲而已。」
他又剔着一边浓眉,笑嘻嘻的问:「你们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还不待他们回话,他已迅速把话题关门、下闸、放狗、封条:「要是承认了,那就知错可改;要是不敢面对,就更加无可药救了。」
何吉盯着他身上的伤口,问:「你就是唐宝牛吧?你身上的伤还不够重么?」
张平咬牙切齿地道:「武林中人的道理,是用拳脚说的,不是光凭张嘴巴说的。」
陈庆狠狠地道:「我们本来也只是奉命抓你,死的活的都一样,你既然自惹麻烦,那就别怪咱哥儿们不保全你。」
李安冷冷地说:「我们打麻将关你啥事?你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现在还来草人救火,岂不自取灭亡!」
唐宝牛回头,故意等方恨少打了一个照面:
方恨少看见他那「得意」的眼神,也不禁作会心微笑。
──这好兄弟还是老样子:
爱惹祸!
喜欢闹事!
──但别看他粗疏莽烈,对付敌人,才真有他一套,他在江湖上的名号,决不光是傻乎乎呆楞楞白搭出来的!
只听唐宝牛忽然喃喃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糟糕!」
他像着了魔似的自言自语。
「四方巡使」都不知他说甚么。
李安是最后一个把话说完的,四个之中,最沉得住气的也是他,但见他呓语般的反应,更加不能理解,便问:
「你说甚么?」
唐宝牛立即便冲口而出:「忘八!」
一时间,四人才知中计,吹胡子、瞪眼睛、抄武器、直喘气:唐宝牛刚刚只说到:「一二三四五六七」,李安一问,就变成「忘八」了。
这一下,四人一起勃然大怒,陈庆怒骂:「王八旦,你少在咱面前耍猴戏,我们撕了你当张烂破纸!」
唐宝牛十分镇定,即时反问:「王八骂谁?」
陈庆道:「王八骂你!」
唐宝牛、方恨少一齐拊掌大笑:「原来你就是王八!」
四方巡使又知中了「语障」,气得歪了鼻子,唐宝牛大声问:「谁耍猴戏?」
方恨少跟他配合惯了:「你。」
唐宝牛又高声问:「谁是猴子?」
「他们。」方恨少极之合拍:「一共四只大马骝。」
两人越说越高兴,相互击掌为庆,连本来如惊弓之鸟、忧心怔忡的翡翠、明珠,也忍俊不住,以袖掩嘴,笑了起来。
唐宝牛更加得意洋洋。
他看到翡翠、明珠在笑,他就更洋洋得意了:
──仿佛,这么个大个儿,还负着不轻的伤(至少伤口还淌着血),而又刚为了情爱与深心爱着的人起了剧烈冲突,但只要在口舌上占了一些小便宜,他就有莫大的喜悦、说不出来的高兴、形容不出的成就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