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象已经有很久不见了,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我很好……你呢?”
“我……”
她轻轻一笑,却无语。
楚留香看着她脸上勉强的笑容,忽然发现她心中其实也有许多心事,也有许多解不开的结。
可是她并没有向他倾诉。
她并不想去麻烦楚留香。
楚留香虽然想帮她,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是不是需要他助一臂之力?但这个时候……
无星无月。
这个夜晚,正适合夜行人行动。
只在夜晚行动的夜行人,大多都不会干什么好事的,否则大概就会选择白天了。
但咱们的楚留香自然不会是那种准备去偷鸡模狗的人。
马车在藏剑山庄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停下来。
兰花仙子此刻已换上她来时空的那身黑衣,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着光,明如珍珠。
她忽然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楚留香:“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呢?”
楚留香心一颤,人已怔住。
兰花仙子似乎也并没有打算听到楚留香的答复,温柔的眼波扫了他一眼,忽然“扑哧”一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吧,我可要先走了,江湖中都说楚香帅轻功天下第一,但此刻你若还能追上我,我就真的服了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纤腰一扭,轻烟般先去了。
谁不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谁愿意天生就做一个浪子?
楚留香难道就愿意?
不!
江湖中虽然都把他说的像神一样,可是他不是神,是人,他的感情远比任何人都要浓厚和深沉!
只是他不能!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那个令他难忘令他无数次夜深梦回思念着的人——张洁洁。
他的心忽然很乱。
他一生中从未亏欠过人,除了张洁洁——为了他能够逃出那个没有阳光没有欢笑没有生气枯燥无味的世界,她牺牲了她自己,却成全了楚留香!
多么伟大的女人!可是他呢?
他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抛下她,自己一个人逃出来的!他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两条腿砍掉。
她可以为他牺牲自己,他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她而委屈自己呢?那样的生活固然乏味,但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每当想到张洁洁现在一个人孤伶伶的在那毫无生气的地方,说不定正面对光秃秃的石壁独自泪流,他后悔、懊恼、惭愧、自责、痛苦。
但他现在已无法再回去,无法再回到那个神秘而诡异的世界去。
只要一旦离开,他就再也不是那个世界的人。
他所做的一切,再也与那个世界无关,那个世界的一切,也与他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于是他只有到处流浪,直到有一天他能将这段感情忘怀或者他倒下去,不能够再流浪为止……
冷风、高墙。
高墙内的藏剑山庄虽然已经恢复了沉寂,但点点灯火,依然长明。
今天本是大庄主宇文松清的大喜的日子,可是这个时候从高墙上看过去,藏剑山庄却一点喜气也没有,反而显得说不出的凄凉、冷清。
“我们虽然不是藏剑山庄的敌人,可藏剑山庄的人却未必肯让我们大大方方的走进去,所以……”
所以他们只有从墙上跳下去。
这个地方暗无灯火,当然也全无人声,这正是偷偷溜进藏剑山庄的最佳的地点。从这里跳下去,应该绝不会被人发觉的。
至少兰花仙子这样认为。
一直到她跳下去……
黑暗中忽然一阵极刺耳的兵刃出鞘声,紧接着寒光闪动,七八柄利剑已从黑暗中刺过来,刺的虽然不是要害,但足以令人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
藏剑山庄绝不是可以让人随便闯入的地方!
兰花仙子终于明白了这点。
她的反应并不慢,扭腰翻身,东闪西躲,总算避开了这七八柄剑。
但她却万万想不到她此刻掠的方向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刚才并没有出手,但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出手。
这个人出手比刚才那些人更快,简直快如闪电。
若在平时,兰花仙子自然无惧,但此刻她刚刚避开七八柄剑,要再避开这个人的攻击,已有些后力不济。
谁知这个人的剑到了她胸前,突然停顿!
黑暗中,这个人竟长着一双大大的亮亮的眼睛,显然年纪并不太大,必是藏剑山庄的后起之秀无疑。
现在这双眼睛里充满了惊异的表情,瞪着兰花仙子,呐呐道:“大……大……大夫人!”
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半夜从墙头跳下来的“贼”,竟会是大庄主宇文松清新娶的夫人!
她本该在宇文松清的新房里,而不该从墙上跳下来的。
兰花仙子面罩青霜,叱道:“既然你已经认出来了,还敢对我无礼!”
这人这才想起自己的剑还指在兰花仙子隆起的酥胸前,急忙放下来,一张并不难看的脸已红透了半边天。
想不到这人竟是个老实人。
兰花仙子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声音听起来还像是在生气:“记住,你今天看见我的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明白了没有?!”
这人呐呐道:“连大庄主……”
兰花仙子道:“连大庄主也许说!”
藏剑山庄的人当然都不会是听话的人,师母的话却不能不听。
这人只有点头,似乎生怕兰花仙子不高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赶紧和其它的人退下了。
兰花仙子这才忍不住笑了,道:“看来这个人好象天生就怕女人,他不结婚则已,若是结了婚,不被他老婆欺负死才怪!”
这句话自然是对楚留香说的。
可是身后却没有回音。
她转过身,这才发现楚留香已不在她身后——楚留香是不是已经走了?为什么走时连招呼也不跟她打一个呢?他为什么要如此无情?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伤心、失望……她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叫,可是眼泪却已悄悄流下面颊。
也许她上天早已注定她要一辈子孤独寂寞,她慢慢地转过身,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这命运——
但她忽然惊喜的发现楚留香就在她的面前。
——楚留香并没有不告而别!
她所有的伤心失望立刻化为云烟,喜极而呼道:“你没有走?”
楚留香点了点头。
他的神色虽然看起来有些异样,却充满了怜惜。
兰花仙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自己脸上的泪痕,苍白的脸上立刻泛出红晕,忍不住转过身,悄悄用手擦干。
她以为如此黑夜,楚留香一定看不见的。
可是楚留香已经看见。
他不仅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也看见这闯荡江湖多年也不知令多少男人头痛的女人,其实也拥有一颗柔弱的心。
兰花仙子勉强笑了笑,道:“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难道我脸上长了花么?”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问道:“这是真的?”
兰花仙子似乎不明白楚留香这句话的意思,眨眨眼道:“什么是真的?”
楚留香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着我么?”
兰花仙子终于垂下头,默然无语。
她所有的心事与哀愁,刹那间都写在脸上,再也瞒不住楚留香。
楚留香道:“刚才那个人叫你‘大夫人’——他为什么要叫你大夫人?莫非这次宇文松清新娶的夫人就是你?”
兰花仙子笑得更勉强,勉强道:“你用不着恭喜我,今天我已经被人恭喜得够了,现在只要再听到这两个字,我就浑身不舒服。”
楚留香并没有说恭喜,甚至连一点这样的意思也没有。
只因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只因他了解兰花仙子,他知道兰花仙子根本就不会喜欢上宇文松清这样的人。
但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
一个人若是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就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一个人若是被迫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总是一件令人值得悲哀婉惜的事,尤其是发生在这么美丽的人身上。
可是兰花仙子若是不愿意,又有谁能强迫她?
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为什么?”
兰花仙子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不为什么,女人终归要嫁人的,不是么?”
楚留香道:“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嫁给他呢?”
就算要嫁人,以她这样的条件,她也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这倒并不是说宇文松清不好,只不过宇文松清的年纪实在大得足以做她的父亲,而不是丈夫。
兰花仙子虽然抬着头,却再也不敢触及楚留香的目光,她脸上勉强的笑容也早已退去,黯然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呢?他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他却有显赫的名声和家世,身为女人,又有几个不想嫁入名门,过着大女乃女乃的日子?”
楚留香道:“可是你却并不是这样的人!”
兰花仙了凄然而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再说,经过了这么多年,人总是会变的,当一个女人发现自己容颜渐老时,她在某些事情上就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挑剔了!”
她说的是实话。
楚留香还想说什么,却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只希望兰花仙子能够说出自己的苦衷,只希望能够帮帮她。
可是她并没有说。
兰花仙子似已看出了楚留香心中的难受,勉强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多年前我就已经学会了该如何保护好自己,倒是你——你今后一定要多加保重才是!”
楚留香沉默着,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纵然你现在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
兰花仙子展颜一笑,道:“那么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来——”
她不等楚留香再开口,忽然伸手向着一个方向一指,道:“去吧,你要见的宇文姑娘就在那栋屋子里!”
“你不跟我一起去?”
“嗯——因为算算时候,那位宇文大庄主也该醒了,他醒来时若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你也许不知道,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心境忽然变得如同这夜色般落寞。
兰花仙子手指的方向,刚好有一束灯光。
但等楚留香来到这里时,灯光却忽然熄灭,偌大的一座院落就像忽然自人间掉进了地狱,完全沉浸在黑暗寂静之中。
那种欲知危险即将来临的感觉忽然在楚留香脑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的,他只知道这感觉至今为止还从未错过一次。
——危险在哪里?
楚留香虽已感觉到危险,却感觉不到带给他危险的人——这是楚留香生平第一次感觉不到!
但若没有这个人,楚留香又怎会有危险的感觉!
这个人显然是个绝顶高手,武功之强,甚至有可能是楚留香生平从未遇到过的!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瞒过楚留香聪灵的耳目?!
就在这时,一道比闪电更厉的刀光,仿佛自天外飞来,这一刀挟着雷霆之威,竟似足以摧毁一切!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锋芒和速度!
甚至连楚留香也不能。
可是许多人也不得不承认,楚留香的身体里也藏着惊人的力量,每当遇到真正的高手之时,这种力量就会不知不觉的激发!
对手越强,这种力量就越大!
这一刀猝然而至,刹那间便已迫在眉睫!
这一刀出手,竟似丝毫不给人闪避思考的机会!
楚留香没有思考,他的本能已作出反应——这一刀斩向的是楚留香的胸膛,楚留香根本已没有时间去移动,但他的胸膛突然向后陷落!
这已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一个人也不知要经历多少刀风剑雨,才能在这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几乎必死的一刹那做出这样的反应。
“嗤”的一声,楚留香胸前的衣襟已被强劲的刀风撕裂。
这人手中的刀只要再向前推进半寸,楚留香也许就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可是这人一刀落空,竟再也没有乘势而进,刀光流星般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便已没入鞘中。
这个人也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站在那里,似已与黑暗笼为一体,一双眼睛却像刀锋般闪动着逼人的光芒。
楚留香道:“南宫斩!”
这个人道:“楚留香!”
他显然很少说话,所以此刻听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生硬。
但这正是以一把破天刀傲啸江湖、令江湖群雄人人侧目的刀霸南宫斩!
除了南宫斩,又有谁还能使出刚才那气势惊人的一刀!
楚留香只有苦笑。
如果说江湖中还有哪些人是楚留香不愿惹的,那么南宫斩绝对是其中一个。
遇到南宫斩,能真正笑得出的又有几个?!
南宫斩盯着他,道:“你果然来了!”
楚留香也不能不惊讶,道:“你早知道我会来?”
南宫斩没有否认。
楚留香道:“所以你在这里等我?”
南宫斩还是没有否认。
楚留香只有再次苦笑。
他忽然想起小时后听到的一个叫做“守株待兔”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好象就是那只倒霉的兔子。
只听南宫斩淡淡道:“任何人敢闯藏剑山庄,我都会给他一刀的。”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你给了我一刀。”
南宫斩点了点头道:“只有一刀。”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仿佛充满了寂寞,却又充满了傲气,缓缓道:“在这个江湖中,能够有本事接住我一刀的人,并没有几个,所以若非万恶不赫之徒,我只出一刀,一刀之后,我绝不会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斩的这一刀,又岂是那么容易接的!”
南宫斩面上虽无表情,一双孤傲冷漠的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绝不会令南宫斩有这样的表情,但出自楚留香之口,这就得另当别论了。
能得到楚留香的赞誉,任何人都应该值得骄傲和高兴。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道:“你好像也并不想杀我。”
南宫斩道:“哦?”
楚留香道:“若要杀人,必有杀气,若无杀气,其剑必弱,这一点你当然不会不明白。”
南宫斩承认。
楚留香凝视着他,道:“可是你刚才那一刀却并没有杀气,否则我也很难在这一刀之下全身而退。”
南宫斩道:“所以我也并是真的想杀你。”
楚留香道:“为什么?”
南宫斩淡淡道:“因为死人不能喝酒。”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想我陪你喝酒?”
南宫斩道:“江湖中又有谁不想与楚香帅共谋一醉!”
楚留香道:“南宫兄的好意,在下本不该拒绝,只是现在……”
南宫斩忽然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要来藏剑山庄,自然也知道你来干什么。”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叹道:“只不过你来晚了——”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我到这里来时,她已经不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
所以楚留香只有陪他去喝酒。
竹叶青是好酒。
若是有人看到南宫斩竟会和楚留香坐在一起喝酒,一定会觉得奇怪。
因为无论怎么说,南宫斩都应该是藏剑山庄那边的人,尽管谁也不知道他和藏剑山庄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楚留香还背着“盗走寒冰玄铁剑”的罪名,自然是藏剑山庄的敌人。
这两个人本该是对头,现在却在一起喝酒。
南宫斩左手拿着酒杯,也不知是在倾听窗外“簌簌”的风吹落叶声,还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算纵横天下的人也好,也难免有他自己的无奈。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可不必发出那一刀的。”
楚留香看着他,道:“哦。”
南宫斩道:“因为我在那里等你,并不是为了要给你一刀,只是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楚留香就在我面前,我掌中的刀就不由自主的发了出去!”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一个真正的高手,他往往很寂寞。
他的人寂寞,他的刀也寂寞。
你也许不会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了解。
没有对手,没有挑战,这并不值得庆幸。
因为这也意味着你将再也不会领会到那种“战胜”的兴奋和喜悦,固然你不会再感受失败的耻辱,但你也即将失去挑战生命的激情,再也不会有更大的进步。
当一个人从什么都没有到什么都拥有了时,他也许会一时的满足,但他很快就会觉得空虚,觉得乏味,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动力,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够点燃他奋斗的激情。
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奋斗,更在于创造和挑战。
一个人要想活得快乐,就得学会多多创造多多挑战,哪怕是失败,你的人生也是充实而丰富多彩的。
就因为想要摆月兑空虚和寂寞,所以南宫斩才会向楚留香发出那一刀,因为只有楚留香才配做他的对手,也只有楚留香才能重新燃起他生命的激情。
南宫斩凝视着楚留香,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这种感觉的,但是,你也有许多事情不明白。”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譬如说,为什么我知道你会到藏剑山庄来,为什么我知道你要找宇文慧。”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南宫斩的嘴并没有停下来:“其实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因为兰花仙子虽然答应了帮她忙,但她还是生怕兰花仙子不能将你带来,所以她之后又找上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所以你不能不答应她。”
南宫斩磐石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叹道:“这孩子一定是小时候被我宠坏了,只要一撒娇,我就拿她没辙。”
一个大名鼎鼎、孤傲不群,也不知多少武林英豪胆战心惊的绝代刀客,居然会拿一个小姑娘没辙,若是别人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惊讶。
楚留香却一点也不吃惊。
因为他知道南宫斩也是人,男人。
男人拿女人都没辙,不管是什么关系,只要他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
好男人往往都不会欺负女人的。
所以就算倒霉也只有认命。
南宫斩道:“你当然也想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找你,有什么事情是藏剑山庄也解决不了的呢?”
楚留香道:“这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南宫斩道:“她找你,只因为有件事情她想要你帮忙,除了你,普天之下,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帮这个忙了!”
楚留香道:“连你也不能?”
南宫斩道:“别的忙都能帮,这个忙我却帮不得。”
楚留香道:“为什么帮不得?”
南宫斩的回答很奇怪:“因为我不能。”
楚留香皱眉道:“不能?”
以刀霸南宫斩的武功,“我不能”这三个字,本来绝不该出自他之口的。
南宫斩道:“你当然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三个字——这只因你还不了解我和藏剑山庄之间的关系,江湖中知道我和藏剑山庄之间的关系的人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静静听着,并没有插嘴。
只要是牵涉到别人隐私的事,他从不多嘴,尽管他心里确实想知道。
每个人都有权利保持自己的隐私。
这句话也许人人都听过,也知道,可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呢?
南宫斩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这才缓缓道:“江湖中人都知道我南宫斩有一柄可以纵横天下的刀,却极少有人知道我南宫斩在藏剑山庄的地位,其实也并不比扫地的仆人高得了多少——!”
楚留香怔住。
南宫斩忽然笑了笑,笑容中竟充满了辛酸、悲苦和自嘲,道:“只因家父曾是藏剑山庄上代庄主身边的一个剑僮,为了让自己的子女可以出人头地,不用再被人看不起,他牺牲了自己的一生,这才换来了藏剑山庄的一部刀谱……就因为有了这部刀谱,才有了我南宫斩的今天!可是家父却再也看不到了……”
楚留香不禁叹息。
别人只看到了南宫斩的荣耀,又有谁看得到这荣耀背后的辛酸!
南宫斩道:“家父临终之时,曾再三叮嘱,就算有一天我出人头地,也绝不能忘记藏剑山庄的恩情,我们南宫家的人一向有恩必报,所以藏剑山庄若有任何差遣,我都不能拒绝,藏剑山庄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能过问。”
楚留香道:“莫非这件事情也和藏剑山庄有关?”
南宫斩道:“所以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也只有你帮得了,急人之难的楚香帅,这次自然也不会令人失望!”
楚留香笑了笑,道:“看来我好象已经不能拒绝了——”
南宫斩道:“现在你是不是想知道,我那位侄女究竟要你帮什么忙?”
楚留香道:“请讲。”
南宫斩道:“她想要你帮她找一个人。”
“找人”听起来只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办的,但为什么南宫斩不能帮,一定非要找楚留香不可?
楚留香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她要找的这个人莫非很特别?”
南宫斩道:“是有一点特别。”
楚留香沉吟道:“不知这个人是谁?”
南宫斩神色有点奇怪,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宇文松清。”
楚留香不禁皱了皱眉,显得有些惊讶,又有些奇怪,又似乎没有听清楚,道:“你说她要找的人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宇文松清?”
他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实在想再确认一下。
南宫斩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
楚留香道:“但宇文松清岂非就在这藏剑山庄里,今天岂非正是他的大喜之日?”
南宫斩断然道:“那个宇文松清是假的!”
楚留香动容道:“假的?!”
南宫斩道:“我知道你此刻心中一定很惊讶,其实当我听到这丫头说现在的宇文松清不是她父亲时,我也同样怀疑,可是我也知道,她虽然是调皮了一点,却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更不会拿她父亲开玩笑,因为她一向最尊敬她的父亲,她既然说出了这番话,显然是暗中发现了什么,而且现在的宇文松清的行为举止,也的确大为反常——真正的宇文松清绝不会做出如此糊涂的事!”
他接着道:“我也曾暗暗的试探过他,我问他是否还记得去年我来藏剑山庄时曾发生过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大笑着说当然记得,却找个借口离开了,但这时我已经深信他是假的。”
楚留香笑道:“莫非去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南宫斩道:“去年我根本就没有来过藏剑山庄。”
楚留香道:“所以他虽然找借口走了,却还是露出了口风。”
南宫斩道:“只可惜我纵然知道,也对他毫无办法,因为除了宇文慧跟我,藏剑山庄好象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就是宇文松清,连宇文宵阁也不例外。”
说到“宇文宵阁”四个字时,他有意无意的加重了一下语气。
他显然还有一些言外之意,没有说出来。
若没有十足的证据,他绝不愿怀疑任何一个藏剑山庄的人,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是绝不愿误会自己的恩人的。
楚留香道:“宇文宵阁真的连自己的亲兄弟是真是假也分不出?”
“宇文松清”既然没有瞒过自己的女儿,又怎能瞒过跟他从小一块长大兄弟?
但如果真的没有瞒过宇文宵阁,宇文宵阁又为什么一直默不作声?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南宫斩似笑非笑却又似含着深意的瞧着楚留香,道:“你若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去察一察?”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会去的——只不过,现在的宇文松清若真的是假的,那么真的宇文松清呢?”
南宫斩目光中露出一丝隐忧,缓缓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真的宇文松清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否则以他刚直的脾性,又怎能容忍有人假冒他在藏剑山庄作恶!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人竟敢假冒藏剑山庄的大庄主,胆子倒不小,但他这么做又有何目的?”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至少现在。
南宫斩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希望能够尽快找到宇文慧,我绝不能让她再遭到不测!”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兰花仙子——她是否知道她要嫁的宇文松清根本就不是宇文松清呢?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叹了口气,忍不住问南宫斩:“南宫兄可知道兰花仙子为什么要嫁给现在的宇文松清呢?”
南宫斩点了点头,道:“她并不是想要嫁给宇文松清,她只是想要嫁入藏剑山庄。”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因为只有藏剑山庄才能保护得了她。”
楚留香皱眉道:“这么说,她是为了躲避仇家才愿意嫁给宇文松清的?”
南宫斩没有否认,淡淡道:“这个世上,又有几个女人是真正喜欢老头子的?!”
楚留香道:“不知她得罪了谁?”
南宫斩道:“今天有一群人送了一把血刀来给宇文松清做贺礼,你想必已经知道?”
楚留香道:“你是说天涯门的人?”
南宫斩道:“若是只得罪了天涯门的人,那倒好说,只可惜她偏偏得罪的是天涯门门主钟无骨——你当然应该知道,钟无骨如今也正是江湖中唯数不多的几个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不知她怎么得罪了他?”
南宫斩道:“听说她好象杀了钟无骨的弟弟钟戏花。”
——她为什么要杀钟戏花?
楚留香没有问,这位总爱好打不平的女侠客的脾气他当然最清楚不过。
钟无骨虽然是江湖中最不能得罪的几个人之一,但他却并不能算是一个坏人,从不会随取胜便便就拿人开刀的。
楚留香虽未见过他,却也听说他是一个是非恩怨分明的人。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宠爱他弟弟。
只要是他弟弟想要的,他千方百计也要替他弄到,他弟弟若是做错了事,他也总是愿意替他顶下来。
也许就因为如此,他弟弟就开始无法无天了。
就像那些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他开始胡作非为,赌博、打架、逛青楼……从调戏良家妇女到付诸于行动……
他以为有这样一个威风显赫的哥哥撑腰,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管得了他。
直到他遇到兰花仙子——
他只看得出这是个美丽的女人,却未想到她就是江湖中令许多风流大少吓破胆的兰花仙子,更未想到兰花仙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他这种人。
所以他就死在了兰花仙子刀下……
兰花仙子自然知道钟无骨可不是好惹的,任何人杀了他弟弟,他都绝不会善罢甘休,哪怕他弟弟确实有该死的理由。
所以为了躲避追杀,她自然要找一个靠山。
藏剑山庄当然就是最好的靠山。
可是她为什么不找楚留香呢?
楚留香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不愿替楚留香添麻烦,任何人惹上了天涯门,都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楚留香虽然怕麻烦,但为了朋友,你就算把天底下的麻烦都抛给他,他了也会毫不犹豫的接下!
南宫斩似已看出楚留香的心事,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已经决定要管这件闲事了。”
楚留香道:“这不是闲事,她是我的朋友!”
南宫斩凝视着他,道:“为了朋友,你真的什么事都肯做?”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否认。
南宫斩叹了口气,道:“看来能交上你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倒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只不过钟无骨却也不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微笑着道:“我这一辈子,所做的事并没有几件是容易的,所遇到的人大多也都比较难对付,但我现在还活着。”
南宫斩正要说话,突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呼叫:“有刺客——!”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在藏剑山庄的一间客房,所以听到这呼声,南宫斩立刻眉一皱,人已站了起来。
藏剑山庄的事,也就是他的事,这是他父亲的遗训,所以此刻他自然要出去看一下。
这么晚了,又会是什么人来行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