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好象已經有很久不見了,這幾年你過得好麼?」
「我很好……你呢?」
「我……」
她輕輕一笑,卻無語。
楚留香看著她臉上勉強的笑容,忽然發現她心中其實也有許多心事,也有許多解不開的結。
可是她並沒有向他傾訴。
她並不想去麻煩楚留香。
楚留香雖然想幫她,想問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快的事,是不是需要他助一臂之力?但這個時候……
無星無月。
這個夜晚,正適合夜行人行動。
只在夜晚行動的夜行人,大多都不會干什麼好事的,否則大概就會選擇白天了。
但咱們的楚留香自然不會是那種準備去偷雞模狗的人。
馬車在藏劍山莊附近的一片樹林里停下來。
蘭花仙子此刻已換上她來時空的那身黑衣,一雙美麗的眼楮在夜色中閃閃發著光,明如珍珠。
她忽然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問楚留香︰「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才能有一個自己的家呢?」
楚留香心一顫,人已怔住。
蘭花仙子似乎也並沒有打算听到楚留香的答復,溫柔的眼波掃了他一眼,忽然「撲哧」一笑,道︰「你一個人在這里發呆吧,我可要先走了,江湖中都說楚香帥輕功天下第一,但此刻你若還能追上我,我就真的服了你!」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縴腰一扭,輕煙般先去了。
誰不想有一個自己的家?
誰願意天生就做一個浪子?
楚留香難道就願意?
不!
江湖中雖然都把他說的像神一樣,可是他不是神,是人,他的感情遠比任何人都要濃厚和深沉!
只是他不能!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那個令他難忘令他無數次夜深夢回思念著的人——張潔潔。
他的心忽然很亂。
他一生中從未虧欠過人,除了張潔潔——為了他能夠逃出那個沒有陽光沒有歡笑沒有生氣枯燥無味的世界,她犧牲了她自己,卻成全了楚留香!
多麼偉大的女人!可是他呢?
他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拋下她,自己一個人逃出來的!他只恨不得將自己的兩條腿砍掉。
她可以為他犧牲自己,他為什麼就不能為了她而委屈自己呢?那樣的生活固然乏味,但能夠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每當想到張潔潔現在一個人孤伶伶的在那毫無生氣的地方,說不定正面對光禿禿的石壁獨自淚流,他後悔、懊惱、慚愧、自責、痛苦。
但他現在已無法再回去,無法再回到那個神秘而詭異的世界去。
只要一旦離開,他就再也不是那個世界的人。
他所做的一切,再也與那個世界無關,那個世界的一切,也與他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于是他只有到處流浪,直到有一天他能將這段感情忘懷或者他倒下去,不能夠再流浪為止……
冷風、高牆。
高牆內的藏劍山莊雖然已經恢復了沉寂,但點點燈火,依然長明。
今天本是大莊主宇文松清的大喜的日子,可是這個時候從高牆上看過去,藏劍山莊卻一點喜氣也沒有,反而顯得說不出的淒涼、冷清。
「我們雖然不是藏劍山莊的敵人,可藏劍山莊的人卻未必肯讓我們大大方方的走進去,所以……」
所以他們只有從牆上跳下去。
這個地方暗無燈火,當然也全無人聲,這正是偷偷溜進藏劍山莊的最佳的地點。從這里跳下去,應該絕不會被人發覺的。
至少蘭花仙子這樣認為。
一直到她跳下去……
黑暗中忽然一陣極刺耳的兵刃出鞘聲,緊接著寒光閃動,七八柄利劍已從黑暗中刺過來,刺的雖然不是要害,但足以令人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
藏劍山莊絕不是可以讓人隨便闖入的地方!
蘭花仙子終于明白了這點。
她的反應並不慢,扭腰翻身,東閃西躲,總算避開了這七八柄劍。
但她卻萬萬想不到她此刻掠的方向還有一個人。
這個人一直靜靜地站在黑暗中,剛才並沒有出手,但這個時候他卻突然出手。
這個人出手比剛才那些人更快,簡直快如閃電。
若在平時,蘭花仙子自然無懼,但此刻她剛剛避開七八柄劍,要再避開這個人的攻擊,已有些後力不濟。
誰知這個人的劍到了她胸前,突然停頓!
黑暗中,這個人竟長著一雙大大的亮亮的眼楮,顯然年紀並不太大,必是藏劍山莊的後起之秀無疑。
現在這雙眼楮里充滿了驚異的表情,瞪著蘭花仙子,吶吶道︰「大……大……大夫人!」
他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半夜從牆頭跳下來的「賊」,竟會是大莊主宇文松清新娶的夫人!
她本該在宇文松清的新房里,而不該從牆上跳下來的。
蘭花仙子面罩青霜,叱道︰「既然你已經認出來了,還敢對我無禮!」
這人這才想起自己的劍還指在蘭花仙子隆起的酥胸前,急忙放下來,一張並不難看的臉已紅透了半邊天。
想不到這人竟是個老實人。
蘭花仙子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但聲音听起來還像是在生氣︰「記住,你今天看見我的事,不準對任何人提起,明白了沒有?!」
這人吶吶道︰「連大莊主……」
蘭花仙子道︰「連大莊主也許說!」
藏劍山莊的人當然都不會是听話的人,師母的話卻不能不听。
這人只有點頭,似乎生怕蘭花仙子不高興,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趕緊和其它的人退下了。
蘭花仙子這才忍不住笑了,道︰「看來這個人好象天生就怕女人,他不結婚則已,若是結了婚,不被他老婆欺負死才怪!」
這句話自然是對楚留香說的。
可是身後卻沒有回音。
她轉過身,這才發現楚留香已不在她身後——楚留香是不是已經走了?為什麼走時連招呼也不跟她打一個呢?他為什麼要如此無情?
一時之間,她心里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傷心、失望……她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大叫,可是眼淚卻已悄悄流下面頰。
也許她上天早已注定她要一輩子孤獨寂寞,她慢慢地轉過身,幾乎已沒有勇氣去面對這命運——
但她忽然驚喜的發現楚留香就在她的面前。
——楚留香並沒有不告而別!
她所有的傷心失望立刻化為雲煙,喜極而呼道︰「你沒有走?」
楚留香點了點頭。
他的神色雖然看起來有些異樣,卻充滿了憐惜。
蘭花仙子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忽然想起自己臉上的淚痕,蒼白的臉上立刻泛出紅暈,忍不住轉過身,悄悄用手擦干。
她以為如此黑夜,楚留香一定看不見的。
可是楚留香已經看見。
他不僅看見她臉上的淚痕,也看見這闖蕩江湖多年也不知令多少男人頭痛的女人,其實也擁有一顆柔弱的心。
蘭花仙子勉強笑了笑,道︰「你為什麼要用這麼奇怪的目光看著我?難道我臉上長了花麼?」
楚留香終于長長嘆了口氣,問道︰「這是真的?」
蘭花仙子似乎不明白楚留香這句話的意思,眨眨眼道︰「什麼是真的?」
楚留香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瞞著我麼?」
蘭花仙子終于垂下頭,默然無語。
她所有的心事與哀愁,剎那間都寫在臉上,再也瞞不住楚留香。
楚留香道︰「剛才那個人叫你‘大夫人’——他為什麼要叫你大夫人?莫非這次宇文松清新娶的夫人就是你?」
蘭花仙子笑得更勉強,勉強道︰「你用不著恭喜我,今天我已經被人恭喜得夠了,現在只要再听到這兩個字,我就渾身不舒服。」
楚留香並沒有說恭喜,甚至連一點這樣的意思也沒有。
只因他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只因他了解蘭花仙子,他知道蘭花仙子根本就不會喜歡上宇文松清這樣的人。
但她為什麼要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呢?
一個人若是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就一定有什麼難言的苦衷。
一個人若是被迫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這總是一件令人值得悲哀婉惜的事,尤其是發生在這麼美麗的人身上。
可是蘭花仙子若是不願意,又有誰能強迫她?
楚留香凝視著她,道︰「為什麼?」
蘭花仙子輕輕嘆了口氣,幽幽道︰「不為什麼,女人終歸要嫁人的,不是麼?」
楚留香道︰「可是你為什麼要選擇嫁給他呢?」
就算要嫁人,以她這樣的條件,她也完全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這倒並不是說宇文松清不好,只不過宇文松清的年紀實在大得足以做她的父親,而不是丈夫。
蘭花仙子雖然抬著頭,卻再也不敢觸及楚留香的目光,她臉上勉強的笑容也早已退去,黯然道︰「我為什麼不能嫁給他呢?他的年紀雖然大了些,但他卻有顯赫的名聲和家世,身為女人,又有幾個不想嫁入名門,過著大女乃女乃的日子?」
楚留香道︰「可是你卻並不是這樣的人!」
蘭花仙了淒然而笑,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麼知道?再說,經過了這麼多年,人總是會變的,當一個女人發現自己容顏漸老時,她在某些事情上就不會再像當初那樣挑剔了!」
她說的是實話。
楚留香還想說什麼,卻已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只希望蘭花仙子能夠說出自己的苦衷,只希望能夠幫幫她。
可是她並沒有說。
蘭花仙子似已看出了楚留香心中的難受,勉強笑道︰「你用不著為我擔心,因為多年前我就已經學會了該如何保護好自己,倒是你——你今後一定要多加保重才是!」
楚留香沉默著,終于嘆了口氣,緩緩道︰「縱然你現在不說,總有一天我也會知道的。」
蘭花仙子展顏一笑,道︰「那麼我希望這一天永遠也不要來——」
她不等楚留香再開口,忽然伸手向著一個方向一指,道︰「去吧,你要見的宇文姑娘就在那棟屋子里!」
「你不跟我一起去?」
「嗯——因為算算時候,那位宇文大莊主也該醒了,他醒來時若發現我不見了,一定會大發雷霆的——你也許不知道,為了見你一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來的。」
楚留香看著她漸漸消失的背影,心境忽然變得如同這夜色般落寞。
蘭花仙子手指的方向,剛好有一束燈光。
但等楚留香來到這里時,燈光卻忽然熄滅,偌大的一座院落就像忽然自人間掉進了地獄,完全沉浸在黑暗寂靜之中。
那種欲知危險即將來臨的感覺忽然在楚留香腦中變得清晰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種感覺的,他只知道這感覺至今為止還從未錯過一次。
——危險在哪里?
楚留香雖已感覺到危險,卻感覺不到帶給他危險的人——這是楚留香生平第一次感覺不到!
但若沒有這個人,楚留香又怎會有危險的感覺!
這個人顯然是個絕頂高手,武功之強,甚至有可能是楚留香生平從未遇到過的!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瞞過楚留香聰靈的耳目?!
就在這時,一道比閃電更厲的刀光,仿佛自天外飛來,這一刀挾著雷霆之威,竟似足以摧毀一切!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鋒芒和速度!
甚至連楚留香也不能。
可是許多人也不得不承認,楚留香的身體里也藏著驚人的力量,每當遇到真正的高手之時,這種力量就會不知不覺的激發!
對手越強,這種力量就越大!
這一刀猝然而至,剎那間便已迫在眉睫!
這一刀出手,竟似絲毫不給人閃避思考的機會!
楚留香沒有思考,他的本能已作出反應——這一刀斬向的是楚留香的胸膛,楚留香根本已沒有時間去移動,但他的胸膛突然向後陷落!
這已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出的反應。
一個人也不知要經歷多少刀風劍雨,才能在這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幾乎必死的一剎那做出這樣的反應。
「嗤」的一聲,楚留香胸前的衣襟已被強勁的刀風撕裂。
這人手中的刀只要再向前推進半寸,楚留香也許就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
可是這人一刀落空,竟再也沒有乘勢而進,刀光流星般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便已沒入鞘中。
這個人也站在黑暗中,靜靜地站在那里,似已與黑暗籠為一體,一雙眼楮卻像刀鋒般閃動著逼人的光芒。
楚留香道︰「南宮斬!」
這個人道︰「楚留香!」
他顯然很少說話,所以此刻听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生硬。
但這正是以一把破天刀傲嘯江湖、令江湖群雄人人側目的刀霸南宮斬!
除了南宮斬,又有誰還能使出剛才那氣勢驚人的一刀!
楚留香只有苦笑。
如果說江湖中還有哪些人是楚留香不願惹的,那麼南宮斬絕對是其中一個。
遇到南宮斬,能真正笑得出的又有幾個?!
南宮斬盯著他,道︰「你果然來了!」
楚留香也不能不驚訝,道︰「你早知道我會來?」
南宮斬沒有否認。
楚留香道︰「所以你在這里等我?」
南宮斬還是沒有否認。
楚留香只有再次苦笑。
他忽然想起小時後听到的一個叫做「守株待兔」的故事,他覺得自己好象就是那只倒霉的兔子。
只听南宮斬淡淡道︰「任何人敢闖藏劍山莊,我都會給他一刀的。」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你給了我一刀。」
南宮斬點了點頭道︰「只有一刀。」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仿佛充滿了寂寞,卻又充滿了傲氣,緩緩道︰「在這個江湖中,能夠有本事接住我一刀的人,並沒有幾個,所以若非萬惡不赫之徒,我只出一刀,一刀之後,我絕不會再出手。」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南宮斬的這一刀,又豈是那麼容易接的!」
南宮斬面上雖無表情,一雙孤傲冷漠的眼楮里卻有了一絲笑意。
這句話若是出自別人之口,絕不會令南宮斬有這樣的表情,但出自楚留香之口,這就得另當別論了。
能得到楚留香的贊譽,任何人都應該值得驕傲和高興。
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道︰「你好像也並不想殺我。」
南宮斬道︰「哦?」
楚留香道︰「若要殺人,必有殺氣,若無殺氣,其劍必弱,這一點你當然不會不明白。」
南宮斬承認。
楚留香凝視著他,道︰「可是你剛才那一刀卻並沒有殺氣,否則我也很難在這一刀之下全身而退。」
南宮斬道︰「所以我也並是真的想殺你。」
楚留香道︰「為什麼?」
南宮斬淡淡道︰「因為死人不能喝酒。」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想我陪你喝酒?」
南宮斬道︰「江湖中又有誰不想與楚香帥共謀一醉!」
楚留香道︰「南宮兄的好意,在下本不該拒絕,只是現在……」
南宮斬忽然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要來藏劍山莊,自然也知道你來干什麼。」
楚留香道︰「哦。」
南宮斬嘆道︰「只不過你來晚了——」
楚留香道︰「哦?」
南宮斬道︰「我到這里來時,她已經不在這里,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
所以楚留香只有陪他去喝酒。
竹葉青是好酒。
若是有人看到南宮斬竟會和楚留香坐在一起喝酒,一定會覺得奇怪。
因為無論怎麼說,南宮斬都應該是藏劍山莊那邊的人,盡管誰也不知道他和藏劍山莊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系。
楚留香還背著「盜走寒冰玄鐵劍」的罪名,自然是藏劍山莊的敵人。
這兩個人本該是對頭,現在卻在一起喝酒。
南宮斬左手拿著酒杯,也不知是在傾听窗外「簌簌」的風吹落葉聲,還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就算縱橫天下的人也好,也難免有他自己的無奈。
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本可不必發出那一刀的。」
楚留香看著他,道︰「哦。」
南宮斬道︰「因為我在那里等你,並不是為了要給你一刀,只是不知為什麼,只要想到楚留香就在我面前,我掌中的刀就不由自主的發了出去!」
楚留香也嘆了口氣,道︰「我明白!」
一個真正的高手,他往往很寂寞。
他的人寂寞,他的刀也寂寞。
你也許不會了解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只有真正的高手才會了解。
沒有對手,沒有挑戰,這並不值得慶幸。
因為這也意味著你將再也不會領會到那種「戰勝」的興奮和喜悅,固然你不會再感受失敗的恥辱,但你也即將失去挑戰生命的激情,再也不會有更大的進步。
當一個人從什麼都沒有到什麼都擁有了時,他也許會一時的滿足,但他很快就會覺得空虛,覺得乏味,因為他的生命已經失去了動力,再也不會有什麼事情能夠點燃他奮斗的激情。
生命的意義不僅在于奮斗,更在于創造和挑戰。
一個人要想活得快樂,就得學會多多創造多多挑戰,哪怕是失敗,你的人生也是充實而豐富多彩的。
就因為想要擺月兌空虛和寂寞,所以南宮斬才會向楚留香發出那一刀,因為只有楚留香才配做他的對手,也只有楚留香才能重新燃起他生命的激情。
南宮斬凝視著楚留香,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這種感覺的,但是,你也有許多事情不明白。」
楚留香道︰「哦?」
南宮斬道︰「譬如說,為什麼我知道你會到藏劍山莊來,為什麼我知道你要找宇文慧。」
楚留香笑了笑,沒有說話。
因為南宮斬的嘴並沒有停下來︰「其實這一切都是她告訴我的,因為蘭花仙子雖然答應了幫她忙,但她還是生怕蘭花仙子不能將你帶來,所以她之後又找上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所以你不能不答應她。」
南宮斬磐石般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嘆道︰「這孩子一定是小時候被我寵壞了,只要一撒嬌,我就拿她沒轍。」
一個大名鼎鼎、孤傲不群,也不知多少武林英豪膽戰心驚的絕代刀客,居然會拿一個小姑娘沒轍,若是別人听到這句話,一定會很驚訝。
楚留香卻一點也不吃驚。
因為他知道南宮斬也是人,男人。
男人拿女人都沒轍,不管是什麼關系,只要他還能算得上是一個好男人。
好男人往往都不會欺負女人的。
所以就算倒霉也只有認命。
南宮斬道︰「你當然也想知道為什麼她一定要找你,有什麼事情是藏劍山莊也解決不了的呢?」
楚留香道︰「這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南宮斬道︰「她找你,只因為有件事情她想要你幫忙,除了你,普天之下,大概也沒有什麼人能幫這個忙了!」
楚留香道︰「連你也不能?」
南宮斬道︰「別的忙都能幫,這個忙我卻幫不得。」
楚留香道︰「為什麼幫不得?」
南宮斬的回答很奇怪︰「因為我不能。」
楚留香皺眉道︰「不能?」
以刀霸南宮斬的武功,「我不能」這三個字,本來絕不該出自他之口的。
南宮斬道︰「你當然很奇怪我為什麼會說這三個字——這只因你還不了解我和藏劍山莊之間的關系,江湖中知道我和藏劍山莊之間的關系的人並沒有幾個。」
楚留香靜靜听著,並沒有插嘴。
只要是牽涉到別人隱私的事,他從不多嘴,盡管他心里確實想知道。
每個人都有權利保持自己的隱私。
這句話也許人人都听過,也知道,可是真正能夠做到的又有多少呢?
南宮斬一口喝盡了杯中的酒,這才緩緩道︰「江湖中人都知道我南宮斬有一柄可以縱橫天下的刀,卻極少有人知道我南宮斬在藏劍山莊的地位,其實也並不比掃地的僕人高得了多少——!」
楚留香怔住。
南宮斬忽然笑了笑,笑容中竟充滿了辛酸、悲苦和自嘲,道︰「只因家父曾是藏劍山莊上代莊主身邊的一個劍僮,為了讓自己的子女可以出人頭地,不用再被人看不起,他犧牲了自己的一生,這才換來了藏劍山莊的一部刀譜……就因為有了這部刀譜,才有了我南宮斬的今天!可是家父卻再也看不到了……」
楚留香不禁嘆息。
別人只看到了南宮斬的榮耀,又有誰看得到這榮耀背後的辛酸!
南宮斬道︰「家父臨終之時,曾再三叮囑,就算有一天我出人頭地,也絕不能忘記藏劍山莊的恩情,我們南宮家的人一向有恩必報,所以藏劍山莊若有任何差遣,我都不能拒絕,藏劍山莊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能過問。」
楚留香道︰「莫非這件事情也和藏劍山莊有關?」
南宮斬道︰「所以這個忙只有你能幫,也只有你幫得了,急人之難的楚香帥,這次自然也不會令人失望!」
楚留香笑了笑,道︰「看來我好象已經不能拒絕了——」
南宮斬道︰「現在你是不是想知道,我那位佷女究竟要你幫什麼忙?」
楚留香道︰「請講。」
南宮斬道︰「她想要你幫她找一個人。」
「找人」听起來只不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辦的,但為什麼南宮斬不能幫,一定非要找楚留香不可?
楚留香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她要找的這個人莫非很特別?」
南宮斬道︰「是有一點特別。」
楚留香沉吟道︰「不知這個人是誰?」
南宮斬神色有點奇怪,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宇文松清。」
楚留香不禁皺了皺眉,顯得有些驚訝,又有些奇怪,又似乎沒有听清楚,道︰「你說她要找的人是藏劍山莊的大莊主、也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宇文松清?」
他當然不是沒有听清楚,只是實在想再確認一下。
南宮斬點了點頭,沉聲道︰「正是!」
楚留香道︰「但宇文松清豈非就在這藏劍山莊里,今天豈非正是他的大喜之日?」
南宮斬斷然道︰「那個宇文松清是假的!」
楚留香動容道︰「假的?!」
南宮斬道︰「我知道你此刻心中一定很驚訝,其實當我听到這丫頭說現在的宇文松清不是她父親時,我也同樣懷疑,可是我也知道,她雖然是調皮了一點,卻絕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更不會拿她父親開玩笑,因為她一向最尊敬她的父親,她既然說出了這番話,顯然是暗中發現了什麼,而且現在的宇文松清的行為舉止,也的確大為反常——真正的宇文松清絕不會做出如此糊涂的事!」
他接著道︰「我也曾暗暗的試探過他,我問他是否還記得去年我來藏劍山莊時曾發生過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大笑著說當然記得,卻找個借口離開了,但這時我已經深信他是假的。」
楚留香笑道︰「莫非去年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南宮斬道︰「去年我根本就沒有來過藏劍山莊。」
楚留香道︰「所以他雖然找借口走了,卻還是露出了口風。」
南宮斬道︰「只可惜我縱然知道,也對他毫無辦法,因為除了宇文慧跟我,藏劍山莊好象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就是宇文松清,連宇文宵閣也不例外。」
說到「宇文宵閣」四個字時,他有意無意的加重了一下語氣。
他顯然還有一些言外之意,沒有說出來。
若沒有十足的證據,他絕不願懷疑任何一個藏劍山莊的人,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是絕不願誤會自己的恩人的。
楚留香道︰「宇文宵閣真的連自己的親兄弟是真是假也分不出?」
「宇文松清」既然沒有瞞過自己的女兒,又怎能瞞過跟他從小一塊長大兄弟?
但如果真的沒有瞞過宇文宵閣,宇文宵閣又為什麼一直默不作聲?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秘?
南宮斬似笑非笑卻又似含著深意的瞧著楚留香,道︰「你若真想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去察一察?」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會去的——只不過,現在的宇文松清若真的是假的,那麼真的宇文松清呢?」
南宮斬目光中露出一絲隱憂,緩緩道︰「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真的宇文松清只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否則以他剛直的脾性,又怎能容忍有人假冒他在藏劍山莊作惡!
楚留香沉吟著道︰「這人竟敢假冒藏劍山莊的大莊主,膽子倒不小,但他這麼做又有何目的?」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至少現在。
南宮斬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希望能夠盡快找到宇文慧,我絕不能讓她再遭到不測!」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蘭花仙子——她是否知道她要嫁的宇文松清根本就不是宇文松清呢?
想到這里,他也不禁嘆了口氣,忍不住問南宮斬︰「南宮兄可知道蘭花仙子為什麼要嫁給現在的宇文松清呢?」
南宮斬點了點頭,道︰「她並不是想要嫁給宇文松清,她只是想要嫁入藏劍山莊。」
楚留香道︰「哦?」
南宮斬道︰「因為只有藏劍山莊才能保護得了她。」
楚留香皺眉道︰「這麼說,她是為了躲避仇家才願意嫁給宇文松清的?」
南宮斬沒有否認,淡淡道︰「這個世上,又有幾個女人是真正喜歡老頭子的?!」
楚留香道︰「不知她得罪了誰?」
南宮斬道︰「今天有一群人送了一把血刀來給宇文松清做賀禮,你想必已經知道?」
楚留香道︰「你是說天涯門的人?」
南宮斬道︰「若是只得罪了天涯門的人,那倒好說,只可惜她偏偏得罪的是天涯門門主鐘無骨——你當然應該知道,鐘無骨如今也正是江湖中唯數不多的幾個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不知她怎麼得罪了他?」
南宮斬道︰「听說她好象殺了鐘無骨的弟弟鐘戲花。」
——她為什麼要殺鐘戲花?
楚留香沒有問,這位總愛好打不平的女俠客的脾氣他當然最清楚不過。
鐘無骨雖然是江湖中最不能得罪的幾個人之一,但他卻並不能算是一個壞人,從不會隨取勝便便就拿人開刀的。
楚留香雖未見過他,卻也听說他是一個是非恩怨分明的人。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寵愛他弟弟。
只要是他弟弟想要的,他千方百計也要替他弄到,他弟弟若是做錯了事,他也總是願意替他頂下來。
也許就因為如此,他弟弟就開始無法無天了。
就像那些被寵壞了的孩子一樣,他開始胡作非為,賭博、打架、逛青樓……從調戲良家婦女到付諸于行動……
他以為有這樣一個威風顯赫的哥哥撐腰,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管得了他。
直到他遇到蘭花仙子——
他只看得出這是個美麗的女人,卻未想到她就是江湖中令許多風流大少嚇破膽的蘭花仙子,更未想到蘭花仙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他這種人。
所以他就死在了蘭花仙子刀下……
蘭花仙子自然知道鐘無骨可不是好惹的,任何人殺了他弟弟,他都絕不會善罷甘休,哪怕他弟弟確實有該死的理由。
所以為了躲避追殺,她自然要找一個靠山。
藏劍山莊當然就是最好的靠山。
可是她為什麼不找楚留香呢?
楚留香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她不願替楚留香添麻煩,任何人惹上了天涯門,都無疑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楚留香雖然怕麻煩,但為了朋友,你就算把天底下的麻煩都拋給他,他了也會毫不猶豫的接下!
南宮斬似已看出楚留香的心事,忽然道︰「看來你好像已經決定要管這件閑事了。」
楚留香道︰「這不是閑事,她是我的朋友!」
南宮斬凝視著他,道︰「為了朋友,你真的什麼事都肯做?」
楚留香笑了笑,沒有否認。
南宮斬嘆了口氣,道︰「看來能交上你這樣肝膽相照的朋友,倒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只不過鐘無骨卻也不是好對付的!」
楚留香微笑著道︰「我這一輩子,所做的事並沒有幾件是容易的,所遇到的人大多也都比較難對付,但我現在還活著。」
南宮斬正要說話,突听不遠處有人大聲呼叫︰「有刺客——!」
他們喝酒的地方是在藏劍山莊的一間客房,所以听到這呼聲,南宮斬立刻眉一皺,人已站了起來。
藏劍山莊的事,也就是他的事,這是他父親的遺訓,所以此刻他自然要出去看一下。
這麼晚了,又會是什麼人來行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