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六日,大將軍霍光領上官皇太後口諭,下旨拘禁劉賀,又命範明友帶禁軍拘拿隨劉賀進京的昌邑國臣子。
霍光頭一天晚上給範明友的命令是︰表面拘拿,實則斬殺。因為事出意外,昌邑國臣子肯定不會束手就擒,一定會反抗,範明友就可借機用「抗旨」的罪名將所有人誅殺。可似乎走漏了消息,範明友趕到時,竟像劉賀事先下過命令般,無論禁軍如何挑釁,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範明友無錯可挑,不能借機發難,只能將劉賀的臣子先拘押起來。
劉弗陵駕崩後的第二十七日,上官皇太後下詔,廢劉賀,立劉詢。
劉詢入宮祭拜劉弗陵棺柩,認劉弗陵為祖父,稱自己為劉弗陵嗣孫,又去叩見上官太皇太後,認上官小妹為祖母。
行完大禮後,上官太皇太後賜劉詢清茶,六順借著奉茶的機會,低著頭小聲問︰「侯爺,可要更衣?」
劉詢微愣一下,不動聲色地接過茶,彎身叩謝上官太皇太後。等飲了幾口茶,劉詢向上官太皇太後告退,言道內急需去更衣。出了殿門,一個鵝蛋臉、模樣端正的侍女微笑著上前行禮,「奴婢橙兒,服侍侯爺去尚衣軒。」
劉詢點了點頭,沉默地隨在橙兒身後。一路行去,竟真進了更衣的尚衣軒中,橙兒請劉詢坐,「侯爺稍坐,奴婢去準備薰香。」
劉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干什麼?腦中忽閃過《史記》中的句子,「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只覺得眼前的一幕無比熟悉,不禁啞然失笑,平陽公主用衛子夫討好、拉攏劉徹,前提是「謳者進,帝獨悅子夫。」上官小妹若想用平陽公主的計策為將來鋪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現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後嗎?能不接受對方的示好嗎?
突然間,他有幾分頓悟劉徹當年的「急色」了。色非色,幸非幸,劉徹幸的是衛子夫,其實傳遞的是他願意接受平陽公主的效忠,這是一種無聲的結盟儀式,表示從此後,在陳皇後家族外,他接受了平陽公主的勢力。如果當時,劉徹拒絕了平陽公主,沒有臨幸衛子夫,後來的朝堂局勢會如何?平陽公主在未模準劉徹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對抗陳氏家族,那麼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橙兒捧著薰香、淨手用具進來,劉詢唇角抿著絲淡笑看著她。
她深埋著頭,捧著香木盤,將手巾送到劉詢面前,小聲說︰「侯爺,請淨手。」
劉詢沒有動,橙兒有些窘迫,只得自己將手巾掀開一角。
劉詢瞥到手巾下的國璽時,雙眼突地瞪圓,吃驚地看向橙兒,橙兒看到他的樣子,反倒鎮定下來,微笑著說︰「奴婢奉太皇太後之命,將它們賜給侯爺。」
劉詢張了張嘴,卻嗓子發干,說不出話來。
橙兒將木盤放到劉詢身邊,行禮告退,「侯爺請便,奴婢在外面候著。」
劉詢緊緊地握著國璽,心內最後的一點擔憂終于消失,本該高興,卻感到莫名的難受,眼前浮現的竟是劉弗陵的音容樣貌。
他深夜蒞臨寒屋,從此自己的命運改變;他賜自己官職,封自己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詔書格式,何種詔書,該蓋何種印鑒,他將自己作為一個皇子缺失的課程全給補了回來;他教自己如何駕馭朝臣;他站在漢家地圖前,徐徐而談……
當劉詢更衣返來時,上官小妹頗有倦容,命他和隨行官員都回去。
劉詢向上官小妹跪下,連磕了三個頭,真心誠意地說︰「太皇太後,皇孫定會克盡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氣地說︰「哀家早已經習慣一個人守著一座宮殿了,不喜歡打擾人,也不喜歡被人打擾,移居長樂宮後,你也不必日日來請安,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順。」
劉詢自然滿口應諾。
出了椒房殿,劉詢說想一個人走走,眾位官員立即都識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會兒,偌大的宮殿就好似只剩了劉詢一人。
碧藍的天空,當中高懸一輪圓日,普照著大地,陽光強烈,映得人眼花,劉詢未閃避,反迎著陽光邊走邊審視著周圍的宮牆殿梁。從此後,這里全部屬于他了!
他朝宣室殿行去,對趕來迎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玨覲見。」
孟玨奉召而來,一進入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龍榻上的劉詢。記得上一次進宣室殿時,龍榻上還坐著另外一個人。他微微笑著,向劉詢行跪拜大禮,劉詢等他磕完頭後,才說道︰「你是朕貧賤時的故交,何必如此多禮?」
孟玨恭敬地說︰「皇上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禮絕不可廢。」
「朕能坐到這里,還要多謝你。若無你的人幫朕鼓動廣陵王進京,霍光只怕不會這麼快決定,也要多謝你這二十多日,一直呆在府中養花弄草。」
「皇上能有今日,是皇上雄才偉略,臣並無絲毫功勞。」
劉詢笑道︰「從今往後,朕的一舉一動都會受人關注,若眾人發現朕的妻兒竟已失蹤二十多日,定會詫異詢問。孟愛卿有什麼高見?」
孟玨淡淡地笑著,「雲歌平安,許平君和劉奭自然也平安。」
劉詢沉默了一瞬,說︰「其實你根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兒來威脅我,我不會傷害雲歌,無奈之舉只為讓你老實呆在家里,確保你不會干擾我的計劃,我會盡快放了她。」
「多謝皇上隆恩。」孟玨磕頭,「臣還想求皇上一件事情,容臣見罪臣劉賀一面。」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來求皇上,給臣一個恩典。」
劉詢面色為難,「朕盡力吧!」
孟玨又磕了個頭後,退出了宣室殿。
劉詢一個人坐了會兒,起身向外行去。
七喜和兩個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劉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為他並未穿龍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這些大殿內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宮女、宦官都不認識他,迎面而過時,紛紛給七喜請安,對劉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幾次想要點破,都被劉詢的眼色阻止,只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隨。
青磚鋪就的地面已經高低不平,雜草從殘破的磚縫中長出,高處沒過人膝。廊柱欄桿的本來色彩早已看不出,偶爾殘留的黑、紅二色,更顯得一切殘破荒涼,只有圈禁在四周的高高圍牆依舊彰顯著皇家的森嚴。
站在門口已經覺得涼意。這里,連燦爛的陽光都照不進來。
幾個侍衛攔在門前,冷聲斥責︰「這里是掖庭冷宮,囚禁罪犯的地方,不得隨意出入。」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侍衛看是御前服侍的人,客氣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規矩,這里囚禁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嬪、宮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們都不能入內。」
七喜又說了幾句,侍衛卻無論如何不肯放行,要麼需要宮廷總管的令牌,要麼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動怒,劉詢卻淡淡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侍衛沉聲說︰「公孫止。」
劉詢攤開手,上面有一塊令牌。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公孫止看是宮廷總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邊,「請進。」
劉詢一邊走,一邊隨手將令牌遞給七喜。
七喜遲疑了下,接過令牌,忙跪下,對著劉詢背影磕頭,「謝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劉詢步子未停,一徑地向前走著。幾個老宮女正靠著牆根兒打盹,看到他,剛想斥責,兩個黑衣人從屋內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禮,在前領路。老宮女立即閉上了嘴巴。
劉詢對七喜吩咐︰「你留在這里等朕。」
黑衣人領著劉詢走了一會兒,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邊的屋子,低聲說︰「人在屋里。」
一間破舊的屋子,門前的荒草足可漫過門檻。窗上殘破的窗紗,被風一吹,嗚嗚地響著,如同女子的哭泣。
劉詢問︰「這幾日她可好?」
黑衣人回道︰「一直沒有說過話。倒是很听話,從來沒有吵過,也沒有鬧過。霍小姐來過一次,用鞭子抽了她一頓。」
劉詢眉毛微不可見地皺了下,淡淡問︰「打得重嗎?」
「反正還活著,找了個關在這里的老宮女在照顧她。」
劉詢揮了下手,黑衣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里面。
一個人睡在榻上,一動不動,一頭青絲散亂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劉詢站了會兒,忽覺不對,幾步跨進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子,他大怒,「來人。」
一個黑衣人匆匆進來,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劉詢並非常人,立即冷靜下來,知道問題的關鍵不在他,揮手讓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
女子微笑,眼內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樣的話,今天早上剛有人問過,所以我躺在了這里,把那個丫頭替換了出去。」
這種一切都已無所謂的人,最是難辦,劉詢思索著如何才能讓這個女子開口。
女子凝視了一會劉詢,眼內的冷漠褪去,面色驚疑,「你姓劉?你這雙眼楮長得可真像皇上,鼻梁、下巴卻長得有幾分像太子……你,你……」
劉詢回道︰「我姓劉名詢。」
突然之間,女子的身子開始不停顫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撫劉詢的臉,眼淚簌簌而下,「你……你……」
劉詢絲毫未怪,任由她撫著自己的臉,「我還活著。」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狀若瘋癲,「你都這麼大了,我上次見你時,你還在太子殿下懷中,殿下會很高興……會很高興……」
劉詢已經明白幾分端倪,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抱著。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會,突然緊張地看向外面,「你怎麼在這里?快走!不要被人發現了。」
她在掖庭中囚禁多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劉詢幾分心酸,輕聲將一切告之。女子這才知道劉詢竟是新帝,雖然早已見慣宮廷風雲、人生起落,可還是吃驚萬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難以自持。
在女子斷續的敘述中,劉詢弄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她姓夏,是先帝劉徹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僅僅只這些,可劉詢不想多問,她說什麼就什麼吧!尸骨都早已經涼透,活著的人還要活著,往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
等夏嬤嬤稍微平靜後,劉詢問︰「嬤嬤,關在這里的女子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過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讓霍家的人把她帶走了。」
「霍光?」
「這朝堂內,除了他的人,還有誰能隨意出入宮禁?」
劉詢說︰「先委屈嬤嬤在這里再住幾天,等一切安穩後,我會派人來接嬤嬤。」
將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涯,一直以為荒涼的掖庭就是她的終老鄉,不料竟還有出去的日子。夏嬤嬤沒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只微微點了下頭。
劉詢剛走到門口。
「皇上,等一下!我突然想起……」
劉詢回身。
夏嬤嬤斟酌著說︰「幼時看過幾本醫書,略懂醫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身懷龍胎,皇上趕緊想辦法把她接回來吧!」
劉詢面色大變,眼中有寒芒閃爍,「你說什麼?」
夏嬤嬤歉疚地說︰「我也不能確定,只是照顧了她二十多日,覺得像。一個猜測本不該亂說,可如果她真身懷龍種,就事關重大……所以我不敢隱瞞。」
劉詢頭重腳輕地走出了冷宮。
劉弗陵有了子嗣!
劉弗陵有了子嗣!
……
他腦內翻來覆去地就這一句話。
如果劉弗陵有了子嗣,那他這一個月的忙碌算什麼?霍光現在可知道雲歌有了身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擺布的幼子利用,還需要他這個棋子嗎?如果趙充國他們知道劉弗陵有子嗣,還會效忠于他嗎?如果……如果……
無數個如果,讓他心亂如麻、步履零亂。
握著國璽的剎那,他以為一切已成必定,這座宮殿,這個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成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個主人,那他究竟算什麼?
不!絕對不行!宮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經失去過一次,絕無第二次。那一次,他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擺布,這一次,他絕不會俯首帖耳的認命。
零亂的步伐漸漸平穩,慌亂的眼神逐漸冷酷,他開始仔細地思考對策。
算來,雲歌即使有身孕,應該也就一兩個月,他是因為機緣巧合才預先知情,霍光應該不會這麼快得到消息。
想到這里,他慌亂的心又安穩了幾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傳趙充國,張安世,雋不疑入宮。」
他必須立即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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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如鉤,寒天似雪。
院內幾株梧桐,灰色的枝椏在冷風中瑟縮,青石台階上一層冷霜,月光下看來,如下過小雪。霜上無一點瑕痕,顯然很久未有人出入。
四月站在院子門口,低聲說︰「王爺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我們都不敢……自紅衣死後,王爺像變了個人……」
孟玨眼內如結冷霜,四月心中一顫,不敢再說話,行了個禮後,悄悄離開。孟玨踩著冷霜,緩緩踏上了台階,門並沒有關緊,輕輕一推,應聲而開。
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滿了殘破的酒壇,濃重的酒氣中,散發著一股餿味。劉賀披頭散發地躺在榻上,一襲紫色王袍已經皺得不成樣子。
孟玨在榻邊站著,冷冷地看著劉賀。
劉賀被冷風一吹,似乎有了點知覺,翻了個身子,喃喃說︰「酒,酒……」
孟玨拎起地上的一壇酒,不緊不慢地將酒倒向劉賀。劉賀咂吧了幾下嘴,猛地睜開了眼楮。孟玨依舊不緊不慢地澆著酒,唇邊似含著一層笑意。劉賀呆呆地瞪著孟玨,酒水從他臉上流下,迅速浸濕了被褥、衣服。冷風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個寒戰,徹底清醒。
孟玨倒完了一壇,又拿起一壇繼續澆。
「你有完沒完?我再落魄仍是王爺,你算什麼玩意兒?給我滾出去!」
劉賀揮手去劈孟玨,兩人身形不動,只掌間蘊力,迅速過了幾招,劉賀技高一籌,佔了上風,將孟玨手中的酒壇震飛。酒壇砸到牆上,「砰」的一聲響,裂成碎片。
屋中的酒氣,彌漫開來,濃烈欲醉。
孟玨退後,負手而立,笑看著劉賀,「看來很清醒了,方便我說話?」
「自我進京,你連影子都未露過,現在怎麼又有話了?我和你沒有什麼話可說。」劉賀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順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幾口,「孟大人,還是趕緊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
孟玨不屑解釋,也未有怒氣,只笑著說︰「多謝你的吉言!先問你件事情,劉詢手底下怎麼突然冒出來了一幫黑衣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絕非江湖草莽的烏合之眾。人,劉詢不愁沒有,可他哪里來的財力物力訓練這些人。」
劉賀怔了一瞬,明白過來,說道︰「你還記得羌族王子克爾嗒嗒嗎?當年皇上告訴劉詢,可以給他財力物力,讓他想辦法暗中介入羌族內部,想來,劉詢就是用皇上的錢偷偷訓練了這支軍隊。」
孟玨眼中似有疑問,眉頭緊鎖,劉賀輕嘆了一聲,「劉詢的這些花招,皇上應該都心中有數。」
孟玨唇角一抹冷笑,「劉弗陵如果知道劉詢用他們做了什麼,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劉賀詫異地問︰「劉詢做了什麼?這只軍隊雖然是劉詢效仿羽林營所建,但現在最多兩三千人,還成不了氣候。」
孟玨沒有回答劉賀的問題,巡視了屋子一圈,打開了所有箱籠,開始收拾東西。
劉賀跳了起來,去攔孟玨,「你做什麼?這些是紅衣的東西!」
「我要把她的東西取走,還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紅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幾時輪到你在這里說話?」
孟玨冷笑︰「你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有什麼臉在這里嚷?」
孟玨的話戳到他的傷處,劉賀語滯,人仍擋在箱子前,臉上卻是死寂的黯灰。
「該爭時不爭,該退時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獨對我的疑心一點不含糊。在那麼重要的時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樣子,既然當時沒有興趣,為什麼不索性沒興趣到底?讓大家都平平安安!」
「皇上並沒有打算傳位給我!他請我離開長安,我……」劉賀想說,他不想背棄劉弗陵最後的要求,可是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給孟玨听,孟玨也不可能明白他對劉弗陵的尊敬和感激。
「你管劉弗陵有沒有給你傳位,若想要,就要去搶!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佔優勢的就是你!趙充國、張賀這些人有何可懼?只要動作迅速地除掉劉詢,他們不支持你,還能支持誰?二哥訓練的人全在長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幾個一個也不敢用,你用過誰?長安城的形勢就是比誰手快,比誰更狠,你整天在做什麼?心里想要,行動卻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你扭扭捏捏無所謂,可你……」孟玨想到紅衣,臉色鐵青。
劉賀張了張嘴,看著孟玨,卻又閉上了嘴。權力于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寧願選擇放棄。為了權力的丑陋,他早就看夠了!不管以前、現在、還是將來,他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權力,變成他曾深惡痛絕過的丑陋。他尊敬和感激劉弗陵,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救過他、救過月生,也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他一展才華的機會,更因為劉弗陵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了權力的另外一種闡釋方式——有仁善、有俠義、有寬恕、有大度、有從容。劉弗陵是劉徹悉心教導出來的人,論帝王之術,權利之謀,有誰能懂得比他多?他還未登基,母親就慘死,剛登基,藩王就虎視眈眈,緊接著,三大權臣步步緊逼,若論面臨的局勢復雜、情勢危險,又有誰能比過他?他比誰都有借口去揮舞無情的帝王刀劍開路,用巨大的權力鐵輪碾碎一切違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結果好,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為了更遠大的目標,犧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認的行事準則,眾人甚至會贊美這樣的帝王英明果斷,可是,劉弗陵沒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會有更簡單、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
自小到大,皇爺爺的教誨,母親的教導,以及所見所聞、親身經歷都告訴自己,權力就代表著無情和丑惡,在劉賀心中,他憎惡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戲笑紅塵下,藏著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從的頹廢,但是,劉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讓他明白權力本身並不無情,無情的是人,權利本身也不丑惡,丑惡的是人。
劉賀張口想解釋,可自小到現在的心路歷程哪里是那麼容易解釋得清楚的?最後只得長嘆了口氣後說︰「小玨,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信守的原則,你不會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于我而言,結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也一樣重要。現在,我生我死都無所謂,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請你看在紅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
孟玨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接著說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們一命。」
孟玨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
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托他了。其余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
孟玨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麼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麼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麼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
劉賀擋住了孟玨的手,「小玨,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
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于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玨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面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
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涂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涂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涂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涂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
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玨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听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
「多謝!」
孟玨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剎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朦朦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玨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後,慢慢地說︰「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皇上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回事情,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皇上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傷的我。」
當日的血斗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面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這一生,他最痛快淋灕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
「……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里需要我照顧?」
孟玨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
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玨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里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玨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劉賀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絕去听答案,因為他知道答案也許比殺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須听。
「是紅衣。」孟玨似乎很欣賞劉賀此時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分外慢,「二哥是豪氣干雲的男子,他為什麼會願意屈就于王府?因為紅衣是二哥的親妹妹!小時候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被輾轉賣到王府。」
劉賀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著,「月生……他……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親把紅衣毒啞嗎?告訴你,你能讓紅衣說話嗎?告訴你,你就能補償紅衣所受的罪嗎?告訴了你,你能做什麼?」
劉賀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只有身子顫得更厲害。
「二哥本想帶紅衣走,可紅衣不願意。」
「為……什麼?」
「後來,我尋到王府時,本來想告訴你,紅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紅衣求我不要說,她想在合適的時候,自己告訴你。」
「為什麼?」劉賀的聲音如將要繃斷的弦,他像一個即將被滔天洪水溺斃的人,看著洪水滾滾而來,眼中有濃重的恐懼,臉上卻是無能為力的木然。
「因為她這輩子只想跟著你,所以她不想離開。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會對她千般好,把你對月生的愧疚全部彌補給她,也許你還會不顧皇家禮儀,立一個啞巴為側妃,可她不想要這些,她想要的是因為她是她,所以你對她好。」孟玨微笑,「可惜!紅衣竟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合適的開口機會。王爺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紅衣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啞巴!不過是你家買下的低賤奴婢……」
「閉嘴!」
劉賀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縮小了許多,他無力地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紅衣的箱籠上。
紅衣的盈盈笑顏在他眼前盤旋不去,越變越清晰。
她側首時,溫婉的笑;
她低頭時,含羞的笑;
她抬頭時,粲然的笑;
還有她默默看著他時,欲說還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從沒有看懂過!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習慣!
紅衣就像他的影子,隨時隨地都在,他從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從不用去費勁琢磨她的心思,也從不用擔心會失去她,反正她永遠在那里。他只要輕輕叫一聲「紅衣」,她就會盈盈笑著出現。
可是她再不會出現了,永遠不會了。
……
他順著箱籠滑坐到了地上,一個蘭木盒子被帶得從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聲,盒子碎裂成了兩半。里邊盛放著的一堆編好的繩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樣的花式,都是紅艷艷的繩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模索著拿過一個,依稀覺得在哪里見過,卻不能立即想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紅衣臨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里的繩穗就和這個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東西?」
孟玨盯著地面上的鮮紅,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紅衣沒有必要做這麼多,還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里。但是,又的確都是普通的繩子打成,實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
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雲歌一個人坐在廊下,就編著這個樣子的繩穗。
「來人,來人!」劉賀一連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來,看到劉賀的樣子,唬了一跳,這還是那個笑臥美人膝的王爺嗎?
劉賀舉著手中的繩穗,「這是什麼?」
四月仔細看了眼,說︰「同心結。它的花樣十分復雜,卻只用一根絲絛結成,編起來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紅色的絲絛仔細打好同心結,將它掛到男子的腰間,表示定情,意謂‘永結同心’。嗯……好像還有一句話。」四月邊回憶,邊慢慢地說︰「好像是‘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百年長命花。’」
「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劉賀的聲音似哭似笑,他將同心結湊到眼前,仔細地看著,似乎從眼前的繁瑣花結中,看到了當日寂靜宮殿中,紅衣低著頭、仔細織著絲絛的樣子,她眼中柔情百繞、唇邊含著希冀的微笑,憧憬著有一日,她能把它親手系到他的腰間。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送出她的同心結。
紅衣眼角落下的淚,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為聰明一世,卻連一個女子臨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個個地去撿同心結,每一個都仔細地捋平,再小心地收進懷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漬中拖過,他一無所覺。頭發上粘滿了塵土,他也一無所覺。他只小心翼翼地撿著同心結,好似這樣就可以掬住她死時落下的那串淚。
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孟玨心中滋味難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靜靜地盯著地上的同心結,忽覺得那鮮艷的紅色壓得他胸悶,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鉤的殘月,斜掛在灰色的梧桐樹頂。
階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風吹著門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的暗鳴。
靜夜中听來,悠長、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