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蔚藍抿緊雙唇,視線與他的相凝。于培武說的她都知道,她只是……一時、一時鬼迷心竅罷了。
「蔚藍,你不是要與我談房租的事?不如我們順便一起討論一下,你到底欠了多少錢、怎麼欠的這些問題,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辦法?嗯?」
于培武眼中的真摯令沈蔚藍不知道該如何移開雙眼,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于培武望著她為難的神色,輕嘆了口氣。好吧,一樣一樣來好了。
「那天攻擊你的那個男人,還有出現過嗎?」于培武問。
沈蔚藍搖頭。
「他是誰?」
沈蔚藍一頓,沉默了好久好久之後,望著于培武仿佛有著全世界耐性的溫柔雙眸,忽而覺得心中有某道城牆在逐漸瓦解。
她是不是對于培武太過防備,防備得太過不近人情?他是她的老板,他提供棲身之所給她,並且擔憂她的安危……
她咽了咽口水,強撐多時的甲胃被卸下,終于緩緩開口說道:「……他是我堂哥。」
「堂哥?!」于培武很努力地壓抑下心頭那份想揍人的沖動。
如果下次再讓他見著那男人,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扭他到警局,讓他吃一輩子牢飯出不來。這敗類居然連自己的堂妹都下得了手?
「你父母呢?他們知道你堂哥對你做了這些事嗎?你有沒有告訴他們?」
沈蔚藍搖了搖頭,又沉默了好半啊,然後艱辛地從干澀的喉嚨中吐出一句:「他們過世了……」沈蔚藍垂眸,仿佛鼓起了好大的勇氣,迎視于培武的眼,補充說明道。「我是說我父母,他們過世了。」
于培武微微一愣。她還這麼年輕,父母親年紀應該也不大,這真是令人遺憾……
「我很抱歉。」于培武說。
沈蔚藍搖了搖頭,要他別介意。
「我的父母過世之後,我住在我伯父家……」話起了個頭,說下去似乎就容易了。沈蔚藍突然覺得,就這麼把事情告訴于培武也不算太壞。她這麼想並不是希望于培武能幫上她什麼忙,只是因為他關心她。
于培武再自然不過地捏了捏她看來僵硬的肩頭,按著她在他方才的座位坐下,這次換他為她斟了杯水,在她對面的位子落坐。
「我的父母生前欠了一筆錢……」沈蔚藍握住水杯,最後一絲不自在的瞥扭在于培武坦蕩且關懷的眼神中蒸散。
她一時之間有種錯覺,覺得于培武的眼里,有著可以滌清一切的最大耐性與最美的純淨。他怎麼能對一個人如此毫無保留的關心?令她不禁娓娓訴說起自己的故事,毫不隱藏。
而于培武只是手支著下巴,坐在她身前,靜靜地听著她說故事。
沈蔚藍幾乎是屏氣凝神地等待著于培武的反應。
她已經說完了,他會說些什麼?他會不會覺得,她明明已經這麼缺錢了,所以不應該逞強從伯父家搬出來?又或是,他會不會……有一點、一點點瞧不起她?覺得她是朵溫室中的小花,才會在人生發生巨變時無力招架?沈蔚藍不禁如此胡思亂想。
「多少錢?」于培武沉吟了半晌,最後吐出這麼一句。
沈蔚藍一楞之後,眼眸半垂,吶吶地說出了一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卻足以壓垮一個女大學生的數字。
「那學費呢?學費有沒有問題?你再一個學期就畢業了吧?」于培武隱約記得連嘉莉提過她大四。
「學費有助學貸款。」雖然她差點連一千多塊的學雜費都付不出來。
OK,好,下個學期的學費、房租再加上那筆她父母欠下的債務,比他預想中的少多了,還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
于培武的臉上忽而浮現一抹松了口氣的笑容,然後又擰眉像在思索著什麼,令沈蔚藍感到不解。
「老板?」為什麼她覺得他臉上短暫出現的笑容別有深意?沈蔚藍疑惑地問。
「等等,讓我想一想。」于培武伸出一只食指制止她說下去,伸手拿過餐桌角落的紙筆寫寫畫畫,琢磨思索了片刻,臉上的表情才終于豁然開朗,轉變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要拿出這筆錢並不難,他只是得想出個讓沈蔚藍願意接受,成功月兌離困境的方法。他想,他這麼說的話,沈蔚藍一定會答應的。
于培武將他方才計算出來的那一長串凌亂數字整理成沈蔚藍也能看得懂的模樣,推到她眼前。
「來吧!蔚藍,你不是要與我談房租的事?」
「啊?」沈蔚藍一臉不解地望著那張紙點了點頭,再疑惑地望向于培武。她看不懂上面的數字代表了什麼意義。
「這是什麼?」她問。
「房租加上學費,還有你父母欠的那筆債,就這個數字,十年。」
沈蔚藍眼中堆滿問號。
于培武望著她,燦爛爛地向她突出一口白牙——
「蔚藍,我借這筆錢給你,期限就押十年,十年之內還清,你行不行?」
「這十年內,你不能從ChezVous離職,也不能讓我知道你還有兼職別份工作。我給你兩年的時間做到領班,這兩年的時間內你不需要還錢。
「至于兩年後,ChezVous領班的薪水至少有五萬起跳,再加上每季獎金,你每個月還四分之三的薪水給我,應該還能過得不錯。
「就這樣,培訓你的兩年,再加上你有能力還錢的八年,總共十年。這十年內,你都是ChezVous的人,你得想辦法還清欠我的錢,懂了嗎?」
當時,沈蔚藍甚至還問了于培武說,要是ChezVous倒了怎麼辦?
于培武只是輕敲了敲她額頭,說——
「那,除了債務一筆勾銷之外,我只能祈禱你比我有出息,能借我一筆東山再起的周轉金了。」
結果,他簡單的一句話,卻令沈蔚藍在他俊朗的笑容里又抹淚又微笑。
那一瞬間,沈蔚藍看著于培武英俊的側臉,真的覺得自己遇見神。
本來,她的心里還有所遲疑,想著,于培武怎麼就這樣放心借她這一大筆錢,絲毫不擔心她跑掉?後來轉念一想,她已經成年了,她簽的合約有效力,而且,她就在于培武的餐廳上班,人又住在于培武的房子里,或許,于培武真的對她很放心?
于是,她沒有任何理由能夠拒絕于培武提出的這麼一個優握條件。這是她在載浮載沉的漂蕩人生之中,唯一僅能抓住的一線生機,是重重陰霾之後終于露出的璀璨。
考慮了幾天之後,她與于培武正式簽訂了一紙上面有詳細記載著該如何還錢、為期十年的借據。
現在,這紙十年合約已經走到第三個寒暑。
沈蔚藍大學畢業之後,僅僅花了一年的時間便迅速從正職人員爬升為領班,而已婚的連嘉莉也成為她所在的那間分店的店經理。
她現在已經二十五歲,開始漸漸地有能力償還于培武借她的大筆金錢。她在于培武及時伸出的援手之下,沒有踏錯腳步,平穩而安定地走在一條薪資優渥的常軌之上。
昔日那個年輕的、小女孩似的自己,令回想起往事的沈蔚藍,在循著電鈴聲打開住所大門的那一刻,唇邊笑容尚未淡去。
「在想什麼?笑得這麼開心?」晚間八點,于培武穿著淺藍色敞領襯衫、卡其色工作褲與休閑便鞋,一派優閑從容地站定在沈蔚藍住所的大門之外,將手中提袋交給她。
沈蔚藍很無奈地接過那提袋,連袋子里裝的是什麼都沒看,便從鞋櫃里拿出雙新買的男用拖鞋,彎身放在于培武腳邊,攏起眉心說道︰「老板,我已經說過好多次了,你真的不用連廚房剩下的食材都特地拿來給我……」
懊怎麼說呢?從三年前,于培武明白了她的遭遇,與她制定了那個十年之約以後,他便照顧她照顧得順理成章且毫不手軟。
首先,他時不時便會到她的住所來巡一下,好確認她的行蹤沒有被她的登徒子堂哥發現;再來,自從他听說這附近有住戶遭竊之後,他又放了兩套衣物在她這里,要她晾衣時順手掛在陽台,好讓偷兒以為這是間有男主人的屋子;然後,又是某天,于培武發現她把錢省下來付水電費舍不得吃飯,便不著痕跡地將水費電費管理費通通設定成自動轉帳,甚至還三天兩頭以這次廚房食材進貨太多、不趕緊吃完會壞掉等等琳瑯滿目的理由要她收下一堆食物;最後,有一次,沈蔚藍因為血糖過低在店內昏倒的事情傳到他耳里,他又以擔心她不會烹煮他帶來的食材為由,常常來這廚房幫她料理好食物,確認她會乖乖吃完之後才肯走。
總之,于培武對她種種關心過剩、保護過度的行為舉止,常常會令沈蔚藍覺得,她若不是他豢養的情人,便是他的女兒,而不只是他的員工。
「今天的不是剩下的食材,是新口味的肋排。」于培武月兌下便鞋,穿上沈蔚藍特地為他準備的拖鞋時說道。
他俯身看了看那雙新的、與他腳的尺寸大小相合的男用拖鞋,唇邊微微浮現滿意的笑容,信步踏入屋內。不知怎地,他越來越喜歡沈蔚藍的屋里有專屬于他的東西,這件事莫名地令他有種無法言說的安心感。
「啊?」原本正想將那袋食物冰進冰箱里的沈蔚藍動作猛然一頓。
「你今天排休,我猜你一定還沒吃,就帶過來了。」于培武接過她手中提袋,大步走向廚房,回身向她說道︰「已經調味燜煮過,進烤箱烤熟就可以吃了。如果沒意外的話,過兩個月菜單上就會有了。很好吃,你一定會喜歡的。」
沈蔚藍看著于培武卷起袖子,仔細地在流理台洗淨雙手,為她預熱烤箱,將肋排放入烤箱中烘烤的背影,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
她喜歡于培武,很喜歡很喜歡。
她喜歡他唇邊的淡淡笑紋、也喜歡他眯起狹長黑眸時流露出的自信風采,她喜歡他對她的關心、喜歡他對員工們的親切,更喜歡他在公事上的嚴謹。
她尊敬他、喜歡他、依賴他,或許……她也盼望他?
有時,她看著于培武,心里會有一股不該有的、單純女人對男人才會出現的想望,在他們兩人獨處時,在她內心隱隱騷動。
人類有多麼地貪婪,在這個男人毫無私心地幫了她這麼多的許多之後,她竟然還覬覦渴望起他的愛情?
就算這份感情的立足點是之于于培武對她的恩情,她都不應該再盼望那些不該屬于她自己的。
她只是個身世坎坷、欠了于培武大筆金錢的孤女,在還清欠于培武的錢之前,她都沒有資格談感情,更沒有資格想要他的愛情。
包何況,她並沒有忘記,于培武只是基于天生熱愛助人的性格使然,才會毫不遲疑地對她伸出援手,就像當初他義無反顧地幫忙連嘉莉一樣,她不該這麼對他抱持非分之想。
沈蔚藍在餐桌上鋪好兩份餐紙與刀叉,然後又若有所思地將第二份刀叉收起……于培武說擔心她沒有吃飯,真的就只是擔心她沒有吃飯罷了,他從來不會多準備一份,留下來與她一道用餐。
于培武對她釋出的善意是這麼純粹,純粹到連一點發展兒女私情的空間也沒有……沈蔚藍悵然地收回膠著在于培武身後,總顯得太過多情繾綣的目光,走回臥室,拿了個牛皮紙袋出來,輕拍了拍于培武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