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曇月,你要去哪里?」听到後頭的叫聲,提著食盒的曇月轉過身,看著同樣在尚食局擔任掌醞的銀杏朝她跑來。
「我有點事情,很快就回來。」她只是想送吃的去給李雋,讓他能早起練武,這樣對身體也好,最好能快點把酒戒了,讓頭腦保持清醒。
「昨晚宴席才結束,你就不見人影,大家都以為你躲在哪里偷懶了,問你又不肯說,宮正才會罰你這五天要待在房里反省,還扣了俸祿,要是知道你又亂跑,可是會加重處罰。」銀杏嘆了口氣,實在拿她沒轍。
銀杏忍不住又叨念道︰「你這人就是這樣,老是說不听,有些事不是我們能干涉得了,只要能夠平平靜靜的過日子就很好了,你就偏愛多管閑事,現在好了吧,要是哪天被趕出宮去怎麼辦?」
曇月聳了下肩頭。「就算是這樣,我也認了,明知道不對的事,要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可是比死還痛苦。」
「你還笑得出來。」銀杏瞪眼慎道。
「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不過我這個性就是這樣,想改也改不了。」曇月一笑置之。「好了,我去去就回,免得讓宮正撞見了。」
「曇月……曇月……」銀杏見曇月還真的走了,想要攔下她。
曇月沒有理會身後的叫聲,知道其它人都抱持著過一天是一天的態度,就算是女官,也不過是皇宮里的僕役,又能做些什麼呢?可是曇月就是不想那樣,既然有能力去改變一些事情,為什麼還要考慮那麼多,于是她決定付諸行動。
心里這麼想著,曇月已經加快腳步離開掖庭宮,提著食盒往兩儀殿的方向走去,當她走進承慶殿,里頭靜得像是沒有人住。
當房門被人推開,原本熟睡中的李雋警覺地掀開眼皮,然後又閉上,想先確定來人是誰。
「秦王!秦王!」曇月見李雋就這麼睡在坐榻上,連昨晚淋濕的袍衫也沒換,于是放下食盒,喚了兩聲,見他還是沒醒,于是出去打了盆水進來。
待李雋又被冷水淋了一身,想要再裝睡也沒辦法了,于是好不狼狽地跳了起來。「怎麼又是你?這套衣服好不容易干了,這下又全濕了。」
「那正好,反正都是要洗的。」曇月打開衣箱,找出一套干淨的圓領袍衫。
「快點把袍子月兌下來,換上這套。」
「不用這麼麻煩,待會兒就干了。」李雋伸了下懶腰,又打了幾個呵欠,還想倒回去睡。「什麼時辰了?」
「已經卯時了。」曇月見不得他這麼散漫,于是一邊回答,一邊執起放在食盒里的酒壺,瞬間酒香彌漫在空氣中。
「好香……這是……三勒漿」李雋被那酒香給吸引住,馬上一副精神都來了的表情,那模樣真的像個酒鬼。「快給我喝……」
「想喝是不是?」曇月當著李雋的面,很刻意地將酒倒在地上,讓李雋看得到卻喝不到。
李雋惋惜地大叫。「這樣太浪費了,還不如倒進我的肚子里……」一把搶過黑釉瓷酒壺,就將壺嘴對著口,咕嚕咕嚕地一干而盡。
「你……」曇月很想把酒搶回來,卻只能告訴自己要有耐心,听說自從竇貴妃在五年前過世之後,秦王更是成天抱著酒壇不放,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所以想一朝一夕就把這壞習慣改變過來是不可能的事。「不能光是喝酒,我還準備了湯餅和胡餅,先填填肚子。」
「我只要酒……」
「快吃!」曇月將食物擺在矮幾上,冷著臉嬌斥。
「吃就吃。」這女人還真當他是個孩子似的管教起來,李雋失笑地心忖,可是被人管教的滋味還真是不錯。
見李雋還算受教,曇月臉色才好一點。「秦王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浪費嗎?那就是明明有能力,但卻又忽視它,不願將它表現出來。」
「你是在說誰?」李雋裝傻。
「當然是你了。」
李雋哈哈一笑,笑到眼角都泛出淚光,仿佛她說了個天大的笑話。「我有什麼能力?難道你不知道所有的皇子當中就屬我最不爭氣了?要說能力,拼酒的能力倒是有,要灌幾壇都沒問題。」
聞言,曇月挑起秀眉反問︰「你連試都還沒有試,又怎能斷定沒有?」
「因為再怎麼試也比不上太子,太子懂得拉攏人心,懂得怎麼讓父皇高興,這點我可辦不到。」李雋故意貶低自己。
「如果是用財物來拉攏人心,那並不是真實的,那些人的心也並不是完全靠向太子,一旦遇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便宛如朝露,被陽光一照便蒸發了,你大可不必學。」曇月不認為太子的做法有什麼了不起,只是善于利用金錢權勢來要別人服從,並不可取。
「你倒懂得真多。」李雋在心里為她說的話而喝彩。
曇月沒有半點驕傲。「因為我常听爹說這些事,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若非太子是皇後所出,依照傳統要由嫡長子繼承皇位,我爹早就建議皇上另立太子。」
她還記得爹有好幾次槌胸頓足地感慨,說竇貴妃若是母儀天下的皇後該有多好,還說若有一丁點的可能性,他希望當今太子永遠沒有即位的一天,否則將會是生靈涂炭,大難臨頭。
「那麼長孫策覺得哪一位皇子適合?」李雋一面嚼著胡餅,一面問道。
「自然是你。」曇月坦白地說。李雋委實怔住了,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離經叛道的話來。
「莫非……你是要我造反?」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只要是對大唐和百姓有利的事,造反又何妨?」曇月說話的口氣毫不退縮,秀眸綻放出耀眼奪目的野艷火光,透露著她不同于常人的想法和遠見。
此刻的她出奇的美麗,美得讓李雋為之目眩神迷。
「現今的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秦王還看不出來?他眼中只有權利,無法采納忠言,心中只有自己,沒有天下蒼生,這樣的太子將來若是真的登基,只怕遭殃的是黎民百姓,還不如趁早換人來做做看。」曇月相信爹的心中也會這麼認為的。
好一個野女官!听完曇月說的話,李雋先是在心里大聲喝彩,他喜歡有野心和企圖心的女人,而曇月的野心和企圖又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他和大唐。他沉寂已久的心扉從沒被人這麼撼動過,原來他們的心有同樣的共鳴。不過,他決定故意嚇唬她,想要確定曇月是否真能堅持下去。
「這可是殺頭的死罪,你不怕我去跟太子告密?」以為曇月只是想法不受傳統禮教管束,想不到她卻敢說出別人一輩子都不敢說的話,這樣的女人……真是太合他的胃口了,讓他想要獨佔。
曇月臉上沒有一絲懼意,慧黠地反問︰「你真的會去告密嗎?」若秦王真的站在太子那一邊,就不會一個人守著這座承慶殿了。
「難道在你眼中,我會比太子強?」李雋很想知道。
「我爹說他打秦王一出生開始就從旁觀察,說秦王自小就聰明過人,只要念過的書就能過目不忘,還有著一顆懂得體恤別人的心,看似剛強,但又有溫柔的一面,只可惜竇貴妃的死讓秦王大受刺激,才會鎮日與酒為伍,不再力圖振作。」曇月再正經不過地回答。
聞言,李雋再度捧月復大笑,不想這麼快露出真面目,他還想再多玩一會兒。
「原來長孫策也有老眼昏花的時候……什麼聰明過人?什麼體恤別人的心?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還有酒最好了,還有沒有?就只有壺太少了,去多拿幾壺來……」
「就只有一壺,再多沒有了。」曇月沒好氣地道。
「唉!」李雋嘆了口氣。「只有一壺根本不夠喂我肚子里的酒蟲……明天你若是還要來,就多帶幾壺。」
曇月慎瞪了他一眼,決定先不計較。「先把袍衫換上!」
「你就跟你爹一樣嗦……」李雋在那雙秀眸的瞪視下,只好月兌上那件已經皺得不象話的紫袍,瞟見曇月有些羞窘地轉開眼,不敢多看他一眼,不由地莞爾,還以為她不是那種會遵守禮教規範的大家閨秀,想不到也有像小女人般臉紅害羞的時候,她畢竟是個尚未出嫁的姑娘家,而這個意外的發現讓李雋抓到了把柄。
「還不過來伺候?」他假裝沒看見地嚷道。
「你這麼大的人了不會自己穿。」曇月橫睨了他一眼。
「那就別穿了,反正天氣這麼熱,打赤膊也涼快些……」李雋毫不在意地袒露著身軀。
曇月又羞又氣,只好小心避開不該看的地方,服侍他著裝,這讓李雋在心中笑得腸子都要打結了。
「我看你是白費功夫,別再跟我耗下去了,不如去找魯王或者是齊王,他們的能力一定比我強。」
「魯王和齊王等幾位皇子都以太子馬首是瞻,還有樣學樣,養成豪奢自私的墮落習性,已經改變不了。」這是曇月進宮兩年來的觀察結果,讓她很失望,也為大唐的未來感到憂心。
李雋待曇月幫自己穿好袍衫,盤腿坐在席上,佯嘆了一聲。「原來我是你最後的人選,還真是委屈你了,其實我也同其它人一樣,只要每天有吃有喝就好,和太子作對簡直是自找苦吃。」
听完,曇月也跟著坐下,那靈慧的雙眼仿佛要看穿李雋營造出的假象。「那麼秦王為什麼不跟其它皇子一樣想辦法去巴結太子,從太子身上得到更多的好處,反倒是成天把自己灌醉,讓這兒變得冷冷清清,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就是她昨晚想了一夜,卻一直想不通的地方,總覺得另有原因。
打了個飽嗝,李雋這才反問︰「那麼你猜是為了什麼?」
若不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太子絕對會對他起疑心,懷疑他為什麼沒有和其它人一樣常在東宮走動,整整過了一年,他才總算讓太子降低了戒心,相信他嗜酒成癮,是個沒有用處的廢物,太子對他暗中監視的情況才慢慢少了。
「就是猜不出來才要問。」曇月橫了一眼,不過還是說出自己的猜測。「但也由此可見,秦王不是同流合污之人,或許……只是看不慣太子的作風,但又懼于他的權勢,所以只好用酒來麻痹自己。」
李雋凝娣著曇月秀雅清麗的素顏,跟昨天初見面一樣,沒有在臉上做太多的妝飾,這也表示她不盲從,有自己的主張和獨到的見解。他的確喜歡曇月這副素淨的模樣,勝過那些在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的女人。「唉!想不到你這麼聰明,這麼快就讓你猜中了。」
「秦王難道不認為與其懼怕,不如先讓自己能跟太子的勢力並駕齊驅嗎?」曇月狐疑地斜睨,想從李雋眼里看出這話有幾分真實性。
「要我和太子的勢力並駕齊驅?那我寧可庸庸碌碌的過完這輩子,也不想和太子為敵,保命才是最重要的。」李雋裝出怯懦,沒有骨氣的口吻,就因為他擁有最大的封地,才更容易成為太子的目標,生怕他會起兵造反,因此李雋才不得不這麼假裝。「你若真不想活命就去找別人吧。」
「我不會就這麼放棄的。」曇月昂起下巴說。
李雋听了這句話,心中一陣悸動,很欣賞她這種不肯輕易服輸,也不循規蹈矩的個性,更想知道曇月接下來會怎麼做。
又過了一天——卯時才過,冷水準確地淋在李雋頭上,讓他跳了有半天高。
「長、孫、曇、月!」李雋咬牙切齒地低吼,雖然已經听到曇月進門的腳步聲,他故意賴著不起來,但她用叫的變好,沒必要每次都來這麼一招。
「這樣會清醒的比較快。」曇月也不把李雋的怒氣當一回事,要對付他就得狠一點。「早起練武,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會很好。」
「又不是打仗,練武做什麼?」因為怕讓人窺見,去向太子告密,自然沒讓人知道。「我還想睡……」
「好啊,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曇月作勢要把剩下的冷水再淋下去。
「你……老是往這兒跑,不怕又挨罵了?」李雋真是好氣又好笑,甩去滿臉的水珠,看來她真的打算跟他耗下去,非要他有番作為不可。
「那也是我的事,秦王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曇月于是去捧了一套洗好的袍衫過來。「先更衣。」
李雋一臉[你幫我月兌]的表情。「要不要隨便你。」
見李雋這麼耍賴,曇月氣瞪一眼,只好伸手去月兌他身上半濕的袍衫,不期然地,被一只男性大掌給扯過去,她嬌呼一聲,就這麼被拉上坐榻,跌進一具男性胸懷中。
「放開我……」她羞憤交織,奮力地想要掙月兌。
「我就算再沒用、再沒出息,到底還是個男人,你不怕跟我共處一室會有危險?」李雋就是要嚇唬她,要讓曇月知道完畢是可以讓她隨便管教的。「還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把我當男人看待過?」
「我當然知道你是男人……」曇月面紅耳赤地掙扎。
「是這樣嗎?」李雋抱緊她的縴軀,感受到曇月正微微顫抖著,不禁好笑,原來她也有怕的時候。「還是你認為我不敢對你怎麼樣?」
「我沒這麼想,就算明知會有危險,我還是願意冒這個險。」曇月嬌喘幾下,知道比不上男人的力氣,索性停下來,不再掙扎,然後試著轉移他雋的注意力。
「只要能夠說服秦王振作起來,能為百姓挺身而出,出面糾正太子的行為,那麼這一切就值得了。」
李雋俯視著懷中的女人,明明害怕他有進一步的行動,但眼神卻又如此勇敢,只怕連男人都比不上。
「為什麼要做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嗤笑著問。
「總得有人做。」曇月說。
「那可不包括我在內。」李雋漸漸相信她,知道曇月接近自己只是希望有人能和太子對抗。他大可以老實說出早有計劃,只不過時機尚未成熟,還不宜輕舉妄動,但是他又不想太快跟曇月坦白,很想看她怎麼努力讓自己成為[有用]的男人,畢竟這是頭一回有人願意為他這麼做。
曇月一臉惱怒。「難道每天把自己灌醉就是件容易的事?難道就可以一點是非觀念都沒有?秦王的良心不曾不安過嗎?」
「的確是沒有。」李雋故意氣她。
「你……放開我!」原來她真的看錯人了,曇月氣急敗壞地嬌嚷。
李雋咽下滾在喉頭的笑聲,耍起無賴,大掌在曇月的胸月復之間游走。「這一切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不是我強迫的,不過……你實在太瘦了,要胸沒胸,要婰沒婰,我還是喜愛豐滿一點的女人,模起來有肉的感覺。」
「我沒要你喜愛。」曇月頓時惱羞成怒,因為她一向吃得不多,和現今婦女崇尚的豐腴體型可以說相差甚遠。
「不過勉強可以接受。」李雋嘖了聲說。
曇月氣紅了秀顏。「不必勉強,秦王還不如把心思放在別的上頭。」
「比方什麼?」李雋很虛心地求教。
在開口之前,曇月再次試圖掙開他的懷抱,這次李雋選擇放手,不再企圖輕薄她,免得曇月以後不敢太靠近自己。
「比方說立刻勸諫皇上,不要為了享樂而听從太子的意見,除了田賦之外還開征青苗稅、地頭錢,這讓百姓的負擔更重,百姓會對朝廷反感失望,要知道前朝之鑒不遠矣。」
李雋不禁在心里取笑曇月太過天真,她的本意是好,可是問題沒那麼簡單。
「你怎麼以為父皇會听我的?」現在的他只怕父皇看了就生氣,根本不會耐心等他把話說完。
「所以秦王得先在皇上面前有個好表現,讓他可以另眼相看,這樣秦王說的話皇上才听得進去。」曇月自然想過這個問題。
「你有什麼好的建議?」李雋興味地問。
曇月沉吟了下。「我正在想。」
「那你在這兒慢慢想好了。」李雋隨意的披上干爽的袍衫,衣衫不整地就往外走。「我要去找酒喝了……」
見李雋積習難改,讓曇月不禁氣結,也讓她更想要他戒掉酗酒的毛病,她不會就這麼認輸了。
待曇月匆匆忙忙地趕回掖庭宮,偏偏在半路上就這麼湊巧地讓正在和趙尚宮說話的宮正逮個正著,想躲也躲不掉了。
曇月忍不住多看了這位趙尚宮一眼,記得以前曾听父親說過,趙尚宮當年原本也是個宮女,後來得到皇上寵幸生下了四皇子,但因身份卑微,只被封為尚宮,四皇子也交由王淑妃撫養,可惜的是四皇子在十歲那年因意外落馬而過世了。
「你跑去哪里了?」宮正用著相當嚴苛挑剔的目光瞪著曇月,很不高興曇月竟敢無視她的處罰。
「我只是突然想到有點事必須去辦,不是故意要違抗你的戒令……」曇月明白挨一頓罵是在所難免了。
「不是故意,又偏偏這麼做,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擾亂宮里的規矩?要是其它女官,甚至是那些宮女都像你這樣不服從命令,那不是天下大亂了。」宮正咄咄逼人地數落。「要不是看在你是長孫大人的女兒,又會念書習字,才讓你這麼快當上女官,結果你卻處處惹麻煩……」
不想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曇月試圖為自己辯護。「我只是提出不同的意見,希望能提供參考,並不是要惹麻煩。」
「我看你做錯了事還不肯認錯,我看還是跟上頭稟報,說你不適合待在宮里,在惹出更大的事之前,讓你早點出宮去……」宮正恨不得來個下馬威,讓曇月知道自己的厲害。
一旁的趙尚宮在這時開口了,雖然已近中年,還可以看得出年輕時的美麗。
「有話直言也是一項優點,總比笑里藏刀來得好,我倒欣賞她這樣的性子,你就原諒她這一次吧。」沒人听出她話中的無奈。
「可是……」宮正有些不滿,不過在趙尚宮面前,還是把話吞回去,不想得罪了,就暫時放曇月一馬。「還不快回房反省?」
曇月先向趙尚宮行了禮,也表達了謝意,這才快步離開,心想或許自己真的不適合這座皇宮,因為沒人肯听真話,說了真話反倒容易得罪人,但是假話人人會說,卻和她從小所受的教養相互違背,她實在難以苟同。
想到這兒,曇月不由地嘆了口氣,她在決定進宮之後,娘還試著阻止她,說她的個性絕對會吃虧。不過,她倒是想著,若是能想辦法將一些不好的規矩導正過來,吃虧又何妨?只要能待在宮里一天,她就要去做認為該做的事。
第三天——當曇月打了洗臉水進門,正想要潑醒李雋,卻發現房里沒人在。
「這次你可淋不到我了吧。」
帶著戲譫的男嗓在曇月身後響起,待她轉過身,便瞅見李雋雙臂環胸,倚著門框,好整以暇地笑娣著她。
為想讓李雋太過得意忘形,曇月慧黠一笑地點醒他。
「才不過兩天,秦王就能這麼自動自發的早起,真是太好了,看來秦王再過不久便能整個人煥然一新了,我這麼辛苦也算有了代價。」
聞言,李雋仰頭大笑,笑聲低沉而愉悅。
「我上當了。」原以為能將她一軍,想不到輸的變成自己。
曇月忍著笑意,有些不以為然。「怎麼會上當呢?秦王能夠自動自發可是件再好不過的事了。」
「你還真是難纏。」李雋發現自己很期待她的到來,既不能露出馬腳,讓曇月看出自己的偽裝,可又想讓她認識真正的她,兩者之間得要拿捏得恰到好處,這反倒成了一種樂趣。
「多謝夸獎。」曇月欣然接受這句贊美。
李雋又笑了,黝黑的雙瞳掠過欣賞的眸光。「早起並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和太子作對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存心刁難地說。
「因為秦王怕死?」
「天底下有誰不怕死的?」李雋哼笑。
曇月看著他半晌,接著說道︰「韓非子里頭有寫道,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制不肖,秦王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
「說來听听。」李雋就算知道,也要明知故問,因為他開始喜歡听曇月引經據典地教訓自己。
「意思就是說如果有了才能去卻沒有權勢,那麼即使是賢能的人也制服不了無能的人,秦王怕遭到太子的毒手是正常的事,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得到更大的權勢,讓太子不至于明目張膽地陷害你。」曇月道出自己在想法。
李雋用手掌撫過下巴上剛冒出的青色胡髭。「長孫策實在不該讓你念這麼多書,他不怕害死你嗎?或者他是把你當兒子來養?」她也太不了解太子了,只要是太子想殺的人,可不管對方有多大的權勢,就跟皇後一樣,這對母子對于礙著自己路的人,下手絕對不會留情。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
「唉,權勢可人會從天上掉下來,談何容易。」李雋徑自從她帶來的食盒里抓了塊胡餅就吃。「怎麼沒有酒?」
「因為正好有人看著,所以沒辦法偷一壺酒出來。」曇月敷衍兩句,其實根本不打算再給他酒喝。
「真的嗎?」李雋才不相信。「這可是你親口答應,一天要送我一壺來給我,可不能說話不算話了。」
「我當然記得……」曇月見李雋囫圇吞棗的粗魯模樣,秀眉一鑽。「坐有坐相、吃也要有吃相,坐著才能好好地用膳。」
「不用了,太麻煩。」李雋就愛跟她唱反調。
「坐下!」
「唉!」李雋嘆了口大氣,想笑又不敢笑,也佩服自己居然能忍受,還樂在其中。「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曇月也跪坐下來,倒了杯茶給他潤喉。「那秦王就得先有大人的樣子,別人才會這麼對待你。」
「意思是你也瞧不起我嘍?」李雋佯嘆一聲。「算了,我早就習慣了,反正被人瞧不起也不會死。」
听了,曇月秀顏一沉。「這種自暴自棄的話不是秦王該說的,別人瞧不起你,你更該做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小看了你。」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我,才會這麼替我著想。」李雋故意在口頭上佔她便宜,其實也是想知道曇月對他有沒有心。
「誰喜歡你了?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只是……」曇月小臉發熱地嬌悴,就因為金陵王是她最崇拜的英雄之一,所以那天在麟德殿上看到李雋跳著-蘭陵王入陣曲,仿佛真的見到蘭陵王再世,震動了她的心扉,這也是曇月十七年來,頭一次有個男人緊緊抓住她的目光。而這樣的心動就是喜歡嗎?還是只能算是一種移情作用?可是卻也是讓她決定接近李雋的重要原因。
「只是什麼?」李雋就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她搪塞了一句。其實她也不是很明白,但至少不討厭李雋,否則就不會幫他了。
「好吧,那就先不想了,但你也只不過是個女官,依照身份,我可不是你能隨便喝斥,你這種行為可以說是愚勇。」李雋可不想等她惹上大禍就太遲了。「你進宮這麼久了,還不了解這兒有一定的規矩,不容許有人打破?」
「不對的規矩總要有人去當那個打破的人。」曇月明白他的話,可是不對的事就得說出來,否則大家都是遵循錯誤的規則,一路錯到底。
李雋將曇月遞來的茶水飲盡,一臉失笑。「你根本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行為就叫愚蠢,要是讓太子知道你在幫我,會有什麼下場,你心里明白其中的嚴重性嗎?」
「若是怕了,一開始就不會做,既然做了就不怕。」
听曇月口氣鏗然有力,李雋不禁怔住了,怎麼也無法罵她無知蠢笨。一個看似縴弱的女人,卻有著無比有膽識,這是李雋從來沒見過的,正因為如此,才讓不曾在女人身上用過心的他想好好探究一番。
曇月被他這麼盯著猛看,覺得他的注視里多了股不尋常的熱力,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也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你在看什麼?」她故作冷靜地問。
「我在看……要是現在有個女人躺在身邊,來個軟玉溫香抱滿懷該有多好。」
李雋故意笑得不懷好意。「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毛遂自薦?」
聞言,曇月滿臉羞憤。「除了酒和,你還懂什麼?」
「嗯……似乎真的沒有。」李雋撫著下巴深思著,藉以掩飾快要咧到耳後的嘴角。「人生在世,我只要這兩樣東西就夠了。」
「你……」
就在曇月想要好好教訓他幾句,一向耳力極佳的李雋听見外頭傳來腳步聲,而且就快來到寢房門前來,心頭猛地一驚,馬上將曇月按倒在身下,攫住那張微張的小嘴,不讓她發出聲音來。
「嗯……」曇月又驚又怒地掙扎,想要擺月兌壓在身上的男人,可是雙手馬上被男性大掌扣在頭頂,怎麼也怞不走。
李雋吞去她的抗議聲,很快地扯開曇月身上的手臂,大掌罩住束胸上的隆起,然後听見房門被人推開。
「啊……不知秦王正在忙,恕小的無禮了。」來人是東宮的太子詹事,見到房內這一男一女曖昧的姿態,不用想也知道打斷了什麼好事。
「你打擾到我的興致了,還不快點出去?」李雋用自己的身軀遮住曇月,讓對方看不見她的長相。
太子詹事也只窺見女子的裙倨,心想多半是宮女,這種事在皇宮里頭早就司空見慣了。「小的是奉太子之命,想問秦王下午要不要一起騎馬射箭?」
「不去……不去……」李晨已經許久沒有假借機會派人來承慶殿查探了,看來還不是完全對他放心,李雋在心中暗自忖道。
「是。」太子詹事見秦王只會喝酒、玩女人,便安心的回去跟主子復命了。「小的告退。」
待房門又關上,腳步聲走遠,李雋才回頭覷著被他用手搗住紅唇的曇月,在她的怒瞪下,于是將手掌移開。
「如果你要我道歉的話……」曇月一臉羞憤地拉好手臂,撩起裙倨的一角,氣呼呼地奪門而出,現在的她根本听不進任何話。
李雋也跟在她後頭跨出門坎,瞅見曇月已經消失在轉角,這才露出一抹苦笑。
「雖然希望能把她氣走,免得將來連累到她,但也不想用這種方式……她必定恨死我,說不定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好幾次李雋想要追上去跟曇月解釋他是逼不得已,只是做做樣子給太子詹事看罷了,但最後還是忍下來,因為還不到說出真相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還要忍耐多久?
李雋隨興的往石階上一躺,因為陽光太刺眼,于是將右手手肘橫在額頭上。他心里盤想著,若師出無名,就是造反;若要用正義之軍來加以討伐,就得眼睜睜看老百姓到了[凍無衣、饑無食]的地步,教他情何以堪。
其實他並不是非奪嫡不可,若李晨能當個賢德的太子,處處為百姓著想,將來登基之後必可再創大唐另一盛世,那麼他寧可一輩子當個沒用的秦王,拋棄兩位兄長的死所引起的仇恨,甘心輔佐李晨,可惜事實正好相反。
李雋自然看得出身為太子的李晨已經急了,急著登上皇位,急著執掌天下,當了將近三十年的太子已經無法滿足。
父皇若真將皇位交給心胸狹隘、自私殘忍的李晨,不只非百姓之一福,更可能斷送大唐江山,那知奪嫡是勢在必行的事,若這是他們兄弟之間的命運,那麼他告訴自己,他不會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