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男子漢,就是表情要狠、說話要大聲、拳頭要夠力,還有——
「生哥,人堵到了!」
「很好!」他綻開猙獰的笑意,二話不說先一拳揮出去泄恨。
還有,揍人要有氣勢。
「媽的!敢給老子跑路啊!這輩子本大爺要討的債,還沒人敢給老子賴帳過!」
「生哥,我錯了……」捂著兩管爆噴的鼻血,中年男子很俗辣地腳軟了。
「那錢呢?」既然有人自願彎腰當他的腳踏墊,他也就恭敬不如從命地一腳踩上去。
「生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手頭真的有困難,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話沒說完,立刻讓人一腳踩趴在地上。
「你再說一遍!」
「三、三天——」
踩在背上的腳加重力道,中年男子立刻改口。「兩、不,一天——」
「你好樣的啊!有種跟老子討價還價!」都這節骨眼了還裝死!他火大地一把揪起中年男子,一拳卯過去。
中年男子被揍得頭昏眼花,踉蹌了幾步跌靠在牆邊。人在危急存亡時,往往會萌生一股求生本能,眼角余光瞥見堆在巷子內的廢棄雜物,一股惡膽驅使,他抓了支木條便揮過去。
他沒想到這一副孬樣的爛人有膽子反擊,側身避開,退了幾步,接近巷口時不經意撞到了人,他轉身——是個水靈靈的俏人兒。
她……好漂亮。
他讀的書不多,沒辦法用確切的詞句形容她有多美,整個人就是給他一種很月兌俗的氣質,俏生生的大美人一個,連校花學妹都不曾讓他這樣看直了眼,那雙明亮清透的大眼楮,差點讓他連呼吸都忘了。
……不對!都什麼時候了,他在發啥春?
狗急了是會跳牆的,而那只狗正撲向他!
他直覺想避開,轉念一想,小姑娘可沒他的利落身手,下意識就伸手護住她,擋下那一擊。
木條像根廢柴斷成兩截,他忍著肩背的疼痛,盡可能擠出自認為這輩子最和善的笑容,好溫柔地說︰「小妹妹,妳去別的地方玩,這里在處理大人的事。」
女孩定定瞧了他一眼,不說話,安安靜靜地走開。
啊,好可惜,忘了問她的名字——
停!打住自己像個發春少年、看著人家背影流口水的思緒,他模了模頸側被木條掃到的血痕,轉過頭,又是一臉猙獰——
有人死定了!
混亂場面也只維持五秒,便被手下制住,這些人可都是訓練有素,哪有這個中年歐吉桑撒野的分。他扳著手指,一步步靠近——
第一拳。「馬的!打我就算了,打到小姑娘你賠得起嗎?沒人性!」
第二拳。「沒錢?沒錢還能上酒家、泡酒女?」
第三拳。「倒閉?公司倒一倒,廠商追不到款,你倒好,包袱款一款,錢卷走自己逍遙快活去!」
第四拳。「你有沒有想過你老婆、孩子?最小的那個才上幼兒園!有膽子向融資公司借錢,卻把債丟給他們,是要逼他們去死嗎?」
第五拳。「什麼?理由?沒有理由!老子就是要打你練拳頭!我爽!」
連揮出十來拳,這才收手。「灰熊,押著他連本帶利把錢吐出來,債沒還清不準讓他走。」
「是,生哥。」兩名手下拖著被揍成爛泥的中年男子走了。
「人渣!」他甩甩手,轉身正要離開,視線對上巷子入口處的身影。
她就站在剛剛那個地方,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他心髒重重一跳。
被那雙水汪汪的眼楮一瞧,他連呼吸都不自然了。
遜哪!他在心中唾棄自己。
好歹也跟幾個又辣又艷的酒國名花滾過數回,怎麼被一朵相處不到五分鐘、連認識都算不上的清妍小花瞧一眼,就心跳失速,緊張得像個純情處男?
「那個……」他咳了咳,極力以最自然的表情出聲。「妳怎麼又回來了?剛剛妳沒看到很危險嗎?」
一輩子沒擺過善良老百姓的嘴臉,不曉得現在看起來夠不夠和善?
她走近他,不說話,扯了扯他衣襬,示意他彎低身子,他看見——軟女敕掌心上,那小小一片OK繃。
他愕然。「妳——要幫我?」不是很確定地問,不敢太快把金子往自己臉上貼。
她點頭,小心翼翼撕開OK繃,往他頸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衡量了一下,發現OK繃太小,怎麼貼都貼不全,她蹙起娟細的眉,一時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
任何人、只要還有一點點良知未泯的男人,看見這樣一個水靈粉女敕的玉人兒苦惱的模樣,都會于心不忍。
他看得心都要碎了。這殺千刀的傷口竟敢害她這麼苦惱!
「沒關系,妳就隨便貼,不要理它。」
她又思考了一下,終于下定決心往那個看起來比較深的傷口貼上去,看著被保護住的傷口,露出淺淺的、心滿意足的微笑。
那抹笑,完完全全眩惑了他的眼。
這輩子除了老媽,還沒有哪個女人為他身上的傷煩惱過耶,雖然只是貼個OK繃……
好、好幸福啊……
他覺得自己好像瞎了,除了她清甜的笑靨,什麼都看不到,想匍匐在她的腳下,當她的裙下忠臣,誓死效忠……
他現在終于體會到,少女漫畫中,那種一朵朵粉色小花在心里嗶嗶啵啵綻放是什麼樣的感覺。
活到一把年紀了,現在才體會到情竇初開的滋味,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他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些,以免像個登徒子,控制不住自己去牽她縴細美麗的小手……
他模模頸側的OK繃,上面還有她指尖的溫度,暈陶陶的……
他咳了咳,努力擺出最正人君子的表情。「那個……謝、謝謝妳。妳餓不餓?不是,我、我是說,我餓了耶,妳、妳……」
簡單的一句邀約,被他說得零零落落,遜得想一頭撞死!
她不說話,安靜地轉身走開。
「噯——」他想追上去,又怕嚇到她。
我不是壞人啦……
被拋下來的男人好哀怨,想追上去,又怕被當成變態登徒子討厭。
嗚嗚,他好像被拒絕了。
剛認識就約人家吃飯,果然還是太唐突了。他模模鼻子,默默地離去,認命接受一天以內初戀的發生及失戀的事實,前後僅僅二十分鐘。
***
追討回一筆債款,兄弟們吆喝著去喝酒,灰熊還三八兮兮地頂了頂他胸口說︰「Anna姊等你很久了。」
他沒去。
酒店那種地方,他並不特別留戀,不過就是上床,對他來說也只是正常生理需求的發泄,這檔事誰都可以,關了燈一點差別都沒有。
他只是覺得很膩,不知不覺又走到這個地方來。
活到三十歲了,不特別渴望、也沒刻意追求過什麼,一直以來就是孤家寡人浪蕩子一個,能讓他掛在心上的,勉強說也只有老媽。
以前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現在卻覺得好空虛。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渴望再見那個女孩一面。
他知道他配不上人家啦,可是……看看也好嘛,又沒說一定要得到,遠遠看著也行啊!
連著一個禮拜,他像鬼附身了一樣,一有空就會不知不覺走到這里來,他想念那一記干干淨淨的笑容,沒有任何雜質。
這輩子他還沒對一個女孩子這麼念念不忘過,而且還是個只見過一面……好吧,其實勉強算兩面的女孩子。
他甚至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晃啊晃的,經過一旁的小公園,他左手掏打火機,右手往外套口袋模索煙盒,零點零三秒前眼角余光的景象在腦中定格,他忘了接下來的動作,很蠢地倒著走回去。
真的是她!
她正對著一棵樹皺眉,伸長手努力往上跳了又跳。
他立刻領悟過來,快步上前,踮個腳尖,一伸手便將卡在枝葉間的畫紙抓下來。「給妳。」
她轉頭,看見是他,報以淺淺的微笑。
「妳還記得我?」立刻飄飄然,陶醉得忘了今夕是何夕。
她點頭,又不發一語地轉身走開,這回他死皮賴臉地跟了上去。
她走到公園的長椅,拿起放在那里的背包,低頭翻找。
一會兒過後,她拎出一份三明治,遞給他。
這算——答謝嗎?
他趕緊接過來,生怕晚了一秒會辜負她的好意。
她又低下頭,認真完成那張沒畫完的圖。
他偷偷瞄了一眼。
初步觀察她似乎不排斥他坐在她旁邊,于是他很不要臉地朝她又挪近一點點、再一點點,直到肩並著肩。
湊過頭去看,她畫的是左前方涼亭里的一對父女,年輕爸爸低頭念童話書,抱在懷里牙牙學語的女兒也不曉得有沒有听懂,時而開心拍掌、時而將爸爸修長的手指頭當磨牙器啃咬,而年輕父親總是任她咬,帶著很寵愛的笑容,擦拭女兒流淌的童涎。
「妳畫得真好。」這不是諂媚,他真的覺得她畫得很好,把那種親子之間溫馨的情感都呈現出來了,看了心暖暖。
好一會兒,她只是低頭作畫,他找不到話題,只好低頭啃三明治。
啃呀啃的,一個三明治讓他嗑光了,耐不住太安靜的氣氛,忍不住又開口——
「那個……我、我叫何必生。」硬著頭皮,還是講出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那麼主動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要不是怕她不記得他、或者嫌他不夠誠意,那個老是讓人笑掉大牙的名字他實在是羞于啟齒。
是!盡管他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他還是叫何必生,十五歲時想改名字,被戶政事務所的人員笑了一回,最後還是沒改成。
三十歲的現在,他依然叫何必生!
讓他想想,他那可恥老媽是怎麼說的?
「必生、必生,瞧,任何人一听到就會知道你是多麼被期待的小寶貝,有沒有很開心、很感動?」
他額頭青筋不小心冒出一根,咬牙問︰「那麼請問我那不負責任的死鬼老爸姓什麼?他姓何!妳懂這個意思嗎?他姓何!」他必須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忍住不嘶吼,虧她還有臉沾沾自喜地向他邀功!
「這怎麼能怪我!我可是從小就夢想要將兒子取名叫必生,誰都不能破壞我的夢想!你怎麼不去怪你老爸為什麼要姓何,反而要怪我取的名字?」不公平!兒子偏心!
他老爸的姓也是她嫁來的啊!不怪她難不成怪他?
他完全啞巴吃黃連,偏偏為了某人年少的「美麗夢想」,他名字還改不得。
最慘的還不是他。
他二弟,何必洋。
他三弟,何必問。
簡直就是惡搞!害他們兄弟每報一次名字,就要被笑一次,全無例外。
國小點名,笑。
國中、高中,照笑。
當兵,全連笑到不行!
所有第一次听到的人,照笑不誤!
他認命地閉了下眼,等著她的狂笑聲浪。
一秒、兩秒、三秒,安靜無聲。
他頗意外,再強調一次。「我說,我叫何必生。」
她側首,笑是笑了,不過不是校花學妹那種夸張到不行的狂笑,而是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淺笑。
第一次沒被嘲笑,他怪不習慣的。
她不覺得,這個名字很奇怪、很好笑嗎?還是——
一股怪異的感覺縈繞在胸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妳的名字?」
她微微拿高畫紙,讓他看見角落的署名。
琤。
一道靈光劈進腦海,他終于知道哪里怪了!
胸口像梗著什麼東西,他有些困難地,開口問︰「妳——听得見我的聲音嗎?」
每當他對她說話時,她會認真看著他,卻從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她奇怪地瞧他一眼,點頭。
「那,妳可以對我說句話嗎?」
她張了張口,搖頭,很為難地看著他。
她听得見,卻不能說話!
他喉嚨梗住,好半天發不出聲音來。
人渣敗類他看得多了,一個個讓老天劈死他都覺得理所當然,少一個人搶氧氣呼吸,地球更美麗,但是那些人全都活得身體康泰、四肢健全,反而一個那麼年輕、秀秀氣氣的女孩子卻讓她無法說話,老天真他媽的不公平!
嗚!好心酸、好難過,真想抱住她安慰——
不行,這樣一定會嚇到她。
他不著痕跡地揩揩眼角的淚花,假裝天下太平。「不然以後妳都不用說,點頭或搖頭就好,女生真的安靜一點比較好。妳不要不相信,我跟妳說,我就認識一個話很多的女人,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她話真他媽的——呃,我是說,她話比她媽媽還多,還沒開口我就想叫她閉嘴,听得我耳朵都長包皮了……」
在淑女面前講包皮好像有點不雅……他再度更正。「我是說耳朵想包一層皮!所以妳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千萬不要改變……」一口氣說得又急又快,連他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小心翼翼偷瞄她一眼,這樣有安慰到她嗎?
要是待會兒她掉淚、或者露出一丁點傷心的表情,他想他一定會懊悔得當場切月復自殺來向她謝罪。
那雙沈靜的眸子望著他,看得他都快尿失禁了,那道暖如燻風的笑容再次浮現,輕輕點了一下頭。
***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反復看著她今天畫的那張圖。
啊,她真的是一個靈透的好女孩,連畫的圖看起來都有那麼溫暖的感情,愈想就愈熱血澎湃。
今天要走時,她把那張畫好的圖遞給他,他後來回家想了好久,是因為他夸過她畫得好吧!所以她認為他喜歡,就把這張圖送給他。
他發現自己慢慢可以理解她的心思。
她做的,就是她想的,其實一點都不難懂。
然後他沖動就問她︰「我下次還可以來這里等妳嗎?」
她點頭了!所以就是說,她不討厭他嗎?
如果不是這行為太娘,他樂得超想在床上滾。
決定了!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把這張圖護貝裱框起來。
第二件事情——他要追求她!
管他配不配的,就算被笑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他都要用力追!
想到這里,他一腔熱血沸騰,顧不得半夜三更,手機抓了就撥出去。
「喂——」另一頭傳來困得快要死掉的聲音。
「臭婆娘,妳不是說要教我把馬子?」
蟬聯N年校花頭餃,加諸在她身上的形容詞多不勝數,每個都悅耳又動人,唯一會用臭婆娘稱呼她的,連想都不用想——
「啊你不是說我再講一遍,你要把我踹到牆上三天爬不出來?」
「我讓妳踹到牆上三天爬不出來,拜托妳教我。」
這下岳姍姍瞌睡蟲全跑光了,整個人驚嚇得清醒過來。
他耶!何老大、威震八面的生哥、全台灣唯一僅存的鐵血硬漢,他會拜托她?!還用這種急切到不行的口氣?!
以前不是一提到女人,他就翻臉亮拳頭嗎?
她曾經被追求者搞得煩不勝煩,不過就拜托他假裝客串她幾年的男朋友到畢業而已,差點沒被他打落滿嘴的牙,這樣的人會問她怎麼把馬子?
「老大,你卡到陰了嗎?要不要我找個時間陪你去廟里拜拜?」
「馬的!妳才鬼壓床咧!」敢說他的清靈小天使是鬼,她活膩了?
所以是真的發情期到了……岳姍姍喃喃自語。
這還是三十年來頭一遭。
該怎麼說他這個人呢?大而化之的魯漢子,可以和女人在床上肉搏到風雲變色,可是談起感情,絕對敬而遠之。
不是瞧不起愛情,相反的,就是太尊崇愛情的神聖,不敢輕易褻瀆它。
他從不玩感情游戲,偶爾有正常需要便找酒店小姐抒發,銀貨兩訖,干脆利落,誰也沒有負擔,而愛情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就某方面而言,他簡直比處女還純潔。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
「很乖巧、秀氣、文靜、可愛、溫柔、像瓷女圭女圭一樣純潔美麗……」
每說一個形容詞,她下巴就掉一寸……
以前他不是最討厭這種嬌嬌弱弱的小女生嗎?稍微用力一點就會被捏碎,偏偏他又粗魯得要死,這種水晶般嬌柔縴細的女孩子,他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老大,你完了……」連最討厭的缺點都成了最吸引他的特色,根本就已經沒理智地瘋狂迷戀人家了嘛!
「要妳說屁話!」他自己會不知道嗎?
「給個良心建議,在她面前你最好收斂一些,動作不要太粗魯,行為不要太暴力、髒話頻率不要太高……」否則人家女孩子光嚇都嚇死了,這世上可沒幾個女人像她這麼堅強的,不然他怎麼會活到三十郎當歲了,完全沒有任何女孩子敢接近他——她是指,除了酒店小姐和不良太妹之外。
「有啦……」這個不用她交代,總覺得在一個水水靈靈的女孩子面前講粗話,簡直是污染她的耳朵和純淨心靈,所以他不自覺連說話都會很小心地放輕音量,以免嚇到她,這輩子從沒對誰這麼謹慎呵護過。
「那個……我問妳,左邊一個王,右邊一個爭,那個字怎麼念?」
「噗——」逮到機會,立刻放肆嘲笑一番。「叫你讀書不讀書,一天到晚就會叫我幫你做小抄,現在連暗戀女孩的名字都不認識,糗到了吧!」
「妳屁話真的很多。到底怎麼念!」可憐他家一向缺乏書香氣息,翻遍全屋子能被歸到書籍類的了不起也只有幾本情色寫真集和市內電話簿,連本字典都沒有,否則哪需要低聲下氣求她。
「琤,ㄔㄥ琤,一聲琤。形容玉清脆的聲音。來,跟著老師念一遍——」名字有這個字的她剛好就認識一個啦,哈哈!
「白痴!」他嗤哼。
不過還好有問,不然他可能會有邊讀邊。
唉——她連名字听起來都好有氣質,反觀自己一身粗里粗氣……
三十年來,活得率性自在,卻在這一刻,強烈自慚形穢起來,意識到兩人明顯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