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柔柔的陽光透過枝葉,灑落幾許暖意。
道道劍光,如流星般舞動,只見黃葉片片,銳芒點點。
薄如蟬翼的軟劍,在他掌心揮灑自如,有流水般的柔軟,亦有金石般的剛強,劍身宛若無形,融入疾光之中。
枝頭落葉片片,隨流光而舞動,待劍式一收,落了地的黃葉──無一完整。
能在移動中的葉子上劃出幾刀,需要多高的武學修為?師父說過,移動中的目標是最難掌握的,尤其愈是輕如鴻羽的事物,更難,因為它們的行進速度無法掌控,也因為它不像鋼鐵,可用蠻力解決。
祈兒發怔地看著滿地碎葉。
這──應該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事吧?
收了內力,徐徐吐息,陸君遙留意到半掩身在拱橋後的身影。
「祈兒?過來呀。」
祈兒考慮了片刻,半猶豫地走近。
「來多久了?往後來了就進去坐,別站外頭。」
「我、我只是來找盼兒。」像要撇清什麼,急忙澄清,絕對不承認是被爹好厲害的功夫給吸引,駐足不去。
「她在里頭午睡。」陸君遙也沒深想,率先走在前頭,推開房門。
小盼兒正安睡在床上,抱著留有陸君遙氣息的暖被,彷佛天搖地動都驚擾不了她,睡得可安穩了。
這個……沒節躁的小叛徒。
祈兒一陣氣悶。
陸君遙擰了濕巾拭汗,每日固定的膳食已擺放在桌上了,掀開食盅,那香味喚醒了盼兒。
喝湯湯時候到了。
自動自發下床,再自動自發爬上父親大腿討吃。
陸君遙伸手捏捏女兒女敕頰。「小饞鬼。」
這陣子,盼兒被他給養得連小風寒都沒染半次,臉頰透著健康的粉紅色澤,可愛到讓人想捏上一把。
湯匙撈了撈食盅,看清里頭的物品後,他先是驚訝,而後眼神露出一絲抱歉。「小盼兒,-恐怕得失望了,今天這個-不可以吃。」
「為什麼?」歪著頭,盼兒小臉滿是疑惑。
「這是男生吃的。」他可不認為鹿茸、虎鞭、冬蟲夏草等,熬煮出來的東西會適合五歲的小女孩吃。
「那哥哥可以吃嗎?」食物不就是給人吃的嗎?還有分男生、女生?小腦袋依然無法理解。
陸君遙要笑不笑,瞥了眼一旁神情生硬的小男孩。「恐怕得再過十年,到時,他的妻子會煮給他吃的。」
壯陽藥膳──他的芽兒在暗示他什麼了嗎?
看來,比藥膳食用對象更重要的,是他得問問孩子們,他們對多個弟弟或妹妹有什麼看法。
他個人是認為,男人得知情識趣些,壯陽藥膳都端出來了,要再不表示點什麼,怕芽兒真會誤以為他「不行」了,到時連大夫都請來,那多傷感情。
「祈兒,坐。」指了指身旁的位置,他單手摟著盼兒,優雅地舀了匙入口──嘖,實在不怎麼美味。
一匙,再一匙,終于決定短時間內無法飲下第三匙。他合上盅蓋,發現祈兒的注意力不在膳食、也不在妹妹身上,目光頻頻朝擱在桌上的長劍瞧……他忽然間理解了什麼。
「想學嗎?」記得盼兒說過,哥哥對習武感興趣。
「不想!我自己就有師父了。」答得飛快,極度嘴硬。
陸君遙失笑。「我又沒說學什麼。」反應真大。
「盼兒,我們回去了,女乃娘在找-!」畢竟才九歲,沈不住氣,立刻惱羞成怒地要走人。
「等一下,我晚一點會自己去。」擺明了還想在父親身邊多賴一會兒。
叛徒、叛徒、沒躁守的叛徒!人家稍稍對她好一點,就被收買得什麼都忘了!
祈兒極度惱火。「好,-不走就算了,以後就不要再來找我!」
盼兒嘴一癟,淚兒汪汪。
哥哥好凶,她只是喜歡爹而已嘛,這樣有錯嗎?爹真的很好啊,為什麼她不能喜歡爹也喜歡他……
陸君遙面色一沈。「祈兒,坐下。」
祈兒頓住身形,不動,也不說話。
「你嚇到妹妹了,道歉。」
「我不要。」本來就沒節躁,保護她那麼多年,有好吃的先讓她,有人欺負他代她出氣,對她那麼好、那麼疼她,居然別人短短幾個月的示好,就把他給取代掉了,怎麼可能不氣?到時受到傷害,他才不要同情她。
「陸祈君,你最好記住,你的姓是我給的,你的生命也是我給的,單憑這一點,你就沒有立場對我無禮。」
「我才不稀罕,大不了我跟娘的姓。」
「可以。你去跟你娘說,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娘會傷心。
他們都非常清楚這一點。
被踩著了死袕,祈兒氣得跳腳。「專找女人下手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我們單挑,不要欺負婦道人家!」
到現在,祈兒依然認為他會傷害他們,兒子對他的成見,極深呀。
然而,他保護身邊最親的兩個女人,那樣的急切和心意,卻令他感動。
感動到──和他耗上了。
「你想姓陸或姓孟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打算再為盼兒添個弟妹,要姓陸多得是機會,我不稀罕一個不認我的兒子。」
「娘……才不會被你騙了。」
「要不要試試?如果我沒記錯,你娘似乎並不反對,你最好有本事阻止我和你娘生孩子。」
挑釁,這絕對是挑釁!
祈兒脹紅了臉,死瞪著又開始喝湯的陸君遙,那態度簡直、簡直從容悠哉得讓人吐血!
「你、你不要太得意,我──會告訴娘,你的真面目。」
「哦?」他擺出「請便」的姿態。「那得看你娘是信你還是信我了。」
張口、閉口了半天,發現找不到更有力的威脅詞匯,祈兒懊惱地轉身。
「你對我抱持怎樣的態度是另一回事,但是你的行為已經令盼兒難過了,現在傷害她們的,是你不是我。」
身後,不疾不徐地傳來幾句話,祈兒繃著臉,不吭聲地離去。
袖口遭人扯了扯,拉回陸君遙深思的目光,垂眸問︰「怎麼了,盼兒?」
「爹──在生氣嗎?」小臉怯怯地,帶著不安。
「盼兒覺得像嗎?」
「哥哥不是故意的,爹別生哥哥的氣好不好?」
小丫頭在代兄求情呢。「哥哥剛才那樣凶-,盼兒不生氣嗎?」
「不生氣,哥哥是為我好。」她知道的,哥哥只是不相信爹是好人而已。
陸君遙笑了,柔柔女兒女敕頰。「既然盼兒都看得出來,爹又怎會不清楚呢?放心,我沒生氣。」
「可是剛才──」爹說那些話,就是生氣的樣子啊。
「我逗他的。」
「逗?」
「盼兒不覺得,哥哥氣得跳腳,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好可愛嗎?」
「……」
「如果可以撩撥到他頭頂冒煙、頭發豎起來,不也平添一番生活樂趣?」
「……」
「盼兒不想看嗎?」
「……」徹底無言。
她現在不覺得爹是好人了,哥哥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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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過後,孟心芽打理一頭長發,將它輕攏在胸前。
身後有雙手伸來,接替她的舉動。
孟心芽怔愣著,透過菱花鏡映照出他梳發的溫柔。
擱下篦梳,他傾身,頰畔與她親昵相貼。
「好香……」淺淺啄吻她頸際,引起她身體一陣輕顫。
「君遙,你……」隱約察覺,他今晚的意圖。
「準備好了嗎?」他柔問,輕輕扳過她的身子。
「我、我不知道。」九年當中不曾與男子親密,她緊張得快昏厥了。
「試試如何?」花好月圓,清風如水,挺適合成就美事,他可不想辜負她那盅藥膳的美意。
她僵硬地點點頭。
更早之前,他解讀為勉強,但現在他明白,她只是青澀,拙于應對。
「別緊張,我會慢慢來。」蝶棲般的吻落在她唇際,淺嘗,輕啄,一手伸向她後背,輕輕挲撫,讓她放松緊繃的情緒,慢慢跟上他的步調。
就在她忘我沈醉,下意識啟唇迎接他探吮的柔情──
砰!
她錯愕,急忙閃出夫君的懷抱,然後才發現……「祈兒?」
怎麼莽莽撞撞的?連門都不敲──更正確地說,是破門而入。
她完全傻眼,不知該怎麼反應地瞪著被撞壞的門。
陸君遙的訝異只有片刻,旋即便反應過來,似笑非笑地挑高眉。
「我、我……來跟娘道晚安。」結結巴巴,硬是擠出爛到極致的理由。
道晚安也不必……拆她的門吧?
「祈兒,說實話。」
「……娘,-太老了。」
「啊?」冷不防被羞辱,錯愣當場。「陸祈君,你最好為這句話解釋清楚。」
「爹要孩子,找別人生去,-不適合再生了。」
「……」臉紅。說得好像她不服老,纏著男人下種似的。
「怎麼會呢?你娘一點都不老。」伸臂往縴腰一攔,帶入懷中,陸君遙悠然笑道︰「這個年紀剛好,不會太青澀,又有成熟女子的嫵媚風情,我愛極了呢。」
……愛?
他、他說……愛她?!
失速的芳心,正因他不經意的一句話而狂跳,連兒子在她耳邊呱呱啦啦說了一長串,她一個字都沒听進耳。
瞧娘忘了今夕是何夕的模樣,分明已被爹迷得暈頭轉向。祈兒又氣又急。「娘!-有沒有听到!」
「呃,啊?你剛剛說什麼?」
陸君遙抿緊唇,費力收住快泄出的笑意,垂眼故作失落。「看來兒子不歡迎我,芽兒,我是不是回來錯了……」
這不像是陸君遙會說的話!
孟心芽奇怪地瞥他一眼,再看看兒子悶到快內傷的表情……
「沒有、沒有,娘,-別听爹胡說,我很歡迎的……」
「是嗎?」陸君遙露出質疑。
「是是是,我愛爹和娘一樣多。」
「可是你從來不讓我抱,人家盼兒……」
祈兒簡直快嘔死了,硬著頭皮上前抱他一下,同時捕捉到他小人得志的眼神,好似在說︰活該,誰教你要送上門來讓我玩!
小人、小人、這個地道的陰險小人!他明明一點都不稀罕這個兒子,才不會管他怎麼想呢,就會在娘面前裝可憐!
「很好。」左抱抱、右柔柔,終于決定自己抱夠了。「晚了,去睡吧。」
可惡!他覺得自己被人耍著玩。
看著兒子很悶地離開,孟心芽困惑不解。這對父子在搞什麼鬼?
陸君遙悠閑地為自己倒了杯水,輕啜兩口。「我相信兒子很歡迎我了,芽兒-呢?我相當期待妻子的歡迎。」他暗示,朝她張開雙臂。
紅潮再次往臉上聚集,她緩慢移動步伐,才剛跨出,便讓他一把帶入懷中,烙下深吻。
「啊──」她驚呼,教他趁隙竄入檀口,唇舌糾纏──
「對了!娘,夜深了,門壞了,所以──早點睡吧!今晚真的不適合做太劇烈的事。」冷不防,去而復返的身影冒出來,嚇得孟心芽二度彈開。
「就這樣,晚安。」
陸君遙瞪著小小勝利一回,神情得意的兒子,好似在告訴他︰你這色老頭要是不死心,我會一晚來數回,嚇都嚇死你!
「……」
「什麼?」孟心芽忙著臉紅,沒听清楚他的話。
「我說,孟心芽,我們當初為何要努力生他,好教日後被忤逆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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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只小鬼頭……氣氛挺怪異的哦!
陸君遙敏感地發現,以往感情好到不可思議的兄妹倆,近來不太愛說話了。祈兒一臉愛理不搭的,盼兒也不再動不動就哥哥長、哥哥短,反而一天到晚住院里護衛的獨生子那兒跑。
好像……叫小武吧。
只要關乎到兒女的事,他都甚為留意,大大小小沒有一件是他不知道的。
莫非,是因為他的事,還在鬧別扭?
「哥哥最討厭了……」不遠處,小人兒還在嘟囔著抱怨。在祈兒那里不開心,總是會習慣性地找上小武傾訴,而這小武雖然不大愛說話,卻總是會耐心傾听,默默為她添衣倒水,那樣的呵護與照料,並不太像是下人對小姐。
信步走來,練武場上,祈兒對著木樁打拳,那拳法微亂,顯示出主人浮躁心緒。
他看了看遠處亭子,再將視線拉回眼前。
這三人的發展啊,挺耐人尋味。
他沒有門第之見,將來這三人會如何發展,全看盼兒芳心歸處。
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靜靜觀拳。
待他收了勢,才悠然冒出一句︰「陸祈君,你功夫誰教的?真爛。」
祈兒一愣,冷不防遭人羞辱,火大地轉身要走。
「那記游龍出水,精髓在于以虛代實、出其不意以致勝,你招招強硬,充其量不過是濫用蠻力的莽夫;狡龍破雲則是氣勢萬千,制敵于一瞬,你出力點不對,弱得連蚊子都打不死……虛不虛、實不實,自己情緒浮躁,拿練武當發泄亂打一通,你師父不是這樣教你的吧?」
精闢而一針見血的評論挽住了祈兒的步伐。他知道陸君遙沒有無的放矢,繃著小臉任他攻擊。
「還站在那里做什麼?再打一次,再不會別怪我罵你笨蛋。」
他用詞實在稱不上溫和,甚至有些刺耳,向來自尊心甚強的祈兒,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听話,居然乖乖將那套拳法重新演練一遍。
「上身打直,左拳偏了,腕心向內……對,出拳!」陸君遙一面看,適時糾正。「下盤不夠穩,出拳勁道不夠,視線集中在一個定點,很好,出拳……」
也許是傲氣作祟吧,祈兒不堪被父親批評得一無是處,在一句句的糾正下,努力想達到最好,讓他心服口服。
收了拳,他轉身,等待父親發言。
不一會兒──
身後的木樁傳來「喇、喇、喇」的聲響,愣然回頭,木身竟寸寸碎裂,垮在地上化為無用木堆,祈兒驚呆得回不過神來。
「過來,這里坐。」
他還在發傻,下意識坐到陸君遙身畔。
「你還太小,學不會合宜地控制力道,看來明天得請人來多立幾個木樁了。再過幾年,你會懂得氣蘊內斂,收放間將內勁拿捏得宜,運用自如。」
祈兒微訝,用奇異的眼神瞧他。
這是那個滿口說著不在乎他、不將他當一回事的父親嗎?
指導他練武、還要多打幾個木樁供他練習……雖然是很隨意的幾句話,但是他真的感受到其中的用心。
「祈兒,你很喜歡盼兒吧?拿她當妻子看待?」
冷不防的一句話,立刻將才冒出頭的一絲絲好感打碎,他驚跳起來,大吼︰「盼兒是我妹妹,我不準你懷疑娘,娘沒有對不起你,你敢傷害娘,我會和你拚命!」
「陸祈君,你給我坐下,少臉紅脖子粗地對我叫囂,我該做什麼還輪不到你來教訓。這麼沈不住氣,我敢將女兒嫁給你嗎?」
「……」
「你最好明白,你是我的兒子,不代表你就佔有什麼優勢;相對地,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也不代表我會犧牲她的幸福來成全一己私心,如果你不能令她快樂,我會替她辦場風光的婚事,將她的手交給她想托付的那個人,听懂了沒有!」
「……盼兒,是我撿回來的,與娘無關。」好半天,他擠出話來。
「我知道。」會主動解釋,表示祈兒敵意已沒那麼濃厚。他信任他,相信他不會拿盼兒的身世來傷害誰,不是嗎?
「所以我才會找你說清楚。我不會枉顧盼兒的意願,更不允許你挾恩求報,雖然盼兒是你帶回來的,但你的權利也只能要求到兄長身分的敬愛與感恩,要想成為夫妻得看你怎麼做,那不是仗著身分能達成的,例如你最近的表現,就非常不合格。一個會令我的女兒傷心得去找別人哭訴的人,我不會考慮將盼兒嫁給他。」
「我、我不是……」他想為自己辯解,他只是──護她心切,怕她受到傷害,更氣一個突然冒出的人,就把他這幾年的呵護給比了下去,他不是滋味啊!
「我令芽兒哭泣了嗎?」一句話,堵死了他。「除了早些那幾年必須離開她,讓她日子熬著日子委屈等待之外。身體病痛尚且無法自主,但令自己的女人受苦就是不對,所以我沒有怨言,早有準備去承受你的敵意與她的恨意。起碼我自認能夠自主後,不曾讓她為我掉一滴淚,而你,以保護之名,行傷害之實,陸祈君,你又比我強到哪里去?」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對話,他不將對方當九歲孩童與兒子,字字句句教祈兒啞口無言。
能夠當他的女人……原來,娘很幸運,難怪,娘說什麼都要等他回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不得不看清、並且承認這一點。
「我……才不稀罕仗著身分達成什麼目的,你等著,我一定會讓盼兒親口告訴你,她要嫁我。」
「哦?」宣戰嗎?陸君遙笑了。「我等著。」
好半天,父子倆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暖風徐徐,燻人欲眠──
「其實,娘沒恨過你,她很喜歡你……爹。」
陸君遙偏頭,半入眠狀態的兒子,頭靠在他肩頭咕噥。
他笑了,為那句真心的呼喚。「我知道,笨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