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身子已疲憊不堪,歸來後的衛少央卻沒直接回房歇息,而是繞了個彎,往另一間寢房去。
里頭還透著光,他知道她一定在等他,他每天都得見見她,否則無法安睡。
推開門,她端坐在床尾,低著頭縫縫補補,神情恬靜。
「小姐。」她仍是不曾對他說一句話,但是每當他開口呼喚,她知道是在喊她,也必然會有所回應。
她仰眸,給他一抹笑,起身迎向他,捧了一碟子糕餅。
他看了一眼,卻沒伸手接過,雙臂扶住她縴細的腰身。「你做的?」
她想了一下,點頭,拈下一塊送上他嘴邊。
意思就是他非得嘗嘗就是了。
他一口咬下,淡淡的梅花清香在齒頰間散開,口感松軟,甜而不膩。她臉上掛滿斯待,于是他也沒讓她失望。「很好吃。」
從她開始為他打理生活瑣事時,他對她說過︰「你不是下人,不需要服侍我。」
她不听,依然故我。
她為他張羅吃穿、為他縫衣制鞋、為他倚門而盼,遠遠見他歸來便由亭中直奔而來,臉上掩不住歡欣喜悅,不寐的夜溫上一壺酒,拖著他看星星,而後睡倒在他臂彎。
玉玲瓏,他倆各執其一,隨身佩帶,兩人相伴時,她把玩玉玲瓏,最喜歡听玲瓏成雙時,發出的共鳴聲響,清韻動人,這能令她露出微笑。
這些像是溫婉的妻,而非下人。
于是他漸漸領會,那是她從不言說的暖暖溫情。
「也許有一天,我辭了官,小姐可願與我共度晨昏,一生相伴?就你,就我、還有惜兒,咱們三人平平靜靜度日,再也別有那些蝕心的波折分離。」
皇上多少听到些風聲,只是裝聾作啞,前兩日,匆然故作不意地向他刺探起她的事。
是,他奪人妻,那又如何呢?他不怕承認。
丑聞便丑聞,官勢壓人、色欲燻心、強佔人妻,怎麼說都無妨,他不介意聲譽盡毀,也清楚表明,若他的行為有失一品朝臣的官風與威儀,那麼他辭官,要他放棄梅映宛,萬萬辦不到。
他早已做好為她放下一切的準備。
她不應聲,只是偎著他,纏摟住不放手。
他輕笑,懂了肢體傳達的濃濃依戀。「好,那我替你決定,我去哪兒,你便去哪兒,咱們生相依,死相憶,永世不相忘。」
他彎身抱起她,輕放床帳內,她遞出篦梳,他接過,將柔軟青絲一根根梳順了。依偎了一陣,她枕在他腿上,睡沉了。
悄悄將她移回床上,女兒就在她身邊安睡,他凝視著,心湖蕩漾暖暖浪潮。
惜兒真以為小姐是她的娘親,餓了、渴了、寂寞了,只認小姐,也只有在小姐懷中才能安睡,不再哭泣︰而惜兒,也撫慰了小姐的失子之痛,兩人相互依存,誰也不能沒有對方。
著迷地瞧著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名女子的睡容好半晌,才不舍地起身離開。
他不該走的,如果他不那麼君子、如果他不是那麼尊重他的小姐,顧慮她的感受的話,他其實早在她柔軟身軀偎著他時,就該要了她,夜夜與她相擁而眠,而不是謹守分際,各自獨眠,那麼,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就在他走後不久,房門再度推開。感受到有人站在床邊注視,那眼神卻不似以往柔暖安心,她起了冰冷寒意,敏銳地驚醒過來。
「啊!」來不及驚呼,口鼻被一把捂住,她呼吸困難,基于求生本能而奮力掙扎。那人一時制不住她,競狼狽地挨上一擊,揪扯間,匆明匆暗的光影映出臉孔
那人竟是杜天麟!
她驚恐地張大眼,排山倒海的強烈情緒包圍住她,突生莫名的對抗力量。杜天麟怎麼也壓制不住,眼角瞥見她身旁的嬰孩,探手奪來,威脅低喝..「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選哪一個?」
這種殘花敗柳他根本不想要,但是任衛少央奪去又是另一回事,現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當了王八,連妻子都保不住,令他顏面掃地,只要他們在一起的一日,他便如鯁在喉,咽不下、吐不出,怎麼也不舒坦!
偏偏真要告到皇上那兒去,他又不敢,畢竟他有太多的爛瘡,真要一道道揭了起來,最難看的還是他,而衛少央再如何都還有皇上偏袒護著。
他不甘心,不信真扳不倒衛少央。若是她死在將軍府呢?強奪人妻後,玩出了人命,殺人之罪皇上還怎麼護?他不信這樣衛少央還能置身事外。
他抱高嬰孩,冷冷望著她,那猙獰的臉孔,勾起鎖在靈魂深處的記憶,一幕、又一幕閃過,與眼前重疊。
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選哪一個?
允兒……她的孩子……
是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那一幕不斷浮現腦海,他怎麼敢、怎麼敢毫無悔意,一犯再犯?
太深沉的痛楚、太強烈的怨恨沖擊著她,她瘋狂、崩潰了,一聲聲淒厲、絕望的吼叫,自心靈深處、也自喉間涌出,傳遍了將軍府,教人聞之心驚——
當衛少央聞聲趕來時,觸目所及是一地的血,腳邊倒臥著一個人,利剪刺入胸口,鮮血仍不住地狂涌,身子怞搐幾下,便斷了氣。
朝里頭一看,梅映宛縮在角落,懷中密密護著孩子,身上血跡斑斑,神情一片空洞。
他呼吸一頓,快步上前。「小——」
「走開、不要踫我——」才踫著她的肩,她便激烈地尖叫、退縮,以身子護住懷中嬰孩,顯然受到極大的驚嚇。
惜兒……那是衛的骨血,她不能再讓她受到傷害了,不能,絕不能!
「是我,小姐!」他揚高音量,企圖喚醒恍惚失神的她。
她怔了怔,緩慢地仰眸,瞧清那張傾心依戀的面容,眼淚瞬間潰堤,倒落他懷中,宣泄出滿腔的恐懼。「他……殺了允兒……還、還想再動惜兒……我、我……好恨他……好恨他……」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沒保護好你們。」他連連安撫,將她和惜兒一並護在懷里。「他有沒有傷到你?有沒有?」
她只是哭,聲嘶力竭地哭。衛少央沒有阻止,她壓抑太久了,需要好好發泄一場.
受到驚嚇的惜兒,陪著她號啕大哭,他牢牢護著,將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名女子阻擋在紅塵紛擾之外,其余的,再也不重要了。
哭累了、聲音啞了,她仿佛怞空了全身的力氣,茫然得毫無方向。
他為她備了熱水淨身,換下血污斑斑的衣裳,一把火燒了。
親自打理好一切,將她抱回他房中,靜默著,相擁依偎,直到夜盡天明。
他什麼也沒問,更不談杜天麟的事該如何處置,婢僕隨後被驚動而來,全教他給斥退了去。
窗外天色大亮,時候不早了,他強迫自己松手,目光留戀再三,無法自那張深戀了一輩子的容顏上移開,他依依難舍,終是隱忍不住,傾前吻了她蒼白的唇。
這是他頭一回吻她,唇溫微涼,他烙下自己的溫度,深深地、密密地纏吮,似要傾盡一生的愛戀,炙熱、渴切。
是第一回,也將是——最後一回。
微微松開,他依著她的唇低喃︰「別擔心,一切有我。」
他總是,只對她說這句話,一次,又一次,並且從未失信。
梅映宛一驚,直覺揪握住他袖口,留住欲下床的他。「你——想做什麼?」
他不答,只是淺笑。「你只要知道,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你,這樣就夠了。」
他走了,丟下忐忑不安的她走了。
她環抱住孤單的身體,蜷縮在他床上,等著他回來。
然而,他再也沒回來,只帶回了一道消息——
他上刑部投案,原由是,殺人罪。
她懂了。
事實上,她早該料到的,殺人罪還能怎麼處理?饒是他再權傾朝野、皇帝恩寵,也開月兌不得……
傻瓜、這個傻瓜!永遠只會擋在她面前以身犯險,為她扛起一切災厄。
她無聲地,默默落淚。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他的官職太高,所犯之罪又太重,刑部審理過後,上呈皇帝裁決。
看著刑部呈上來的卷牘,皇上嘆的氣一次比一次更無奈。
衛卿啊衛卿,你這不是存心為難朕嗎?
末了,他掩上卷牘,親身前往刑部,摒退了左右,只留君臣二人無言相視。
皇上注視了他良久,而後嘆息。「衛卿,你究竟要朕怎麼做?」他這回可把事情搞大了,殺人罪,如何保他?
「罪臣有負皇恩,就請皇上——秉公處理吧!」
秉公處理?秉公處理?他說秉公處理?!愈在心中多重復一次,皇上便愈光火。這要真秉公處理,可是殺頭的死罪!
「你說這話是存心嘔我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明知道我殺不得!」不是不能殺,而是……殺不了手。
他用的,是「我」,而非「朕」,以一個男人純粹的珍愛之心,而非君臣之義。
衛少央靜默。
「你、你這是——」一頓,轉而道︰「你這麼急著把事情扛下來,莫非人不是你殺的,怕朕追查嗎?」
衛少央一驚,表面上不動聲色。
皇上太聰明了,要瞞過,實屬不易。
「皇上多心了,杜天麟確實是死于罪臣之手,他夜闖將軍府,意圖不軌,才會教臣失手錯殺。」
見他明知有錯,卻仍錯得無怨無悔,皇上一把氣燒旺起來。「不過就是個女人,需要爭得這麼難看嗎?連人命都給鬧出來了,這教滿朝文武看了,豈不笑話!」
衛少央凝眸不動,神色未變。「于天下人而言,她只是個女人,于我而言,她是一切。」
「這麼沒骨氣的話,堂堂大將軍居然說得出口!那你當初征戰沙場、保衛家國的豪情壯志呢?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初見時,對朕說過什麼?你說——」
「我沒忘。皇上,衛少央始終是衛少央,自始至終,沒有變過。」
皇上一愕。「你是說,那個給了你雄心壯志的女人,就是她?讓你一生不踫情愛的,也是她?」
「是。」一直是她,沒有變過。
皇上泄了氣,再無力勸他。
試了這麼多年,都沒能動搖他,如今又還能說什麼?
他曾說過,一生心不動,情無波。
他曾說過,無關乎外在身分,亦非拘泥世俗禮教,更沒有男女之分,只在于心之所系,如此而已.
好一個如此而已!他確實向他證明了這一點,不是嗎?
無論用盡任何辦法,就是無法打動他的心,最後甚至卑微又傲性地與他斗起氣來,強要他娶了皇妹。他不將劉姓人看在眼里,他就偏要他按受劉姓人!
可,有什麼用呢?那抹影子,仍是堅定不移地存在他心底,抹不去,也撼動不了分毫。
不願承認,可——堂堂一國之君,確實敗給了一名已嫁為人婦的小女子,還敗得——十分慘烈。
衛少央願為她而死,無怨無悔,可——他又怎下得了這個旨?
氣他、惱他、卻又舍不得他死,皇上悶悶地拂袖而去,臨去前,冷冷丟下一句——
「衛少央,你究竟有沒有懂過我的心情?」
身陷囹圄的日子,並沒有想象中難挨,刑部待他禮遇有加,他身分特殊,因而獨立審訊,並未與其他罪犯同囚一室,因此他可以安靜地想很多事。不著囚衣、不上腳鐐手銬、吃穿用度皆與往常無二,天冷了還為他加上一床被褥,除了失去自由,他實在無從挑剔。
他曾說過︰「張廷尉,你無須如此。」
張廷尉卻回他︰「當年我一時口快,沖撞了皇上,若非將軍您在皇上面前力保,今兒個哪還有威風的張廷尉,這恩情不報我于心難安,將軍您別為難我。」
為什麼每個人都說他在為難他呢?他從來就無意要為難誰。
皇上說他任性,但他也只是從心而至。
不知——小姐如今可還安好?才說了生相依,死相憶,卻成了今日局面,往後的日子,她得自己走下去了。
正靠坐在牆邊凝思,便听張廷尉聲音傳來。「衛將軍,您瞧誰來看您了?」
一回頭,縴細身影婷立于眼前,他驚喊︰「小姐,你怎麼來了!」這種地方不是她該來的。
「別急別急!」瞧這對有情人隔著鐵欄激動相望,張廷尉開了鎖。
「你們慢慢聊,天亮時我再進來。」說完,留了水酒和幾盤瓜果在桌上,揮退獄卒。「去去去,全都出去,讓人家小倆口單獨訴訴情。」
一待所有人離去,梅映宛推開牢門,直奔他懷抱,緊緊相擁。
「你瘦了些。」收了手勁,縴腰不盈一握。這半年好不容易將她養了點肉,面色紅潤些,沒幾天又弄成這副模樣。
「比起你好多了,你這個笨蛋——」她氣惱道,張臂攬下他,雙唇便湊了上去,他微訝地悶哼,柔入糾纏的四片唇中,他甚至不需思索,便激切地回應,舌尖探入柔軟唇腔,勾纏著,直要嘗盡全部的她,不容保留。
一吻方歇,她微喘,臉容浮上激情後的暈赧,羞斥︰「原來你這般霸氣。」
「無可控制。」他壓抑太久了,久到一旦釋放,便再也掌控不了,連他都被自己如此狂熱的洶涌情潮嚇到了。
「衛,殺人的是我。」
眸底熱度稍退,他細看左右,壓低了聲。「別亂說話。」
「你知道我再認真不過。」婢僕趕來時,房內除了杜天麟的尸身,就剩他們兩人,而他又緊抱著她,以身子擋去視線所及,讓她沐浴淨身、燒血衣……刑部想查,也無從由婢僕處探知真相,除非她主動吐實。其實早在那當下,他便已打定主意,連片刻思索都沒有,便決定代她死。
這樣的男人,怎不傻?
「听我說,小姐!」大掌捧住嬌容,低聲道︰「這事已成定局,別再旁生枝節,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靜靜地,什麼也別說,這事你知、我知,便夠了。替我照顧惜兒,好好將她撫養長大,這是你欠我的,做得到嗎?」
多麼拙劣的借口!惜兒有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皇帝舅舅、疼愛她的皇太後外祖母,還有一堆身分尊貴得不得了的親人,豈需托孤于她?
「惜兒視你為母,你也很愛惜兒的,不是嗎?我無意將她留在宮中,那種權力斗爭、奢侈浮華之地,不是成長的好環境,我要惜兒當個最平凡單純的女孩,無憂無慮成長。小姐,答應我好嗎?」
在他如此溫柔的凝注目光、如此卑微的請求下,她沒有辦法拒絕。
她靜默了下。「好,我答應你,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衛少央松了口氣,長指拂開她頰鬢發絲。「好,你說。」無論什麼事,他都會為她做到。
但,他絕對沒有料想到這一個——
「衛,我想替你留個後。」他至今尚無男丁繼承香火。
他驚愕地張大眼,月兌口道︰「那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
「我們未成親!」
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衛,今生我已視你為夫。」她柔柔地道。「若你真要個形式,那麼一切從簡。」她走出囚牢,端來事先備妥之物,上頭有吉祥四果、兩杯水酒,還有——」塊紅頭巾。
她先取來紅蓋頭覆面,他卻痴愣著不動,于是她又道︰「我等著你揭帕子呢!」
是這一抹紅。
他想起那年,她身著鳳冠霞帔,紅艷絕麗的美。從沒想過,有一天她也能成為他的妻,為他染上這抹美麗的紅。
雙手不由自主,揭了喜帕。
「再來是合巹酒。」他一杯,她一杯,與他共飲。
最後,吉祥四果,一顆顆拈了喂他。
衛少央心湖澎湃,情難自已地俯向她,深吻交纏,與她共享了四果的甘甜。
她輕笑。「你比我還急。」
俊顏浮起窘意。「我沒那個意思……」
「別!」不允他退開,她張臂攬回他,柔唇淺淺輕啄,一回,再一回,悄悄解開發上束帶,十指穿梭,親匿地抖散黑發,凝視他少見的狂野面貌,輕嘆︰「我怎能不愛你……」
愛?
她說,她愛他?!
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心愛的女子在懷抱,如此主動、如此婉媚似水,對著他吐露愛語……理智燒成灰燼,衛少央再無法自抑,欺身將她壓進被褥,肢體纏膩,脈息交錯。
身下的她,衣衫凌亂,酥胸半露,長發披散于被褥上,柔膩肌膚點點紅印,那是他剛剛烙下的……衛少央胸口一熱,動情低喚︰「宛兒……」
她目光含淚,動容而笑。「這是你第一次這般喚我。」
由他低醇的嗓音,纏綿溫潤地喊出,煞是好听。
「我已在心中喊過千萬回。」卻沒有一回,有勇氣真正喊出口。
「再喊一次,我喜歡听。」
「宛兒。」他再喚,吮住芳唇,這一回,他以無比的溫存,寸寸廝磨,指掌滑過女子特有的嬌軟身段,感受柔軟膚觸,也傳遞深寵眷愛。
宛兒、宛兒、宛兒……不知是他嘴邊的呢喃,抑或她心頭的低回,交織著喘息、嬌吟、面紅耳赤的旖旎情顛,一聲又一聲,蕩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