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杜宛儀偷了空回家,到兒子房中探視。
這陣子天氣不穩定,她叮嚀了大的,少盯幾次小的,就給她染上流行性感冒了,接到幼兒園打來的電話,她差點嚇壞了。
丈夫已經先一步帶兒子看完醫生,打了一針回家休息,她趕回家時,兒子蜷臥在父親懷里,父子倆擠在小床上睡得好熟。
今天,她不放心又回家一趟,確定兒子一切安好,沒再發燒,這才放下懸掛的心。
回到房中沒多久,家中電話響起,她伸手接听。
「您好。請問傅克韞先生在嗎?」是甜美的嗓音,有些制式化的音律,像是櫃台總機那一類的。
「他不在。您哪位?」
「這里是慈心醫院婦產科,傅先生昨天來過這里,遺落了皮夾,請問方便過來櫃台領取嗎?」
婦產科?!一個大男人不會去婦產科,那——他跟誰去?
「小姐、小姐?」
由呆愣中回神,她連忙應聲。「喔,我是他太太,我現在過去拿。」
掛了電話,也領回皮夾,稍晚,傅克韞回來,她勾勾食指。「傅先生,麻煩過來一下。」
「什麼?」他月兌下西裝外套掛好,走向倚坐在雙人沙發的妻子。
「這個。」她揚揚手中的皮夾。「我今天去醫院幫你拿回來的,你和誰去婦產科?」
他腳步一頓,在她身邊坐下,沒立刻開口。
杜宛儀偏頭打量他的神情。「很難回答?」
「有一點。」他凝思了會兒,斟酌詞匯。「這關系到個人隱私。」
這是道德問題,既不是當事人,就無權多說什麼。
「所以不能告訴我?」
「不能。」
「喔。」
喔?!「就這樣?」他意外地揚眉,她完全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
「啊不然咧?」他不是說不能講?當然就這樣了啊。
「妳……沒胡思亂想?」他再次確認。
「是有滿肚子疑問啦,不過沒亂想,你放心。」
他細細審視她臉上每一個表情,確定她不是在說場面話。了不起,婦產科都打電話來了,還能夠處變不驚,真的長進不少。
不過他還是多嘴強調一句︰「小毅絕對沒有弟弟或妹妹,有也一定會是從妳肚子里出來。」是說年近四十,也不太生得出來了,想生他也不準。
噗——
她笑出聲。「我知道啦!」
但是他不說,不代表她永遠不會知道。
天意之所以是天意,絕對是因為它深奧到你永遠抓不準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對于難以掌控的奇妙巧合,你只能將它歸于天意。
前幾天跟妹妹通電話,發現她牛頭不對馬嘴,講話方式怪異,過沒兩天,她到傅克韞那間臨時休息的小公寓去幫他添置些日常用品——有些他吃慣、用慣的東西都是她在打理,叫他買他還不知從何買起。
結果,就讓她撞見小妹那只絕世鴕鳥龜縮到這里來,還給她帶球跑,差點把她氣死。
家門不幸啊!杜家怎麼會出了這麼個敗壞門風的不肖子孫,還沒名沒分為同一個男人懷孕兩次,千錯萬錯錯不悔,簡直笨到太平洋去了!
听听那小鬼怎麼說的?四十歲的女人真愛碎碎念、四十歲的女人真愛碎碎念、四十歲的女人真愛碎碎念……好可恨的一句話。
傅克韞把她拐回家,還小妹耳根清靜,見她心有不甘,一副想咬棉被泄恨的表情,他笑出聲來。
「還在想小妹的事?」
她猛然抬頭。「那天你就是陪心心去婦產科?」
「嗯。帶小毅去醫院,在門口遇見她,她看起來很茫然,就陪著她等檢驗結果出來。」
也就是說,他早知道了!
「明知道她在逃避你還出借住所!」這個幫凶!
「不然我該怎麼樣?像妳一樣指著她的鼻子碎碎念嗎?」他不以為有用。
「你至少要告訴我啊!」那是她妹妹耶。
「妳會大驚小怪。」小妹不讓他講,他能不顧當事人意願嗎?心心不是小孩子了,她有權決定自己的事。
「我大驚小怪?!」呃……好啦,當了媽之後是真的比較愛碎碎念,丈夫已經不只一次說她像嘮叨老太婆了。
她泄氣地垂下肩。「難道就由她去嗎?」
傅克韞伸手柔柔她的發。「我來處理,心心也是我妹妹。」提供住所不是要讓她逃避,而是讓他們能確知她安好。那男人有心的話,會自己找到她,真沒辦法,小孩呱呱落地前,他也會用點小技巧讓徐靖軒找到她。
杜宛儀仰頭望他,了然地淺笑,暖了眸光。
這男人不說甜言蜜語,但順口說出的寥寥數語,卻比情話更暖心。
她的家人也是他的,她的事情他當成自己的在擔待,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訴說這則訊息。
「過兩天,去看媽媽吧!」她輕聲說。
他的家人,也是她的啊!他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人,真的永遠料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
前一刻,吃早餐時仍在說年底要帶小外孫出國去玩,討論該去哪個國家,下一刻,杜明淵就在杜宛儀面前倒下。
傅克韞做了急救措施,穩住驚痛慌亂的妻子,鎮定地打點所有事宜,將岳父送醫急救。
心肌梗塞,引發心髒衰竭,不到二十四小時便撒手人間。
杜明淵走得突然,沒人預料得到,杜家上下一片哀沈。
無論是生前被捧在掌心萬分寵愛的那個,還是被放逐邊疆、盼一個關愛眼神盼了多年尚未等到的那個,都沒有辦法接受好好一個人突然說走就走的打擊,悲傷愴慟,傅克韞擔待著後事的處理。
頭七那天早上,律師上杜家來,說杜明淵前陣子才說要重新立遺囑,所有重要文件都在保險箱中。
問題在于誰也不曉得保險箱密碼。
一般人設定密碼,多半會用對自己別具意義的人或數字,接連試過杜明淵以及杜宛儀的生日未果,所有人瞪著保險箱,束手無策。
傅克韞沉默許久,突然念出一串數字。
杜宛儀訝然瞥他。那是……心心的生日。
他知道岳父的心事,知道他其實很愛小女兒,出事前一個禮拜,還交代自己出面買下徐靖軒隔壁的房子,留給小女兒。
處理完杜明淵的後事,律師公布的遺囑,更是跌破所有人的眼鏡。
托傅克韞出面交涉購下的那處小套房,以及一筆信托基金,留給小女兒。
杜家大宅、名下現金,留給大女兒。
其余動產、不動產、股票、有價證券,一切的一切,皆由女婿繼承。
這種完全出乎眾人意料,不合常理的遺囑一公開,確實是眾所嘩然,連一向鎮定的傅克韞都呆愣了好一陣子。
杜明淵等于是將畢生的心血,全留給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誰也想不通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律師告知遺囑中附加的但書,這才恍然大悟。
傅克韞不得與杜宛儀離異。
用心良苦的父親,只是用了另一種方式,替女兒留住丈夫。
多悲哀,到頭來,她仍是那個得用錢來綁住男人的女人。
多悲哀,到頭來,他仍是那個為了錢而賣斷終身的男人。
這紙遺囑,讓外界看待這樁婚姻的目光更加根深柢固。
雖說死者為大,可傅克韞實在無法不在心里詛咒杜明淵。
這麼多年了,他不相信杜明淵會看不穿他的心意,明明知道他這輩子已經不能沒有宛儀,何苦加這條但書,讓他和宛儀的婚姻看起來簡直像利益交換似的。
律師讀完遺囑時,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她一徑沉默,恍惚的眼神,他看不透。
連著幾天夜里,她睡不好,總是安靜坐起,在黑暗中呆坐到天亮,這些他都看在眼底。
一切又將走回頭路了嗎?
一開始的立意不良,成了他婚姻里的毒瘤,它始終是存在的,它讓他虛擲了十年婚姻,讓他想對妻子說一句「愛妳」,都說不出口。
好不容易與她走到今天的地步,他不能、也絕不允許任何事物再來破壞他的幸福。
但是,一紙遺囑,毀了這一切。
即使他們做了百年夫妻,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永遠都無法確定,他與她在一起究竟是為了她,還是杜家的財富。
他一輩子,都只能是為了財富而留在她身邊的男人。
傅克韞痛苦地閉上眼,心里明白杜明淵是在懲罰他最初的誘婚行為,要他作繭自縛,他得到他要的了,可是,也失去了婚姻的自主權。
結婚、離婚都無法由己,一句「我愛妳」,听起來只是更諷刺,誰信?
他完全沒防到,岳父臨走前還反將他一軍。
這一將下去,完全是死棋。
杜明淵的報復來得好晚,整整十七年,他還真沈得住氣。事實也證明,真的狠狠整到他了,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他在岳父生前的書房里來回踱步,焦躁煩悶地瞪著桌上的照片,腦海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翁婿兩人在這間書房的對話。
——克韞,我們的棋局還沒結束。
「您究竟想看見什麼?」如同那一年,他問著照片里的長者,也在心中自問。
一直以來,杜明淵一心一意只想讓女兒幸福,怎麼做,才能讓她的幸福踏踏實實地落滿胸懷?身為一名父親,最想看到的,也不過就是一個男人真心真意地愛他的女兒……
他一怔,忽然明白了杜明淵立這樣的遺囑背後的用意。
「是嗎?你用這種方式,逼我做出抉擇?」恍然大悟的同時,他既想哭,又想笑,沒想到,到頭來會是這種結果。
「你贏了。」他會讓杜明淵看到他想看見的。
他尋至花房,找到蜷坐在波斯菊旁,失神呆坐的妻子。
「宛儀,我有事跟妳說。」
「嗯,你說。」杜宛儀眼也沒抬,無精打采地應聲。
傅克韞坐到她身邊,輕抬起她的臉容審視。「很苦惱嗎?無法分辨我們的婚姻究竟是真心相守,還是名利成分居多?」
她無神的眼眸掠過一抹愕然。「你怎麼會這麼說?」
「爸的遺囑——」
「不是!」她想也不想便否認。「我只是想念爸,心情不好而已,你不要多心。」
「是嗎?」他微笑,沒與她爭論。
「上一回,妳用離婚協議書來表達誠意,為我們的婚姻努力,這一回,換我來向妳表示我的誠意。」他遞出手中的文件。
什麼?
她不明所以地怞出牛皮紙袋的東西,赫然是五年前她給的那份離婚協議書,而且連男方也簽了名!
「你——」她僵掉的表情,讓傅克韞莫名地想笑。
「懂我當時五雷轟頂的心情了嗎?」風水輪流轉呀。
「你、你報復也不用開這麼大的玩笑……」她心髒差點麻痹。
他斂笑。「宛儀,我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要離婚。」
她急切地張口,被他阻止,安撫地拍拍她掌背。「先听我說。妳當時用什麼樣的心情與用意去簽這個名,我就是用同樣的心情在做。妳簽這個名,是因為相信就算有這張紙我也不會離開妳,同樣地,我也相信就算簽了這個名,我也不會失去妳。妳簽它,是想證明在婚姻里的信心,我簽它,要找回的是妳對愛情的信心。
「我們之間,一開始的起步點就錯了,也許妳自己都沒有發現,它始終是妳心里的結,妳只是不在意了而已,不是不存在,但是我並不想讓它一直存在我們之間。宛儀,我也會怕失去妳,我不想走回頭路、不能冒一丁點的風險,所以這個結的源頭是什麼,我就從哪里解開它,一切從頭來過,妳懂我的意思嗎?」
「不是……很懂。」她皺眉。「而且離婚的話,爸的遺產會由我繼承,你就——啊!」
難道,他是那個意思?!
「宛儀,我愛妳。」讀出她眼中一抹訝然,他便明白,他的猜測沒有錯。「妳一直都無法肯定這一點,對不對?因為我留在妳身邊的因素太多了,今天再多這一份遺囑,妳永遠搞不清楚,我在妳身邊的原因。」
因此,他要除去所有的原因,只留下唯一想讓她感受到的那一個……她好像有一點點懂了。
離了婚,他什麼都得不到。
或許說,離婚,是在兩者之間選擇了她。
當初,為了什麼而娶她,今天,他就為了她而放棄那些。
他只是想向她證明,他要的是她,補償一開始所虧欠的。
他離婚,不是放棄她,而是為了擁有她——應該說,他想擁有的不只她的人,也要她的快樂,真正的快樂。
離了婚,他只是一個叫傅克韞的男人,沒有婚姻的約束,沒有財富的利誘,沒有任何的因素,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單單只因為他愛她,想陪在她身邊。
「宛儀,敢不敢跟我賭?沒有婚姻,沒有那一切,我依然可以陪妳到讓妳可以看見我滿頭白發的樣子,三十年後,我們再結一次婚。」
她懂了,也笑了。
她想,全世界大概沒有一個要與心愛丈夫離婚的女人,還能夠笑得比她更幸福洋溢。「好,我們離婚。」
傅克韞張臂,承接投入胸懷的柔軟溫香。
其實後來,他常常在想,當年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做下決定娶她?真要出賣人格,他有一百種一步登天的快捷方式,但是一開始,他並不打算這麼做。
他想,或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她帶著美麗笑容,毫不遲疑伸手握住母親的那個舉動,當時,他在遠處看著,心莫名地暖融。
花了許多年,他才恍然頓悟,他想擺月兌的,不是卑賤如泥、任人輕視的身分,而是無邊無際的寂寞。
那個帶著笑的美麗女孩,以溫暖掌心拉住母親的同時,也握住了他的心,他潛意識里知道,這女孩會疼他、寵他,包容他的一切,以那雙手,溫暖他冷寂的心。
自始至終,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家,一個女人全心全意的似水溫柔。
無關名與利,真正打動他的,是用一支棒棒糖來討好他,羞澀的少女純情。
是她純淨無偽的情意,讓他的心比化在嘴里的糖更甜膩。
早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愛上她,比自己以為的還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