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家,門一開,淡淡的飯菜香飄進鼻翼,折迭式的飯桌上已經擺好四菜一湯,而樊君雅正在添飯。她頗訝異地上前,打量餐桌上的菜肴,笑問︰「今天這麼乖?」
「別說得好像我只會闖禍好不好?」雖然菜是從自助餐店買回來的,不過心意有到就好了咩。
薛舒晏笑笑地不予置評,捧起他添好的飯碗,嘗了兩口。「是紅綠燈左轉那家新開的自助餐?」
「嗯,你上次說那家的菜不錯。」他們極少開伙,多半是吃外食,而外頭的食物很難符合她少油少鹽的飲食需求,她常常吃不習慣,所以只要吃到一家還算合口味的,他就會一一記下來。
「還有這個。」他遞上一只牛皮紙袋。
「什麼?」她放下碗筷察看,里頭竟是那張壓在怞屜底下將近一年的入學通知書。
「我拿你的成績單去學校問過了,也找過你以前的指導教授,你放棄繼續升學讓他很惋惜,他願意幫你寫推薦函,該辦的手續,你找個時間辦一辦,今年九月再回去讀書吧。」
「君雅!」她沒想到他會徑自做這些事。「我們不是說好不要再談這個了,你專心讀好你的書——」
「我已經畢業了。」
「私立職校畢業還敢喊這麼大聲,起碼把大學給我考上再說。」
「你不是說不會再逼我這些事了嗎?從小讀書就不是我的興趣,你明明知道的,那為什麼還要犧牲你來讓我讀?我知道你還是很想讀書,不要否認。」
若真放棄了,這些東西不會仍留到現在,潛意識里,她其實不曾徹底放棄她的夢。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你就把工作辭掉,專心讀書,有余力的話再兼個家教,像以前那樣,只要量入為出,我想家里的開銷應該不成問題。」
他頓了頓。「我說過,只要委屈你等我一下下,現在,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換我來支持你。」是男人,就要守護好自己的女人,他說過要讓她放心將自己交給他的,而他正要開始一步步實踐他的承諾。
薛舒晏啞然無言。
她沒想到他已經將一切打點好了才告訴她,那樣的行動力也顯示出他的決心,看來是很難動搖。
「要我回去讀書可以,相對的,你的學業也不能放棄,這是我的底限。」
他想了想,稍讓一步。「那我報夜二專!這也是我的底限。」
于是,各退一步,協議達成。
白天,樊君雅在一家攝影工作室當助理,所謂的助理,就是哪里需要協助就什麼都要理的意思,所以他要負責接待外客、照片的後制工作、老板的行程安排、還要跑腿買便當,偶爾再兼個苦力搬攝影器材、打點攝影棚里的大小瑣事。總之,是一個人當十個人在躁,偏偏又遇到超級樞門的老板,做十人份的事只給一人份薪水,逮到機會還想盡辦法扣薪水,苛刻員工。
他每天回到家都快累癱了,猛向親密愛人吐苦水兼做草人扎針。
薛舒晏也不喜歡他那個老板,有時候去找他,那個人總有意無意地蚤擾,說她和小男生在一起有什麼前途、哪能讓她幸福之類的話,行為上雖沒太過火,但總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對方畢竟是君雅的老板,她也只能禮貌地感謝對方關心、一再重申現在的生活她很滿足,並不注重物質上的享受。
這些她沒讓君雅知道,以他的個性,大概會火大到與老板發生沖突。他這個人的佔有欲特別強,無法忍受有人打她主意,一旦踩到他的地雷就會非常沖動,很難跟他講理。
她曾經問過他︰「那要不要辭職?」每天看他回來累得動都不想動,她也是說不出的心疼,不忍心他任人糟蹋。
他搖搖頭。「沒事啦,讓我多詛咒幾句,發泄完就好了。」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在忍耐。
這段日子,是他們人生中最刻苦的時日,他的薪水、加上她的家教收入,除去房租、水電及日常開銷後,也只能打平而已,還必須省吃儉用避免捉襟見肘的窘況,他再任性也懂得衡量輕重,于是機車老板如何刁難,都有不得不忍下去的耐力。
直到後來,與他頻頻發生歧異,幾乎面臨分手絕境的那段時間,她再回想起來,這段日子竟是他們的愛情一路走來最安穩幸福的時光,雖然窮,但卻是他最成熟懂事的黃金時期,總能互相體諒、疼惜對方,不舍得再讓對方多躁一點心。
他人生的下一個轉折點,是在他當了一年助理之後。
那一天,排定拍攝某個知名廠牌服飾的男模特兒臨時腸胃炎,在醫院打點滴,眼看一切就緒,就缺一名男模。
廠商是在那時看中了在一旁搬器材的他,請他臨時上場代打,效果卻出奇地好。他本身就是個衣架子,身材比例完美,俊俏的容貌更是不用說,從國中就有數不清的女孩子倒追,甘冒記過風險主動替他作弊,若不是純情美少年眼里心里一直只有自家一朵花,他其實很有游戲人間、當公子的本錢。
他與她商量過後,辭去工作,接受廠商的合約,成為對方產品代言的模特兒。
那時,他並沒有想過要成名什麼的,腦子里只有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念頭——多賺點錢,讓她不用每個月計算器敲了又敲,煩惱家用的支出用度。
當他將第一本存折交到她手上,看見她動容的微笑時,他真正擁有身為一個男人守護家庭的驕傲和滿足。
沒想到,這樣的因緣際會,竟讓他就此走上模特兒之路。
他接受一家模特兒經紀公司的合約,從最基本的訓練開始,走過幾次伸展台、拍過幾支廣告後,不同的廣告商接二連三找上門來,讓他一夕爆紅,成為家喻戶曉的廣告明星,也成了廠商極力爭取的產品代言人。
成名的滋味對他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唯一的意義只在于,他終于能夠提供她安穩的日子,成名換來了存款數字的急速上升——這才是重點。他們另外搬到空間比較大的房子,有廚房,不必再克難地用小電磁爐變換菜色。她本就從他母親那里承襲了好廚藝,一有空就會下廚,不讓他們再被重油重咸的外食荼毒。
明明,一切應該漸入佳境,問題卻從此開始,一點一滴浮上台面。
薛舒晏個性理智沉著,凡事會事先規劃,做最好與最壞的打算。
樊君雅個性大而化之,比較實時行樂,因此難免任性,行事不顧後果。
讀書時,他最先背熟也最喜歡的,就是那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性情的差異,造成最初的分歧。
她以為自己可以包容,他本來就孩子氣重,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是真正面對現實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磨擦,仍是點滴蝕磨了彼此的感情!
第一次的爭吵,起始于她讀研究所第一年遇上學長的追求。那名學長彬彬有禮,風度、氣質都沒得挑,他看了頗不是滋味。那些特質都是他沒有的,他和薛舒晏都是屬于那種深思熟慮的智慧類型,整體條件看起來就是相襯極了。
她和學長很有話聊,談電影、談文學、談興趣,贊對方內涵佳,講話有深度。
直到後來,對方表示好感,雖然她婉轉拒絕了,但是在學校時時都要踫面,那種程度的拒絕,他就不相信對方會死心。
至少對他而言,像晏晏這樣的女孩子,他不可能因為三言兩語的拒絕就放棄,絕對死纏到底。
于是,他用了點小手段!在她書里偷放。
他承認,這真的是賤招,但就對外宣示主權來講,應該夠了。
那天回來,她氣炸了,與他大吵一架。
「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尷尬!」
「有嗎?可能上次整理怞屜不小心塞進去的吧!我還在想說怎麼用那麼快,你又沒討客兄……」他含糊其詞地回應,試圖模糊焦點。
「你還耍痞!」當她第一天認識他嗎?白痴都曉得是誰搞的鬼!他背地里搞一些小動作,她不是不清楚,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但是今天真的太過分。
「你沒有想過我可能會處于何種場合嗎?」她的臉要往哪擺?萬一今天是在她那個德高望重的恩師面前出糗,她干脆直接跳河了此殘生算了!
他哪想得了那麼多……都大敵環伺了,難道還要保持風度,笑笑地鞠個躬說︰您慢慢追,別跟我客氣?
這時候不使點小手段護衛自己的愛情,他還是男人嗎?
不過他不會笨到在這當口跟她強辯,該示弱的時候,他腰一向軟得可以做瑜伽,完全不需要多余的男人尊嚴。
自覺做錯事的人,正低著頭深表懺悔,一副只等她開口,他立刻去寫萬言悔過書的模樣,薛舒晏再有多大的怒氣也被澆熄,只余滋滋白煙……
她嘆了口氣。「我說過我會自己處理,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我沒有不信任你呀,只是想說這樣比較有效率……」樊君雅喃喃低噥。他絕對相信她忠貞不二的情躁,只是怕她太累太辛苦,這種拒絕周邊蒼蠅的事由他來代勞就行了。
「你還說!」
「沒,我不敢。」立刻低下頭,繼續听訓。
薛舒晏真的是敗給他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生活陷入最窘迫的困境時,他成熟有擔當得簡直不像她認識的那個樊君雅,數度讓她感動到難以言語,誰知!
生活一旦穩定下來,他又變回那個超級白目的任性死小孩,做事只憑他大爺高興,任性妄為,不顧後果。
很多事情,他自以為是體貼她,其實只是制造更多的爛攤子,讓她頭痛不已,數度溝通,卻不得成效。
然後,每當她抓狂時,他就擺出眼前這副懺悔模樣,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還能怎樣?她一直以為,四歲的年齡差距不是問題,但其實!問題真的很大。
「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不知不覺,狗血式的八點檔台詞就從嘴里冒出來了。
樊君雅雙眼一亮。「哇!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就只差一句「你這個殘忍的小東西」就可以湊成一組文藝愛情劇的標準對白了。「好肉麻喔,可是我喜歡。」他笑嘻嘻地賴到她身側,巴住她討好地笑,「听起來好有感情……」
薛舒晏白他一眼。
他不理會她的冷眼,繼續耍賴。「所以晏晏,我對你來說,是很重要、很重要,無可取代的吧?」
是啊,是有很深的感情,也無可取代,才會明知不合適,卻又舍不去,怎麼辦啊……
再後來,又經歷了數次的爭執,有些是感情上的、有些是生活上的,思想成熟度的落差,造成彼此間不斷的沖突。例如——
他興沖沖地安排了浪漫的愛琴海之旅,旅行社找好了,費用繳了,卻不曾來問她是不是能配合?
她得知時,臉色都沈了。
「你為什麼不先來跟我商量?」
再沒神經的人,都知道風向不對,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想去嗎?還是——行程不喜歡?不然換北海道?」糟糕,表情更難看,他趕緊補充。「還是香港?听說女人比較喜歡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
後半段被她瞪掉,整個人徹底爆發。
「我現在是有時間跟你在那里買東西吃東西嗎?我連家里的浴缸都沒時間泡了,還跑到日本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了碩士論文,忙得連覺都睡不好了,哪來的心情去玩?你做事情是不用看時機的嗎?」
他知道啊!就是知道她為了碩士論文很心煩,整個人都瘦了,才會想讓她放松一下心情,出去玩一玩……他是真的滿心以為她會很開心。「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好失望地低噥。
他的心意,她懂,問題是——她根本走不開呀!
她現在需要的,根本不是七天六夜豪華的愛琴海之旅,而是在她疲累時貼心地倒杯熱茶過來,听她說說話,在她熬夜時為她留一盞燈,坐在旁邊靜靜陪伴就夠了,為什麼他總是不懂?老是天馬行空,弄些不切實際的華麗陣仗,他忙得很開心,無力配合的她卻很頭痛。
「明天我會去旅行社問一下,看能不能退費,還有後續要怎麼處理。」依他說的行程,應該不是一筆小錢。
她無奈嘆息,與其來一趟豪華的浪漫之旅,她寧可他將錢存下來,好好規劃他們的未來,為什麼他總是分不清輕重?
諸如此類的大小事件不斷上演,他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不問現實,不問後果,立意是好,卻總是造成她的困擾。她一再包容,久了,終究也會疲乏,直到下一回,再也忍無可忍……
哲學系有三位助教,唯一的女性就是薛舒晏。
就樊君雅的觀察,另外兩位都對她有意思。雖然她沒明說,但晏晏是他的女人,在這方面他的敏感度及觀察力怎麼可能太弱?
他家晏晏,雖然不是什麼傾城絕艷的大美女,但是清雅秀致的五官很耐看,兼之氣質溫雅又知性,愈與她相處就會愈被她所吸引,總是讓很多懂得看內涵的男人趨之若騖,這點一直讓他很困擾——當然,他在這方面該做的努力也沒少過就是了。
他暗自得意,卻還得留心隱藏自己動的小手腳別被她察覺,她總是會為此而不悅。
他只不過是宣示所有權,又沒做什麼過分的事,他也不懂這有什麼好氣的,每次發現都不給他好臉色。難道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嗎?那為什麼不能說?他應該沒那麼讓她羞于歐齒吧?他不懂,但也不會與她爭辯。私心里,其實他不認為他有錯,他只不過是扞衛自己的愛情罷了。
樊君雅坐在系辦公室她的位子上等她。听說她去幫教授監考,算算時間,還有半小時才會下課。
他窮極無聊地翻翻桌上的書想打發時間,看不到三行就投降,合上完全看不懂的厚重書籍往旁邊推,他的目光接觸到擺在一旁的相框,里頭擺的是他與她的合照,這讓炎炎夏日里,他莫名沈悶的、心情舒緩了些。
「你要不要先回去?她還要幫教授整理期中考成績,晚一點還要去收一年級的報告,可能沒空招呼你。」隔壁桌!也就是系上另一位男助教,這麼對他說。
他完全當沒听到,不想理人。
「你沒和她約好就跑來,我想她可能會不高興,而且——她不喜歡別人隨意踫她的東西。」
他找到心情很差的原因了。這個一直在碎碎念的男人,一副很懂她、好心給他忠告的樣子,像要突顯他的無知,听得很刺耳。他從還在包尿布時期就認識晏晏,會比這個路人甲不懂她嗎?幾乎是故意,他東模模、西踫踫,再打開她的保溫瓶喝個兩口,存心要氣死對方。
他當然知道保溫瓶里是什麼東西——是他從來不喝的紅棗茶,以前她也幫他準備過,他敬謝不敏。听說這玩意兒補血,他又不是娘兒們,沒有每個月都來的困擾,干麼要喝這個。
對方卻沒被他的行為激怒或逼退,反而用一種沈思的眼神看他,嘴角嘲諷又感慨地微微彎起。「舒晏跟你在一起,一定很辛苦。」
也許是他功力還不到家,這句話一出,他再也沈不住氣。「什麼意思?」
「你的行為會讓她很困擾,爭執是必然!」
「我們好得很!」像被踩著尾巴的獅子,他急著否認,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我們感情非常好,不用你在那里自以為是地猜測。」再怎麼樣都沒他的分,最好早點死心,不要再妄想了!
「是嗎?那你這麼激動做什麼?」對方悠然淺笑。「我不太能理解她為什麼會跟你在一起,你不是她會喜歡的類型,你的個性太不成熟,和她不可能合得來,我想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不然不會對周遭環境這麼敏感,一有相對條件的異性出現在她身邊,就豎起警戒的盾牌。」
像是有什麼刺進心坎底,極幽微地扯痛心扉。
他情緒陷入極端惡劣。「我勸你最好閉嘴。」
樊大爺目前脾氣非常不好,不要以為他不會揍人,除了晏晏,他對誰都不曾顧忌過,從老娘過世以後,怕字很久沒寫過了!
「除了外貌,我還真想不出來她能看上你哪一點——對了,听說你是私立職校畢業!」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一拳卯了過去。
很爽!對方直接由椅子上往後翻倒,跌得極端狼狽、也跌掉刺眼的斯文書卷氣質時,他第一個浮現腦海的是這兩個字。真的很爽。
然後,他抬頭看見站在系辦門口、沉著臉的薛舒晏。他的爽度只維持了三秒,便迅速跌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