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十萬是爸爸捐去蓋廟用的。」高仁杰耐著性子解釋道。
「他開口,你出錢,好一個孝子啊!」趙晴沖出口的話毫不留情,臉上的表情滿是譏諷。
「趙晴,我們好好談一談好嗎?」他試著好聲好氣地對她說道。
「你干麼同意這種捐款?」她絲毫不理會他,像逼問犯人一樣地嚴苛。
「這些錢是爸爸用媽媽的名義捐的,是幫媽媽做功德。」高仁杰推了一下眼鏡,利用這個小動作喘了口氣。
兩個人之間,至少該有一個是冷靜的。所以他不能跟她一樣大動肝火,沒必要為這種事情吵起來的。
「那間廟宇你熟嗎?前幾天新聞才報導有人借著興建廟宇的名目斂財,你怎麼知道那不是一場騙局?」他忍氣吞聲的表情讓她怒火中燒。
他根本就不知道人心險惡與民生疾苦,憑什麼擺出那種表情?
「蓋廟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不會騙這種錢。」他真的不想吵架!
「洪天明不也是你爸爸的朋友嗎?那個人就是個名副其實的騙子。」她臉上的表情轉為嚴厲。
「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如果你能夠學會不要相信他們,那我當然就不會以偏概全。」一把火從胸月復間慷慨激昂地燃起,她的斗志益發地高昂。
「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他們?他們是我的家人啊!」高仁杰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像望著一個冷血之人。
「對,你們全家都是好人,就我一個人是斤斤計較的神經病!」她索性嗓門大開,朝著他放聲大吼起來。
「你鬧夠了吧?」
高仁杰臉色一沉,黑眸瞬間轉為陰郁,神情頓時大變。
趙晴一愣,怔怔地看著他嚴肅的神色——他在凶她?
心口被人狠狠捶上一拳,稱不上痛,但那股不舒服的感受卻鑽入了血液里,在全身百骸流動,怎麼也消不去。
面對她的不發一語,高仁杰捏緊拳頭,做了一次深呼吸。
「抱歉。」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他明白她的立意總是好的、總是為了他們家著想啊!
「趙晴,我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好嗎?」他第二度開口說道,神情近乎乞求。
「沒什麼好談的。」趙晴寒著聲說道,別開臉不肯看他一眼。
早該知道遲早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啊!
她冷笑一聲,拎起自己尚未打開的行李箱。
「你要去哪里?」他飛快地攔在她的面前,扣上門鎖,擋住她的去路。
「我回家看我媽,不行嗎?」
她粗暴地推開他的阻攔,他的手卻如影隨形而至。她一惱,高跟鞋重重地踩上他的腳板,在他吃痛彎身之際,她迅速開鎖、握住門把。
「我陪你回去。」
高仁杰忍痛拐著腳,想伸手抓住行李箱,不想她在盛怒之下離家。
「放開!我不想和你在門口拉拉扯扯的,難看。」趙晴用力撥開他的手,鐵青著一張臉,逕自推開房門。
「唉呀,你總算回來了,我差點以為我哥還沒結婚呢……」剛進門的高義杰倒在離大門最近的沙發上,直接送上一句訕笑。
「我倒是不會忘記高仁杰有一個按時領月俸的好命弟弟。」趙晴沒好氣地回嘴。
「高仁杰,看看你老婆的狗嘴吐出的是什麼話?」坐在餐桌上吃水果的高文隆,忍不住開口抨擊。「娶老婆就要娶像曉芸這種秀外慧中的女孩子。」
洪曉芸著嘴嬌嗔一聲,瞄了趙晴的行李箱一眼。
「你還有一個兒子。」趙晴惡意揶揄的視線瞥向高義杰。
「才不要。人家喜歡的是仁杰哥……」洪曉芸急急忙忙表明心志,且還欲蓋彌彰地補充了一句。「這種類型的。」
「原來你喜歡吃九分熟的牛肉。」高義杰神色稍變,卻故作不在意地哈哈大笑。
「要你管。仁杰哥是最高級的松阪牛肉。」洪曉芸嘟嘴哼了一聲,水汪汪的眼眸只瞧著高仁杰。
高仁杰緊皺著眉,目光卻不曾片刻離開過趙晴的臉上。她此刻的表情近乎扭曲。
「爸爸,你看他們兩個這樣算不算是是冤家聚頭啊?」趙晴扇風點火地將注意力定焦在那對年輕男女身上。
「你才剛回國,又想去哪里?一點都不安分。」高文隆氣憤情勢逆轉,端出長輩的架子喝道。
總有一天他會斗贏這個女人的!
「誰不安分還不知道呢……我回娘家看看,順道去警察局備案。」趙晴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備什麼案?」一向家父子三人同聲一問,個個臉色怪異。
「我請警察局去查一座‘據說’打算興建的廟宇是否真有其事?然後,還要順便詢問一下銀行,信用卡的卡費繳不起的人,要如何申請破產?」
高文隆看向高義杰,高義杰則是火燒一樣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哥!」高義杰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我警告你……」高文隆察覺出事態嚴重,立刻出聲恫嚇。
「警告我什麼?我做錯事了嗎?」她為什麼要和這些不夠格的人攪和在一塊兒?
「趙晴,留給他們一條路走。」
高仁杰神色凝重地向前一步,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留給他們一條路走?那你讓我走上的又是哪門子的路?」她寒笑一聲,笑聲無情。
「這種女人讓她走!我們高家不要這樣的媳婦!」高文隆大動肝火,指著她的鼻子怒道。
「听到你爸爸的話了嗎?你不是一向最服從他的嗎?」趙晴狠狠甩開他的手臂,拎著行李大跨步往門口走去。
「哥!你告訴她,那是誤會。」高義杰一面看著哥哥,一面趁眾人不注意時將腳伸長。
「你放心,哥哥會幫你的……」高仁杰看著弟弟,擺出一個安撫的微笑。
「啊——」
趙晴驚呼了一聲,腳跟一扭,整個人狠狠地摔倒在地上。重心不穩的行李箱也隨即砸在她的肚子上。
一陣尖銳的刺痛從下月復鑽入下肢,她痛喘出聲,整個人像蝦米一樣地蜷曲在地上。
「唉呀,這叫現世報嗎?」高文隆開懷大笑著。
「怎麼晴姊連路都走不好啊!」洪曉芸揭著唇,卻藏不住笑聲。
趙晴吃痛而倒怞了口氣,才抬頭便接觸到高仁杰擔心的黑眸。
他何必這樣對她呢?她對他並不好,她又刻薄、尖酸、完全抹殺他的判斷,她不值得他這樣對待……趙晴在恍惚間如此想道。
「你摔到了哪里?病嗎?要不要緊?」見她連話都說不出,高仁杰的大掌緊張萬分地探著她的脖頸、頭側,臉色比她還蒼白。「摔到頭了嗎?」
趙晴想搖頭,忍不住的痛吟卻從口中奔出。
她並攏雙腿,感覺一股熱流往體外沖——
她想,她可以確定自己真的懷孕了……
「說得出話來嗎?」高仁杰回頭對著一臉看好戲神情的弟弟粗聲喝道︰「還不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才跌個跤,也要臉色大變,這女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金枝玉葉了?」高義杰一聳肩,故意慢吞吞地走到電話前。
「動作快一點!」高仁杰大吼出聲,將她的雙手包握在掌間——她的手涼得像冰塊似的。
好暖。趙晴迷迷蒙蒙地睜著眼,而他溢于言表的擔憂卻讓她心碎。
他溫暖得不像她這種冷血動物該擁有的伴侶。他值得更好的……
「我們不該在一起……」她低喃著,音量只有他能听得到。
高仁杰身子一僵,卻沒有接話。
「救護車叫了!」高義杰吊兒郎當地說。
「真是的,跌個跤也要大驚小怪。」高文隆回頭跟洪曉芸說道。
趙晴一咬牙,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發脾氣。可她用力地睜開眼,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看過那些幸災樂禍的人。
「我懷孕了。」
她清晰的聲音在客廳里詭異地回響著,像一句詛咒……
☆☆☆
「懷孕了,還國外、國內到處跑,難怪會流產。」高文隆口中叨念著,心疼他那未出世的孫子。
「她平常說話太刻薄,所以孩子還不想出來啦。」高義杰表情僵硬地附和了一句。
「你們安靜一點。」高仁杰暴吼出聲,狂亂神情早已不復平素的儒雅。
「干麼發那麼大的脾氣,又不是我們害她流產的……」高文隆低聲說道。
高義杰動了一下嘴角,低下頭一語不發。
「你們出去……讓我安靜一下。」
高仁杰頭也不回地指著門口,之後逕自走到病床邊,痴痴地看著趙晴。
門被輕輕地關上,他沒听見,只是靜靜地在病床邊的椅子坐下。
然後,緩緩、緩緩地紅了眼眶。
第一次看到這麼縴弱沒有防備的她,卻沒想到會是這種讓他鼻酸的場面。
她陷在雪白的床單里,粉紅色的病服像在嘲笑她臉色的慘白。她緊閉著眼,眉頭緊皺,毫無血色的干澀雙唇像承載了過多的苦難。
高仁杰看著她平坦的肚子,忍不住緊握著拳頭。那里「曾經」住著一個小生命啊!
心酸襲上胸口,腐蝕他的五髒六腑,他抓著胸口,痛苦地喘息。
不應該啊!生命怎麼能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自己甚至還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他或她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鼻頭一酸,淚水滑落眼眶。
高仁杰把頭埋入雪白床單里,壓抑不住的悲愴涌出口鼻。他嘗到嘴里的咸味,卻無力控制自己的淚水狂奔。
難怪趙晴要說他們不適合在一起。他是個無能的男人!
忽然,一雙手輕輕撫上他的頭發,高仁杰猛然抬頭。
她的黝黑眸子在雪白臉頰的襯托之下,深邃得讓人不敢直視。
「你醒了?」他扶正眼鏡,卻掩飾不住赤紅的眼眸。
「從他們開始討論我的流產時,我就醒了。」
床單之下,她的指尖掐入掌間,盡力保持著臉上的漠然。然則她的眼沒有放過他的任何情緒反應,慎重仔細得像在進行貨物出廠前的最後一回確認。
他臉上狼狽的真情流露,讓她對這段婚姻做出了決定。唉!他總是善良得讓她自慚形穢啊……
「那……不是你的錯……孩子……」高仁杰急迫地傾身向前,卻握不到她的手。
「我知道。我的腦子運作還很正常,錯在哪里、是誰造成的,我一向比誰都清楚。只有不懂得負擔責任的人,才會把事情的過失推到別人身上。」趙晴鎮定地打斷他的話,青白的唇快速地一啟一合。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的雙手抓著月復部衣物,絞握成麻花。一定是她嫌惡的念力大強,孩子才會消失的……
「我不會胡思亂想的。」她勉強自己又說了一句。
「你……能這麼想就好了。」
高仁杰感覺仿佛被人澆了一桶水——冷熱不知,只知道濕淋淋地,難受。
她好冷靜,冷靜得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冷靜得讓他悵然若失。
「醫生說孩子會流產,有可能是這次的精子或卵子先天體質就不佳,他要我們別太難過,孩子先離開也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們都還很年輕,隨時都可以再有孩子。」他听見自己聲音,平平板板地敘述著。
「我知道了。反正,我的生活不會因此而改變。孩子出生了,我的生活才會真的產生巨變。」她不要去想孩子的事,這樣就不會……悲傷。
高仁杰聞言,臉上最後一絲的難過完全斂去,取而代之的是煩躁與焦慮。
「你怎能這樣冷靜?」他瞠瞪著她,聲音顫抖地質問著。
「呼天搶地能改變什麼嗎?我本來就不想有孩子,也算這孩子識相,知道投胎到別人家能得到比較好的照顧。」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做出一個莫可奈何的手勢。
「你……」他被她的話掐住脖子,有片刻的哽咽。「真的這麼想?」
「真的。」趙晴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我現在這樣是為了什麼?」
高仁杰抓住趙晴的手,斯文的聲音破碎,沙啞低嗄。
他的黑瞳里有著排山倒海的怒火,他憤怒、他傷心、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過她!
「你太情緒化了。」她輕描淡寫地說道,別開眼看向窗外。
「你說什麼鬼話?失去一個孩子,不是丟掉一筆生意啊!」
她的雲淡風清逼得他大吼出聲,失控地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他——
她的臉上可有閃過一絲痛苦?
高仁杰的心一擰,張口欲言,卻不知道他該說些什麼。
「好了倒此為止吧,我不想和你吵了,你早知道我的個性很實際的。」
夠了!
她不想再因為他而自責,不想再因為這段關系而懷疑自我的價值。為了她,他已經受了夠多委屈了。她不忍心再折磨他,也不願再為誰而折磨自己了。
「我不知道的是你少了一顆正常的心。」高仁杰的失望化成了尖銳的言詞,冷不防地刺得她千瘡百孔。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咽了口口水,嘴里滿滿的盡是苦味。
她想,離婚對他會是件好事。
「明、後天吧,我再問問醫師。」他努力讓自己也冷淡以對,所以拿了小餐桌到病床上,遞過一盅食物給她。「這是媽媽帶給你的燕窩炖女乃,你吃一吃吧。」
趙晴看著那一碗雪白的食物,眼眸卻不爭氣地泛出水氣。媽媽八成是怕在她的面前哭,所以只留下了這些食物就離開了。
她發抖的手抓住湯匙,舀了一匙到唇邊。
高仁杰听見湯匙與瓷碗不停踫撞的細碎聲響,抬眼瞄去一眼——
她顫抖的手,甚至握不住湯匙。
趙晴這個愛逞強的笨蛋!裝成若無其事,就會真的沒事嗎?
高仁杰的眸光轉柔。
「多吃一點。」他接過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她進食。
她垂下眼,無聲地吞咽著他的愛心。想看他,想把他的愛心記在腦里。不敢看他,怕淚水滑落,泄漏了她的不夠堅強。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人。雖然她知道——這輩子不會再有另一個男人這樣愛她了……
「我們搬出去住好嗎?」他握著她的手,試探地問道。
「搬出去住?我可不想再得罪你的家人了。」他需要一記當頭棒喝,才會知道事態嚴重。他的家人絕對會妨礙他未來的發展。
她不允許在她離開他之後,他還無法得到幸福!
「你就不能試著多體諒他們一點嗎?」他假裝沒看到她打了個冷顫。
「你要我體諒誰?」她揪住他的領口,鎖住他的視線。「體諒那個伸腳把我絆倒的人嗎?」
「他們不會……」
高仁杰把她推到一臂之外,驚恐得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他高瘦的身軀不住地顫抖,因為他知道……趙晴不會對他撒這種謊。
「為什麼?!」
他把臉埋入掌中,哀慟嘶吼著。
那叫聲讓她心碎,但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一秒,卻仍然無情地收回。
快刀斬亂麻吧!否則情絲一旦再繞上,就又會是一陣糾纏。
「為什麼?因為我和你的家人不會有和平相處的一天吧。」她听見自己用一種漠然到無情的聲音說道。「我不想再成為你和家人間的阻礙。我們……分居吧!」
☆☆☆
高仁杰不願意分居,他堅信他們仍有挽回的空間。
他也沒有追問究竟是誰絆倒了趙晴,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他的錯。
這是第一次,他不顧她的反對,選擇了和她在外頭共組兩人世界。
于是,在高文隆昭告了整個里巷,控訴趙晴慫恿兒子拋家養父的不孝舉動之後,她在街坊不屑唾棄的眼神中和他一起搬離了高家。
高仁杰不知道的是——她一旦決定的事,就不輕易更改。
她,決定離婚。
而讓他厭惡她,這段過程會走得比較迅速。
怨她、恨她,都比兩人痛苦糾結一輩子來得痛快。
誰要他心軟又固執,外加不識時務,居然還妄想挽回這段婚姻……
「洪天明串連其他業者抵制我,我若秉公處理,絕對把他們的工廠打到落花流水。但是這樣一來,你爸爸會怎麼說?他會打電話向我抱怨我是個多麼不知分寸的媳婦。難道要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後等著被他們踢出業界嗎?」
周三晚上,只有兩個人的小客廳里,趙晴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說到他皺起了眉。
「你能不能停止抱怨?」高仁杰會上雜志,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制止了她的叨叨碎念。「給我一些時間和爸爸溝通,好嗎?」
「等你們達成共識後,我早被丟到太平洋喂鯊魚了!」她冷哼一聲。
「你對爸爸不能多一些耐心嗎?」
「是你的家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那我是你的妻子,我能不能比照同等待遇?」她蠻橫地說道——她很清楚他的痛處在哪里。
「那麼我得到的又是什麼?沒有人願意改變,我就活該被夾在中間,不斷地被擠壓成奇怪的形狀?你想過我的心情嗎?」搬出高家以後,他們沒有一天不起爭執。能忍的,他都忍了,這樣還不夠委曲求全嗎?
他把膝上的雜志往桌上重重一放,口氣絕對與和平沒有任何干系。
「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會受不了我的。」她一副「我早知道」的傲慢模樣。
「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只是請你不要那麼主觀地下決定。你可以抒發情緒,我難道就不能偶爾說出我的心情嗎?」他的話從齒縫間迸出。
「你有什麼資格表達心情?有些人適合單身——我就是。誰要你娶我?」她交叉著雙臂肥錯全推到他身上。
「你不要強詞奪理。你捫心自問你真的認真適應過婚姻嗎?」他抓住她的肩頭,心口的炸彈被點燃了導線。
「我哪一點沒認真適應過?」她不馴地回嘴。
「你打從心里看不起我爸和我弟弟。從來就不曾用家人的態度和他們相處,你總是高高在上,冷嘲熱諷著他們的一切錯誤!」他像律師一樣咄咄逼人地俯近她的臉龐,不留情地宣判她的罪狀。
她一愣,因為她不曾從這個角度去想事情。
「我為什麼要檢討?你才是該檢討的那一個!」可她好強的個性從來不容許自己被人教訓的,所以她說話的音量也開始高亢了起來。「你如果能夠適時強勢地化解我和他們之間的危機,那麼會造成今天針鋒相對的局面嗎?」
「你的行事作風如果能夠委婉一點,爸爸會事事針對你嗎?你在外頭那麼吃得開,為什麼在爸爸面前,身段就不能放軟一點呢?」高仁杰指責著她,渾然不覺自己說話的口氣正是她平素的翻版。
「身段如何放軟?像你一樣任人予取予求嗎?」她惡意嘲笑道。
「你至少要給他們一些改變的時間。」他自認已經很努力和她講理了。
「他們會改變,十年前就會懂得珍惜你的成就了。為什麼我媽媽就不會那樣?因為我們溝通良好。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你!」
趙晴的食指直指到他的鼻子前,完全不留情面。
高仁杰揮開她的手,氣息不穩地瞪著她。
四目相接這一刻,他們像敵人。
「不要用你的高標準來衡量一切。」他察覺了氣氛火爆,遂放低音量僵硬地說道。
「那也請你不要用‘你們’家的標準來要求我。」她煩亂地回嘴,情緒早已失控。
「隨便你!」他的眼中閃過怨懣,別過頭不看她一眼。
「當然隨便我,反正你是好處佔盡的一個。妻子太強勢,別人只會說是我凶悍,不會有人說你不對。」她停不住嘴,只想搶回總是屬于她的上鳳。
高仁杰一咬牙,驀地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里?」她追問。
「去呼吸。」
這一晚,高仁杰九點半才回到家。
離婚,在這一晚成了定局。
那一晚,他走得累了,還是回到了家。
意外地,鮮少下廚的她居然從廚房里端出了幾盤簡單的菜肴。
他這才想起——兩個人似乎還沒吃晚餐……
「吃飯吧。」女人打亮餐桌的燈,添了兩碗飯。
他望著妻子,不知如何表達心里澎湃的情感。
他不該那樣負氣離開,她做了飯,就是和平的表示——他知道她有多不輕易認輸的。
男人吃了一口菜,咀嚼時順便掩去唇邊幾乎要溢出的幸福笑容。
食物或許稱不上美味,但他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是她親手做的,就算魚里放了黑砂糖,他也會開心地吃掉。
女人看著他專心用餐的平靜臉龐,發現自己居然想不起來結婚之後,兩人是否曾經像這樣完全沒爭執地一塊兒用餐過?
她知道兩人之間的傷口不是已經愈合,只是暫時吃了止痛藥而已。
她其實早就做出了決定,所以她下廚烹煮了最後的晚餐,像是一種彌補。
彌補她不願改變、彌補她擅自離開可能會帶給他的傷痛……
她厭倦了這種因為他太好而自責、內疚的日子。她是極度需要自信的人哪!
「我們離婚吧!」女人看著他的臉說道。
男人怔愣地看著她起身替他盛湯,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為什麼?」他的筷子啪地掉落在桌上。
「一個心已經不在家里的妻子,對你來說不公平。」
「事情沒有進到這種程度,對不對?我們才剛開始新的生活,還沒有好好討論過未來的事……」
男人的十指用力地抓著餐桌.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會朝著她大吼大叫。
「可我不想再勉強我自己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眸,沒有任何特殊情緒。
女人起身離開餐桌,留下他與一盞昏黃的燈。
他瞪著盤中那條死不瞑目的魚,看大了竟也覺得同病相憐起來。
明天的路該如何走?
他能決定嗎?他有權決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