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
「我厭棄自由了,我厭棄我的心了,把它們交給你,都交給你;假如你願意。」
季世杰用一種深情款款的語調,朗誦著愛情的詩句,微鬈發絲隨著他的眉飛色舞而在肩頭晃動著。
「這句話怎麼樣?」他才念完,馬上低頭看向他最得力的員工蘇立欣。
蘇立欣推推臉上那副遮了她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冷冷瞥他一眼。
「肉麻到極點。」蘇立欣繼續埋頭在鍵盤上,敲打著明天要拿到銀行的信用狀。
「那就選這一句!」
季世杰樂不可支地把卡片和銀筆遞到蘇立欣手里,還恭敬地獻上一鞠躬。
蘇立欣雙臂交插在胸前,漠然看著老板大人俊容上的討好笑容。
「我為什麼要幫你做這種缺德事?」她柳眉微擰,配合著她一身深土色的套裝,活像是被二十年前的古板女教官附身。
「幫上司追女友,怎麼會是缺德事?」季世杰摀著胸口,晶燦深眸里盡是受傷姿態。
「我不是拉皮條的。」蘇立欣不為所動地繼續將信用狀打印出來。
「我當然知道。」季世杰頻頻點頭,一套亞曼尼的鐵灰西裝讓他修長結實的身材展露無遺。「拉皮條的人若像妳這種撲克臉,嫖客早就被妳嚇得主動到警察局投案了。」
「哈、哈。」站在一旁印條形碼的新進職員汪雅麗,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經理,你說得太夸張了,立欣姊才不是什麼撲克臉啦!是你老愛去惹她,她才會對你這麼凶的。」
「問題是,我沒法子不惹立欣啊!」季世杰聞言,立刻轉向汪雅麗哇哇大叫。「立欣多才多藝,整理檔案工作一流,記憶產品的功夫超級好,加上字又寫得一級棒。要不是她始終用那副黑框大眼鏡擋在我們之間,我早就對她展開我的愛情攻勢,何必用那些路人甲乙丙來填滿我心靈的空虛呢?」
季世杰說著說著,雙手忍不住高舉著以加強聲勢。
蘇立欣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種劇碼都演了一百八十遍了,他還演不煩啊!
「沒想到你那麼喜歡立欣姊。」汪雅麗羨慕地看向蘇立欣。
「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她。」季世杰點頭如搗蒜,還不忘加上一聲惆悵的長嘆。
「天下有你不喜歡的女人嗎?」蘇立欣冷哼一聲,把檢查過的信用狀放到活頁夾里。
「偶爾也有。不過,那與妳無關,妳始終高踞著我心目中‘最愛’的第一名。從妳兩年前到公司來應征的時候,我就知道妳將會成為我的得力助手、貼身好……」
季世杰再度開始長篇大論,俊挺臉上有著不達目的絕不干休的堅決。
「季世杰,你能不能別再鬼叫了?」蘇立欣不可思議地盯著他滔滔不絕的嘴,她發誓自己真是沒見過比他更嗦的男人。
「妳幫我寫卡片,我就閉嘴。」季世杰簡潔地回答,臉上漾出一個孩子氣的得逞笑容。
汪雅麗一見到他露出這種童心未泯的模樣,旋即雙眼發亮--她最喜歡老板露出這種陽光赤子心笑容了。
蘇立欣見狀,也只能搖頭嘆氣一番。季世杰這張皮相啊,不知道還要騙走多少女人心哪!
「‘這次’是要寫給哪個寶貝?」蘇立欣拿起筆,把卡片攤平在桌上。
「溫妮寶貝。」季世杰笑容滿面地說道。
蘇立欣快筆在卡片寫下「溫妮寶貝」四個大字,那字體清俊有力,飄逸中帶著靈動,龍飛鳳舞中又帶著細致。
其字如人啊!
季世杰在旁邊看她寫字看得出神,忍不住模著下顎懷疑了起來。
怪了,真是怪了!他所認識的女人,凡是能寫出這種字體的,通常都和「美女」沾得上關系。
怎麼他們家的立欣,不但穿衣服的品味古板得可以,臉上那副黑框眼鏡也礙眼地讓人想大退三步。
實際上,立欣長得確實是不賴,輪廓五官全都細致而優雅,雖然膚色稍嫌黯黃,但那膚質看來滑女敕得像豆腐。事實上,她的雙手是他見過最美麗的柔荑之一--雪白、光滑、修長,可惜了她臉部就是沒長上這樣的好膚色。
「你是要在卡片里寫--」
蘇立欣抬頭看向他,一見到他又露出了那種評量的目光,馬上防備地把身子往後一縮,生怕自己臉上深褐色的粉底會不小心剝落,因而露出了她原本的白皙肌膚。
季世杰一挑眉,露出玩味的表情。
哇,立欣小姐的警備姿態又要出現了!賭她一秒鐘之後,會深呼吸、瞇眼楮,然後--瞪他!
蘇立欣深吸了一口氣,瞇起眼不悅地反瞪著他唇邊的笑容。他那是什麼討厭的臭表情,好象他捉到了她的什麼把柄一樣。
她捏緊筆,努力不讓自己沖到浴室里去照鏡子。她要有自信!她的深色濃妝化了兩年多,都不曾出過什麼問題,沒道理今天會出狀況。
「季世杰,你是要寫‘我厭棄自由了,我厭棄我的心了,把它們交給你,都交給你;假如你願意。’沒錯吧?」蘇立欣用最平靜無波的聲音問道。
「對!妳說的一字不差。」
季世杰一邊鼓掌,在她的桌子邊坐下,一雙長腿晃啊晃地。
淡淡薄荷古龍水氣味飄上蘇立欣的鼻間,蘇立欣屏住呼吸,實在是不愛那種涼涼的味道。
「立欣姊,經理才念一次,妳就記起來了喔!」汪雅麗驚訝地說道。
「立欣就是這麼蕙質蘭心的女子。」季世杰低頭朝著立欣露齒一笑。
「把你的尊婰從我的桌子上挪開,否則我可不敢保證,我的筆會不會不小心畫到某人的褲子。」蘇立欣拿著筆在指間旋轉著,威脅地瞪他一眼。
「OK,我下來就是了,請立欣大姊高抬貴手放過我。」季世杰一臉無奈地站回到地面上。
女人都買他的帳,唯獨立欣把他當成一顆毒瘤。
「我沒有把你的歷任女友全聚在一間咖啡廳里聊天說地,已經算是法外開恩了。」蘇立欣瞄他一眼,繼續低頭寫著卡片。
季世杰驀地打了個冷顫,模模鼻子乖乖地走回座位上。唉,他怎麼就偏偏踫到一個對「多情」感冒的下屬呢?
汪雅麗咬著唇忍住笑聲,卻忍不住和其它兩個同事--陳姊和小李,交換了好笑的眼神。看老板和立欣姊斗嘴,可是他們上班的額外福利啊。
雖然兩人的外型看來實在不怎麼登對,可是吵架起來的樣子,還真的很冤家呢!
「拿去。」蘇立欣把卡片朝季世杰的座位射去。
季世杰長手一舉,迅捷接住卡片,朝她送了個飛吻。
「立欣寶貝,妳真是太精彩了。」他說,微挑起眉,一雙放電的眼含笑睨著她。
「請把‘寶貝’去掉。」蘇立欣不屑地抿了下唇角。
「去不得,去不得。‘寶貝’之所以寶貝,正代表了它的重要性。況且,我的寶貝可是我暢行天下的利器,是我于公于私的--」雙關語一旦出籠,他便忍不住要觀察古板小姐的表情。
「如果你還有時間抬杠的話,不如把桌上的那些文件看一看,把那兩份要報價的文件盡快處理完拿來給我。再不然把E-mail分類處理完後再傳給我們。還有,你不是和彰化工廠約好了時間,要去看樣品嗎?」
蘇立欣也不廢話,馬上把她所能想到的工作內容,一股腦兒地全往他身上丟。
「停停停,妳的嘴難道不用休息嗎?等我把卡片和玫瑰送到我的親愛佳人溫妮手中時,我自然會和我的愛車一塊前往彰化,然後再回到公司處理公事的。」季世杰拿起檔案夾擋在自己前面,完全沒考慮到自己也正在嗦中。
一幫職員見好戲似乎已落幕,全都笑著低頭回到公事上。
季世杰趴在桌面上,拿起電話撥號到花店訂花。「我是季世杰。對……我要一束紫玫瑰,半個小時後過去拿。拜拜。」
溫妮是他目前全力追擊的股市營業員美人--人美、能力強,性子高傲如冰。博得佳人一笑是件具有挑戰性的任務。如果進而發現佳人能和他心靈相通,那將會是完美了。
他也不是愛風流啊,他只是還沒找到那個能讓他定下心來的女人罷了。
天知道,他有多不得已啊!
「今天要不要打賭,溫妮小姐收到花會有什麼反應?」汪雅麗一見老板掛下電話,立刻興致勃勃地問道。打賭老板這回的追求者在接到鮮花或禮物攻勢時,會有什麼反應,也是身為員工的福利之一。
「雅麗,妳很上道喔。才來兩個月,連印條形碼都還會出狀況,就已經會打賭了。」季世杰深黑的眸子笑看了汪雅麗一眼說道,也看不出是真生氣,還是故意出言揶揄。
汪雅麗聞言,小臉垮了下來,立刻閉嘴低頭,把卷好的條形碼收到箱子里,再回到計算機前,繼續印下一款條形碼。
「雅麗工作很認真,學習力也不錯,美國那家最難搞的‘WORK’,她也已經能夠看懂部分訂單,而我們公司的五金目錄,她也約莫可以記住幾成了。」蘇立欣簡單地說道,不想雅麗被他的冷臉嚇到。
「我知道。」季世杰淡淡地說道,並不馬上就亮出笑臉。
雅麗新來乍到的,是和大家處得不錯,不過工作勤奮程度實在有待加強。能拖的事就拖,上班時還會接私人電話聊天,這也太不把他這個老板放在眼里了吧!
「雅麗昨天還主動加班把我們的樣品室整理好了,你這個當老板的該嘉許她才對。」蘇立欣沒把是自己要求雅麗加班一事說出來,只把功勞都歸到別人身上。
季世杰笑著挑眉看了蘇立欣一眼--這女人還真是標準的面惡心善一族。職員主動加班幫公司做事,他怎麼會不知情呢?她當真以為他會開除雅麗嗎?
季世杰狀若無事地一手拿起椅子上的羊毛及膝外套,一手拎著卡片,晃啊晃地晃到汪雅麗身邊。
「雅麗妹妹,妳別學立欣板著一張臉嘛,妳要知道妳的陽光笑容可是我上班的最大動力啊!」他拿起原子筆在雅麗的本子上畫了個亂丑一把的笑臉。「我賭一千塊--賭溫妮一見到我的卡片與鮮花,就會感動得答應我晚上的邀約。妳賭什麼?」
汪雅麗忍著笑,卻仍然不敢抬頭。
蘇立欣接收到季世杰的求救目光,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還是擔下了熱絡氣氛的擔子。
「我賭一千二,溫妮小姐一見到卡片與鮮花,可能只會丟下一句‘你的字寫得還不錯嘛’。」蘇立欣說道。
「那……我跟立欣姊賭一樣。」汪雅麗馬上接話道。
其它兩名職員立刻同聲附和道。
「你們還真是不給我面子。這回我鐵定會通殺,把你們的錢全都賺進口袋的。」季世杰咳聲嘆氣一番,把外套往肩上一甩,帥氣地走出大門。「我走了,不用太想我。」
汪雅麗一見到老板離開,她立刻挨到蘇立欣身邊。
「立欣姊,老板剛才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汪雅麗不安地小聲地問道。
「妳剛出社會,察言觀色的能力還要再努力。」蘇立欣喝了口茶,輕描淡寫地說道。「季世杰其實不是一個太容易討好的老板,在他底下做事,可以輕松,但又不能太輕松;可以認真工作,但又不能死板到不知如何響應他的笑話,這是我這兩年來的工作心得。」
「可他看起來也不是很認真啊。」汪雅麗咕噥抱怨著,年輕的臉上寫著不滿。
「他是老板,可以隨心所欲,我們領人薪水,就要認分一點。」蘇立欣說。
「我當初來的時候,也以為老板是那種只會花錢的二世祖,後來才發現,‘季氏’公司還真是他一手創立出來的。他根本不像他外表所表現的吊兒郎當,他根本是個工作狂。」業務小李補充道。
「老板他是工作狂!」汪雅麗的口氣驚駭地像是季世杰是女扮男裝一樣。「他怎麼可能是工作狂」
「他把公司設在住宅的一、二樓,只因為他半夜兩點還會從樓上住宅跑到公司來接傳真、查資料,然後一工作起來便是沒日沒夜地,五、六點才睡覺是家常便飯。」蘇立欣輕描淡寫地說道,只希望雅麗能多少有些警惕,不要以為這里是個可以混吃混喝的地方。
「老天爺,原來他每天十一點才到公司上班的原因,不是因為夜夜笙歌啊。」汪雅麗必須扶著自己的下巴,才有法子讓自己的嘴巴合起來。
「事實上,咱們老板有幾任女朋友,就是因為受不了他這種工作狂的個性,才和他分手的。」小李接著說道。
「妳之前進來的兩名新人,就是因為誤判情勢而被請出門的,妳今天真是該謝謝立欣。」會計陳姊說。
「謝謝立欣姊。」汪雅麗立刻起身一鞠躬。
「妳很努力,所以我才幫妳的。」蘇立欣拍拍她的肩,因為雅麗的沒有心機而喜歡她。「最近工作不好找,這里福利不錯、職員相處融洽,又可以學到東西,如果有心想長留于此,就要多用點心。」
「我會的。」汪雅麗頻頻點頭,立刻拿起一份出貨文件,想盡快讓自己熟悉里頭的條文。
蘇立欣微笑地點點頭,從檔案櫃里拿出幾份報價單,準備寫信問候一下那些尚未回復的買家。
「立欣啊,妳生日又快到了,老板會不會又要帶妳去配眼鏡,當成生日禮物?」陳姊翻著日歷在開支票時,順口笑著問道。
「立欣姊,老板記得妳的生日啊?」汪雅麗忍不住分心問道。
蘇立欣一挑眉,忍不住出口揶揄了他一句︰「大家都知道,那家伙對于記憶女人的生日有特異功能。」
大伙兒聞言,全都露出會心一笑。
「可是我覺得老板真的很喜歡妳。」汪雅麗認真地說著。
老板和立欣姊的組合,根本就是愛情小說的男女主角模式嘛。呃,雖然立欣姊是有點不像那種美美的女乃油型女主角啦。
「女人如果相信他的話,那就活該要落得傷心難過的下場了。」蘇立欣嘴里說著話,手里找資料的動作可沒停下來。
「可是老板對妳真的滿不一樣的,妳看他老是三天兩頭地找妳抬杠,一副只要妳答應,他願意馬上簽結婚證書的樣子。」小李也補充了一句。
「會叫的狗不會咬人。」蘇立欣的縴縴十指開始在鍵盤上飛舞,發出答答的聲音。
「立欣姊,妳真的不喜歡老板這種類型的男人嗎?」汪雅麗可愛的圓圓臉,失望地問道。
「他的能力是還不錯,也還滿認真的,可是我沒法子接受一個對于穿著打扮比我還注重的男人;他的貌美如花,讓我沒安全感!」
蘇立欣停下來喝了口茶,這才發現所有人竟都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說話。
她難得俏皮地扮了個鬼臉,順手拿起檔案夾在雅麗頭上輕敲了下。「去工作吧,妳待會兒再把美國‘WORK’那家公司的訂單流程說一次給我听,學會了這個客戶的處理方式,妳就沒什麼訂單會看不懂了。我非得要季世杰提前把妳任用為正式員工不可!」
「可是,妳和老板--」汪雅麗還想再說。
「別胡思亂想了,我和他,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蘇立欣嚴肅地說道。
蘇立欣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她搭上公車,一如往常地在離她家尚有一站距離的站牌下了車。
沒有立刻踏上回家的路,她走進一座干淨的社區公園,徑自走到洗手間里。
她站在洗手台前,摘掉只有一百度的大眼鏡,從隨身大袋子里拿出一瓶卸妝洗面女乃,俯身清理著自己一臉的彩妝。
隨著臉上愈益干淨清爽的觸感,她忍不住愉快地嘆了口氣。
水珠潑灑在她的臉龐上,褐色的油彩緩緩地從她的臉上滑落,不一會兒便還原了她與生俱來的白皙玉膚。
蘇立欣抬起頭,用面紙拭淨了臉上的水珠,滿意地看著鏡子里自己一張水淨白滑的臉龐。
舒服、舒服、舒服啊!
天知道她這種崇尚自然的人,居然兩個月要用掉一瓶褐色粉底,真是苦不堪言啊。
更駭人的是,這種濃妝艷抹的日子,居然也持續了兩年。
要是媽媽知道她每天都化妝成一張褐色黑臉去上班,不知道會不會氣到口吐白沫。媽媽一向希望她能憑著她這身不算太差的皮相,嫁入豪門當個少女乃女乃的。
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平凡如她想嫁入豪門,不要先偷雞不成倒蝕把米就不錯了。
媽媽這輩子從沒上過一天班,完全不知民間疾苦。媽媽只知道叫她打扮得光鮮亮麗去上班,卻完全不知職場上的女性若是太過嬌媚,實在很容易被人以容貌定位為花瓶;更甚者,還有高得嚇人的機率會遇上性蚤擾。
想她在兩年前,也就是她還穿著窄裙,用她的美女本色在貿易公司上班時。她每天不但要忍受已婚上司的包養暗示,還要千方百計逃避客戶想利用她的美色來談生意。
某次,在一次洽公之中,她的飲料遭客戶下藥,當時頭昏腦脹的她幸運地靠著防狼噴霧劑而驚險逃出。那天之後,她決定再也不要過那種心驚膽跳的日子了。
她辭去了工作,開始用褐色粉底和大眼鏡來武裝自己,她甚至開始穿著一些老氣、不適合她的深色套裝。
不憑美色的她,找工作突然變得困難了起來。可是,她憑著實力在「季氏」里待了下來,而且坐穩了他的第一助手角色。
再不會有人謠傳她是用美色來籠絡人心了,這種「還我清白」的感覺很大快人心。
蘇立欣望著鏡子里自己不點而紅的艷唇,及一身的黑衣,她蹙起了眉頭。
月兌下外套,解開了一顆襯衫鈕扣,再從皮包里拿出一條紫紅絲巾系在頸項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時尚流行一些。
此時,鏡子里的「她」,別有一股清艷的氣質。
她可不想因為自己的衣著保守、不愛打扮,而被媽媽嘮叨到食欲不佳。
蘇立欣解下發髻,讓一頭烏溜溜的發直瀉到腰間,她把外套甩到肩上,一路哼著歌,悠閑地走出公園,踏在紅磚道上散步回家。
晚間八點,路上的車輛不算擁擠。今晚天氣頗好,天空甚至還有幾點星星。
一輛敞篷黑色奔馳從她身邊經過,車速突然慢了下來。
蘇立欣警戒地握住自己的皮包,瞇起眼飛快地瞄了一眼車牌號碼--
該死,好象是季世杰的車!
蘇立欣臉色驟變,立刻轉身飛奔入一條最近的巷弄間。
季世杰怎麼這麼快就從彰化回來了?
她縮在巷子陰暗的角落里,果然看見那輛黑色奔馳再度回車,緩緩地駛至兩人剛才錯身而過的道路上,終至消失在路的盡頭。
「好險!」
蘇立欣拍拍自己的胸口,不敢想象季世杰若是發現她的真面目,會有什麼反應。
依照他的多情,他必然會對她展開追求。
然後,她會再度落入那種被人質疑能力的噩夢中。
她不想往自己臉上貼金,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能讓他定下心來的真命天女。
事實上,最可能發生的結果就是--
她終于被季世杰的追求打動,而他則在一時的新鮮感過後,拍拍離開。留下她和一群往昔的同事,尷尬地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她很有自知之明!
當上「季氏」的老板娘,是她媽媽的心願,不是她的。
雖然,她偶爾也會幻想季世杰看到她的真面目時,可能會有的驚艷表情。他會用什麼樣的眼神凝望她?他還會那樣若無其事地對她開口閉口都是愛啊、喜歡嗎……
停,她在想什麼啊!
蘇立欣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對自己發號施令。
「預備起--跑!」
蘇立欣飛快地向前疾奔著,讓早春的涼風刮在臉頰上,冷卻她腦子里的胡思亂想。
氣喘吁吁地停在家門口,她彎,靠著牆壁調勻著氣息,雪白臉頰因為運動而染上了紅暈。
掏出鑰匙,才插進鑰匙孔,大門就被人從里頭打開了。
「唉呀,真是我們立欣回來了!」
蘇立欣一听到媽媽這種刻意裝高貴的語調,就知道她要倒大楣了。
家里有客人,而且是要來和她相親的那種!
她這個月已經相了三次親了!
「妳阿姨帶了個科技新貴來和妳相親,她有事先回去了。」章金玉接過蘇立欣的背包,看似體貼女兒,實則是為了耳提面命。「這個錢先生每年光是公司的分紅配股,就是好幾百萬,妳可得好好把握。」
「我說過我不喜歡相親。」蘇立欣臉色一沈,根本不往客廳瞧上一眼。
她討厭那種被人當成貨物評估的感覺!
「我和妳爸離婚之後,就靠著他每個月給的贍養費,縮衣節食了十幾年,讓妳讀完大學,妳就不能順從我一點嗎?」章金玉壓低聲音,死命地瞪著女兒。
「妳和阿姨的婚姻都不快樂,為什麼還要一直逼我結婚?」蘇立欣忍無可忍地低吼出聲,聲音中帶著疲憊的顫抖。
「妳不懂啦,女人總歸還是要有個歸宿,總歸還是要結婚的。」章金玉堅持地說道。
蘇立欣看著媽媽,發現她是真的不懂了。
什麼叫做總歸還是要有個歸宿?什麼叫做總歸還是要結婚?誰規定每個人都要做一樣的事?命運不是應該掌握在自己手里嗎?
爸媽明明在她國小三年級就離婚了,加上親朋好友們的離婚率高達了八成,媽媽怎麼還會期待她找到一個好伴侶,攜手一生呢?
蘇立欣抿住唇,看著面貌保養得宜,卻始終在怨天尤人的媽媽。她不知道該為自己而痛苦,還是為媽媽感到不值得。
「妳愣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快出去看看錢先生?」章金玉半推半扯著蘇立欣的肩,把她推到客廳,還擰了下她的手臂。「笑啊!」
蘇立欣僵著笑容,被推到了一個穿著運動衫,戴著大眼鏡的四十歲男人面前。
毫無意外地,男方因為她的出現而雙眼發亮。
「錢先生,這是我女兒蘇立欣,她在貿易公司上班,他們公司是出口家庭五金的,很賺錢啦。立欣做事聰明又能干,老板很器重她,每年年終都領六個月呢!可是我們立欣對于事業比較沒野心,她比較適合當家庭主婦、賢妻良母啦。」
章金玉笑呵呵地摟著女兒的肩,儼然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樣。
蘇立欣什麼話也沒說,像個女圭女圭一樣地凝著一個笑容,安靜地端坐在一旁,任由媽媽把她夸獎到天花亂墜。
回到家就是要休息,就是要放松,為什麼她回家時,卻永遠比上班時還緊繃、痛苦?
「蘇小姐,妳很安靜喔。」錢先生興奮的眼直盯著蘇立欣,完全沒預料自己會遇上一個明眸皓齒、氣質高雅的相親女主角。
「對不起,我人不太舒服。」蘇立欣低聲說道。她真的覺得累了、倦了。
「妳哪里不舒服我看妳身體好好的。」章金玉激動地瞪著她,完全沒有預料到女兒會當場給她難看。
「蘇小姐如果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先去休息?」錢先生馬上體貼地說道。
「謝謝你,那我就先去休息了。」蘇立欣朝他漾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她完全可以預料到這人接下來的反應--他會驚艷,他會覺得她楚楚可憐,接著他會更加賣力表現出他的紳士風度,最後,她就可以成功離場。
蘇立欣偏著頭看他,笑容更加溫柔了。
「妳……去……休息,身體很重要。」錢先生被她的笑容迷得暈頭轉向,也跟著咧嘴傻笑。
「那我就先回房間了。」蘇立欣依言起身,頭也不回地往房間走去。
她知道媽媽在瞪她,但是那又如何?
她受夠了這種無聊的相親見面了!
「錢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最近公司的事比較忙,累了一點,下回,我讓她煮一桌菜請你,她喜歡煮菜,也喜歡小孩子……」章金玉急忙地開始解釋。
蘇立欣倏地拉開房門,飛快地關上門,把客廳的聲音全擋在外頭。
就當她的叛逆期來得比較晚吧,她再不要由著誰來安排她的生命了。
她快三十歲了啊!
今天是錢先生、明天是金先生、後天是福祿壽先生嗎?
媽媽期待的真是她的幸福婚姻,還是覬覦她未來另一半的財產?
結婚又離婚也無所謂吧,反正,可以有贍養費,不是嗎?
蘇立欣唇邊露出譏諷的笑容。
她把自己扔到床上,卻因為用力過度而撞痛了身上的骨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于是漾上了一層淚光。
她柔著眼楮,抿著嘴的姿態是孩子氣而惹人憐愛的。
蘇立欣側過身,把臉埋在枕頭里,讓自己喘不過氣來。她不排斥結婚,她偶爾也會幻想婚姻生活的美好。可是,媽媽是用外在條件在挑選她的婚姻對象;而她希望共度一生的人,能和她心靈相通啊。
她是喜歡小孩,喜歡到可以為了想有個小孩而去結婚,但她萬萬沒法子忍受和一個她無法心服口服的對象發生關系。
如果,可以不要有婚姻這層關系,而擁有自己的小孩,那該有多好。
「蘇立欣,妳給我出來!」房間外,傳來媽媽用力拍門的聲音。
蘇立欣顫抖了子,還不想那麼早去面對媽媽的叫囂。
「蘇立欣!妳造反了嗎?開門!」
「我睡了。」
蘇立欣把頭蒙到枕頭里,壓住自己的耳朵,開始大聲唱歌,試圖不讓自己听到媽媽的任何聲音。
她不是不會內疚,畢竟媽媽省吃儉用,讓她讀到大學畢業是不爭的事實。
可她心里還是不免有怨,她總覺得媽媽在離婚後,就立刻辭掉工作,名義上是為了專心扶養她,實際上卻是為了懲罰她和她爸爸。
她狠不下心來違逆媽媽,卻也無法讓自己真正的屈就。
她該怎麼辦?
她有好多的愛想去愛,可是她沒有對象可以釋放這些情緒。
難道真要她去找個品種優良的男人生個小孩,然後她當個單親媽媽,用全部的心思去愛那個孩子嗎?
可是--生命豈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