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中文系二年級的教室里,傳來一個低沉深廣的聲音,溫文爾雅地念著「詩經」里的句子。
潘寫意雙手托腮,一雙瞳眸直盯著講台上的那個人,嘴角微揚,秀麗絕塵的小臉充滿著夢幻迷醉的神貌。
這堂課是中文系系上新開的詩經選讀,講課的人是新來的年輕教授安知禮,他的相貌清俊,蓄著一頭干淨清爽的短發,眉目新朗,神情定靜,身材高瘦修長,總是穿著一件雪白襯衫,及一條簡單的牛仔褲,天冷時再罩個深灰色的中式棉襖,樸實穩重中又多了一份令人難以忽視的個人風采。
他不是屬于那種英俊瀟灑的男人,可是卻干淨清爽,磊落大方,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濃濃的書卷氣,看來很有質感,系上那些迷上他的女生就常說,他很像從歷史中走出來的文人雅士,談吐雋永得體,行止從容有禮,總歸一句話,他的人完全和他的名字一樣,是個知禮又和藹的飽學之士。
潘寫意很喜歡他,他的課她從來沒缺席過,而且還會難得地提早到校,這點,總會讓她的好友秦若懷忍不住揶揄幾句。
「要是安教授知道你有多捧他的場,他應該會感動得流下淚來……」坐在她身邊的秦若懷支著下巴,把潘寫意寫在臉上那抹痴迷全看在眼里。
「對哦!也許該讓他知道我有多麼重視他……」潘寫意朱唇微啟,潤澤的粉紅雙唇逸出柔得能讓人骨頭全酥掉的嗓音。
「不過,他要是知道你這個在大家眼中秀氣美麗又上進的中文系校花其實是個蹺課大王,他一定會更注意你。」秦若懷好笑地翻個白眼。
學校里的人大概全被潘寫意的外表給騙得一場胡涂。
及腰的長發絲緞般閃著又黑又亮的光澤,縴細秀氣的身段一如娉婷裊裊的青蓮,吹彈可破的肌膚渾似無瑕的白雪,再加上那兩泓明湛如深海般的雙眼,圓巧挺直的小鼻,紅潤果凍似的唇瓣……
美若天仙這個形容詞用在她身上再適合不過了,只要是男生幾乎沒有人不被她的一顰一笑牽動,每當她走過,學校中的大男孩們都只能屏息僵立,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深怕一個過于濃重的呼吸就會褻瀆她,驚擾到她。
大家會這麼小心翼翼的夸張也不是沒有原因,潘寫意除了長相絕美,她那渾身縴柔出塵的靈氣,一點都不像凡間俗物,嬌容剔透晶明,四肢細若無骨,即使有男生們對她蠢蠢欲動,也提不起勇氣去一親芳澤。
只是,誰又會知道,在潘寫意那令人驚艷的外貌下,有顆多麼鬼靈精怪的心?
這個美人兒,可不是好惹的家伙呢!
「說蹺課多難听啊?若懷,人家不過是有些課上不下去而已。」潘寫意抿嘴一笑,眼楮仍直盯著講台上安知禮認真的臉龐。
「這種話不該是個學生該說的,當學生就得乖乖上課,哪像你為了不上課可以欺騙教授和同學……」秦若懷咕噥一聲。
她總會一再想起與潘寫意熟識的那堂體育課。
其實,她和潘寫意原本不太熟,大一開學將近一個月了,兩人還沒說過話,但就在一次上體育課時,潘寫意突然在網球場上昏倒,把大家嚇了一大跳,老師和同學們七手八腳地將她扶到醫務室,那時,就听說她的心髒不好,老師當下就特別寬待她以後可以不上體育課。
後來課接著上,輪到她上場練球時,發現地上有支粉紅色的手表,有人說那是潘寫意的表,老師于是要她走一趟醫務室,把表還給潘寫意,順便看看潘寫意有沒有好一點。
她拿著表來到醫務室,原以為會看見一個病懨懨的潘寫意,沒想到當她一拉開遮蔽的簾幕,赫然發現潘寫意竟「悠悠哉哉」又「精神奕奕」地靠在病床上打著掌上型游樂器!
那時,她足足愣了好半晌還回不過神來。
「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剛剛一副快掛了的樣子的人,此刻卻愉快地打著電玩……
她一時很難把眼前的潘寫意和那個昏倒的人連在一起,當然,也很難把潘寫意這種中國古典美女和「GameBoy」聯想在一起。
「嗯,剛才是很不舒服,不過現在好了。」潘寫意嘴角柔柔一勾。
「哦?」好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我的毛病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潘寫意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老實說,秦若懷感到有點混亂,因為潘寫意給她的印象是個楚楚動人又溫柔縴弱的人,但現在的她看起來卻俏皮活潑又有那麼一點的狡黠,根本就像是另一個人……
「是嗎?原來是這樣,那就好。」她點點頭,想起來這里的目的,遞出一支手表道︰「這是你的表吧?剛才掉在網球場上了……」
潘寫意看著那支鑽表,感謝地接過來,「真的是我的耶,謝謝你。」
「不客氣,那……我走了。」她交還手表後轉身便要離開,但才踏出一步,就又回頭直盯著潘寫意,欲言又止,「那個……」
「怎麼?」潘寫意盯著她。
「裝病是不對的,潘寫意。」她想了很久才決定開口。「欺騙別人是不好的行為,這會遭報應的。」
「是嗎?」潘寫意眨了眨眼,覺得想笑,但令她發噱的不是秦若懷的話,而是她的態度,她那樣子,好像個在勸迷途羔羊回頭的大聖人。
「大家是真的替你擔心,還以為你的心髒真的有問題……」她皺了皺眉。潘寫意在笑什麼?
「啊……」潘寫意突然臉色一變,搗住胸口向旁邊倒下。
她話沒說完就看她發病,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地伸手扶住她,免得她掉到床下去。
「喂喂喂……潘寫意,你怎麼了?」她驚呼。
潘寫意擰著美麗的五官,喘著氣道︰「我……我的心髒……好痛……」
「別……別緊張,你躺下,躺好,我……我去叫人——」秦若懷結結巴巴,張口就要叫醫務人員來,但才抬頭要出聲,一只縴細柔女敕的手掌就伸了過來,搗住她的嘴。
「呵,秦若懷,你這人真好騙……」潘寫意噗哧一笑,痛苦的神情早被笑臉取代。
「你……」她瞪大雙眼,簡直無法相信她也會耍人。
「我的心髒哪,可能比你的還要強五百倍呢!秦若懷。」潘寫意抿著唇,笑覷她一眼,伸出縴縴食指,挑釁地往她的胸口戳了一記。
「你真是……」她很想生氣,可是,也不知怎麼回事,一看見她的笑臉她就是氣不起來。
「我怎樣?」她抬起臉,無辜地盯著秦若懷。
她認栽地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怎樣,你休息吧!我要去上課了。」
「等一下,你會去告訴老師說我裝病嗎?」潘寫意叫住她,咬著下唇,眼眶中竟浮起了一層水氣。
她慌了,心腸軟的她最怕看見別人哭,連忙急道︰「我不會說的。」
「是嗎?」
「放心吧!這是你的事,我會當作不知道。」她從不是個多嘴的人。
「謝謝你,秦若懷。」潘寫意上前摟住她的手臂,笑靨如花。
她錯愕地盯著她那比天氣還善變的美顏,那時便暗暗警惕,她最好還是離潘寫意遠一點的好……
只可惜,潘寫意卻不打算放過她,這件事之後,她好像突然對她感到興趣,老是黏著她,她雖然努力想和她保持距離,但一點用都沒有,看著她的笑臉,她就是拒絕不了她伸出的友誼之手。
唉!真是孽緣啊!
她忍不住嘆息。
潘寫意當然明白秦若懷在想什麼,遇上她這種人,正直又認真的秦若懷大概很沒轍吧?但她是真的很喜歡她,倒不是因為她幫了她,而是她發現秦若懷還真是個少見的「好人」,不但表里一致,正直認真,而且做事中規中矩,是非善惡分得清清楚楚,不像她,在柔弱的外表下,裝的是拐了好幾個彎的古怪心腸,她感到很新奇,這世上居然還有秦若懷這種稀有動物存在,于是開始找機會主動和她攀談閑聊,不知不覺中,竟成了好友……
所以,現在她一點都不孤單了,有了可以分享心事的對象,上學的日子頓時變得有趣,她也比較少蹺課了……
但也只是「比較少」而已。
沒辦法,實在是有些教授課上得太無趣了,那些課堂上要教的東西,她自己看就行了,何必浪費時間來听講呢?
但安知禮的課就有意思多了,當然啦,要說她是沖著安知禮來上課她也承認,其他女同學不也都是對安知禮感興趣才來?這個目前系上最年輕的教授不但學識豐富,聲音尤其好听,每回上課,只要听著他以低沉悠遠的嗓子讀著詩經,她體內那反骨的劣根性便會被一一撫平。
所以呢,他的課她從來不會錯過,甚至每次上完課都還嫌時間過得太快……
「有誰能解釋一下這首‘關雎’的意思?」安知禮抬頭環顧大家,提出問題。
有同學舉手,答道︰「這是詩人對河邊采摘荇菜的美麗姑娘的戀歌。」
「很好,還有沒有其他解釋?」安知禮微微一笑,又問。
「也有一個說法,說這是歌頌賢君追求賢能者的詩。」有同學也道。
「是的,這是另一個說法,因為這里所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有這樣的含意……」安知禮正準備繼續說下去,潘寫意突然出聲打斷他。
「教授,我倒認為這還有一種解釋……」柔得能滲入人骨的聲音引得每個人向她張望。
安知禮抬頭看著她,點點頭,「你說說看。」
「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可以解釋成——各位美好的女孩們,像眼前這樣的君子,正是我們的好對象,千萬要緊緊追求,不要放過啊……」潘寫意柔柔的音調中有些許的玩笑成分。
大家都笑了出來,安知禮也忍俊不住。
潘寫意經常會在課堂上語出驚人,剛開始他還有點難以招架,長得縴縴動人的她總會讓人以為她內向沉靜,因此她那如不定時炸彈般冒出的論點,常會讓他措手不及……
還好,開學兩個多月來他已漸漸習慣了。
倒是秦若懷簡直被潘寫意的大膽給嚇壞了,她那種口氣,擺明了就是在挑逗安知禮嘛!
「潘同學的見解很獨到……」安知禮哂然一笑。
第一次上課,他就發現一件事,部分的女同學也許是沖著他而來,但大多數的男同學則全都是為了潘寫意才選他的課,這個美得讓人屏息的女孩自有一股磁石般的魅力,能輕易捕捉男人們的視線。
他不否認他也會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不過,並不只是因為她的美,而是她總會勾起他那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影子,總會喚醒他那死寂了千年的深情……
但那也只是一時的紛亂而已,他那顆早已入定了的心,再也不會為任何人所羈絆了,再也不會了。
「詩經里有很多情詩吧?教授。」潘寫意又問。
「的確,有不少詩句是寫男女之情。」他拉回思緒,專注于授課。
「那能不能請教授解釋這一句——‘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她的黑瞳中閃著一絲狡光。
安知禮一怔,這是秦風‘小戎’里的一句話,意思是——
我真想念那君子,溫和如美玉,他長駐西域木板房,想念他使我心思怦跳。
這原是首婦人思念征夫的詩,但從潘寫意口中說出這四句,听來卻像在傳遞什麼訊息似的……
一種擾人心曲的訊息……
教室內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正巧這時下課鐘響了,解救了安知禮,他僵硬地笑了笑,向潘寫意道︰「你的問題我下次再回答你,下課了。」
同學們一哄而散,潘寫意還兀自坐在窗邊的位子上,噘著嘴嘟囔︰「哼,不敢接招的膽小鬼……」
秦若懷邊收拾書本,邊戲謔地道︰「誰敢接你這一記怪招啊?請你幫安教授的立場想一想,別老是給他出難題。」
「我哪有給他出難題?是他不解風情嘛!」潘寫意聲音柔細地埋怨。
「請問有哪一個教授敢解學生的風情?你想開他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寫意。」秦若懷正色道。
她看著秦若懷嚴肅正氣的臉龐,像個挨罵了的小女孩,悻悻地拉長聲調,「是……」
她的心情,大概永遠不能對秦若懷提起了,要是讓她知道她對安知禮的感覺,這個正經八百的女人肯定會驚倒。
只是,她的心情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至今,她體內依舊充斥著第一次見到安知禮時所產生的強烈悸動,那種震撼,就好像遇見了一個自己長久等待的人似的,就好像……曾經遺失了的某種重要的感覺又失而復得……
當安知禮一身飄然地走進她的眼中,從那時起,他的笑,他的沉思,他的聲音,就已完全佔據了她的心房。
這是愛嗎?
她也曾懷疑,她是不是和其他女生一樣,對安知禮只是一種類似對偶像的迷戀?
不過隨著與他接觸的頻繁,那每每見到他就顫動的心跳,不但愈來愈失控,伴隨而來的那份帶著刺痛的喜悅更是與日俱增、難以收拾,她幾乎可以斷定,她是愛上了他了,愛上了這個氣質清朗的教授,愛到就連現在這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都會心痛莫名。
但沒有人會了解的,即便是秦若懷,也不可能會明了她的感受,也許連安知禮也一樣不知道,有個女孩近乎瘋狂地愛著他……
秦若懷瞄了她一眼,拉了她一下。「寫意?你又在發什麼呆?」
「嗄?」她從失神中驚醒。
「你到底是怎麼了?」秦若懷納悶地盯著她。
「唉……我想,我大概是病了。」她喘口氣,暗想,這樣暗暗戀著一個人實在太傷身了,安知禮那種人和秦若懷差不多,木愣愣的,不點不透,不點不亮,她得找機會表白一下,不然只有她一頭熱,一點都不公平。
「哦?那就小心一點,這種陰晴不定的天氣,很容易著涼的。」秦若懷信以為真,一臉關心,伸手模了模她的額頭測溫。
她抬頭看著秦若懷,不禁失笑。
真要說不解風情,安知禮還比不上秦若懷呢!怎麼她老是遇上這種人?偏又喜歡上這種人咧?
潘寫意無奈地搖搖頭,上前摟住她的手臂撒嬌笑道︰「我沒事啦,走吧,陪我去吃點東西。」
「喂喂喂,你別再害我了,系上都在傳我們兩個是同性戀了……」秦若懷看了看往來其他同學的側目,急急地想怞出手臂。
「就讓他們去說吧!我才不介意……」她笑著道,硬是當著大家的面,拉著秦若懷下樓。
「但我介意啊!」秦若懷悶聲道。
她笑著來到一樓,遠遠的,看見了安知禮正與一位女助教站在系辦公室前愉快地聊著天,笑容頓時一斂,胸口酸澀乍涌。
看來,她得有所行動了,再慢一些,搞不好安知禮會被那位女助教捷足先登呢!
一抹犀利的光芒在她美麗的瞳仁中閃爍,她決定,追求安知禮這位「君子」的計畫,就從明天開始。
「……我要用我們的生命詛咒你們這三個沒心沒肺的男人!我們要你們不斷地在人世輪回翻滾!」
不要……
他驚顫地吶喊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要你們喝不下忘川水,死了又生,生了又死,世世記得生老病死的痛苦,世世記得你們欠我們的情債!」
千萬不要……
他渾身戰栗,隱隱感覺得出一股淒晦自殘的恨意。
「我要你們永世永生孤獨寂寞,空虛度日,讓人世漫長的冷暖歲月去煎熬你們的靈魂!」
停……停下來……
別做傻事!求你們……別這樣……
「……直到你們尋找到我們姊妹三人,直到你們用愛情救贖你們自己……直到你們學會了怎麼去愛,你們的靈魂才得以安息……」
短劍高高舉起,刺進了她們的胸口!
一陣驚雷劃破天空,那三姊妹的血,向他噴灑而來,瞬間將他的世界染紅……
「不——」
安知禮在吶喊中霍地驚醒,猛然坐起,臉色青白交錯,全身滲著冷汗,久久無法從那驚駭的一幕中回神。
一場宮廷內斗,為了爭奪太子之位,為了討好皇帝,八皇子李瀾決定獻上白家三姊妹,他和曹震不能有異議,更沒勇氣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子被送進宮……
她們是該恨的,換作是他,他也咽不下這口怨氣,但他萬萬沒想到,白家三姊妹最後竟以死來向他們做最嚴厲的控訴,以血來詛咒他們三個違背婚約的男子,讓他們在人世不斷輪回轉世,記憶卻永遠不滅,她們要他們承受那種忘不了、醒不來的痛苦,要他們生生世世記得她們慘烈的死狀,以及欠她們的情債!
而今,已忽忽過了十八世了,情咒果然應驗,十八世的悲苦哀怒如刀般刻畫在他的腦中,生的掙扎,死的傷痛,在萬丈紅塵中載浮載沉,無法愛任何人,也懼于被任何人所愛,這漫長的孤寂,正是咒語給他的懲戒……
但他並不恨,他只是疲憊而痛悔,千年來,他夜夜都會回想起白家三姊妹死前含恨的表情,只是,真正緊縛著他的,並非對三小姐白靜雪的內疚,卻是對二小姐白清雪的思念……
他忘不了她死前眼中所充斥的恨意,忘不了她的悲痛與怨懟,她那令他碎心蝕骨的絕望,千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幾經輪回轉世,不但揮不去,反而日益鮮明。
清雪……
那朵驕傲又多情薔薇,他還能再見到她嗎?
還能嗎?
然而,就算再見到她,她也不可能屬于他,當年的血咒,在他與她之間永遠地劃下了一道鴻溝,她,仍是八皇子李瀾生生世世所追尋的新娘,而他呢?他的新娘則是——
「哥,你怎麼了?」臥室門被打開,一個白皙秀靜的女孩立在門外,輕聲詢問。
他抬起頭,盯著她好半晌,迷蒙中,仿佛見到了千年前那個沉靜如夜的白家三小姐,他的新娘——白靜雪。
「哥?」安知默蹙了蹙眉,又喊了他一聲。
這聲稱呼讓他震了一下,意識陡地清醒。
可是,清醒後的他卻比夢中還要痛苦,因為痛苦的根源正是此刻立在他眼前的妹妹——安知默!
老天開了他一個大玩笑,好不容易熬過了十八世,苦苦找尋著當年的白靜雪,不料,他赫然發現,他要找的新娘,在這一世竟成了他的妹妹!
是同胞手足,是同血同脈,是無法相戀的……妹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疑問他自問了二十多年,打從七歲時,帶點通靈慧根的安知默告訴他她的身分之後,那記震駭就一直持續到現在。
白靜雪,知默竟然就是白靜雪?
他原本不信,可是她卻能道出千年前的種種,從白家三姊妹到八皇子李瀾、武將軍曹震,以及他……楊磊……
痛苦,從那一刻起便綿延無止盡,他忽然感到悲哀,只因他深深明白他再也解不開那捆綁了他千年的咒語了,即使他終于找到了根本不可能與他結合的白靜雪。
妹妹……
他不懂,這會不會又是一個新的折磨?他欠了她的情債,又該如何償還?那字字帶恨的血咒依稀在耳,為何白靜雪卻選擇了這種身分出現在他面前?
紛沓的問題洶涌而來,他無力地以雙手蒙住臉,試圖抹去沉重的疲憊。
「哥,你還好吧?」安知默走進房內,拉開窗簾,頓時,晨光泄進了屋內,趕走了沉沉的晦暗,也照亮了她冷白的容顏。
他眯了一下雙眼,吁了一口氣。
「沒事,知默,我只是……作了個夢……」他沙啞地擠出聲音。
「又是那個噩夢嗎?」安知默轉身看他,向來冷漠的雙眼興起了淡淡的關懷與憐憫。
這個男人的記憶穿越了千年,十八世來,他承受了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只為在滾滾紅塵中找尋著一份虛緲的感情。
那以鮮血為經,以性命為緯的情咒,織成一張網,將他團團包住,他掙不開,褪不了,只能一直在網中掙扎,直到找到她,只有她才能救他……
但她又該怎麼救他呢?他是她最敬重的哥哥,她和他之間怎麼可能會有愛情?
她這雙通靈的眼,為何看不透當年白家三姊妹所下的「情咒」?為何解不清她與他成為兄妹的因由?
安知禮看了她一眼,徐徐下了床,故作輕松,「我沒事,知默,你別擔心。」
「哥,如果痛苦就說出來,別一直忍著。」這十九年來,她看著他夜夜為過往困擾,心里也不好受。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真的沒事,去弄個早餐吧,我今天早上有課,得出門了。」
安知默溫順地點點頭,走出房間。
由于父母在五年前相繼去世,照顧妹妹的責任就落在安知禮身上,還好那時他已二十五歲,要照顧小他十一歲的妹妹並不費力,加上父母留下一筆可觀的財產,讓他可以順利帶著安知默前往北京大學攻讀碩士,並提供生活上的一切開銷。
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去年以優異成績獲得博士學位,被北大留下來擔任講師,後來,F大透過管道與他接洽,希望他能到F大中文系教書,那時,正巧安知默也很想念台灣老家,于是他便接受約聘,在學期結束後回到台灣。
台灣的老家是棟屋齡三十年的日式別墅,靠近天母,雖然老舊了些,但佔地頗為寬廣,又有前庭後院,稍做整修之後,住起來也頗為舒適。
只不過,住在這里,要到F大上課可就麻煩了,他得轉兩班車,花將近兩小時的車程才能到學校,因此只要早上有課,都得早早起床,才能趕得上上課時間。
安知默不只一次勸他買車,但他卻覺得搭車比較輕松,不用費神,還能在車上打盹補眠,也沒什麼不好。
兄妹兩人一起用過早餐,安知默趕著去上她的課,他也出門走向捷運站。
上了車之後,找個位子坐下,他照例拿出書來看,一下子便沉浸在書中的世界,四周的紛嚷一點也不會干擾到他。
過了一站,坐在身邊位子的人下車去了,另外有人急急地坐下,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鑽進了他的鼻間,他微微一怔,從書中抬起頭,立刻對上了一雙水盈盈的黑眸。
這是……
腦子還沒轉過來,黑眸的主人已經巧笑出聲。
「教授,早啊!」潘寫意笑咪咪地打招呼。
「潘……寫意同學?」他向後靠,驚訝不已,潘寫意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家境富裕的她不是都搭私家轎車上下學的嗎?
「好巧哦,竟然遇見你。」她眨眨眼,笑得如早晨綻放的清蓮。
天曉得為了這個「巧合」,她花了多少工夫,為了能與他踫面,她今天特地起了個大早,要司機載她到捷運站,然後等著他出現。
起初她一直沒看見他的人影,後來,車子進站,她才瞄見他那少見的深灰棉襖身影,于是跟著上了車。
「是啊,真巧。」他不知不覺跟著微笑起來。
今天的潘寫意穿著一件粉芋色的毛衣,搭著白色長褲,一頭及腰直發整齊地披垂在後,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賞心悅目極了。
「教授今天早上有課?」明明早已將他的作息和課程全調查得一清二楚了,她還是得裝裝樣子問問。
「是啊,今天早上研一有課。」他除了詩經選讀,還兼任研究所的指導教授。
「平常你都搭這班車嗎?」她嘴上問著,心里卻早已有了答案。安知禮只要早上第一堂有課一定搭這班捷運。
「是的。」他點點頭。
「要搭到車站再轉車,不累嗎?」
「還好。」
「搭捷運還得到車站再換公車,不是很麻煩嗎?」
「習慣就好了。」
「為什麼不考慮買車?」她其實滿心疼他這樣舟車勞頓的。
「呃……因為……」他被她一波波的問題考倒了。
「要是你有車,我就能搭你的便車了,真可惜。」她又道。
「潘同學,你……」他無奈又好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接話。
「叫我寫意就好了,教授。」她對他見外的稱呼一直頗有微詞,好像特意要拉大他與她之間的距離似的。
「寫意……這名字很好听。」他贊嘆道,這名字配她真的再合適不過了。
「是嗎?你喜歡嗎?」她欣喜地問。
「當然。」每每看見她的名字,他整個心都會溫柔起來。
「那……比較喜歡人還是名字?」她頑皮地問。
「這……」他呆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悄悄地嘆口氣,她知道,這種直接的問題太厚臉皮,也太為難他了,于是佯裝看著四周擁擠的人群,轉開話題。
「我都不知道,早上原來有這麼多人趕著上班上課……」她左右眺望,整個車廂都是人,剛才她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到安知禮身邊。
安知禮笑了笑,听潘寫意這麼說,他就知道她一定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食衣住行都由家里打點,從來沒為這種生活小事傷過腦筋。
「教授,你笑什麼?」她轉回頭,正好看見他的笑容,不禁問道。
「沒什麼……」他低下頭,再度翻開手上的書。
「你一定在笑我不知人間疾苦,連擠車這種事都沒經歷過,對不對?」她察言觀色,立刻猜出他的想法。
「你怎麼知道?」他一愣,沒想到她這麼敏銳。
「要猜出你們這些人的心還不容易。」她嗔他一眼,在嘴里嘟囔。像他這種人心里想的全寫在臉上,不需花大腦就能看穿了。
「你說什麼?」他沒听清楚她的話。
「我雖然很少自己出門,也沒搭過捷運,可是我可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呆子。」她哼了哼。
「我沒說你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呆子啊。」他無辜地道。
「你沒說,不表示你心里沒想過。」她輕哼一聲。
「我真的沒這麼想過,我甚至認為,你非常聰明,聰明得……」他停住不語,思索著適當的詞匯。
「怎樣?」她湊近他追問。
那股梔子花的香氣隨著她的貼近更強烈了,他心神一震,急忙往旁邊挪開。
這動作刺傷了潘寫意,她蹙著眉,緩緩坐直,拉開與他的距離,訕訕地道︰「原來你不太喜歡我……」
「我並沒有……」安知禮知道自己防範得太明顯,但他絕不是針對她,而是他不得不戒慎提醒自己,此生,他只能守護著安知默,即使知默是他妹妹,他也不能對不起知默。
從小到大,他和知默之間的關系就像一條繩索緊緊勒住他,為了解開他靈魂不死的血咒,他心甘情願禁情斷欲,不和任何女人往來,這已是他唯一能為當年的新娘「白靜雪」做的事了。
只是,這些內情他又如何能向潘寫意說明?這是他的秘密啊!永遠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大概有很多像我這樣主動向你示好的女學生吧?所以你覺得煩……」她受傷地自嘲著,俏臉酸澀。
一樣哀怨的神情,一樣傷心的語氣,讓安知禮心頭怞痛,臉色驟變。
眼前以一雙充滿責難的眼神盯著他的潘寫意,竟和當年的白清雪如此神似……
「清雪……」他怔怔地輕喚著那原該深埋在他心底的名字。
潘寫意愣了一下,眉心蹙得更緊。
他在叫誰?
這時,車廂中響起了到站的廣播,她吸口氣,起身隨著人群下車,但大多數人急著在短時間內擠出車門,沒有搭車經驗的她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失衡向後倒下。
「啊……」她驚呼一聲。
「小心!」安知禮見狀,一個箭步沖向她,從背後將她抱住。
她跌進一個溫暖的臂彎之中,和煦的氣息緊緊包圍住她,她忽然有點恍惚,有點心酸,又有點歡喜……
「潘寫意,你沒事吧?」安知禮用身體替她擋開不斷擠過來的人潮,焦急地問道。
「我沒事……」她細聲地道,吸吸鼻子,無法理解那一波波從心中泛濫開來的濃烈情懷究竟是什麼。
「來,跟我走。」他擁住她的肩,護著她走出車門。
跟我走!
這三個字意外地撼動了她的心弦,她渾身一顫,眼眶驀地感到灼熱,總覺得自己等這句話已等了千年之久……
緊偎著他,她才安然地下了車,不過,月台上仍都是人,大家往東往西,走南走北,腳下都非常匆忙,看著這樣的場面,她也不禁眼花撩亂。
安知禮一下車就放開她,雙手規矩地收回,看她一臉茫然,親切地道︰「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搞不清楚方向吧!我帶你去轉搭公車。」
要帶我去搭車也不用這麼快就放開手啊!
她有點不舍他的懷抱,在心里頻頻惋惜,不過表面上仍保持禮貌,擠出淺笑。「好,那就麻煩你了。」
安知禮拎著黑色提包,逕自走在前面,她調整一下肩上的背包,緊跟在後。只是,走沒幾步,她就對這樣的距離不耐煩了。
「哎呀!」她故意在階梯上絆了一跤。
「怎麼了?」他愕然回頭。
「教授,我的腳好像扭到了……」她用那凡人無法擋的可憐神情望著他。
「真的?痛嗎?」他不疑有他,立刻回到她身邊,關心地問︰「嚴不嚴重?」
「還好……」她微微皺了一下眉心。
「來,我扶著你慢慢走。」他伸出手想攙她。
「謝謝,只要讓我抓著你的手臂就行了。」她的目的也只是想挽著他而已。
「好。」他點點頭,曲起手臂。
她開心地上前勾住,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
不過她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來到轉搭公車的站牌,她就看見系上的女助教王俐婕已等候在站牌下,一臉興奮地看著安知禮,那模樣,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在等著他。
「安教授!你今天遲了……」王俐婕舉著手招呼,可是,當她看見安知禮挽著潘寫意時,笑容陡地一僵。
但不只王俐婕吃驚,正在候車的一干學生,尤其是男學生們也微微蚤動。
學校里最美的公主竟然要和他們搭同一班車上學,他們每個人都既興奮又驚喜。
倒是潘寫意對眾人的注目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王俐婕到底和安知禮一起搭車到學校多久了?
「王助教,早。」安知禮自然地對她微笑。
「潘寫意……好端端的,你怎麼會想要自己搭車上學?」王俐婕直盯著手挽著安知禮的潘寫意,口氣中全是不安的疑慮。
「我總得訓練自己獨立啊!從今天起,我每天都會搭車上學。」潘寫意嫣然一笑,手當然還是勾住安知禮,一點也沒打算放開。
「你們……」王俐婕的目光移向安知禮,眼中全是詢問。
「哦,潘寫意腳扭傷了,她第一次搭捷運,狀況不少……」安知禮笑嘆著。
「是嗎?既然腳扭傷了,去給醫生診一下會比較好。」王俐婕對安知禮一直存有好感,為了接近他,她總會制造機會與他相處,連早上一起搭車到學校都是她刻意的安排,每天與安知禮並肩坐在一起的四十分鐘,已成了她最期待的事。
然而,她這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居然被潘寫意給破壞了。
「是啊!潘寫意,你需不需要去照個X光?」安知禮轉頭看著潘寫意。
「不用了,教授,不礙事的……」她去照個頭啦!X光一照,她的小伎倆就泄底了。
「但你總不能一直靠著安教授吧?這樣太……」王俐婕不悅地提醒,一個女學生這麼挽住教授的手臂成何體統!
「是嗎?那……我自己走好了。」她幽幽看了安知禮一眼,放開他,一跛一跛地走開。
安知禮一愣,不忍心地道︰「還是讓我扶著你吧!等到了學校,再到醫務室去檢查一下。」
「這樣好嗎?」她眨著天真又美麗的大眼。
「別想太多了,車來了,我們上車。」安知禮望著駛來的公車,扶著她的肩,一點都沒注意到王俐婕微惱的神色以及其他男同學嫉妒的眼光。
潘寫意于是緊偎著安知禮上了車,並和安知禮肩並著肩地坐在原本是王俐婕獨有的位子上,當車子開動,她不經意瞥了一眼王俐婕,嘴角浮起一抹勝利的微笑。
第一天作戰,成功!
她在心里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