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的初秋,驕陽依然酷熱,鬧區的一家精品書店前早已聚滿了人潮,人聲鼎沸,近千名激動又興奮的男男女女把書店門口擠得水泄不通,甚至連店前的道路也因此堵塞癱瘓,讓許多路過的行人及駕駛不得不好奇是不是又有哪個明星在這里辦活動了。
可是,書店大樓外掛著的那幅巨大海報上的男人卻不是眾人所熟悉的明星,他的臉甚至是陌生的,剛硬的臉龐,冷峻的五官,一雙帶著輕蔑的眼楮微微低垂,嘴角若有似無的冷笑,彷佛正在嘲弄著每一個向他仰頭觀看的人們。
海報的上方大大地印著兩個中文字「閻炯」,下方還有一排英文字。「YenJung」,很顯然,那就是他的名字。
但,閻炯是誰?那份不可一世的姿態及充滿魅力的架式,一點都不輸國內外的任何巨星,難道又是從韓國或日本進口的大明星?
往來的行人及駕駛們既疑惑又納悶,大家的觀望使得交通更加阻塞,已有人不耐地猛按喇叭,催促著車陣快點前進。
佟心語匆匆忙忙地在人行道上奔走著,對這幅混亂的景象及刺耳的車鳴聲皺起了眉頭,她有點吃驚,壓根沒有想到今天在「極品書店」所辦的這場簽名會會夸張成這樣!
不過就是一個小說作家的簽名會,也能招徠這麼多人,她有點懷疑這些人是真的沖著小說來的?還是為了一睹海報上那位相貌出眾的作者?
一想到此,某種奇特又尷尬的情緒頓時涌上她的心頭,匆忙的步伐驟緩,她喘著氣,忽然有點想回頭沖回家中,不去出席簽名會了……
真是的,她不過是個把書翻譯成中文的小配角,實在沒必要在這種場合插一腳的,偏偏出版社不放過她,說是小說大賣她也功不可沒,硬是要她到場,一點都沒顧慮到她的立場有多奇怪。
無奈地垂下肩膀,她不經意抬頭對上閻炯的海報,心上一震,竟怔怔地發起呆來。
閻炯是個華裔美國人,近兩年以血腥暴力為題材的驚悚小說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的第一本小說「戰栗」在美國出版之後,短短兩周內便狂銷了一百萬冊,一躍而成為美國最受歡迎的暢銷作家。
今年年初,「戰栗」的中譯本在台灣正式上市,挾著高潮迭起的驚人劇情,以及閻炯本人出色抬眼的外形,書才上架立刻被搶購一空,賣到斷貨,逼得書商不得不趕緊再版,以饗讀者。
「戰栗」這本小說真有這麼好看嗎?
佟心語的感覺其實相當矛盾。
去年十月,她隨著阿姨一家回到台灣定居,中學時的死黨劉曉珍得知她從美國回來,便將她介紹進她工作的出版社擔任翻譯編輯,今年二月她正式上任,第一個工作就是翻譯「戰栗」這本書。
最初剛開始閱讀「戰栗」時,她簡直不敢相信這麼暴力血腥的書竟能在美國如此賣座,整本書彷佛就是個殺戮戰場,每一段文字、每一個章節都看得她心驚肉跳,心驚膽戰。
然而,一旦融入劇情,她竟不知不覺地被劇中男主角「旋」所吸引,閻炯所塑造的這個右臂能變形成魔爪的變種人類雖然憤世嫉俗、殺人如麻且冷血無情,但不知為何,她似乎能看見其內心不為人知的痛苦,透過閻炯犀利又深刻的描述,她仿佛也深入了那個弱肉強食的陰狠世界……
佟心語不得不嘆服,閻炯在這方面的確很成功,連她這個對語法及文詞都非常講究的人都會對他文筆的精準及詞藻的運用嘆為觀止,有時候,她甚至會有種微妙的感覺,好像閻炯在書中所寫的都是他親自經歷過的,才會描繪得栩栩如生、幾可亂真。
她相信,閻炯的魅力正在于此,能輕易挑起讀者們的情緒,讓每個看書的人一下子便身歷其境,融入其中,繼而隨著劇情沉溺在他所營造的吊詭氣氛之中。
然而,站在一個文字工作者的立場,她那動不動就會亂冒出來的正義感一再地提醒她,這樣的小說實在該列入限制級,免得時下的一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有樣學樣,造成不良影響。
只可惜,國內的書籍分級制度尚未發展完全,而出版社為了搶攻市場,更不會畫地自限,拿「限制級」三個字來砸自己的銷售量。
因此,和總編輯幾經商榷斟酌之後,她決定在合約未提到的範圍內做部分修改,譯到較殘忍之處以溫和的寫法加以掩飾,甚至在故事中幾個主角將人砍成好幾段的章節她還刻意省略,並且簡單地帶過。
只是這麼做要是被作者知道了,想必會很生氣吧?不過曉珍告訴她,從小在美國長大的閻炯不懂中文,這點她一點都不需要擔心。
真的可以不用擔心嗎?那為什麼她會覺得海報中閻炯炯烈的眼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虛,她心頭一震,連忙收回目光。
她半年前就看過這張海報的照片了,總編輯為了讓她對閻炯更加了解,把照片夾在書中交給她,記得當時她第一眼看見照片,全身的寒毛就無緣無故地全豎了起來,照片里的閻炯雖然在笑,可是仍給人在劫難逃的強烈壓迫感,他的眼神銳利如針,只消被他一瞪,再強的人也會忍不住抖瑟,坐立難安。
所以,現在一想到還得去面對他本人,她說什麼也鼓不起勇氣擠進人潮,踏入書店。
還是回去好了,她暗忖,就跟出版社告個假,像這樣的簽名會少她一個應該沒什麼影響才對,再說,今天是周未,不必上班,她有理由待在家里休息的。
正打算落跑,才轉身,肩下皮包里的手機陡地大響,她急忙拿出手機接听,還沒開口就听見劉曉珍嘩啦啦的大嗓門。
「心語!你還在蘑菇什麼?簽名會就要開始了,閻炯已經到了,他甚至問起翻譯的人怎麼還不來,你到底在搞什麼哇?社長不只一次點名你怎麼還不來哪……」劉曉珍氣急敗壞地嚷嚷。
天!閻炯還問起她?不會吧!閻炯又不認識她……
「我……我已經在書店門口了。」她連忙解釋,腳步又繞回往書店的方向。
「哦!那你一定是擠不進來了,對不對?從大樓後的卸貨門進來吧!我去幫你開門,快點!」劉曉珍一說完就掛了電話。
「等等,曉珍……」侈心語想說明自己的退意,但已來不及了。
都七年了,曉珍毛毛躁躁的個性怎麼還是沒變?
她搖搖頭,只好硬著頭皮繞到書店後方的巷弄,還沒走近卸貨門,就看見劉曉珍在門前拚命向她招手。
「心語!這里!快點!」劉曉珍大喊著。
「曉珍,我真的該來嗎?這明明是別人的簽名會……」她心虛地跑向她。
「拜托,如果沒有你翻譯,這本書能在台灣大賣嗎?而且這是總編親自下令你非到場不可,你別想逃。」劉曉珍一把攫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她扯進書店。
「可是,作者畢竟不是我啊!」她沿著狹窄的走道往前行。
「但你翻得很好,連閻炯本人都贊不絕口呢!」劉曉珍笑道。
「閻炯?他看過中譯本了?他……他懂中文?」她驚呼。
「沒有,他怎麼可能懂?總編說他連中文都不會說,除了長相東方,骨子里早已是個道地的美國人了。我看啊,他是看讀者反應這麼熱烈,才直說是譯者的功勞,並指名要見你。」劉曉珍解釋道。
「是這樣啊!」她松了一口氣。
「快,他說他要在簽名會上把你介紹給讀者,先去和他打聲招呼!」」進到書店寬敞的一樓,劉曉珍便把她推向正站在一大群人前的那抹黑色人影。
「等一下,曉珍……」她不願成為眾人焦點,掙扎地想退後,就在這時,閻炯倏地轉過頭,筆直地盯住她。
一道無形的電流竄過佟心語的靈魂,她的心髒猛地收縮,讓她喘不過氣來。
他就是閻炯!
一頭黑如墨斗的黑發沿著頭形披垂在後頸,瓖住一張陰酷且充滿個性的臉,黑色的名牌西服和西褲,搭著一件銀灰色的條紋襯衫,將他的體型修飾得更加高佻修長,站在一大群書迷之中分外突出。
而當佟心語對上他的目光時,一股涼意毫無預警地由腳底往上竄,那雙凌厲的眼……有如魔咒般,將她整個人定在當場,動彈不得。
他本人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懾人,即使滿室的書香和人氣也化不去他渾身張揚的壓迫感和剽悍的戾氣!
這樣的男人……怎麼會是個舞文弄墨的作家?他的樣子簡直就像個黑道殺手!
「這位就是替‘戰栗’翻譯成中文的佟小姐吧?」閻炯目光灼灼,以低沉慵懶的英文詢問。
「是的,她就是翻譯佟心語小姐。」總編輯連忙以英文介紹。
「快上前啊!」劉曉珍猛地推她一把。
她沒有心理準備,一個踉蹌沖向閻炯,差點在他面前跌倒,驚呼中,一雙強有力的臂膀適時地扶住她,她愕然地抬起頭,正好與閻炯沉俊的臉對上,霎時,她那顆脆弱的心髒似乎完全不顧她所能承受的負荷,狂跳不止。
「你還好吧?」他臉上沒什麼表情。
「我沒事……謝謝……」佟心語吸了一大口氣,連忙站直,低頭拉了拉身上的套裝衣領,干笑著以英文回應,並且偷偷瞄著書店中上百雙瞪著她直瞧的眼楮,心里慶幸自己沒在這麼多人面前跌了個狗吃屎而出糗。
「很高興認識你,佟小姐,你的中譯本翻得很好。」他朝她伸出手。
「哪里……」她不敢抬頭看他,只是輕輕地握了握他白淨修長的大手,就想怞回。
不料,閻炯卻突然握緊她的手,接著以外國人特有的見面方式擁抱住她,這舉動對在國外待了快七年的她來說理應很自然,可是她還是被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僵得像石頭一樣。
但在場所有的書迷都非常開心,大家以為他在向她示好,頓時掌聲笑聲如雷,當場害她局促又失措,臉頰驀地著火。
就在一片喧嘩聲中,閻炯突然湊近她的耳畔,以一種嘲諷及挖苦的語氣,以及只有她听得見的音量對她說︰「可是,我沒想到你的中英文程度都這麼好,竟然能自動幫我修改我書中的一些片段,甚且連最後一個章節都能簡化成幾句話帶過,真是太厲害了……」
嘎!
佟心語震愕地抬起頭,小臉寫滿了驚慌、尷尬,喉嚨一時像是被人勒住,根本發不出聲音。
他……他現在說的竟是……竟是字正腔圓的中文!
老天爺!他懂中文?
「辛苦你了,佟心語小姐,我正在想該如何好好‘報答’你自行刪改我的書呢!」他拍拍她的肩膀才放開她,嘴角噙著只有她才明白的冷笑。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閻炯生氣了,曉珍還跟她打包票說他不會發現這件事,這下子她該怎麼辦?她有直覺,他並不是個很好溝通的人,不,也許根本就不能溝通,從翻譯他的書她就感覺得出來,真正的他可是一點都不溫和……
「看來,閻炯很欣賞你呢!心語,」不明就里的總編輯笑著走過來對她道︰「我看他在台北的這一星期就由你來招呼他吧!正好你的中英文都很好,可以帶他逛逛。」
「呃?總編輯,我恐怕不行……」她驚惶地迭聲拒絕,沒想到雞婆的劉曉珍跑來扯她的後腿。
「可以哦!心語住過美國,一定能和閻炯融洽相處的。」劉曉珍拚命暗示她這是個天大的好差事。
「那太好了!」總編輯轉而以英文向閻炯道︰這一星期就請心語小姐當你的翻譯及招待,等一下的歡迎酒會心語就一起去吧。」
「不行啊!總編……」要是和閻炯在一起七天,她真不知道自己的下場將會如何!
「真好,有佟小姐這麼美麗的小姐當導游,我一個人在台北就不害怕了。」閻炯以英語打斷她的話。
害怕?他懂中文還有什麼好怕的?這個騙子!佟心語瞪大眼看著他。
「我開始期待接下來的一星期會有多有趣了,佟小姐。」閻炯露出詭異得讓佟心語頭皮發麻的愉悅表情。
佟心語無端端打了一記哆嗦,閻炯的笑讓她感到一陣戰栗,那種感覺,就和閱讀著「戰栗」這本小說時一模一樣……
☆☆☆
忙完了簽名會,佟心語已經夠疲倦的了,可是她又不得不接著到飯店的歡迎酒會會場,擔任閻炯的「翻譯」,這樣連續的忙碌,她的身子著實有些吃不消,因此,當酒會進行到一半時,她的臉色已略顯蒼白。
「心語,你還好吧?」劉曉珍擔心地看著她。
「還好。」她將兩鬢的頭發撥到耳後,笑得勉強。
「你的身體比以前差了耶!」劉曉珍側著頭,想起佟心語中學時雖然縴細,但體力還不錯,不像現在這麼弱不禁風的模樣。
「是啊,自從那場車禍之後,我的身體就變得不中用了。」她笑嘆著提到去年春天的那場意外。
劉曉珍知道她提的這件事,去年,移民美國的佟心語和她父母一起出游,沒想到出了車禍,她的父母重傷不治,只有她一個人活下來……
這場悲劇傳回台灣時,她還為她大哭一場呢!
幸好後來得知佟心語沒事,而且被她阿姨接去同住,她才放了心。
「那我告訴總編,讓你先回去休息好了……」劉曉珍看得出她是真的累了。
「不行,我怎麼能走?閻炯正盯著我瞧呢,他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她無奈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打從在簽名會時閻炯一下子要她做這做那,一下子又要她當翻譯兼跑腿,美其名是請她幫忙,實際上根本就是藉機在報復她。
真是個心胸狹小的男人!
「也對,他需要你替他翻譯和介紹。」劉曉珍轉頭看著人群中最帥的那抹身影,有點羨慕地嘆道︰「你真走運哪!心語,能當閻炯這個大帥哥的翻譯兼導游……」
「我把這份工作讓給你好了。」她還恨不能將這份燙手山芋趕緊丟開呢!
「你故意損我是不是?我的英文又不好!」劉曉珍嗔道。
「那正好可以請他教你。」
「不行哪!人家是來參觀台北的,總編說,得好好招待他這位大作家,這樣他下本書的中譯版才會交給我們代理。」
「別提了,依我看,他下本小說肯定不會交給我們了……」她表情陡地有點尷尬,繼而懊惱地以手掌捂住臉。
「為什麼?」劉曉珍奇道。
「為什麼?你還敢問我?你斬釘截鐵保證看不懂中文的閻炯中文造詣好得沒話說……」她從指縫中瞪著好友。
「嘎?什麼?這怎麼可能?那他不就發現了他的小說……」劉曉珍驚得捂住嘴,兩眼睜得奇大。
「對,他非常非常生氣。」她哀怨地垂下縴瘦的肩膀。
「他真的生氣了?看不出來啊!」劉曉珍瞄了一眼正在和總編輯聊天的閻炯,雖說臉上沒什麼笑容,可是也沒有生氣的跡象嘛!
「他這個人……我總覺得有點陰森又深沉……」佟心語看著閻炯臉上虛偽的笑容,以手掌圈住嘴巴悄聲道。
「他陰森?不,那叫酷!他簡直酷呆了!」劉曉珍早就被閻炯冷峻迷人的外形征服了。
他並不是那種漂亮俊美的男人,但他很有個性,也很有型,自成一格的孤冷強悍氣質正好是時下最受女人歡迎的種類。
「他那是冷酷!只有冷酷的人才會寫出那樣的驚悚殘暴小說。」她快受不了了,曉珍居然和那群書迷一樣盲目,為什麼她們都看不出閻炯的周身散發著一團令人望而生畏的殺氣?
「小說只是創作嘛!怎能和人的個性相提並論?」劉曉珍反駁。
「文筆會流露一個人心靈的另一面,閻炯這個人說不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可怕人物。」佟心語的直覺向來很準。
「我看你是受了‘戰栗’這本小說的影響太深了,心語,你把閻炯和故事中的主角連在一起了,是不是?」劉曉珍拍拍她的肩膀笑道。
「那也不是不可能……」她蹙著眉。
「你並不是個膽小的人,怎麼會對閻炯這麼害怕?難道是後悔修改了他的書而心虛?」劉曉珍想不透,經常仗義執言的佟心語一見到閻炯居然會像只見了貓的老鼠,真好笑。
「我哪有心虛?我一點都不後悔我做過的事,只是……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怕他。」她搖搖頭,想不出理由。
「嘿,我懂了,你搞不好也喜歡上他,只是你自已不知道而已。」劉曉珍怪笑一聲。
「什麼意思?」
「害怕有時也是一種喜歡,因為知道心會守不住,所以害怕。」
「這是什麼歪理?」
「這是女情心理學,多學著點,很好用。」
「胡說八道。」她啐笑著。
「別不相信,有很多女人到最後都嫁給她最怕,或者是最討厭的男人,至于男人偏就喜歡惹他們喜歡的女人,我猜啊,也許閻炯也滿喜歡你的哦……」
「怎麼可能?別亂掰了!」她低叫著,」點都不相信劉曉珍荒唐的分析。
「怎麼不可能?你長得這麼好看,閻炯也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才故意嚇你。」劉曉珍盯著她,失聲笑道。
平心而論,佟心語算是長得漂亮的了,垂肩的中長度直發任何時間看都柔亮,不用花太多錢買美白保養品就能擁有一臉白皙細致的肌膚,五官靈秀動人,縴細的四肢更是嫉妒死近來視減肥為生活必修課的台灣女人們。
她的美是麗質天生,說穿了就是老天偏心,特別眷顧她,把勻稱的身材和好看的臉蛋全瓖在她身上。
只是,別看她一副氣質優雅的模樣,個性卻帶點別扭和固執,是非對錯在她心中永遠有一把尺在衡量,一旦認定,任誰也改變不了她的想法,柔軟的外表下有顆比誰都執拗的心。
這點從「戰栗」這本書的翻譯過程就能看出。她覺得這小說太過殘暴,就曾向總編輯提出列為限制級叢書的建議,不過總編為了銷售數字,並未答應,為此,她堅持要求對內文做些修正及刪改,正好出版社當初與閻炯簽訂合約時並未針對中譯本的修改幅度多做限定,因此總編後來還是答應她的要求。
這些個性上的特色連劉曉珍也分不清是優點還是缺點,不過有件事倒是所有認識佟心語的人一致公認的,那就是她的好文筆!
她的文筆從以前就好得沒話說,靈敏的思緒,豐沛的文采,以及難能可貴的直覺,使她幾乎囊括了每次作文比賽的第一名,當時同學們就私底下封她為「美才女」。而這次「戰栗」這本書之所以能大賣,她流暢的翻譯功力也是一大重點,透過她,讀者們才能更容易進入閻炯所撰寫的驚悚世界。
她真的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劉曉珍暗忖,只不過……如果要應付男人,她會勸她好好發揮她另一個長處……
她的美麗!
「別亂說了,我哪是什麼美女了?」佟心語蹙著眉,她從不認為自己好看,又瘦又蒼白,毫無生氣,看起來太懦弱了。
「你這樣還不算美女?那我這種貨色不就去撞牆算了?」劉曉珍真恨她每次都對自己的長相毫無知覺,鈍透了!
「你又來了……」她被她夸張的語氣惹得發噱。
「好了,言歸正傳,如果閻炯真的生氣了,你更有義務撫平他的怒氣,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接下來和閻炯相處的時間化去兩人之間的疙瘩,說不定,你和他還會有令人意外的發展哦!」劉曉珍曖昧地偷笑著。
她听了為之氣結,給劉曉珍一堆眼白做為答覆。
什麼意外發展,不要出「意外」就好了!
正想多在椅子上賴久一點,忽地,一股寒氣灌進她的背脊,她抬頭一看,閻炯不知何時已手里端著一杯酒來到她面前。
他借口說要和她私下談談而溫和地支開了劉曉珍,待劉曉珍一走,他的真面目馬上就顯露出來。
「你這個翻譯怎麼可以偷懶呢?佟小姐,你應該為我介紹一下在場的許多人士,不是嗎?」他嘴角掛著揶榆,身子斜靠在點心桌緣細細端詳她細致婉麗的側臉。
他一直以為,會把他的「戰栗」譯得這麼溫吞沒氣魄的,一定是個思想古板又無趣的老女人,但出乎他意料,佟心語並不老,而且還長得縴柔出色,見多了國外的辣妹,她那份純東方的氣質反而讓他耳目一新,一雙清靈靈的黑瞳也許是因為有點近視,總是細細地眯起,但也因此更襯出她整個人的風韻,鼻子秀挺,朱唇輕抿,活月兌月兌就是他在美國看過的那些中國仕女圖中走出來的美女……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不斷接近她的重點,真正吸引他的,是她見到他的神情!
彷佛能看穿他殘酷的本性,她的眼中透著別人沒有的細究及驚惶,在與他目光接觸的一瞬間,他就清楚地感受到,她懂他,甚且,可能已經察覺出他體內蠢蠢欲動的那股不為人知的暴虐。
正因為如此,對女人少有興趣的他破天荒地興起惡整她一頓的沖動,明知她怕他,他就忍不住更想逗弄她,除了報復她擅自竄改他的書,他也想好好享受一下她飽受驚嚇的恐懼。
呵呵,在組織里,誰不知道他「天旋」是出了名的嗜血?別人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他正好可以藉著她來打發一下台灣之行的煩悶無趣呢!
「你自己會中文,為什麼還讓我像個傻子一樣幫你翻譯?」她小心地問道,假裝沒注意到他那雙如刀刃般犀利的目光。
「我的中文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可不像你這麼強……」
「別再損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氣我修改你的書,才故意整我,對不對?好,我也認了,既然成為你發泄的對象,那我只要挨過這七天就行了。」她吸口氣,站起身,不想再怯怯弱弱了,態度轉而強硬。反正不過七天,她就不信他會整死她。
「咦?這麼快就認命啦?」他啜了一口酒,濃眉高高挑起。
還以為她是個膽小如鼠、吹口氣就會倒下的無用美女,看來他是估算錯誤了,在她縴弱的外貌底下,居然還藏著一份頑強的倔氣哩!
有意思……
「我只是不想打壞你和出版社之間的交情,所以,在這七天,我會盡可能忍受你的刁難,不過,請你別太過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她好歹得為出版社的立場想一想。
「好極了,既然你已經準備好,那就開始吧!現在,我想逃離這個無聊的酒會,去逛逛台北市。」他挑釁地站直身子,丟給她第一道難題。
「什麼?現在?」她愕然地抬頭,現在酒會才進行到一半而已哪!
「對,想辦法帶我離開這里,我要出去。」他煩躁地爬梳著頭發。偽裝了大半天的親切和善,他實在受夠了。
要她帶他拋下這麼多沖著他來的貴賓而溜出去?佟心語的細眉差點打結。
「這……我得去和總編輯說說看……」她愣愣地道。
「不用麻煩了,就這麼走開就對了!」他說著將手中酒杯往桌子一放,抓住她的手便大剌剌地往外走。
「閻先生……」她驚呼地回頭張望。
他們兩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談話時早已受人矚目,如今再手牽著手一起離開,立刻引起了小小的蚤動及側目。
閻炯才不管別人怎麼想,這樣得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寒暄應酬的場合他一點都不感興趣,他此刻只想遠離這無聊的地方透透氣。
但佟心語可不像他這麼無所謂,在眾目睽睽之下和閻炯雙雙離開,天曉得別人會怎麼想?
被拖著走出會場時,她正好瞥見劉曉珍向她曖昧一笑,心想這下完蛋了!
劉曉珍沒別的本事,夸大渲染她最在行,經過她的解讀,她和閻炯之間肯定又要被傳得沸沸揚揚了。
怔忡不安中,閻炯攔了一輛計程車,將她推進車內,隨即坐到她身旁,並以純正的中文向司機道︰「找家有特色的PUB,我要好好喝一杯。」
司機會意,踩著油門就往燈火通明的大道上疾馳。
佟心語瞪大眼,急忙道︰「去PUB干什麼?你不是要逛逛台北市嗎?」
「我突然想喝點酒。」他慵懶地靠在椅背。
「要喝酒剛才會場里就有酒了……」她指著車後的飯店。
酒會里多得是酒他不喝,硬要跑去PUB花錢?
「那哪叫喝酒?一堆人在耳邊說話,吵死了。」他哼了哼。
「PUB里更吵!」她提醒他。
「起碼我不用費神去和陌生人應酬閑扯。」
「你……」出版社好心幫他辦的酒會他居然不領情?
「我想見識見識台灣的PUB,能不能請佟小姐帶我參觀一下?」他右手肘撐在窗邊,支著頭,沖著她又是一記冷笑。
她頭皮又發麻了。沒人看出閻炯的笑很不尋常嗎?即使嘴角上揚,可是雙唇的弧度配上臉部表情,怎麼看都陰森得令人膽戰。
「台北的PUB……其實沒什麼好參觀的……」她吞了一口不安的口水,避開他的視線。
她實在不該和他單獨在一起的……
「哦?是嗎?」他看出她的焦慮,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怕我吧?為什麼呢?」
她呆了呆,隨即反駁︰「我不是……」
「我听出版社的劉小姐說,你相當投入我的小說,差點就把我當成書中的主角了,是這個原因嗎?」他向後靠在椅背,直視著她。
「我……」她心中一驚,真要被多嘴的劉曉珍氣死。
「也許你的直覺是對的哦!在我潛意識中,我很可能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呢!」他危險地揚起嘴角。
佟心語的心咚咚亂跳,閻炯的話分明是在試探她,她要是真的承認了,搞不好會更惹毛他。
「閻先生……」她清了清喉嚨,決定鼓起勇氣把話說清楚。
「請叫我閻炯。」他指正她。
「好吧,閻炯,讓我們開門見山地談‘戰栗’這本書吧!我必須說,‘戰栗’真的非常吸引人,你的文筆也相當精闢生動,所以能夠緊緊抓住讀者的目光,連我也深深為書中男主角‘旋’著迷,並且同情他冷酷外表下那種不為人知的痛苦……我想,也許你多少將你內心的部分陰影投射到他身上,才能描繪得如此栩栩如生……但是,基于一個編輯的道德立場,我明知要忠于原著卻仍選擇了把太過殘忍的敘述修正,為的只是不想讓時下太容易被影響或煽動的青少年起而效尤,這點我只能鄭重地向你道歉。」
一口氣把話說完,她以為這樣應該能化解他的不滿,沒想到他卻愈听表情愈陰沉,倏地臉上蒙霜地傾壓向她,把她嚇得往後座的另一邊縮去,內心疾跳。
他……他想干什麼?
閻炯將她困在雙臂之間,以一種能將人凍結的語氣道︰「痛苦?你又知道什麼了?我內心有什麼陰影?我有什麼痛苦?別一副完全了解的口氣,你以為只翻譯了一本我的書就能看穿我?」
「呃……我並沒有……」她傻眼了,她要表達的只是她的想法而已啊!
「哼!你們這些女人就喜歡隨便臆測別人的事,小說是小說,我是我,你沒必要做太多的聯想,更不需要對我做無意義的探索。」
「我想你誤會了,我對你沒有……」
「夠了!吵死了!」他不耐煩再听她解釋,大聲喝斥,右手倏地移向她的脖子,輕輕攏住,接著又森然地說︰「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她吃了一驚,以為他真的就要下手,小臉一下子刷白,呆杵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即使你是個女人,我一樣不會留情。」他低嘎的嗓音有如死神的預言。
這句話勾起她腦中的某個記憶,她幾乎未加思索便月兌口而出︰「你這樣和一只殘酷的野獸有什麼兩樣?」
他的眉高高一挑,眼中光芒乍閃,又道︰「我本來就是只冷血的野獸,你現在才知道嗎?」
「不,早在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知道了……」她盯著他的眼楮,緩緩地道。
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們就這樣互望著,在計程車後座的小小空間,只有汽車引擎及他們彼此的呼吸聲。
他們說的正是「戰栗」中男女主角初相識時的對話,閻炯沒想到佟心語竟能完整無誤地和他套上那些對白,這一瞬間,一陣莫名的欣悅蕩過他原本煩躁的心,壞心情忽然全都消失了。
他的手指松開她的脖子,冷峻的嘴角慢慢揚起了一道笑意。
「你居然能把‘戰栗’的內容記得這麼清楚,接下來呢?接下來男主角和女主角說了什麼?」他挑戰地問。
雖然只是淺淺的一笑,卻令她炫目得心旌大亂,她終于明白劉曉珍和其他人為閻炯瘋狂的原因了,略去他那份令人戰栗的氣勢不看,他其實是個非常具有魅力的男人。
「他們沒再說話,因為男主角強吻了女主角……」她在他惑人的笑容里傻傻地回答。
「那麼,就讓我們把這幕演完。」他一說完,不待她有所反應,捏住她的下巴,低頭便攫住了她的雙唇。
佟心語嚇得呆若木雞!
她一點點的心理準備都沒有,會接下他那些對話也純粹是反射動作,壓根沒想到他會真的強吻她……
一股屬于男性的、火熱的氣息從口中灌入,那份濕潤的親密觸感慌得她不知所措,她僵愕成了一只木頭人,任他蹂躪,直到他靈活的舌尖侵入她的口中挑弄纏繞,她才驚恐得回過神,用力掙扎推擠。
閻炯很快就放開了她,臉上掛著一抹得逞的惡笑。
「嗯,味道還不壞。」他恬著唇角,盯著滿臉寫著慌亂驚愕的她,感到有趣極了。
「你……你……」瑟縮在一角,她捂住嘴,氣結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人……這個人真是太可惡了……
「這一吻,就當是你對我的陪罪,今晚就暫時放過你吧!」他說著便交代司機停車,然後不客氣地對她下逐客令,「下車,你可以回去了。」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杵著沒動。他……要讓她走了?
「怎麼?還要我再吻你一次嗎?」他作勢傾向她。
她像只受驚的免子,抖著手打開車門就沖了出去,頭也不回地朝反方向奔逃,心髒縮得好緊好緊,好像整個胸腔的空氣都被閻炯的那個吻吸光了似的,窒悶得難以呼吸。
她受夠了!
邊擦拭著嘴唇,她邊在心里嘀咕,明天一定要告訴總編,閻炯這個「貴客」她伺候不了,請出版社另外找人接待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