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沈家仍不太平靜,自那名東北來的「貴客」登門拜訪,向沈德瑞提出求姻緣,姨娘們和分子們破天荒眾心一同,大力游說沈德瑞把握此次商機,將家中的「瑕疵品」快快出清。
在他們眼中,曉書肢體殘缺,又與陶家過過婚約,身價一跌再跌,如今有人看上她,對方出手豪闊、住得又遠,曉書出嫁對他們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既可得到豐厚的聘禮,兼能將這幕後軍師趕出沈府,她嫁得遠了,往後家中生意她無權過問,也沒法兒過問。
但沈德瑞好生遲疑,若對方是為生意而來,他自當歡迎,能坐下來好好暢談,進而在言語談吐中了解人的習性和背景,可是他初次拜訪便送來驚人的禮物,接著竟提出娶親的要求,禮多必詐,他生意人的本色在這時高揚起來,對玄三郎的請求拖延再拖延,不給答覆,卻對他每日過府拜訪殷勤招待,不是親自作陪,便要沈家少爺輪流作陪。
這日,前廳又來那位「貴客」,不知是哪位公子負責相陪,听說眾房少爺為這差事爭得頭破血流,因玄三郎每回來訪,贈予作陪主人的禮物總教人大開眼界,拳大的珍珠、血紅的珊瑚、溫潤至極的塊玉,眾人哪有不擠破頭的道理?!
至於曉書,表面上裝作不在意,每每知道他來了,為等爹親的應允婚事,心便亂了起來,做什麼事都心浮氣躁,要不,就是心思飛到天雲外去,怔怔冥想。
午膳時分,曉書在何女乃娘房中,這兒離主屋有一小段距離,需繞過一座飼養著珍禽異獸的人造庭院,然後沿著石板道而來,環境甚是清靜幽雅,是沈德瑞念在她與曉書和曉書親娘間的情分,特意撥出來給她養病用的。
一旁,香菱丫頭伺候著,將膳食擺滿桌子,一邊招呼︰「小姐,可以用膳了。」
「女乃媽,我扶你。」曉書幫床上那婦人支起上身,帶著難得的嬌氣,軟聲道︰「今天我吩咐了廚房,煮的菜全是女乃媽愛吃的,曉書伺候著,女乃媽定要多吃一些。」
何女乃娘嘆口氣,上半身靠在軟枕上,見曉書和香菱丫頭兩個忙忙碌碌的,忍不住開口,「唉,傻丫頭,女乃媽還能吃下多少?你準備這一大桌子,都快擺不下了。」她拉拉曉書的手,語氣陡低,夾著幾許希冀,忽而問︰「那位公子怎麼樣了?老爺他到底答不答應?唉……事情總不好這麼懸著啊,教人苦等,實在不對……」
聞言,曉書臉一紅,扭開頭卻不說話,起身端來一碗瘦肉粥,舀起一匙吹涼。
何女乃娘張口吃下送到嘴邊的粥,自顧自地說︰「這位玄公子長得不頂俊雅,眼神是過分凌厲了點,但五官端正,有稜有角的,唉,北方男兒多是粗獷豪邁,這個模樣很好了,心肝兒啊,你怎麼想?」
「何女乃娘,您都是在這兒養病,怎會知道那個玄公子的長相?!」香菱丫頭一問,連帶提出曉書心里的疑慮。
何女乃娘呵呵笑著,病色去了幾分。「有一日他來瞧我,說我是曉書的女乃媽,就如同他的親人,理應過來探望探望。」瞧她笑得愉悅,也知結果是相見歡。
曉書可沒法兒那麼輕松。心想,他不知玩什麼花樣,將沈府上上下下的人心都給收買了,對那些姨娘和少爺們用利益攻勢,對女乃媽用溫情攻勢,對她用、用……愈想臉愈熱,她暗暗哼了一聲,靜靜喂女乃媽吃粥。
「是呀,我也覺得這位玄公子人頂好的,有回兒在長廊轉角處,不小心撞著他,灑了他一身水,也不生氣,跟著問︰『是不是要端給你家小姐的?』我回說︰『是。』心里可害怕了,沒想到他只淡淡地說︰『快重新打盆水送去吧,別教她等著了。』唉,有這種姑爺,小姐福氣了。」香菱笑咪咪的,邊替何女乃娘布菜。「香菱!你說些什麼,你、你再胡說,瞧我理不理人?!」
其實曉書心里有一部分早已柔軟水膩,可是知道了他的底細、瞧著他的手段,他待她又是好、又是壞,她真不曉得該用何種心思想他,是該恨他、討厭他;還是……喜歡?!
「唉,香菱這樣說也沒錯。」何女乃娘搖了搖頭,「就怪你爹決定錯誤,把從小就訂下的婚約給退了,瞧瞧現在的陶府,經過那場斗爭,仍是屹立不搖,唉,可惜陶府孫少爺已和鍾家孫小姐成親了。」
不!不可惜!若竹青哥哥娶了她,而錯過瑤光姊,那才是人間憾事。而自己……她想,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如果真要孑然一身,也沒什麼不好。
「小姐,您說說話嘛!」香菱誘著,一臉期待。
曉書臉凝著,頰上卻染著嫣紅,她鎮定地道︰「說什麼?」
「唉唉,什麼都可以呀!說說玄公子啦、說說您心里頭想些什麼啦……」
「能說的都教你們說完了,我無話可說。」她收起空碗,替女乃媽拭拭嘴,起身將碗置在桌上,卻沒見小丫鬟和女乃媽眼對著眼,唇邊浮出神秘的笑,一副何須言語、亦能了然的模樣。
曉書命香菱坐下來一同用膳,午膳結束後,曉書與何女乃娘又聊了一會兒,才同丫鬟沿著石板路步回房里。
經過那座人造的大庭院時,尚未走近,就見幾人立在前頭,待曉書察覺,心頭一驚,正欲繞道躲開之際,沈二少爺驚喜地喊住了她。
「小妹,在這兒遇見你正好。來來來,玄老弟適才還念著你,你就出現了,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今日輪他作陪,玄三郎以一柄烏骨金絲扇相贈,是他從未見過的珍品,笑得他合不攏嘴。
「二哥。」曉書拖著步伐前來,向他們微微一福,很多人在瞧她,除二哥身後伺候的奴僕外,還有那對明明閃著冷光,卻灼熱無比的眼,她不瞧他,視線始終垂下,彷佛地上有什麼吸引人的玩意兒。
忽然,沈二少爺哈哈大笑,拍了拍身邊的貴客,「我這妹子是這模樣的,見不了大場面,羞羞怯怯的,別管我爹的主意,反正咱們幾個兄弟早答應玄老弟的要求啦!改日找個空閑大家聚聚,把聘禮和婚事好好相談吧!」
她的小拳頭又握緊了,是憤怒?是羞恥?玄三郎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笑聲低沉好听,「若可以,玄某仍希望得到沈老爺的同意,我時間多得是,不怕磨,反正……」話語停頓了一下,眼眸又飄向佳人,「玄某是非令妹不娶。」
曉書的身子一震,袖中的小拳頭握得更緊,指甲都戳疼掌心的女敕肉了。
「哈哈哈,這點玄老弟甭擔心,我保證,你絕對不會打光棍兒。」
「婚事若成,玄某定另奉謝禮。」投其所好。
沈二少聞言雙目陡亮,見玄三郎注意力都在曉書身上,雖說他不懂這殘手丫頭有何吸引力,論臉蛋屬清秀之級,論身材那就不必了,可能是對中他的胃口,唉,純屬個人喜好。他拍拍未來妹婿的肩頭,曖昧地道︰「你們兩個多親近親近,機會難得,得好好把握呵,呵呵呵呵……」接著,他手一場,朝一干奴僕道︰「走,都給我離開,不準來打擾。」
連香菱也一塊兒被趕回去了,此時此刻偌大的庭院,只剩下兩個。
他跨前一步拉近距離,鼻尖縈繞著女兒家獨有的香氣,她垂眼瞧著地面,他也垂眼,瞧著她發頂上的白角小梳和秀美的額。
兩個就這麼對杵著,誰也不說話。
唉,這倔強的小姑娘。他嘆了一口氣,伸出長指扶起她的下顎,曉書微微抗拒,頭稍偏,還是讓他瞧見自己現下的模樣。然後是柔軟的錦衣袖子,細細地在她小臉上移弄,為她拭淚。
「為何落淚?嫁給我做娘子不好嗎?」他的語氣柔柔啞啞的,像歌。
曉書芳心暗浮,唇咬出淺淺齒印,明知落淚無濟於事,心中的委屈羞憤,以往她能咬牙忍下,要自己不去在意,但在這個男子面前,她流露出最脆弱的一面,竟無任何心防。
深深呼吸,她努力平復紊亂的心緒,眼眸猶有淚光,顫著唇兒。
「我覺得……自己像個貨物,談好條件,便能將我賣出。我什麼都不是……」
他目光轉沉,柔情未變,掌心貼住她的頰,粗糙的拇指緩緩撫觸著,享受著柔女敕的感覺。「我只想將你弄出這兒,你的力量太弱、太單薄,沒人守護著,該要如何?是貨品也好,是人也罷,對我而言,都是唯一一個。」
盡管修煉成人身,狼性未能盡除,他向來心機深沉、冷眼面世,縱有熱情,也埋在極探、極沉之處。因四年前陰錯陽差的邂逅,他與一個人類姑娘有了交集,屬於熾熱的一部分蠢動起來,滿腔熱血為酬知己。
「你……」曉書不是無情之人,對他的追求,心動蕩得厲害,只是不懂……不懂……「你是一匹狼,是精靈幻化,怎可娶人為妻?」唇輕啟,語調已聞柔軟。
「你在意我真實的身分?」他淡問。
曉書微仰著臉,眼瞳清明,細細端詳著他臉上的每分每寸,看得用心透徹,腦中盤旋著他的問話,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如此的奇異神秘,是上天憐憫嗎?竟將他帶到她的身邊。
雖等不到回答,但女子玉容柔和,眼眸如醉,玄三郎回她一笑。
「你會這麼問,表示說,你心底其實是喜歡我的,若我真是人身,你就毫不遲疑投進我的懷抱中,對不?」
「我才不在乎你是人是獸。你、你——」她急急喊,又急急停住,有些掉入陷阱的感覺,臉蛋紅赭,她腳一跺偏開身子,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你的事,我才不在乎。」這匹狼的確壞得很。
聞言,玄三郎忍住笑,夸張嘆氣,「唉,姑娘不在乎我,偏生我對姑娘放不下。到頭來,是我作踐自己,教人瞧不起。」這種行徑其實與他本性不符,但逗弄她已上癮,變成自然的舉止。
曉書不知該如何解釋,難辨他話中其意,只訥訥辯道︰「我沒有瞧輕你的意思……」他於她有救命之恩,為她擋去災厄,一次又一次,怎可能瞧輕他?!怎麼可能?!
忽地,他略略彎身拉著她的小手,曉書一驚,沒料及這突來的舉動,想藏起的左手已落入他的掌握,穩穩被大掌中的溫暖包里。
「你放開……」她試著扭甩,命令的語氣夾雜驚慌。
任何人,包括她的家人,他們對她的羞辱再如何不堪,她都能咬牙面對,唯有在這男子面前,她不要他瞧見自己的殘缺,這麼怪異、這麼畸形,她不要他眼中的溫柔消失,只需一丁點的嫌惡,就能驅動無情的利刃,貫穿她的心髒。
「你放開。好痛……」他握得好緊,脆弱的細小手腕泛紅。
彷佛意識到用力過猛,他輕放,仍是沒讓她收回,雙目微合,峻容上的神情近乎虔誠,他的吻落在曉書嬰孩兒般嬌女敕的左手上。
「噓……不疼了,不疼了……」他低喃著,唇在手背游移,扳開透著微紅的女敕肉掌心,他的舌尖恬舐著,小心翼翼、萬分眷戀,這個吻包含著獸類溫情的呵護,更有屬於人的激情。
「不要。」曉書珠淚盈眶,一手承受他無限的親吻,一手則讓他握住、貼在男性健壯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好重、好沉,每個起伏都影響了她,震得自己不知心之所向、不知魂於何處。
他抬眼瞧著,兩人站得好近,她幾乎已在他懷中,帶淚了中藏著無數話語。
「好丑的,你、你不要這樣……我不要你看……」
「胡說。」他笑著,牙齒白皙,眼角和嘴角近看時有細細的笑紋。「它長得好小巧、好可愛,比我昨日送來的那把白玉如意還美,我若還食人,定不會放過你,更不會放過你的小左手。」
曉書征然,微微錯愕,眼眸眨了眨,眼眶中蓄著淚珠順著頰滑了下來。
「你、你不是正經的,別尋我開心……」
玄三郎笑意更深,挑高眉。「我想把你吃了、吞進肚子里,這是尋你開心嗎?」
曉書咬著唇不說話了。好不容易,他放開她的雙手,長指卻順著姑娘家的素腰滑到後頭,手掌合握,將她輕輕攬在胸前,光天白日的,一副優閑模樣。
「不要這樣,你放開。」臉好燙,她想端凝著神態,想說得嚴厲一些,可是偏偏話出了口,像撒嬌、像軟呢,對他又無可奈何。
「不喜歡這樣?那麼,這樣如何?」他忽然打橫抱起她,咧嘴一笑,也不理她的掙扎,自顧自地步近前方假石假山旁的涼亭里,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你放不放開?!」她瞪住他,慶幸四下只有單獨兩人。
「不放。我覺得這樣很舒適,說話也方便,不怕誰听了。」他在她額角印下一吻,輕聲要求,「你能不能說些別的?例如叫我抱住你、抱緊你,叫我吻你、親你,親你的頭發、你的耳垂、你的臉頰、你的鼻尖兒,還有你的小嘴——」他愈說愈露骨,人的禮節廉恥在他身上起不了約束作用,直到一只軟荑猛地捂住他。
他真的很壞,很壞很壞。
兩個的眸光交凝,四周安靜下來,他調戲的神情已淡,眼眉認真,一會兒,大掌捉下掩在唇上的小手,不自覺地玩弄著蔥白的五指,靜語,「蛋中下毒之事,我很快就能找出凶手,你不要害怕……凡是想傷害你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他來了,為她而來,經過狼族中王位爭奪的紛亂後,他真正擺月兌牽絆,前來守護自己的夢。
「我不想誰死。」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身軀在他腿上軟化,不再僵硬掙扎,「還有,下毒的絕對不是女乃媽。」
「我知道。」他嘴角神秘地牽動,「她是你的好女乃媽,不是她,是另有其人。」
「你已經知道是誰了嗎?」她的語氣並不欣慰,這宅子有太多丑陋的事,當他化身為狼時,她記得自己曾向那匹黑狼吐露許多。
有時她會有一種感覺,自己可能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能過得一日便算一日吧,這是不是潛藏在靈魂深處最消極的悲哀?然後,是他的出現,帶來一連串的波濤,攪著她平靜的心湖洶涌難止。
他不回答,只是安撫的笑。
曉書心中悸動,輕輕放口,「你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靜了片刻,他道,氣息拂動她幾絲柔軟的發,「你所生長的家族與我的狼族很像,人性是什麼?狼性又是什麼?無止境的貪婪,永不歇息的爭權奪利,猜忌、懷疑,即使自己無意卷入漩渦,也難取信他人……曉書……」他首次喚她,兩個字由他嘴中逸出,感情頓時重了。「我知道你的感受,一直都知道,因為我也經歷過,所別在於,我是狠利的、是惡毒的,是個壞角色,而你呵……力氣太弱,心又太軟,怎麼辦?」
他最後的「怎麼辦」問得無奈寵溺,搖搖頭,將她抱緊了些。
「你對我來說,很稀奇。」
曉書的心緒忽而飛高、忽而降低,內心隱約有一股期望,在听聞自己對他的意義時,不由得一沉——稀奇?!他真把她當成貨品了,就為這個緣由,所以才千方百計接近她嗎?
想問清楚,想弄開謎團,正待要問!亭前人造的水擇上,噗噗地飛來兩只丹頂鶴。那是沈府中所飼善的珍禽之一,雙翼遭人各取下一小截骨頭,能飛,卻無法高遠,注定被關在這精致無比的庭院中。
兩人的注意力被引了過去,淺淺水澤上,兩只鶴鳥倒也自在,捕食水底下的小生物,玩著水,相互交頸廝磨。
「這種鶴鳥是成雙成對的,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成。」曉書靜靜地道,眸中閃爍情感,是艷羨的、渴慕的,臉上的期望連自己都不曾知覺。
然後,那個男子悄悄地俯下頭,在她耳邊輕柔低語︰「孤獨的狼也想成雙成對,一生只有一個伴侶。」
***
落日余暉,透過窗格子上的薄紙斜斜射入,室中昏昏黃黃的,有些兒暗。
這時分,各房伺候的丫鬟前來領膳食,廚房里的人手全集中在前頭,將煮好的飯菜分盛幾碟,再置在竹籃里頭,正是忙得不可開交之際。
而廚房後頭,適才使用過的鍋碗大鏟、湯杓砧板還放在水槽里來不及清洗,與前頭的嘈雜形成強烈對比,這兒好靜,所有鍋碗瓢盆、蔬萊臘腸都靜靜擱著。
他如往常,趁著大家忙得昏天暗地,沒暇注意時走進後頭來,神色從容,像是口渴了,只想到大水缸旁舉一口水喝,什麼事都不做。
筆直而堅定地走來,他靠近角落那瓷以陳酒新發的生蛋,揭開紅巾軟木塞,登時酒香和幾味中藥材所融合的氣味飄散出來。他面無表情,一切的動作流利無遲疑,由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口,埋頭的粉末細碎地跌入瓷中,化為烏有。
他靜靜笑,兩手抱住甕身輕輕搖晃,再蓋上軟木塞,一切又如原狀。
「為什麼?」一個鬼魅般的聲音在耳後響起。
他猛然轉身,眉飛揚,雙目陰狠無比,直到他發覺面對的人周身閃爍妖異的青芒,眼瞳中是兩朵青藍火焰,他神情一怔,與其說恐懼,倒不如說是困惑,他很困惑,眨也不眨地望著,不確定眼中所見是虛是實,是真是幻。
「為什麼在酒釀中下毒?」那青藍光的人影又問,聲音似遠似近。
他不回答,唇掘得很緊,那神態、那氣勢不像人類,而是未經馴服的野獸,窺伺著,等待著,一逮住機會就要樸殺而來。
「你是誰?」他終於出口,鎮定得詭異。
青藍的光在擴大,那人影綬綬道︰「凡是想傷害她的人,我絕不放過。」稍稍停頓,聲音又起,「她知道你這麼做,肯定極為傷心。」
那影兒話剛落,一道青光疾射而出,不留半秒思考時間,直利地穿透過他的眉心,將他的神智打入一片渾沌……
***
「鋒弟——醒醒呵……鋒弟——」
一個唉聲在腦中來去穿梭,輕柔焦急,是他所熟悉的女子嗓音。頭好痛,特別是眉心的位置,好似讓利刃活生生剜開,埋頭空空一片,徒留腦殼。
「鋒弟……」曉書急得快哭了,掉頭望著負手而立的男子,「玄……玄、三郎……」還不太習慣喚他的姓名,「你幫我瞧瞧鋒弟好不好?他一直不醒,我好擔心。」
四周潛藏著那麼多危險,這些年鋒弟光芒愈現,雖然年紀尚輕,已是爹生意上的好幫手,將來要獨當一面不成問題,她真怕……真怕呵……怕那些人容他不下,用殘忍的手段設計他。
此時,床上的男孩有了反應,唇邊發出細微聲吟。
「鋒弟!醒來,你睜開眼啊。」曉書握住他的手,不住地搖著。
他睜開雙眸,首先瞧見女子破涕為笑的面容,那麼純然、那麼如釋重負,歡欣愉悅地盯著自己。他咽了咽喉頭,視線緩慢上移,接觸到靜佇在她身後那名男子的眸光,心暗暗一震,感受到對方的無情和凌厲,腦海中,那閃動青藍光的人形輪廓與眼前男子合而為一,影子幻化成人,就在面前。
「鋒弟,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你是怎麼回事?無緣無故不見蹤影,還好去……玄、三郎他在野林里發現了你,認出你的身分,才將你帶回家里。」她探著他的額,溫度和緩,她的心也漸漸和緩。
「野林里?」男孩斜飛的眉挑高,戒備地瞄著一旁的玄三郎。
後者亦是挑眉,唇角浮現冷淡的彎度,深沉不語。
「你都忘了嗎?怎會這個樣子?!」曉書不自禁又為他憂心。
男孩假咳了咳,垂下眼睫,「書姊,別問了好不?我頭好痛,一想就痛,我自己也茫茫然的,好像在作夢。」
「是嗎……該不會傷到腦子了,書姊瞧瞧。」她咬著唇,手伸去柔著他的後腦勺,輕柔接捏著,「哦,還好,沒有腫起來。」
「書姊,沒關系的,我多睡一些時間,應該就沒事的。」
「他醒了,該讓他喝藥。」一直冷眼旁觀的玄三郎忽然出聲。
「喔,對了。喝藥。」曉書站起身,才記起香菱還在廚房煎藥,尚未送來。「我去瞧瞧藥熬好了沒,玄、三郎……」這次稍有進步,喚得較順溜,聲音細細要求著,「你暫時幫我瞧著鋒弟,好不?」
「你的要求,我焉能不從?」他笑著。
「謝謝……」紅著臉道謝,曉書翩然離開。
她前腳剛走,四周頓時陷入沉沉寂靜。
男孩打破沉默,聲音超乎年齡的老成。「你是不是要問我為什麼?」
玄三郎興味地笑了笑,「不用問也毋需問了,我知道。」
靜靜思索,一切都明白了。這男孩年紀雖小,性情卻是狠利而無情,或者是這生長環境所激發,他的惡性發揮得十分透徹,今日如此,將來必定驚世。
男孩微征,隨即寧定。「那你為何要支開書姊?你想說什麼?!」
「你很聰明,相當聰明。」玄三即由衷說,微微沉吟,繼而道︰「我不會取你性命,因為曉書在乎你,下毒的真相,我也沒打算告訴她,你還是她的好鋒弟,需要她關懷憐惜的好鋒弟。」他笑出聲,帶著嘲諷。
斟酌片刻,男孩銳目細眯,開口問道︰「你不怕我再下手對她不利?除掉她,沈府中無人及我,剩下那些個酒囊飯袋,遲早要讓我踏在腳下。你其不怕我殺她?!」
沒料及吉三郎竟狂放一笑。「你有能耐就做吧!別怪我沒提醒你。」
「你什麼意思?!」
玄三郎沒有回答,只淡淡地掃過他。
那句話目前尚無法理解,直到後來,男孩終於知道他為何如此篤定。
「你也是狐狸精?」男孩問,因親眼見過他的神通,知道他非比尋常。
「『也』?!」玄三郎發覺他話中怪異之處,目光轉沉,緊接逼問︰「沈府中有其他精靈?」狐狸精?來訪沈府這麼多日,他竟未察覺,可見對方道行頗高,懂得隱靈藏味之術,不容小覷。
「你不知道嗎?呵呵……她藏在這兒可久了。」好多年前,那狐狸精不知從何處人家偷來一個嬰孩,讓他人以為是其親生,只為掩人耳目、為成就自己的情愛。只有他知道她的底細,可是有口不能言,因為她一毀,自己也跟著毀了,什麼都沒有了,不知道何去何從。
這個秘密,他不曾對誰說過。
「鋒弟,藥來了。」溫柔的聲音響起,阻斷玄三郎正欲問清的話。
曉書和香菱丫頭一同進入房中,托盤盛著藥碗,由香菱捧著。
「藥要趁熱喝才見效。來。」曉書靠了過來。
「書姊,藥會苦,我、我不想喝。」他瞬間戴上面具,十二歲男孩的面具。
「健鋒弟,良藥苦口,不喝不行。」她習慣地柔著他的頭頂。
「是啊,鋒少爺,這藥熬了很久呢,您不喝,香菱丫頭的心血都白費了。」
「不喝行不行?我睡一覺就好了。」
「你听不听書姊的話?!若不喝,我真的生氣了,以後也不管你了。」曉書口氣陡硬,臉色沉了下來。
終於,男孩哭喪著臉,啞啞地說︰「書姊不要生氣,我、我喝便是。」
他委委屈屈接過藥碗,勉強將它湊近嘴邊,深吸口氣,猛地仰頭喝光,才忍不住大喊著︰「好、好燙、燙、燙啊……苦、苦死人啦!」
「唉,誰要你喝得這麼急啊?!」曉書小手幫他-涼伸出來的舌頭,無奈又擔憂地道︰「你這性子呵……我如果不在身邊看顧著你,該怎麼辦?」
男孩仍一臉又燙又苦的模樣,可憐兮兮的,眼神下意識飄移,與另一名男子接觸。
玄三郎的眼瞳中,閃爍著了然又淡淡的嘲弄意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