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已過大半,暑氣消退不少,笑眉仰望天空,今天雲淡風清,枝頭上的小鳥吱吱喳喳,唱著好听的歌音。她眉稍擰,俯下頭,拱橋下的鯉魚兒游來游去,色彩斑斕,圓嘴開著合著,滾出許多小氣泡。
園子里還是老樣子,鳥語花香、游魚戲水。
她探出身子,在碧波上瞧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鵝蛋臉,兩邊梳著粗粗的麻花辮,卷卷的劉海總不听話,她捏了捏臉頰,歪嘴擠眼的,對住倒影扮鬼臉,連續變換七八種模樣,還沒將看家本領全使出來,突地沒了興致,她垂下手,怔怔然,莫名地有些提不起勁。
變了。自認識那只銀毛虎後,她變得不太像以前的華笑眉。
那日的沖突,讓他突來的一句話截斷。
煜哥說,他喜歡她;他說,他為她著述。
也不知是真是假?嘻皮笑臉的,說話沒一句正經,而當時窯洞中光線幽暗,她望住他,心怦怦地跳著,只覺他臉上的笑真討厭!
才第二次相遇呵,他救了自己,請那位爽利的大娘為她療傷,他、他還抱她、親她,知道了她藏在心底最隱密的事。而送她回來後,接連過了好幾日,他未再出現,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起他的吻,笑眉里在軟鞋中的腳心仿佛癢了起來,不大自在,她掄起小拳頭捶了捶拱橋上的圓木,發泄似的,臉頰不知是因天熱還是怎麼的,泛著不尋常的紅潤。
這只臭虎,憑什麼這麼對她?
從沒誰吻過她,但笑眉知道,只有親密親愛的兩個人,才會把嘴對著嘴吸吮,才能互相擁抱,在彼此懷中棲息。然而,他又不是她什麼人,卻對她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無法無天的事,更糟的事,她竟然沒法反抗!
下意識揮動小拳頭,把拱橋圓木當成假想敵了。
她糾正自己,不是沒法反抗,是力氣天差地遠,她甩了他好幾下巴掌,不是嗎?她是討厭他的,不喜歡他的笑,不喜歡他的擁抱,更不喜歡他的親吻,她心里只有一個人,永遠也不改變。
正奮力整理心頭紊亂,園中另一頭傳來男女交談聲,笑眉回過神來,聲音入耳,已知來者是誰,當下一拐一拐地下橋,側身縮進池邊的大假山後。
花木扶疏中,靜眉和駱斌一前一後步出,緩緩跨上拱橋,由笑眉藏身位置望去,恰巧能將他們兩人的神情分辨清明。
笑眉會避開其實全憑意識。展煜和駱斌前些日子那段對談無意間教她听取後,一個個疑惑在心中發泡,她開始去觀察姊姊、去觀察冷面冷心的駱總管,去瞧這一男一女相處的模樣,旁敲側擊想誘出點什麼,可是徒勞無功,駱斌依然冷淡,克盡職守,無丁點破綻。
她想,煜哥肯定弄錯了,這冷冰冰、硬邦邦的男子,怎可能會愛上她那個嬌弱又聰慧無端的姊姊?固涸的旱地若無水無泥,怎庭養得活一株蓮花?即使有情,又能如何?
橋上,女子身形裊娜,柳腰柔軟,她微傾上身瞧著碧波間的游魚,男子負手立在身後,凝住她腦勺的目光復雜難辨,在對方回身相視時變得平靜無跡。
「笑眉無故受傷,問她,又不肯說實話,只道是不小心被惡犬攻擊,然後讓人救了,說得這麼輕描淡寫的,我很擔心呵,那個男人……」
「他是銀毛虎,在江湖上有些名聲,不是宵小之輩。二姑娘豪爽英氣,會結交一些武林人士並不奇怪。」他面無表情的說。
話題在自己身上兜轉,假山後的人兒不由得怔了怔。
夜探童家那日,她一夜未歸,已急壞家中的人,次日一早,霍希克送回她,看門招呼的僕投見著了,趕緊通報,娘親、靜姊、煜哥和駱總管迎了出來,每個人都瞧見那只銀毛虎抱她下馬,登時,笑眉真想裝暈,在大庭廣眾下與他拉拉扯扯,要他放開自己,還不如暈在他懷里乾脆。
「你和煜哥說的……就是他?」靜眉輕語。
駱斌頷首。「華家總倉遭竊之事,他答應幫忙。兩日前,他手下的人找到一批華家的成棉和成布,藏在童府城南新建的倉庫中。」
「所以……咱們倉中這兩日多出的貨……」她擰著眉,有些難以置信。
駱斌又頷首,話氣持平,「是他幾名手下替華家暗自搬回。」此事展煜和他皆參與了,而銀毛虎玩性一起,還一把火燒了童府幾處倉庫。
「你和煜哥,事先怎不告訴我?」秀雅的臉龐凝了起來,口氣柔中帶剛。
男子抿唇無語,他向來如此,靜然面對她的怒氣。
靜眉望住他,兩人像拱橋上的圓木般杵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嘆出一口氣,幽幽地問︰「是童家派人偷取咱們的棉和成布嗎?」不僅此次,類似的挑釁行為一而再、再而三,童府是把華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這其中牽涉甚廣,童家提供盜竊者圍放貨物之所,從中賺取暴利,真正的指使者,我們會繼續追查下去。」
「嗯。」靜眉應了聲,沉吟片刻。「那個……銀毛虎,他為什麼肯幫咱們?」
「他向煜少爺提出一個要求。」
靜眉眉心微折,等待他的說明,而假山後的姑娘亦屏氣凝神、全神貫注。
緩慢地,他這︰「他要帶走二小姐。」
靜眉睜著美眸,表情很是困惑,以為听錯了。「他要帶什麼走?鵝白棉?」
「是二小姐。」他堅定地吐出字,「他希望笑眉小姐跟他出關中,煜少爺答應,只要銀毛虎能讓二姑娘甘心追隨,華家樂觀其成,絕不阻撓。」
他道出的事實震傻了兩個姑娘。
想想,她真是一無是處。
佔用了姊姊的繡床,笑眉曲著雙膝坐著,背靠著壁,小巧的兩肩沮喪地垮下,小頭顱幾要埋進膝中,無力地搖動著。一無是處阿……
華家棉業,以往有爹頂著,爹過世後,又有煜哥和靜姊撐起,娘親專心禮佛,而她,華家二小姐,鎮日騎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練個三腳貓的功夫,也妾想學人家在江湖上行走,管盡一切不平事,吞吐胸中豪氣。
華家的所有,她完全幫不上忙,她的存在,可有可無,對煜哥而言亦是相同,他可以把她當成條件交換,大大方方地應允給人,在他心中,也是可有可無。
華笑眉,你是只大米蟲呵……
一個女子步近,在床邊落坐,她抬手輕撫她的頭頂,溫柔地問︰「怎麼了?懶懶散散的,一點也不像你。」
「靜姊,我好煩啊——」她又煩又傷心,才會等她和駱斌離去後,又跑來姊姊的閨房里。她們姊妹倆感情甚篤,從爹去世,娘親在自家蓋的佛堂中住下,帶發修行,兩姊妹總能相互安慰,此時的笑眉很需要誰陪在身邊。
聞言,靜眉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實話,她心中亦是憂煩,听過駱斌的話,她隱隱有股不安,覺得那個對笑眉興趣勃勃的異族男子像團謎,不知他會如何糾纏笑眉,要她跟著他去?
「你在煩惱什麼?說不定我可以想到好法子替你解決。」她微笑,考量之下仍將事實隱藏,覺得不說破可能好些,笑眉若知悉,依她的性子又不知要鬧出什麼風波。她再如何心細如發,也料不到笑眉早知道內情,而且與那頭銀毛虎已有過許許多多的「糾纏」。
笑眉的嘴動了動,「我……我……」她也不知怎麼說呵!
「我、我腿痛。」掙扎好久,蹦出胡謅的理由。
靜眉信以為真,趕忙掀高她的裙,邊念著︰「傷口疼怎麼不早說?你啊,就愛人家擔心才快活。都大姑娘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三天兩頭的受傷。」
以往听這樣的評語,笑眉定會爽朗大笑,然後任著人叨念,把這些話拋到腦後,听過就算。可現下她好沮喪,正視自己對華家的存在價值,她的自信與瀟灑躲起來了,覺得自己簡直糟透了!
「靜姊……我、我——」她咬著的唇忽地松開,先是晶瑩的水澤潤濕眼眶,接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撲進姊姊懷中。「對不起——」
「怎麼啦?笑眉,你、你別光哭,對不起什麼?你想說什麼?」靜眉嚇了一跳,雙臂攬著妹妹輕輕搖晃,雖然著急,話氣仍是柔柔軟軟的。
笑眉痛哭,卻無法說明內心在傷痛些什麼。
她不能說,她听到駱斌的話,知道他們想隱瞞的一切了,那會讓她更尷尬、更難堪。她不能說,她心里其實是喜愛煜哥,從很久很久就愛著,愛了好久好久,雖然她對自己說,她要煜哥跟姊姊在一起,決定已下,心中難免疼痛,但那是她的秘密,她不要誰知道。而她也不能說,這個秘密已被一個可惡的男子洞悉了,他還欺負她、取笑她,說一些似真似假的話捉弄她。
她什麼都不能說,也說不出口。
「笑眉……」
「靜姊,我沒事,我、我只是想哭,只是想哭而已——」她稍稍平息,聲音模糊地由姊姊的懷中傳出。
「你這樣真教人擔心。」她拍拍妹妹的背,腦中靈光一閃,忽然輕聲細問︰「笑眉,你是不是在外頭認識了誰?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笑眉身軀陡地僵硬,吸吸鼻子,她離開姊姊的懷抱,兩只眼紅通通的。
「靜姊別瞎猜,什麼心上人、心下人的!」沒來由的,那個淡發半垂的男性面容閃過腦海,眼楮亮燦燦的,牙齒也亮燦燦的,露出狂放的笑。她心里冷哼,討厭自己怎又想起他。心」人?有!他就是她心上的一個大惡人。
「你都十八了,情竇初開,有心上人也是自然。」她瞧著妹妹泛紅的臉頰,向來活潑的瞳中如幻似嘆,沾染了柔軟的情緒。靜眉愈想愈覺得可能。
「我十八,靜姊都二十了,你自己呢?」如今尚未出嫁,再晚就老了。
笑眉本想說些別的扯開話題,卻見姊姊聞言但笑不語,唇邊噙著意味深深的弧度,仿佛心中藏著一個秘密,腦中正想著這個秘密。
「靜姊,你的心上人呢……他在哪兒?」這話自然地月兌口而出,帶箸試探,帶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緊繃,而黑暗的角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
靜眉覷了親妹一眼,神情柔雅中柔進嬌羞,連壓低的音調都沉迷得醉人。
「我偷偷告訴你,你、你發誓不可以說喔。我心里頭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也認識的……我已經喜歡他很久很久了,從小,我就想嫁他為妻……」
那暗處來的聲音嘲弄著,笑眉听得一清二楚了——
笑眉,你還不清醒?不明白嗎?你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為何非要等到一個斷然的答覆才甘心?
「我知道是誰。」笑眉忽地截斷姊姊的幽嘆,表情有些僵硬,她怔了怔,對姊姊扯出一個過分燦爛的笑容,而方才大哭未及拭淨的淚,竟讓臉上的笑擠出眼眶,順著香腮滑下。「靜姊,我、我真高興……我希望你和他天長地久,一輩子都幸福。」
笑眉,清醒吧。那聲音告訴了她。
腿上的傷讓笑眉悶在府中多日。
那位苦大娘替她縫合處理過後,駱斌還請來西安城中的名醫,每日來華府為她換藥,開了幾帖恢復元氣、補血滋養的藥,已連喝好幾日,苦得都快喪失味覺。
傷勢雖好了大半,踏在地上,小腿的肌肉仍微微刺疼,她無所謂地半跳半拐著,要不就挨著牆、扶著欄桿走,也不肯好好待在房中養傷。
午後,府中靜了下來,陷入一種慵懶的氣氛里,幾名休憩的僕役蹲在側門小院乘涼閑聊,趁著李大叔在後堂向駱總管報告馬匹的事,她悄悄溜到馬廄,琥珀瞧見主子,鼻中發出輕輕的嘶鳴。
「噓……」她總算露笑,由懷中掏出方巾,里頭包著精糖,遞到馬兒嘴下。
「你愛吃的。」她拍撫愛馬,感覺濕潤的舌恬著掌心的糖。
琥珀三兩下就吃光了,它甩動長尾,耳朵動了動,鼻子一直頂過來。
笑眉笑聲鈴鈴。「你跟我一樣都快悶壞了吧?呵呵,我知道、我知道,咱們出去散散心,好不?」
於是這個午後,藍天白雲,風拂得輕和,一人一馬來到東郊的棉田。
許多大叔大嬸在棉田中工作,笑眉沒過去同他們話家常,遠遠瞧了會兒,她反倒策著馬直接上丘陵,沒讓誰察覺。
以往,她是每個人的開心果,開朗活潑、率真可愛,性子直接而熱烈,旁人待她好,她回報雙倍,遇到惡人惡事,她要管天下不平,一直是勇敢向前的。
可是,她從來不知,當面對最真實的自己——一個一無是處的華笑眉,她該要怎麼辦?她從不曾如此沮喪,可心中又有一股意志,她強撐著,假裝快樂,偏不讓人瞧出端倪,只除了一人獨處時……
滑下馬背,她隨意坐在斜坡上,雙手抱膝,看著綿延而去的棉田,遠遠那邊,華家的棉廠佇立著,來來去去的人全縮成小影。心沉著、悶著,無情無緒望著坡下的景色,琥珀從她身邊踱開,低首尋找美味的女敕草,風在坡上嬉戲,她听見它掠過耳際的聲音。
「嘶嘶——」天地寂寥中,琥珀忽地仰首嘶鳴,似是受到外來的刺激。
笑眉一震,迅速掉頭,見不遠處的丘陵線上立著一個騎馬大漠,在琥珀發出嘶鳴的同時,他驅動胯下大灰馬,風也似地來到她的面前。
「你、你——」笑眉瞠目結舌,沒料及會在這兒遇上這惡人。記得初次見面,他亦是乘著大馬,在高高的馬背上用一種奇異的、狂熱的、又含意深遠的眼神打量人,她抬起下顎迎視著男子,發現他的眼神依舊,金褐色的光流轉。
馬背上的男子對她咧嘴笑開,眼楮彎成細縫,酒窩跳動,「你的傷好啦?」
笑眉瞪了他一眼,抿著唇不答,撇開頭,逕自抱膝而坐,將小巧的下顎擱在雙膝上,微微嘟著紅唇。
她不睬他,但身上每處的感官卻敏銳了起來,感覺背後的男子翻身下馬,不知跟那匹同他一般可惡的灰馬咬什麼耳根,接著,就听見琥珀凌亂的蹄聲踱來踱去,還不斷發出高亢的鳴叫。
「你做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笑眉還是回過頭了,還是開口同他說話了。她立起身子,見大灰馬憑藉壯碩的體型擠迫著琥珀,步步為營,大板牙還過分至極咬著琥珀漂亮的馬鬃拉扯逗弄。「霍希克,你干什麼?」她氣呼呼的揮著小拳頭。
霍希克雙臂抱胸,笑得開朗無辜。「我乖乖站在這兒什麼都沒做啊!」
「你、你——叫你的馬別蚤擾我的!」
此時,琥珀已等不及主子相救,四蹄一撒,往坡上跑去。姑娘溜走了,石龍立起後腿發出不滿的嘶叫,接著掉頭回身緊追而去,故意在琥珀左右,又不超前,琥珀快它也快,琥珀慢它亦慢,兩匹馬兒雙雙越過丘陵,另闢有情天地。
沒了馬,想走也走不了。
笑眉眸中燒著兩把火,執拗的性子張揚起來,愈是走不了,她愈要走,二話不說,舉步便往下坡去,雖然小腿仍感刺疼,步行猶如龜速,但邊走邊跳,一小步一小步,總能走回華家棉田。
身後那名男子跟了過來,不遠不近,一下子在左,一下子在右,這瞬間,笑眉感覺自己好似琥珀,而那頭討人厭的大灰馬就這麼著尾隨不放。
「嘿,笑眉——」
「不要叫我!我不要跟你說話!」
「姑娘,我想說——」他伸手探向她。
「不听不听!你別踫我!」她嚷著,本欲擋開男子伸出的大掌,腳下卻踢到突起的土石,小腿的傷猛地怞痛,她支撐不住,哎呀一聲攀住霍希克提供的健臂。「好痛……」她吸著氣委坐下來,腿上疼,肩頭也跟著疼,那模樣可憐兮兮,既氣憤又無可奈何。
「唉……我想說,前面的地不平,要你小心,誰知道……」他聳了聳肩,薄唇抿著一個要笑不笑的彎度。「你不听我說。」
她狠狠瞪了男子一眼,才發現自己的小手還捉住人家的掌,握得如此用力,像在茫茫海面上尋到一根浮木。她心跳加促,猛地放開,尚不及收回,霍希克反手一抓,大掌包裹住她的柔莫,掌心溫熱而堅定,透過小手上的毛孔,一股戰栗直直灌入笑眉心底。
「你、你想干嘛?」笑眉知道,這樣的問句實在很不高明,可兩個人貼得好近,他身上的氣息帶著青草的爽洌,幾縷淡發飄在峻頰邊,他對住她笑,酒窩該死的迷人,柔和著太過深刻的輪廓,讓她的思考大受影響。
「我很想你,姑娘。」語氣低而啞,蕩在風中。
他喚她「姑娘」,是一種親昵的稱呼,仿佛他是她的情郎。
听見表白,笑眉試著怞回小手,可惜徒勞無功,臉蛋雖紅,她也不示弱,鼓勇輕嚷著︰「我不听你胡說八道!你這個、這個——」她頓了會兒,想著適當的罵詞,「無賴!」上回罵他「無恥」,反被他將了一軍,這回斷不能重蹈覆轍。
他爽朗地開口大笑,上身亳無預警往後躺下,連帶將姑娘帶進胸懷中。
笑眉撞進他的胸口,抬起頭正要罵人,他另一掌已偷偷來到她的身後,按下她的腦勺,那股壓力讓她的臉蛋朝他俯下,兩張唇就這麼密密地接在一塊了。
又是那種昏亂的感覺,心在瞬間被震飛到天雲外,又酥又麻。
笑眉星眸微合,迷亂的神智在男性的手繞到酥胸前時陡然驚醒,她瞠大眼楮掙扎起來,未被握住的一手不住地捶打,她擺月兌了糾纏的吻,人還在他懷中,玉手已然揚起,對住他的臉龐又是甩掌,「啪」地一聲清清脆脆、乾淨俐落,此刻陽光充足,與之前在窯洞中不同,笑眉看見他的臉頰上登時浮出紅紅的掌印。
四周沉靜,一男一女又陷入對峙,他躺在草地,她伏在他身上,姿勢曖昧,眼神迷離,而風依舊頑皮,將兩人的氣息和著青草香氣傳進彼此的呼吸中。
許久,霍希克嘆氣,舌在口腔中抵了抵挨摑的那面頰,平靜地道︰「這回,你倒是留情了。」比之上回,這次是小巫見大巫。
「留個頭!」急聲反駁,手二次揚起。
她絕不是潑辣的姑娘,但不知是何原因,在這異族男子面前,她總是三兩下就被撩撥,他的一舉一動,暫且不論真實心思,入了她的眼,全成可惡可恨之舉。再然後,她的惡性便被挑起,怒火在方寸燃燒,一些反抗的動作未經思索,就隨著意識做出來了。
霍希克可以輕易地將她制伏,可以輕易地躲過熱辣生疼的掌摑,可以對一個姑娘為所欲為,他不動,還是笑著,雙目直直地望住她。
「你、你——」她作勢欲摑,手臂高高揚著,但見他坦率等待的模樣,心沒來由地擰著,這一掌如何也摑不下去。
「為什麼不躲?」好畢,心情起起伏伏,真的好累。她問著,手終於放下,眼瞳中沾染著落寞和疲憊。
男性的大掌爬近她的臉頰,將散在秀額前的烏絲撥至耳後,他端詳著,唇邊的笑加深了。「躲開,你打不著,心里會不暢快的。」
驀然,笑眉眼眶發熱,勉強又問︰「我暢不暢快是我自個兒的事,同你不相干,你又何必如此?」
那對眼深深地瞧她,金褐的光芒閃爍,一明一滅,意味深遠。
「我喜歡見你笑,無憂無慮地開懷暢笑,我想,那一定很動人。」他緩聲道,腦中描繪出景象,「你該笑的,不屬於哀傷……騎著大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眉間的神采教人著述,我很喜歡那樣的你。」
「那樣的我一無是處。」不懂自己哪一點吸引著這個男子?
她從未察覺自己有多可人嗎?似一朵紅玫瑰,熱情而瀟灑地綻放,在神只指中,靜靜化作猛虎永遠的渴慕。
「我就愛那樣的你。」他安靜地結論,卻震得姑娘耳鼓生疼。
陡地,笑眉懵了,怔怔然地看著他,兩張圓容離得好近,近到她在男子奇特的眼瞳中分明了兩個自己。臉頰熱熱癢癢的,她抬手去模,沾了一手濕,才明白自己在掉淚。
「我、我不愛哭……霍希克,我很少掉眼淚的……」她邊說邊拭,愈拭愈濕,聲音哽咽破碎,「我真的……不愛哭的,我、我……」
「我知道。」他拉下她,讓她的小頭顱擱在胸口上,掌心緩緩撫著她的發,緩緩嘆息,「我都知道,姑娘。」
他的胸膛厚實安全,他的掌心輕和溫暖,他的語氣低吟如歌,笑眉沒法抗拒,她靠著他,汲取這男子身上源源不絕的力量,心中的委屈、沮喪,和那段永遠圓滿不了的愛戀,點點滴滴被引誘出來。她深藏的秘密只有他知道,一時間,只覺得他這麼、這麼地親近自己的心,然後,不可抑制的,那股壓抑許久的哀傷就這麼爆發而出,她扯住他的前襟放聲痛哭。
胸前迅速濕潤,他拍撫著她小小背脊,臉上帶著一種愛憐的神氣,微微笑著。
「哭吧,笑眉。大笑的人就該懂得大哭,我喜歡你這樣……」
他雙目直視天空,天很藍,雲都飄開了。
兩人似乎都睡著了,在藍天之下。
不知誰輕觸著她的頰,帶著溫熱氣息,下意識抬手格開,那種感覺不去,依然在她臉上流連。
嚶嚀一聲,笑眉迷蒙地睜開眼,見琥珀垂下馬頸,正歪著頭打量自己,她柔了柔眼楮,打了一個呵欠,對自己的馬微笑,而那匹雄壯的大灰馬則立在琥珀後頭,兩匹馬好像發生了啥,又好像啥也沒發生。
突地,她腦中一閃,仿佛想起什麼,上身整個彈坐起來。
她……她竟在野地里、在一個男人懷中睡得如此香甜!?
模模自己的臉頰,她目光飄向仰躺的男子,月光如脂,在他的淡發上表著銀色流光,神秘而璀璨。靜然地,在自己未曾察覺下,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探去,帶著一種難解的心緒,踫觸著男子的發。
她安靜地打量他,指尖柔著他的鬢角,又隨著粗獷有型的輪廓滑下。這個異族男子呵……她不懂,怎會與他牽扯在一塊?情不自禁地,她苦惱嘆息,卻听見另一聲更沉更啞的輕吟逸出,她微愕,眼眸對入男子帶笑的瞳中。
月夜下的坡地,不知名的蟲聲唧唧,笑眉別開臉,故作鎮定地打破沉默。
「我要回家了。」
她站起身拍拍琥珀的背脊,欲施勁翻身上馬,兩只男性的大掌卻由後頭伸出,合抱她的腰身,輕而易舉地將她抱上馬背。
「傷口還沒完全復原,盡量別用力。」他仰首微笑,似有許多話要親,定定地瞧著馬背上的姑娘,薄唇淡抿,眉心有細微的皺折。
「謝謝。」她小聲道謝,覺得月夜下的兩人好似那兩匹馬,有什麼感覺不同了,又仿佛一切未變。咬咬唇,她毅然掉馬回身,沒有縱蹄奔馳,而是讓琥珀緩緩地踱動,心頭生起莫名的空虛。
走了一小段,她眉輕擰,有些不明白地回頭,見那大灰馬跟在後頭,不慌不忙的,而馬背上的男子靜靜望著自己。
「你跟著我做什麼?」她忍不住問。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大灰馬踱到她身邊,並駕齊驅。
「喔。」輕應一聲,兩人繼續往前,馬連似乎更慢了。而一股暖意悄悄涌上笑眉的心頭,她臉微熱,隱約覺得他和她之間真的有些不一樣了。
又走了一段,沉默中,兩人各自思索著什麼,笑眉偷覷著他,記起駱總管泄漏出來的事,煜哥已代華家應允了他,只要他肯幫忙追查棉倉失竊之事,他就能帶走她,在她心甘情願之下。
這事確實傷害了她,分不清楚是氣煜哥多些,還是氣他多些,可心底深處又有一種自己也弄不懂的心緒,忍不住要去猜測他的想法、他的行為,和他最真實的、最深沉的心機。
「霍希克……」她是藏不住問題的,有了疑慮,定要問清。「你、你真是……喜歡我?」臉微微轉開,讓風拂去燥熱,接著又說︰「煜哥說,你喜歡我……我想知道為什麼?」
短暫沉默,灰馬忽然斜跨出去,擋在她的面前。
笑眉猛地抬頭,感覺他的膝踫觸著自己的腿側,想拉開距離,他不讓,大手橫了過來,笑眉不及反應,腰間忽地緊束,待回神,人已在灰馬背上,在他雙臂之中。
男子對著地笑,夜這麼迷蒙,月這麼迷蒙,迷蒙了他一切的嚴峻,只留水似的溫柔。他淡淡啟口,音色低低啞啞,仿佛怕驚擾了誰。
「喜歡一個人是瞬間決定的事,它告訴我,它喜歡這個姑娘,我沒有辦法左右。」他指著自己的左胸,那顆心雖在他體內,卻有自己的生命。
笑眉听見男子胸口韻律的心跳,眼眶泛熱,他那句「我沒有辦法左右」深深震動了她,因為,她亦是沒辦法左右自己,煜哥在她心底已經烙印。
「我心里頭已經有一個人了,你明知道的……」
他咧嘴笑,諾氣持平,「我知道。但他的心里沒有你,我有。」
一個男子正向她表露渴慕之情,他說的一切,做的一切,坦然而大方,如此的理所當然,仿佛他遇上她,就理所當然心懸於她、非愛不可。
她合上眼,怕眼淚流出,方寸酸澀,她下意識抬手按捺,弄不懂為何悲傷?為誰悲傷?是他,抑或是自己?
他的唇輕柔印下,淺淺的吻有深刻的情,是他沒辦法左右的。
「我的姑娘,不要悲傷。」
笑眉緩緩睜開眼楮,他在笑,像個爽朗的大男孩,淡發隨風輕揚。
這個男子呵……有著龐大的努力,和令人聞風喪膽的封號,那些人說,他性子古怪而狠厲,殺人不眨眼。但,為什麼偏對她如此溫柔?萬般的退讓?她罵過他、打過他,他為何總是笑著,瞧不出半點怒氣?
「霍希克……」她輕喚,凝視著他,「煜哥答應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想我跟你出關中,和你在一起?」
他點頭,手指難以自持地撫著她的頰,眼中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緊張。
他不能在此久待,蘭州那兒尚有許多事等他回去處理,此次入關中,弟兄們已探出巴里和童家之間的勾結,這些日子他沒能來見他的姑娘,正是忙著由童家這條線索去追蹤巴里一于人的去處,而此時華家卻找上他,欲尋求幫助。
這是一個好機會,他向華家那個男子宣告,他要帶走他的姑娘。
他必須帶她走,讓她遠離這里、遠離那個男子,讓她將心中原來的那個忘記,只看見他,只記住他——為一朵紅花心動的銀毛虎。
「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問我的想法?」笑眉又道,月光在鵝蛋臉上跳動,眼眸勇敢地直視著,率直中有股難得的嫵媚。
他必須回去了,弟兄們正等著他,要去追擊暗自遁逃回哈薩克族的巴里。而童家,一心一意想壟斷關中棉業,將華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童家,他已為他的姑娘盡了力。
「我想你跟我回蘭州,那兒有一大片的瓜田,種著好多種類的甜瓜,我最愛吃白蘭瓜和醉瓜,我想,你會喜歡的。」
他掏出一疊紙交給她,就著輕柔的月光,笑眉見到紙上的宇,竟是城南那些被童家強取豪奪的棉田地契。
「你、你……怎麼拿到的?」她又驚又喜,微喘著氣。
男子仍咧嘴笑,「我開口跟童老爺說了,他便給我。」
他說些輕松愜意,但笑眉心里清楚,他定是用了什麼法子討回,如此而為,是為了要她開心嗎?方寸不由得一熱,感情柔軟了起來。
「童家的事已經解決,你不用再去探險了,姑娘……」他喚著,低沉的嗓子如歌,問出纏繞在心的話︰「你願不願意跟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