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意處未知她做錯了什麼?又或者,泄漏了什麼?深埋著的情意啊,她這般努力地克制,終究還是被察覺了嗎?這一早,碧素問將沉香送去的早飯原封不動地撤回,不等她打水,自個兒到天井旁的水槽盥洗,明擺著不用丫頭伺候。向來,她順從慣了,雖然心頭難過得緊,依舊循了大爺的意思,但是,那層安然幽靜的表相已喪失能力維持。慘白著臉,眼神是忍耐又認命的,她抿住薄唇,用力地、一遍復一遍地擦拭桌面,恨不得把力氣消耗殆盡。
碧靈樞在她身旁團團轉,搔搔頭,急急嚷著,「好沉香,你好歹歇一歇,桌子讓你抹了二、三十遍了!有人惹你不高興,別悶在心頭,說出來給我听听啊!坐下來,我們談談可好?」
沉香垂著臉,搖搖頭卻不說話。慢慢緩下動作,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碧靈樞,眼光蒙幽,聲音空洞而迷惘,「二爺,沉香作您的丫頭……沉香來服侍您……」
「啥!?你說啥!?」碧靈樞大叫,瞪著她蒼白如鬼的臉蛋,一雙手臂強調地揮舞著,「不好不好,啊……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很好,是這樣做很不好!我的意思是……哎呀,你當大哥的丫頭很好很好,變成我的丫頭,我就會很不好很不好啦!」他已經語無輪次了。
今天真不是他的日子,連著驚嚇幾十番。原是睡到日頭曬才起床的人,大清早就讓詭怪的氣氛逼醒,扯下蓋頭棉被,他差點窩囊地嚇出一床尿——沉香丫頭在床沿,近到身影已投射在他臉上,就這麼面露衰情地盯著他出神。然後,是她的小鼻頭通紅通紅的,凍傷嗎?不至于吧!這天氣只談得上涼爽;眼楮也通紅通紅的,如同是……好像是……仿佛是……難道是……掉過眼淚?
茴香兒不知跑去哪兒了,他就眼睜睜看著沉香把茴香丫頭該做的事全做完了。原以為是大哥不在碧煙渚沉香空閑著,但回頭想想,不是昨幾個才見大哥回來?不知她沒待在大哥身旁,反倒跑來服侍他了。見那神色,失魂落魄的,他好心想安慰她幾句,沒料到最恐怖的還在後頭,她竟說要當他的近身丫頭!嚇得他心髒差點兒要停下來休息。
「嘿嘿……沉香,若是來串串門子,跟著你三爺黃昏游江去,我是歡迎之至啦,要當貼身丫頭……那就敬謝不敏了。茴香兒懶是懶了點,反正我勤勞就行了,我一向事必躬親啦,日子湊合也過得去,用不著太勤奮的丫頭。」
對碧靈樞的軟聲軟語,沉香沒听進去多少,視線飄浮地轉向床鋪。碧靈樞不久前才從里頭爬起來,棉被還成團地卷著。她游魂似地走近棉被機械般整理起一床棉被。
「沉香!」碧靈樞挫敗的哀號,搶下棉被,「平時我待你不薄耶,好吃的留你一份,好笑的說給你听,好玩的不忘帶著你,你別陷害我啦,別來服侍我,我承受不起……」他對著她打躬又作揖。
眼楮刺疼刺疼,沉香強忍著不要淚珠掉下。大爺不愛她哭,她已學會不在人前落淚…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緩和胸臆間酸楚的悶痛。對,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丫頭,任主子高興搓圓柔扁,她不該在乎什麼,她已無話可說。
有人進房,碧靈樞抬頭一看,簡直是見到了救星。他氣急敗壞地嚷著,「我的茴香兒你去哪里?我找你一早上了!沉香來跟你搶飯碗,再不機靈點,你得回家吃自個兒去了!」
「二爺、您有手有腳的.您就自己擦把臉梳洗梳洗,還要人家擰著毛巾送到面前嗎?您睡得這樣遲,茴香再不去廚房留點吃的,連早飯也沒著落!」在四個丫頭里,屬茴香年紀最輕,個頭雖嬌小,一張嘴厲害得緊,平時讓碧靈樞「包庇」過頭,對他的態度難免失了分寸。
「那…有著落嗎?」不提便算了,一說到早膳,他肚子適時地打著響鼓。「這不是替您端來了嗎!」茴香沒好氣地說,邊將托盤里的清粥小菜擺上。「我重新把粥熱過,怕不夠燙,又怕糊掉,專心顧著火候,才會花這麼久的時問,您還怪茴香亂跑。」
「唉唉,我不是這個意思,唉唉……」反正今天是他的煞日,說什麼都錯,還是乖乖地吃東西吧。挾了一箸釀脆爪往嘴里塞,他喀喀地咬得出聲,邊贊著,「嗯,這瓜釀得真爽口哩!」接著,喝了大口粥,又埋頭進攻其他的菜,吃得唏哩呼嚕的,倒把沉香忘在一旁。
「沉香姐,大清早就見你忙,也沒瞧你吃什麼,你也坐下來一同吃吧?」茴香將另一副碗筷放在她前頭,語調轉柔勸誘著,與方才的神態真是天壤之別。
在碧靈樞這里沒啥主僕之分,少爺與丫頭同一桌用飯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我不餓……」沉香呢喃一聲,兩眼望著桌上的菜發愣。她听話地不隨身伺候,心卻無法依歸,仍繞在碧素問身上,想著大爺也還未用膳,誰會替他煮茶醒腦、收拾床鋪和換洗的衣物?
「唉,別愁眉不展的,大爺作這決定自有他的道理。待在這邊美得很哩,茴香兒跟你作伴羅!」茴香扯著她的袖,安慰道。這時,塞著滿口萊的碧靈樞頭也不抬,含糊地插上一句,「要不……咱們交換丫頭,沉香待在這里,大哥那邊就麻煩茴香兒照顧了。」「我哪兒也不去!」茴香拔尖喊著,挑高兩道柳眉,眼楮睜得亮大。大爺脾氣也是古怪,冷冷淡淡的,只有沉香姐猜得出他在想些啥兒;她在二爺這里吃香喝辣,才不去挨罪哩。
「別擔心,二爺。」沉香努力想牽動嘴唇,想笑得輕快,「沒事的……一切都會習慣,沒事的……」如同一身病痛,捱過了,就習以為常。不再說什麼,端起架上的臉盆,她略顯匆促地轉身往門外去了。心神不定的她差點兒讓階梯絆倒,踉蹌了一下,她腳步更快,急急地跑開了。
她不讓誰瞧見現在的模樣……表相的平靜已蕩然無存,直覺得眼眶熱得難受,好想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她不要在人前哭泣呵!然而,回廊轉角處,碧素問凝視著她,目光帶著點清冷和巫局,靜默地追隨她的身影,盡管她低垂頸項,依舊捕捉到蓮白頰上的淚珠,和她咬住唇,不泄漏哭聲的樣兒……
一句嘆啟逸出,冷幽的眼合了又啟,望向她消失的拱門處。他知道,這一切都將習慣……而成自然。自醫堂交由三娘掌管後,碧煙渚才算不負神醫之名,真正懸壺濟世,老神醫脾氣古怪得緊,以往是登渚求之不可得,而現在三娘將醫學開放,應用所長。
這幾日,不知怎地,上渚求醫的人增多不少,梢公來往兩邊渡頭,小舟次次是人滿為患,有些大戶人家干脆將舟只整個租下,以供己用。除照料大爺起居外,平常時候,沉香不是整理藥圃便是在醫堂幫忙抓藥、煮藥。現在大爺不需要她了,二爺也有自己的丫頭,這一時間,她仿佛無所依從,每天往藥圃三、四回,其余時候就待在醫堂,一有活兒她便搶著做,真的未再踏入碧素問居所半步。她還是沉靜如往,但眉梢兒處,有掩蓋不過的失魂與憔悴。
已至未時,上午的診病稍告段落,三娘洗淨雙手,正準備吃些東西果月復,她那愛黏人的麝香丫頭早捧著膳食等在一旁,嘴角嘮叨,「‘小姐,不是麝香說您,替人醫病是好事沒錯,但也毋需這般拚命,三餐都遲了,要不是我緊盯著,您早不記得這民生大事。沒見多少銀子進帳,倒貼的卻有不少,看人家窮苦沒錢出診金,您索性連藥材都免費奉送了。唉唉唉,劃不來,劃不來啊……」
三娘任丫頭念去,反正愈搭理愈扯不清。她睨了自己的小丫頭一眼,邊撩干手,眼楮飄向沉香。但見她安靜地低垂小臉,將曬干的鹿茸用藥斬刀切成薄片,動作輕緩而機械化,把整根鹿茸慢慢推進斬刀內。
太過沉靜了,無聲到讓人遺忘的地步……很快的,三娘察覺出沉香的精神恍惚。無所知覺地,她持著的那根鹿茸已至盡頭,手指卻未移開,而藥斬刀正朝著她的五指剁下——
「沉香!你做什麼!?」「啊!」三娘及時的驚喊震醒了沉香,她放開鹿茸,食指兒刺痛了一下,還是讓藥斬刀割到,所幸傷口不大。她握著自己的手,就怔怔地看著。「剛才好可怕啊!你神思跑哪兒去了?多虧小姐這一喊……嚇死人啦!」麝香丟下飯菜跑向她,用干淨的白布替她裹住傷口,壓著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三娘走近她,關心地問︰「沉香,你精神好恍惚啊。」「這情形,可不止今日了。」霍香在里頭听見,掀開布簾子柔身出來,「煮茶讓茶水燙傷,不小心摔碎碗碟,收拾時還讓碎片給割傷;作帳不是算盤打亂,就是填錯了日期……」她頓了頓,望著沉香忽地嘆了口氣,「都是作人家的丫頭,你在意這許多,又有什麼好處?」
三娘當然也猜得出端倪,只是沒想到大哥作出這決定,會給沉香帶來如此劇烈的沖擊。瞧那張透白臉蛋,原就毫無血色,雙目中竟感覺不出一絲生氣,超然得令人心悸。
「不都是為了大爺!跟隨這麼多個年頭,忽地要把人擺月兌掉,只拋下一句話,像丟樣沒價值的東西一般,也不體會人家的感受。他捫心自問,去哪兒找沉香這般好的丫頭?」麝香敢怒敢言,反正大爺又不在現場,說個暢快亦無妨。
心隱隱約約的痛,一怞一怞地疼著,恍然記起,她忘了煎藥自服。兩日、三日,抑或更多時候?她記不得了。久違的癥狀在慢慢蘇醒,明白自己該照著老方子抓帖藥,得把痛壓下,不能任那微微刺覺胡天胡地的蔓延,但明白歸明白,她並不在意,合著眼咬唇忍下,卻覺得心頭的苦悶較之痛楚,要更沉三分。
有人拉她的腕,她猛睜開眼,見小姐關切地打量著她,三指欲搭上她的脈搏。「不礙事的,小姐。」沉香抗拒地將手縮了回來,「您快用膳,門外還一堆病患等著呢。」「可是你——」「啊!」麝香忽然拔尖兒地叫,切斷三娘的話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提到大爺我才想起,早上他差了僕役來要壺茶,當時大伙忙成一團,竟忘了替他送去,準渴死他了!」
听了這話,沉香眉眼兒少動,腳步不穩地站立起來,走近架在角落的臉盆,慢慢地、專注又不發一語地搓洗那塊白布上的血清,絲毫不介意傷口浸在水里,引發略略刺疼。
任憑她不聞不問地靜默著,那神情卻已昭然若揭。這情事,三娘未能深懂,只覺得疑惑又費思量。原可好好相處的人,因何陷落困局?搖搖頭一嘆,她對著沉香的背影說︰「沉香,你可偷懶不得,還不煮壺好茶替你大爺送去。」
遲疑地踏進門扉,腳步不帶一點聲響,望著躺椅上背對自己的修長身形,沉香心突地一緊,跳得急促了些,竟分不清楚是其實抑或無形的痛。她重新緩和呼吸,停頓了會兒,盡可能輕巧地將茶置在桌上。
要做的事已完成,她該退出門外,掙扎間,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躺椅方向飄去。那男子似是入眠了,仍一動也不動地側躺著,身子隨呼吸規律的起伏。
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沉香步了過去,彎身將掉落地面的薄毯撿起,攤了開來,輕手輕腳地蓋在碧素問身上。方要撤手,躺椅上的男人驀地翻轉身來,眼神著實清醒,直直探入她些微訝然的眸中。四目相對,兩人都怔了怔,就這麼牽扯相凝。
沉香握住薄毯一角的手已動彈不得,讓碧素問抓在掌中,他剛俊的臉離得好近,屬于他的男性氣息輕淡地拂過她的臉頰,那是第一次上碧煙渚遇著了他,就眷戀至今的溫柔情懷。
然後,碧素問回過神來,讓沉香突地攏緊眉兒的神情引起疑慮。他視線往下,發現自己的指節正壓在一道傷口上。那是新傷,血跡尚未凝透,而一片膚色白如細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麼——」他陡然坐起,抓來沉香另一只手,粗魯地扯近眼前,將她白里透明的掌翻來覆去地檢視,「誰給你苦頭吃?說清楚,這些傷怎麼回事?」
少見他把情緒顯現在外……像天性使然一般,不需費力去猜測揣度,她就是懂得大爺的喜怒哀樂。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揚嘴角或是沉下臉色,甚少有其他表情。而現在,見他瞠目瞪著她的手,暴喝一句,她這會兒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顯驚慌,直覺地要藏起手,碧素問怕弄得傷上加傷,干脆鎖住她的細腕,他不問清楚不會罷休的……「這條擦痕,從何而來?」他打算一個個照順序來。面對碧素問的逼問,沉香咬著唇,並不作聲。「還不老實說!?」大爺從未對她這般惡聲惡氣……沉香身子震了震,終于乖乖開口,「‘沉香……忘了。」碧索問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頭繼續追究,「這小塊的燙傷呢?煮茶的時候弄上的?」「或許吧,沉香……記不得了。」邊回答,她邊躲著他的目光。突然,他將那處新傷呈現在她眼前,語調里挾帶山雨欲來的氣勢,「還有這個口子呢?別說你忘了。」她目光與他短暫接觸,又匆促調開,唇瓣抿了抿,聲音幾不可聞,「切藥片時,讓藥斬刀……割傷。」「藥斬刀!」碧素問胸膛劇烈地起伏,瞪著她啞聲低吼,「那是僕役和粗使丫頭的工作。」「丫頭便是丫頭,分什麼粗使細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順的臉龐閃過執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奮力扭動手腕,掙離碧素問的掌握。她回他的話中,語凋相同地輕輕柔柔,卻帶了點賭氣的意味。
頭偏開去,她不听他也不瞧他,逕自地將散落的書冊立好,默默又走至床前熟練地整理被鋪,然後,她在床沿坐了下來,如往常一樣,把枕頭上的皺摺以手撫平,就這麼一下一下撫動,卻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淚兒……心痛無比清晰,她隱藏不住,還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著頭雙手掩面,她感覺他來到了自己眼前。一只大掌撫模她的頭頂,仿佛安慰著她,他的嘆息傳進耳中,「你跟著我,總是沉靜的時候多些。早該讓你去二弟那兒,也免得受我個性所累,愈發少笑寡言。」
沉香怞泣著不敢放聲,雙肩顫抖。緩慢地,她抬起淚眼,在水霧渺渺里分辨碧素問的輪廓,強忍淚珠的模樣可憐兮兮。「大爺……沉香不好嗎?您為何要趕我走?」不論大爺的出發點是好是壞,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給了別人,她的心就苦得難受。「你該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讓發絲穿過指間感覺那份細柔,然後似萬般不舍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嚨又道︰「走吧,回二爺那兒去。」
碧素問正欲轉身,衣袖卻被一只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淚痕,一邊哽咽地求著,「大爺,您讓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您身邊,哪兒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
要立即停止怞泣不易辦到,沉香喘息著,小臉已漲得青白。見著她這副模樣,碧素問就要心軟地答應下來了——但僅是幾乎而已,他衡量過事態的輕重。理智的一方仍戰勝情感。
「你因何固執?」他望著她,嘆道。「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實,她心里最明白不過了,卻不敢傾訴真相,怕那般的答覆會使他們之間的距離愈扯愈遠。碧素問所受的沖擊不小,多年來,他早習慣她的百依百順,從未見她執拗的一面;首次,他讓沉香強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動不已,一時間也無計可施。緩著氣息定下心神,衣袖掙月兌沉香的手掌,他臉色微變,音調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執,我亦有所堅持。這-輩子,你不可能永隨我身,你畢竟是江南練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頭,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煙渚永遠不走?」
沉香雙眼睜得圓大,眨亦未眨,無血色的唇動了動.遲滯地吐出話,「大爺……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給別人?」她的眼神飄蕩不定,好一會兒,才又調間碧素問臉上,眸光幽幽,語氣幽幽,「原來,您對沉香己心生厭煩……大爺只消說一句,沉香懂得進退,大爺不必這般糟蹋沉香,若說回去江南或許了人家……大爺就永遠擺月兌了麻煩。」
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網,卻失去該當的常心,過分敏感又不自禁地推測猜疑,因而苦惱。「你不听解釋,只以自己的想法斷定。」他從不知她固執如山,如今領教,才愕然驚覺。帶著研究意味,碧索問凝視著她,「開懷暢笑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之于你我,為何罕見亞斯?你說這是在糟蹋你,又哪里知道大爺這麼做,其實全為你好。沉香……」他輕喚她的名兒,竟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貫無波的心湖撩弄。「你還不明白嗎?」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誰能明白?「有人笑得暢懷得意,不定真能開心︰有人默然相隨,內心已得萬分快活。這些……大爺能明白嗎?能嗎!?」她急促了起來,蒼白的臉頰反常地染上嫣紅,表情又羞又澀、又氣又苦,「您不懂的,什麼也不懂啊!又哪里知道怎麼做對沉香最好!?」
她嚷著,抬起衣袖抹掉眼淚,不理會碧素問的叫喊,沖出了門外。而等素問並未追出,只視線隨她離去,怔忡原地。沉香那淒楚模樣全落進他眼里……她這麼在意他啊!十載春秋與共,懷中小如嬰兒的女娃如今已亭亭玉立,時光荏苒,看似無波無浪里,他是否忽略了某些東西?某種……連自己也沒法釋清的情緒。思及此,他眉心不自禁地皺起。
「大哥,你還瞧不出端倪嗎?」碧索問猛地抬頭,三娘不知何時已立在門邊,語氣平靜,卻揭露了真相,「沉香丫頭喜歡你。」「她也喜歡你……還有其他人。」碧素問習慣性又步近窗前,打量外頭的一切。三妹聰慧精明,直覺的,他想避開那兩道令人不適的目光。「那不同。」三娘吃了熊心豹膽了,繞過來他的身側,拿著這話直作文章,「沉香對大哥的喜歡勝過任何人,強烈許多也深沉許多。一向,她是心細如發的性兒,做事妥當安穩,但自你離棄了她,她只懂得魂不守舍。」
碧素問臉色微凝,瞬時間便淡緩下來,側身對二娘笑了笑,「三妹,你用了好嚴重的字眼。我認沉香如同親人,自然以待你的感情待她,‘離棄’這兩個字尖銳傷人,並非我的心意。」
三娘也笑,明亮眸子閃著不服氣的光,「大哥的本意,三娘懂得,可用在沉香身上,只怕是適得其反,行不通——你別這樣瞧我,要不然,三娘會以為你惱羞成怒了。」
見大哥要拿凌厲嚇人的目光整治她,三娘暗自吐吐舌頭,乖乖收口,「罷了,三娘不說了,反正你听不下叨念。我無意要听你們的談話,來這兒只為沉香,沒料到不及喊住她,她已急匆匆地跑得不見蹤影,看來,藥只得留著待會兒再喝了。」
「什麼藥?」他喊住轉身要走的三娘。「還能是什麼?不就是沉香平常喝的藥汁,她莫可奈何地聳肩,「听霍香說,沉香把藥熬了,自個兒又忘了喝。唉……這幾日少了人盯她,也不知有否按時服藥抑病?」說完,她故意嘆口長氣,偷瞄了大哥一眼。
碧素問深深呼吸,雙眉幾要打結,一股不好的預感在內心蔓延。「大哥,你還不追沉香去嗎?她這麼跑出去,也不知身子經不經得住?可別暈倒在外頭才好啊!」然後,一陣風掃過三娘的女敕頰,等她走回神,只來得及瞧清楚碧素問的身影,消失在庭外拱門。三娘立在原地,微微出神。對沉香的天生病骨,她心底早有了計較,但橫在眼前有個難題,她自己斟酌出的藥方里,一味藥材引子連她自己也不曾見過,只記載在歷代傳下的醫書之中。
知其解法,藥引難得。若真如此,她寫下的藥方也不過是痴人說夢,而沉香恐要拖著一身病痛,永無解月兌之時。這些年,她還能掌握住她的病,往後她卻不敢去想,擔心沉香的病將日趨嚴重,若得不到藥引的話……
大哥孤高的容貌閃過腦中,不知怎麼,她心中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她還能去向何處?沉香問著自己。渚邊渡頭的風吹得張揚,穿越她的發、她的衣,冷嗎?有一點吧。野雁成群掠過天際,遠遠望去,江面上幾艘小舟飄蕩……他們,可有歸處?
站在渚邊,看著一片煙巍江水,她渴望重回以往的平靜,恍惚間,想到些不著邊際的問題。她記起那一日離家時,爹娘和青弟的傷心模樣;記得首次落入大爺懷中他身上無比的暖意,和大掌牢靠抱緊她的安全感,憶及在這渡頭上,幾回她望送著他乘舟而去時,心頭襲來的慌亂愁緒……
唇已泛白,她心已陣疼,眼前的景致模糊成片,只剩江上一波波的瀲流這般吸引著她,如此美麗,如此絢絢爛……她身子搖搖欲墜了,抵抗不住那翠碧色的水域。
「姑娘,不得輕生!」一道喝聲劃破寧靜,由遠而近。一名白衣漢子施展了水上飄的高明輕功,踩踏小舟邊緣借力而起,在江面上幾個起落,已奔近渚邊渡頭。千鈞一發之際,他運勁竄來,剎那間接住了沉香往水里栽的身子。
那句「不得輕生」響亮亮地傳入碧索問的耳里,他滿臉不能置信,心頭如中巨槌︰他發足狂奔而來,正巧見到那白衣漢子接住了沉香。手臂橫抱著一具輕似羽毛的軀體,瞧見來者,白衣漢于稀奇地說︰「素問兄,想來碧煙渚也有醫治不好的病人,瞧這姑娘瘦得皮包骨、面如菜色,莫非是久病厭世——啊!」
碧素問毫不搭理,下手如閃電迅疾,不及眨眼,他已由白衣漢子手中奪下沉香。手指抖得好厲害,他捧著沉香慘白如鬼的臉蛋,上頭兩排濃密的小扇睫毛緊閉著,固執地不願睜開。
「沉香!沉香……」他不住喚她,不住地搖晃她,知道她仍有神智。碧素問雙手急速在她身上游移……是干的,衣服全是干的,她並未落水,那她為何咬緊唇齒,一句話也不回應?懷抱著她顫抖的身軀,察覺到她的氣息這般困頓短促,全身硬邦邦地僵著,皙瘦的兩只手捉緊胸口,她的衣裙未濕,小臉卻盡布著顆顆汗珠,冰冷著她的肌膚,然後,他明白了,知道她的心疾再度爆發。
「沉香,說話,我命令你說話!」他的叫囂翻滾著滿腔怒氣,手掌大膽地捺入她左邊的衣襟,隔著薄薄的褻衣,將氣運于掌心、直直灌進一道暖流。原以為自己溫熱的內力能制伏她體內的寒氣,沒料到卻適得其反,下的力道太猛太急,沉香眉頭緊皺,忽地嘔出一口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袖。
「天啊!」碧素問驚慌地撤回大掌,笨拙地拭去沉香唇上和頰邊的血,他的行徑和神志嚇愣了一旁的白衣男子。凌不凡兩眉挑得老高,眼光來來回回在兩人間移動,張口結舌地瞧著眼前的一幕。痛楚與暈眩交雜著,沉香仍清楚感受到大爺的怒氣,她吃力地咳出喉中的血,混濁地呢喃,「大爺……沉、沉香要死了嗎……」「胡說!」他再度暴喝,氣她,更氣自己。「撐著點,我抱你回去。」他健臂托住縴細腰身,穩固地擁她入懷,未有多言,已大踏步往醫堂方向而去。
這一切皆引起凌不凡強烈的好奇心,與碧素問朋友多年,每回總是自己拿著熱臉倒貼,也習慣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則,何時見他在意什麼?
無欲則剛,一直以為碧素問是如此,沒想到柔能克剛,看來……他也不是毫無弱點的。凌不凡不請自來,施展輕身功夫跟上碧素問的腳步,等著弄清心中疑慮。這場戲,頗有看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