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語花香,景致如畫。」向漠岩輕咳了一聲,優閑地步進園子里。他的視線投集在雲紗身上,幾日的避不見面,她真的更形清瘦了。「你們選的地方,很適合用早膳。」立在秋千台前,他隨意一覽,亭子里的石桌上布置了豐盛的粥點,卻沒人捧場,碗筷還是干淨的。
雲紗站起來,雙頰酡紅地朝向漠岩欠了欠身,低低地喊了一句︰「堡主。」相見爭如不見啊,但見著了,心卻隨之活絡。那日,她是否惹惱了他?他說不敢褻瀆她,祈求她寬容他情不自禁的舉動,好幾天都沒再出現,卻對她完好的照料。原以為念著他的感情輕了,如今再見,才知自己等得多苦、又盼得多苦。
「用膳了沒?」他明知是多此一問,見雲紗搖頭,心底還是生氣。已是風吹便倒的縴細,還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堡主叔叔,先別管紗姨吃飯了沒,羽衣方才的問題,您還沒給答案呢!」
「好啊!好啊!」彎弓拍拍手,也跟著起哄。「嘯虎堡要娶新娘子,紗姊姊是堡主叔叔的新娘子羅!」
「笨瓜,改口叫紗姨。」羽衣在弟弟頭頂敲了一記爆栗。
「唔,知道啦!」
「天啊!好羽衣,求你別說了。」雲紗急紅了臉,扯著羽衣的小手,頭也下敢抬。縱使如此,她依舊感應到兩道熱力,深究地、不避諱地射來,燒灼著周遭的氣流,令她心中一窒。
為何別說?這句話忽然間涌入向漠岩的腦海,差點便問出口,他自己也是一愣。望著雲紗,她眼瞼半合,螓首低垂,這小小動作,真似極了另一名女子一只手兒拉了拉他的袖,喚道︰「堡主叔叔,彎弓想吃烏豆沙的喜餅,還有包肉肉的那種。要包肥肉喔,這樣才會香。」小男孩仰著臉,語氣是興奮的。
向漠岩終於回過神來,他兩道劍眉聚攏,眯著眼盯著一對小魔,「我猜——你們還沒吃飯;肚子不餓嗎?」
嘿嘿,抓到弱點了。似乎這個年紀的孩童只對甜食餅干有興趣,吃飯對羽衣和彎弓來說簡直就是折磨,能免則免,避得過就盡量避。
一听向漠岩的話,原本還聒噪的嘴很識相的閉了起來,兩雙圓溜溜的眼骨碌碌地打轉。他們原是來陪雲紗用早膳的,三娘還跟兩個孩子耳提面命了一番,說一定要纏著雲紗把粥喝下,沒想到雲紗不想吃,兩個小孩更不想吃,大家就挺有默契地,讓一桌菜擺在亭子里頭乘涼。
「還不吃飯去!」向漠岩語氣略帶嚴厲,眼楮危險地掃射姊弟倆。
「啊!」羽衣和彎弓同時一呼,急急忙忙地說︰「吃飯!吃飯!我們回去吃飯了。」羽衣牽著弟弟的手,一溜煙跑掉了,到底是不是去吃飯,沒人知道。
「小梅!」他繼而喊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婢女便由拱門外奔了進來。「亭子里的飯菜冷了,重新換過,我在這里用膳。」
「是,堡主。」小梅七手八腳的撤走冷掉的粥菜。
少了嘰嘰喳喳的小魔,園子里突然變得清靜。
**************
雲紗彈了彈落於裙上的細小葉片,雙眸不知看向何處好,一逕半合著眼瞼,香腮低垂。白裙上的小葉不及彈盡,微風一揚,新的葉片兒義沾了滿肩。
向漠岩再次炫惑了。這幾日的刻意不見,還以為自己已經理清心底那股怪異情緒,怎麼一見著了她,強壓下來的沖動又要崩盤?因為她令他想起朝顏嗎?可是她們的相似,也僅在於一剎那、一個小動作,個性上,卻是南轅北轍的。
朝顏愛笑無邪,他為朝顏心動;眼前的女子清麗溫婉,他……動心了嗎?如果不是,怎麼見著了她,會有這樣多的情不自禁?真的情難自己啊!饒他是自律甚嚴的人,仍然把持不住。
他頎長身影來到雲紗面前,逼得雲紗不得不仰起頭。他的眼里帶著一股莫名的狂熱,接觸到他的目光,雲紗像遭受雷殛一般,全身震撼。
然後,他依然是情不自禁地踫了她。他伸出手,輕輕撥去她巧肩上的葉層,踫觸到絲縷長發,軟如黑綢緞的發。
雲紗心中顫抖;她也好想踫觸他,對他的感情益發無法自拔了,但她不敢讓他知悉。她有太多少女的矜持,而他的心已擺進了一名女子,可能為她舍棄嗎?唉,不敢爭亦不敢求啊……
不由得,雲紗低嘆了一聲。
向漠岩像被毒蛇咬了口似的,猛地縮回手;他難以安分的握緊拳頭,抑郁地說︰「該死的!我又冒犯你了。」
沒等雲紗回話,他率先步入亭內。正巧,小梅和另一名丫鬟送上了新的早膳。
「忙你們的去吧。」向漠岩遣走丫鬟,自行盛起兩碗清粥,表情是陰郁的。
雲紗悄悄走近,絞著手里的繡帕,「堡主,你——什麼事不開心嗎?」
他當然不開心,而且還煩得很,卻無法追究出煩躁的原因。他咬了咬牙,「沒事。你多疑了。」
「可是方才堡主對待羽衣和彎弓,似乎過於嚴厲了些。他們畢竟是孩童,童言無忌,若說錯了什麼話,堡主不必放在心上。雲紗和堡主,我和你……我們……」雲紗很想化解那對小魔引起的尷尬,又不知如何解釋,只怕越描越黑,最後,她幽幽地嘆息,幽幽地低語,「他們姊弟的無心話語,雲紗會全數忘掉的。」
向漠岩的心「咚」地撞擊了一下,下顎緊繃著,臉色更沉。
「我不只對小孩嚴厲,對大人也一樣。你,過來。」他粗聲的說,「把這碗粥喝光。」
「堡主,我不餓。」雲紗搖頭,她真的沒食欲。
「別再喊我堡主!」他煩躁地說。
「啊?」雲紗愣了半晌,怯怯的開口,「不叫堡主,那要叫什麼?」
「我有名有姓。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客套的稱呼。三娘喊你閨名,若我依然稱呼你平姑娘,未免過於生疏。」他努力想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消除她心中的不安感,畢竟,她是他的責任。在他替她覓得一段美好姻緣,將她交付給另一個男子之前,她會是他的責任。
為什麼他心里頭怪怪的?想到她身旁有了與她依偎的人,那股酸氣就直逼喉頭……
「不叫堡主,到底要叫什麼呢?」她略略偏著頭,思索著。
「你覺得呢?」
唉,她就是不知道呀!不稱呼堡主,她也不敢喊他的名,那太過親昵,讓她感到臉紅心跳。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她輕輕地喊了句——
「向大哥。」
「不要喊我向大哥!」向漠岩像吃了火藥;他不想听她叫他向大哥,這會讓他憶起朝顏喊著兄長的語調。
「對不起,我態度不好。」瞧著雲紗暗淡的臉色,他深深嘆氣,不禁放軟了語氣,「我只是想告訴你,在向家,我排第二,上頭還有一位兄長。」
「向二哥。」雲紗溫馴地改口。
「算了。過來用早膳吧。」他催促著。
雲紗望望那些食物,秀眉便擰了起來,搖著頭道︰「我不餓。」
向漠岩緊盯著她,眉心打著結,聲音冷得嚇人,「你餓了,而且很餓很餓。
吃下東西,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多餓。」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仍下放過她,「過來,把粥-下。」
雲紗半是被他催眠,半是震懾於他的命令,乖乖地坐了下來,乖乖捧起溫熱的粥。粥還熱呼呼地冒著氣,米香清甜,縈繞鼻間,這會兒,她果真覺得有些餓了。
她吹了吹涼,緣著碗口輕輕啜著,還未吞下去,滿筷子的小菜已堆進碗中;她愕然地抬頭,第二道小菜又堆了上來。
「把菜也吃了,光喝粥,沒味道。」
向漠岩輕描淡寫地說,兩眼依舊緊盯著不放,直到雲紗一箸一箸的將菜往嘴-送,他才略微露出笑容,也大口用起早膳。
大奔在亭子里圍著他們繞圈子,它緩步走動,偶爾蹭蹭主人的腿,溫暖的陽光將一身虎毛烘得更加柔軟。
「包子和饅頭,吃不?」向漠岩抓抓大虎的下巴。
早膳向來清淡,沒什麼大魚大肉,大奔一听,當場低嗚一聲,懶懶地又趴在向漠岩的腳邊。
雲紗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是純然的歡愉,櫻唇勾勒出美麗的弧度。
向漠岩首次見她這般笑著,心一震,目光卻再也無法移轉。
「怎麼?」雲紗模了模自己的瞼蛋,遲疑地問,「我臉上沾了飯粒嗎?為什麼這樣盯著我?」
「嗯……不是的。」他長長吁了一口氣,覺得心跳正慢慢回復。「你應該常笑的。你的笑,足以傾國傾城。」
雲紗小臉再次漲得通紅,她又啜了口粥,掩飾心中的紛亂。
「我只是說出心里所想的,這絕對不是冒犯。」
「謝謝。」她小小聲的說。
一會兒,雲紗又啟口︰「堡主……不,向二哥,我……」
「你說。」向漠岩三分鼓勵,外加七分命令。
「我的身子已經好很多了,整日讓人服侍,實在過意下去。我想,我可以做一些雜務,堡-不知哪里欠缺人手?」
「你不喜歡待在這里嗎?」帶她回堡,是讓她在他的羽翼下安然快樂,可不是叫她來當丫鬟的,為何她總無法明白?「但是我這麼白吃白住,又平白受恩,一定要做些事的。堡里的人,誰不是各司其職?只有我,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以往經營流袖織,她忙慣了,突然整天無所事事,她著實不能適應。
見向漠岩不語,雲紗捧著碗,感覺它暖暖的溫度,斂眉道︰「向二哥身為一堡之主,一定很多事務纏身,這種芝麻小事,雲紗實在不該拿來煩你的。」
「如果真覺得悶,去問胡嬤嬤吧,堡-的雜務大致歸她管理,她會幫你安排。」
他無法見她愁眉不展的模樣,又無法拒絕她的請求;若她覺得高興,就由著她吧。
「嗯。」雲紗輕輕點頭,微笑著。
向漠岩添了第二碗粥,埋頭吃著,寧靜的氣氛在兩人間彌漫。這樣的感覺真好,但又好得太不真實……其實,她心中還有一件事未問出口。關於流袖織失火的原由,雖然她想知道一些蛛絲馬跡,但他已承諾幫她查出,她自然信任他,靜待水落石出。
她發過誓言,如果他幫她尋出真相,她便一輩子不走了。但阿爹遺言要她重振流袖織,她該如何是好?假使永生待在嘯虎堡,有朝一日,她心戀的人必然要與別的女子婚配,屆時,她的心會碎裂成千萬飛屑,得來一輩子苦痛。
她的誓言,阿爹的遺願,孰輕孰重?雲紗一口接著一口,機械化地啜著粥,朦朧地思索著,就連向漠岩何時擱下了碗筷,一雙深邃的眼鎖住了她,也渾然不覺。
她藏起許多他無法探知的迷愁,勾動了他的心弦。在這一刻,向漠岩內心深處突然隱隱約約的浮出一個念頭。他只覺得這個念頭太過荒唐,剛剛浮入腦海,便即壓下,一時心中恍恍惚惚……
紗姨會嫁給堡主叔叔當新娘子……嘯虎堡要娶新娘子了……
耳際閃過羽衣和彎弓的無忌童言,那念頭在心中越見清晰……
望著她,他的目光變得若有所思、若有所痴,又若有所知了。
*************
若問嘯虎堡的地下總監,誰能與胡嬤嬤爭鋒?大事自當由堡主決策,而那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生活瑣碎,十之八九逃不過胡嬤嬤的掌控。
一早,在小梅陪同下,雲紗首次和胡嬤嬤見面,並說明了目的。
「什麼?!」胡嬤嬤雖已七十高齡,但精神矍鑠,說話中氣十足;她突然一叫,嚇得雲紗不由得後退。
「對不起,胡嬤嬤嗓門大,嚇著你了。但你方才表示,你想做一些奴僕的工作?你是堡主的救命恩人,怎麼能讓你做事?」
「胡嬤嬤,您莫要懷疑,這事我已經征得堡主同意了。」
她不再是向漠岩的恩人,她欠他的恩情,幾輩子都還不盡。
「天啊!」胡嬤嬤又驚呼,「是堡主要你做事?這小子吃錯藥了嗎?別以為他是堡主,而我又七老八十的,便教訓不了他!」
「不是的,事情不是您想的那般。是我自己向堡主請求的,胡嬤嬤,您千萬別怪他呀!」雲紗急著解釋。
「但是……為什麼?」胡嬤嬤听了,依舊疑惑。
雲紗咬著唇,略帶傷感地說︰「胡嬤嬤,我猜您一定知道,我們平家已經家破人亡……在我最最無助的時候,是堡主將我帶回來,還安葬了我爹,幫我處理流袖織的事務。我虧欠他很多很多,我也想為堡內做一點事,盡棉薄之力。」
「可憐的孩子!」胡嬤嬤也長長地嘆著氣,她握住雲紗軟軟的雙手,安慰地拍了拍,「世事多無常,生死早已注定,你不要想太多,凡事往前看。你別擔心,有啥需要盡管說,胡嬤嬤幫你。」
「謝謝您,胡嬤嬤。」雲紗眼眶微微泛著霧氣,唇邊彎出一朵感激的笑。
「唉!怎麼掉淚了呢?別哭別哭!你這丫頭長得標致不說,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說話輕聲細語的,既溫柔又婉約。不知誰積了百世的福分,能娶你過門。」胡嬤嬤細瞧著雲紗,越瞧就越喜歡,最後竟嘆起氣來,「可惜我沒孫子,要不,你非進我胡家大門不可。」
雲紗臉紅了紅,她也喜歡眼前這位風趣又可親的老人,似是自己很親很親的老女乃女乃。「胡嬤嬤,謝謝您對我好。」
「說什麼客套話!」她撫著雲紗的小手,「這雙手白滑柔軟,能做什麼粗活?堡主怎麼會答應你呢?」
「不關堡主的事,是我苦苦哀求的。」
「雲紗丫頭,你好像很替堡主擔心,怕我把錯怪在堡主頭上?」胡嬤嬤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好像真洞悉了雲紗的戀戀情絲。「你……喜歡他?」
「我沒有!」看了胡嬤嬤一眼,雲紗垂下頭,吶吶地說︰「我感激他,很感激很感激。」
「唉,只有你心里知道了。」胡嬤嬤笑著,腦海中浮現出她和堡主結為佳偶的樣子,覺得滿意極了。「好吧,既然你想做些事,我想想看有什麼工作適合你的。」
她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雙眼發亮。
「你對刺繡在不在行?」
「說不上在行,不過流袖織是以染絲制布為生,也生產織繡布匹,對於刺繡女工,我想我可以試試。」
「流袖織所產的織繡料子,你可曾繡過?」胡嬤嬤驚喜地問。
「一年三件,皆是雲紗繡成的。胡嬤嬤,您很喜歡流袖織的織繡嗎?」
「豈是喜歡而已,我老太婆簡直愛死了!看過那般的織繡功夫,誰能不感動?手工細膩,一針一線全是心思。你可知流袖織的織繡布匹,由你們賣出之後,在布商哄抬下,件件是天價,卻件件搶手。」胡嬤嬤布滿皺紋的瞼閃爍著興奮,「我收購過流袖織一匹織繡,純白色的布料,繡上無數朵紅梅,盛開的、半開的,還有含苞待放的,線色由大紅漸淺,變化多端的紅顏色。」胡嬤嬤忘形地搖晃雲紗的雙手,語氣又驚奇又開心,「哈哈,是你,真是你呀!你這雙手,這一身織繡功夫,當世無二人了。」
「胡嬤嬤,您太夸贊雲紗了。」雲紗害羞地笑。她記得胡嬤嬤說的那匹布,是她三年前的作品。那年冬季在百花淵里,一片銀色雪地,百花無色,獨開紅梅,靈感因而產生。那匹織繡有個名字——踏雪紅顏。
「哎哎,一點都不夸張。你真是老天爺派下凡幫我的仙女,這差事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現在交給你,我就放一百二十個心了。」
「到底是什麼工作?要繡些什麼呢?」
雲紗見胡嬤嬤如此信任自己,便戰戰兢兢起來,怕讓人家失望了。
「是這樣的,我們向家嘯虎堡的大公子,也就是堡主的兄長,三年前迎娶了林家的朝顏姑娘,算起來,咱們和林家便是姻親,再加上兩個家族一向往來親密,關系更非比尋常。兩個月後,林家親家翁做大壽,除了豐富賀禮外,堡主想請師傅繡一幅賀壽的圖幛,可是找來找去,一直求不得好師傅。」胡嬤嬤眉開眼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地,「原來好師傅就近在眼前啊。」
雲紗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
朝顏……朝顏……他心系的朝顏,原來已嫁作他人婦,成了他的兄嫂。那種感受,勢必痛如刀割……朝顏到底是怎樣的女子?她何其有幸,贏得他的青睞︰又何其不車,無法圓緣。
雲紗合上雙眸,覺得心隱約發疼,為向漠岩,也為自己。
有人扶持著她,睜開眼,她看見胡嬤嬤擔憂的臉。
「丫頭,你身體不舒服嗎?」
「我很好,沒事的,胡嬤嬤。」她強打起精神,掩飾混亂的心情。
胡嬤嬤吁了一口氣,點點頭道︰「那就好。方才我向你提的事,就千萬拜托了。需要什麼料子和工具,盡管寫單子給我,我會遣人去備齊的。另外,我會撥幾個人手幫你,堡里倒有幾個女紅做得不錯的丫鬟。」
於是,雲紗接下了這份差事。
她心里極渴望極渴望這份工作;當她一針一線地在布匹上繡上圖樣,所有的精神全凝聚於指間,那個時候,不會有紛擾的心事,只有完全的自我。說是逃避也好,至少日子會平靜地往前滑行,無風無浪。
真能無風無浪嗎?上天卻偏偏不許。
自五日前雲紗承下刺繡織幛的擔子,胡嬤嬤特意整理出一間繡房,撥來幾名女紅不錯的丫鬟,雲紗列出的布材和工具,皆準備得妥妥當當,一樣不缺。
這一晚,雲紗還在繡房里。夜已深沉,月光透過紙窗,淡淡地灑了進來。
房裹點燃一盞燭火,光線微弱,只夠照亮雲紗的四周。她低垂著頸項,面前攤放著一塊四尺見方的布匹,小手兒不住地在布上頭移動,一針一針地繡著。
給林家老爺賀壽的圖幛,她已在腦海里勾勒出模樣,她先繡出輪廓邊線,等明兒個人手一到,速度便可以加快了。
微弱的火光明滅的跳舞,映著她秀麗無端的臉蛋。她兩道黑細的柳眉安詳的舒展,嘴角噙著一朵微乎其微的笑,但那投影在牆上的身形,卻縴細得讓人心疼。
她永遠不懂得照顧自己嗎?向漠岩陰郁地想著。
今夜,或許是夜梟啼得太囂狂,許多事在腦海中盤旋不去,他無法成眠,緩步散策,不知覺里,競走到雲紗廂房外的小園。廂房外的燈籠尚未解下,房內是漆黑一片,他這才察覺,她還沒回房就寢。
已是幾更天了?她打算要熬到天明嗎?如果房里的人兒一直不休息,門外的人真會陪著她,在門邊呆立一夜。她輕忽自己,這讓向漠岩十分不悅,但他又極不願意打破此刻的寧靜;她的身影在微光之中幽幽夢夢,一舉一動牢牢吸引住他,令他的視線無法轉移。
不知又過了多久,那道剪影有些累了︰她一只手來回地柔著眼楮,又捶了捶發酸的肩膀,接著拾起了繡花針,還要繼續。
這個該打的女人!一股怒氣在向漠岩體內爆發,他按捺不住地低吼︰「停手,別做了!」
「啊!」雲紗驚喊了一聲,沒料到會有別人,這突兀的聲響又飽含怒意,她手一震,繡花針便失了準頭,直直刺入手指。
「該死!」向漠岩迅捷地奔向她,濃眉猙結。
這一陣子,他似乎很容易動怒呵!現在,他胸口正重重地起伏,深若子夜的雙眼緊盯住雲紗。他看不到雲紗手上的傷,因為雲紗把手指全藏在衣袖下了,兩顆眼楮也怔怔地、心魂未定的望著他。
「伸出手!」他命令著,臉色真的好難看。
雲紗從未見他如此生氣,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不高興什麼︰她沒思考他下的指令,只是下意識地搖頭。
向漠岩出手極快,根本不理雲紗的驚呼,已主動抓過她的手腕;他動作一點也不溫柔,將受傷的小手扯至眼前,仔細地檢視。
傷口在右手食指尖上,針兒大的紅點罷了,血珠正慢慢地滾大,溢了出來。他用自己的袖子拭去血,接著又低聲詛咒了一句。那針扎的傷是很小,但絕對刺得又疼又深,拭掉了大滴的血珠,第二滴竟十分不識相地冒出,還有第三滴、第四滴……
他大腦根本沒法運作,想也沒想的,一張口,將雲紗蔥白的指頭含入嘴中吮著。
他的舌溫潤柔軟,輕輕抵觸著她的指尖;他的目的很單純,只想將血止住,但這番舉動卻把雲紗惹得面紅耳赤,全身燥熱了起來。
「我……我沒那麼嬌弱,小傷而已……」在他的注視之下,雲紗的話越說越小聲。
她好想怞回手,可是他沒一點放開的意願。接著他改用雙掌,以適當的力道柔著她的手。
「為什麼還不回房歇息?你知道現在幾更天了嗎?」
他的眼中舞著火苗,在微弱的燭火下,俊逸的臉部輪廓下真不明,由掌心傳替過來的溫度,暖著雲紗的手,也軟了她的心。
「很晚了嗎?我沒發覺,我……我不覺得累啊……」在那兩道視線下,雲紗再次怯口,似乎自己說了大錯特錯的話。
「向二哥不也還未歇息?」她最後加上一句,雖然音量小如耳語。
****************
「我是堡主,高興幾時就寢,沒人管得著。」他粗聲地說,盡管這個說法實在不怎麼高明。向漠岩心里也感到荒謬,他是怎麼回事?越來越像老媽子,管完她吃飯的事,現在還要盯著她上床就寢。
「你答應過我可以在堡里做些事的。更何況我也問過胡嬤嬤,她安排這個工作給我,我很喜歡做,一點也不累。」
「我沒說你可以這麼晚還不歇息。」他瞧了布匹一眼,上頭已有了大致的構圖,一群代表長壽的鶴鳥或立或展翅飛翔,每只形態皆作變化,動靜不一。
向漠岩不由得深鎖眉頭,這匹織幛工程不小,待繡好全部圖樣,不知要花費幾日時間,而依照她的熱忱和個性,肯定會夜夜挑燈,直至完成,不能罷手。
「以後你別繡這些東西了。」在沖動之下,也是心疼之下,向漠岩說了出口。
雲紗心中一慌,以為他不喜歡布匹上的繡樣,急急解釋,「向二哥,我很想做這份工作,我會做好它的,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做好……現在只是初樣兒,等繡上各種染色絲線,會很好看的。如果你還是不中意……」他看不上她的織繡,雲紗忽覺得眼眶有些刺痛,她眨了眨眼,不願讓霧氣迷蒙。「如果還是不中意,我可以重新再做。我一向睡得少,每天夜-我可以趕工的,可以做出很多幅織幛,還可以——」
「住口!」他從未用如此凶惡的語氣對待她,握著她小手的掌突然一緊,「你敢天天熬夜試試看!」
他的臉色深沉陰霾,雲紗嚇著了,愣愣地望著他,無法捉模他的想法。
見她驚怯的神色,向漠岩的心就怞痛起來。「認知」是一種十分突然的情緒,他知道自己真的在乎這個姑娘,為她的痛而痛,為她的傷而傷。
執緊她的柔荑,向漠岩心中不住地思忖,當日她阿爹將她交付給他,是否代替她應允了一生的托付?他承諾照顧她,已經無法放手了,這小手兒,他想一輩于握著。但問題在於︰她也願意嗎?願此生永伴相隨?「向二哥,你又生氣了嗎?是我讓你不高興嗎?」雲紗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這幅圖幛對你很重要啊,是代表嘯虎堡送給林家老爺的賀禮,一定要做得精致才行。」
「我很喜歡你繡的圖幛,很不喜歡你這麼晚還不休息。」他臉色依然不悅,眼楮卻變幻了一絲溫柔。他的這種表情,讓雲紗感到更難呼吸了。她試了試,想把手怞回來,但大掌放也不放,還得寸進尺又執起她另一手,雙雙將它們包裹住。
雲紗心跳如鼓,緋紅著臉蛋。今夜的向二哥好奇怪,她都不知如何應對好了。
「我知道你很喜歡刺繡,但以後不準做得這麼晚。」他的語氣緩和下來。
「不能做很晚。」雲紗低語,思索了下又道︰「可如此一來,速度便慢了,只能做好一幅織幛,屆時如果向二哥不滿意,雲紗就不夠時間做第二幅了。這樣子不行的,我一定得趕工,一定得——」
雲紗沒辦法再說話了,因為那個男人正俯下頭來,用雙唇密密封住她喃喃自語的小嘴。
她吃了一驚,立即想掙扎,他卻箍緊了她的身子,將她抱個滿懷。一股女性的幽香充斥著他的嗅覺,模糊了意識,更激起潛伏於心底的。拋棄了禮教和理智,他如浪濤的沖動狂烈地、毫無顧忌地全數涌出,僅僅單純的依循感覺去舉動、去奪取。
他的唇好炙熱,好狂猛……他是她鍾情寄托的人,他卻不該吻她。
既然他心里頭有人,為何還來招惹她?除了縹縹緲緲,雲紗沒有戰栗,更無狂歡,整顆心卻疼得幾欲暈厥。
在那張被吻得嫣紅的唇中,向漠岩嘗到了血味。
他猛地一震,像是從一個沉迷醺醉的夢境中陡然轉醒;他將懷里的人推開一步的距離,審視著那張絕美容顏,不由得咆哮︰「你傷害自己!」他大掌箝住她的下巴,卻不敢用強,「張開嘴,放松!」
對他的命令,雲紗恍若未聞,仍緊緊咬住牙不放,臉色蒼白如紙。她無力地想躲避他的手,兩行淚水不受控制的滾了下來。
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升了上來,攫住了向漠岩,令他的心遽然緊縮怞搐。他是真心要待她好的,可是每每在她面前,沖動和情不自禁便一再凌駕理智。但他不要道歉,不要後悔,他要她。
「雲紗……雲紗……」他低低吟著她的名,想將她再度擁入自己的胸膛。
「不要……」雲紗搖著頭,推拒著,迷惘又受傷地凝視著他,「我已經努力克制了,為什麼你偏偏還來招惹?你的心中早已佔據了別的姑娘,我什麼都不是……」
向漠岩挺直了身子,不信任似的看著雲紗。他的眼神變得怪異,沙啞地問︰「我心中有誰?」
「你的心屬於朝顏。」雲紗的語氣很平靜,小臉卻布滿了苦澀。
「是誰告訴你的?!是誰?!」
他忽然抓住雲紗的上臂,盯著她的眼光變得冷酷,就連語調也相同硬冷︰他的臉色刷地慘白,和雲紗的一般。
「不用誰來告訴我,你連受傷昏迷的時候,也喚著她的名。」
好痛好痛啊!雲紗閉了閉眼,分不出是嘴里的傷,還是他加壓在臂上的力道,只覺得疼得直冒冷汗。
向漠岩聞言,雙手一震,竟握不住她的臂膀。這時,案上的燭火突然向上竄燒,將屋內照明了幾分。
「朝顏是你的最愛,當初你該用盡心力讓她了解,不該放手的,你卻放手……可是你對朝顏永難忘懷啊,她一直存在你的思緒中,一直一直是最美好、最深刻的記憶……」
「別提這個名字,我不想听!」他深沉而魯莽地命令,眼底掠過一抹陰影。他努力要驅逐這段感情,不想听到這個名字,不要讓人看穿內心。
但雲紗仍說著,不住地說著,「為了朝顏,你連生命也能犧牲吧!你對她永世痴心,永遠執著,已經沒有剩余的情愛對待別的姑娘……」她在剖析向漠岩的感情,同時也是剖析自己的。他鍾情朝顏,而她鍾情於他,這世間男女究竟是怎麼回事?注定一個人要為另一個傷心……
「不要再說了!」他暴躁地吼。
而雲紗也說不下去了,硬塊哽咽了喉頭,嘴里的血流得更凶了;她還想說話,一開口,血就沿著唇角溢了出來。
「該死!該死!」向漠岩咆哮得屋頂都快掀了;他的咆哮包含了好多情緒,有責難,有憐惜,還有絞得他頭昏眼花的心疼。
他伸手要拭去她嘴角的血,她卻躲開了。向漠岩感到一絲絲失意,凝望著她,他嚴肅而沙啞地說︰「雲紗,你听我解釋……」
「向二哥,」雲紗緩緩啟口,微亮的火光,映出她的美麗與哀愁。「你不需要解釋什麼,我只是……只是好想見見朝顏,我想,她一定很美很美,又很好很好,才讓你這般難以忘卻。」她吞吞口水,連帶咽下口中的血,全是苦味,既澀又腥。
接著她又道︰「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往後,你必然會遇到如同朝顏這麼好的姑娘,你應該擺月兌過去,別讓人家想愛你,卻無從愛起。」
說完,她不理也不看他,捂著唇,生怕自己會出聲哭泣,腳步紛亂、頭也不回地奔出屋門。
向漠岩卻呆立在那兒,不言不語,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