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再勸他同意回去搬救兵,怪的是,他明明帶著笑,也沒跟她爭得臉紅脖子粗,可她就是知道他絕不可能妥協。
這家伙平常不是很逆來順受的嗎?怎麼遇到事情會變得這麼拗啊?!
「可惡可惡可惡——」她懊惱大叫,而後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擺。「申、時,只要一到申時沒看見人,我管你什麼家訓,絕對帶一堆人去把你那個秘密地點翻出來,听到沒有?!」
「好。」武朝卿不但沒被她的狠勁嚇到,反而笑得更加燦爛,彷佛她說的不是威嚇而是溫柔鼓勵。「要麻煩你用走的,辛苦了。」
被這麼一說,袁長雲才想到馬若被他騎走,她只能用走的回家。對于這點她倒沒放在心上,只怕他會把這段時間也算進去。
「先說好,申時是要出現在我家喔。」要是等到申時不見人她才開始從這兒走回家,那根本啥都別想救了。見他點頭,她才松開對他的拉扯。
武朝卿坐直身子,但視線仍鎖著她,定定地凝視那掩不住擔慮又要強裝無謂的嬌俏小臉。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想知道,連他的父親都不喜歡他,為什麼非親非故的她卻願意為他做這些?
沒料到他會冒出這個問題,袁長雲愣了下,然後詫異、慌亂、困窘的情緒接連在臉上竄過。
「我、我、我哪有對你好?我是看不慣有人那麼弱,還自不量力,要是出了事,搞不好會怪是我這個師父沒教好……」原該凶惡的反駁一出口卻被尷尬破壞得七零八落,袁長雲不禁惱紅了臉,整個人背過身去。「你不是很急?趕快去找武伯伯啦!」
她臉紅了?還結巴?他只不過是問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耶!這意外的發現讓武朝卿驚喜不已。
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性冷,現在他知道了,她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臉皮還薄得很,連要承認她的善行都像在砍她脖子似的。
想到她來不及掩飾羞窘的可愛表情,武朝卿必須咬唇才能忍住大笑的沖動,因掛念父親安危而積郁至今的低落心情總算稍稍獲得了紓解。
他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人會等他,有人會掛慮他。一思及此,他的胸口充滿了無窮的勇氣。他會平安回來,絕不會辜負她的信任及關懷。
眼神轉為堅定自信,武朝卿一勒韁繩,馬兒立即嘶鳴。
「我走了。」
袁長雲回頭,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身影,想到他剛說的那句話,暈紅尚存的臉又熱了起來,讓她好懊惱。
這家伙是哪根筋不對了?干麼說得像她是個大好人似的?她只是閑著無聊找事做罷了,不然他還能靠誰?其他人只會笑他,武伯伯也不教他,她可不想等到哪天他被馬摔成重傷才來後悔自己的袖手旁觀。
腦海浮現那時他被武父打倒在地的情景,袁長雲有些為他難過,但更多的是打抱不平。
她不懂,原先以為武伯伯是因為恨鐵不成鋼才會不準武朝卿騎馬,但經過相處,連她都能發現看似笨拙的他其實有著天生的好資質,經驗老到的武伯伯又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難不成武伯伯也像他們一樣,都先以貌取人嗎?但他們是父子,怎會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呢?武朝卿只是不好勝而已,但勇氣和耐力一樣也沒少,不然也不會進步得這麼快。
而他今天所展現的臨危不亂也讓她刮目相看,她沒有把握要是當她的家人下落不明時,她是否還能像他一樣沈得住氣。
袁長雲再度朝他的方向望去,他的身影已變得好小好小,方才被他安撫下來的擔慮又爬上了心頭。
他們才剛剛開始真正認識,她要教他的事還很多,他不準出事,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武朝卿,要是申時之前沒看到你,你就完了。」
她深吸口氣,用倔強拂去心頭的不安,挺直了背脊,步子豪邁跨出,為時一個半時辰的步行長征就此展開。
罷離開馬場時,對自己能力有所顧忌的武朝卿只敢維持平穩的速度。
但風拂在臉上的感覺太美好,體內彷佛有頭蟄伏多年的猛獸被喚醒了,催促他不斷加快、再快,不僅要追著風,更要凌駕于風之上。
那速度快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必須壓低身子才不會被強勁的風勢吹倒,但卻一點也不會感到恐懼,只有興奮和自信流竄過四肢百骸,他知道自己做得到,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一如他進到草原就自然而生的方向感。
其實一開始他也不是很有把握,爹很少帶他出門,就算把去過的地方都記得很清楚,認識的路還是少得可憐。
至于那個不能外泄的地點——爹連馬都不讓他騎了,又怎麼可能會將獵馬的秘密告訴他?那全是爹喝醉時不小心透露的,爹只在那時候會忘了眼前的他是讓他失望透頂的兒子,意氣風發地對他暢談關于捕馬的事。
他默默地將爹說過的話一字一句牢牢記下,期待有一天他不再只能听,而是能夠實際體驗,只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他卻只能靠自己模索。
他找得到嗎?光憑他腦中那些不知是對或錯的記憶,他真做得到嗎?
但奇異的是,當望著那一整片看似全都相同的景色,他就是能找到爹曾提過的細微差異之處,引導著他馳騁過草原,在山林穿梭,仍堅定方向毫無遲疑。
越入人煙罕至之地,他就越放緩速度,專注的眸光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因為這正是野馬容易出沒的地點,也是父親目前鎖定誘捕的區域。
看到遠方草叢里似乎有人影,他急忙策馬上前,一顆心因無法確認狀況而提懸著。
那人正是武父,昨天他犯了心急出手的大忌,不但獵物溜了,自己也被坐騎摔落把腿給跌斷了,那匹該死的馬甚至就這麼丟下他,跑得不見蹤影。
不願坐以待斃的他用樹枝固定斷腿,勉強半拖半爬地行走,耗盡了力氣卻連這片林子也出不去,最後,又累又餓的他放棄了,仰躺在地準備等死。
乍聞聲響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等听出那確實是有人騎馬朝自己而來,他驚喜不已,用所余無幾的力氣撐坐起身,一看清來人,才剛揚起的笑容僵在唇邊。
武朝卿好不容易終于找到父親,激動的他甚至等不及馬兒完全停步就直接一躍而下,但看到父親的表情,本欲奔近的腳步連同喜悅全部瞬間凍凝——
即使在這種需要救援的關頭,父親仍寧願是其他人而不是他。
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來,武朝卿想到有個女孩在等著他,心中的難過頓時被激勵取代。爹沒有大礙,而他也平安順利地找到了爹,這就已經夠棒的了,他等不及要回去和長雲分享這個好消息了。
「爹,我來接您了。」他牽著馬來到父親身旁,彷佛他只是像平常一樣為父親備好馬匹,對他的狼狽只字未提。
這情況太出乎意料,武父依然無法從震驚中回神,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他知道袁家丫頭偷偷在教他騎馬,那天他其實看到了,本想制止,後來還是改變主意,故作不知沒拆穿他們。
因為他看到朝卿笑得好開心,他從未在那孩子臉上看過那樣的表情。
這孩子像他娘,不只臉,連縴細的外型都像到讓他心驚,無時無刻在提醒自己妄想將天仙留在身邊的下場,于是他要自己別對他抱有任何期待,甚至對他視若無睹,這樣就不會將這如玉細致的娃兒給弄碎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沒做錯,直到那一天看到兒子的笑靨,才突然驚覺他從未看過武朝卿表現出一個孩子該有的模樣。
「爹,我要使力了。」武朝卿攙著父親,吃力地想將他弄上馬。
撐著自己的微小力道拉回了他的神智,武父聚集殘存的力氣配合移動,忙了半天終于趴上馬臀,已痛得他臉色慘白,冷汗直冒。
「這樣、這樣就好……」見武朝卿還要來扶他,武父虛弱阻止。就算他勉強坐起,也撐不了多久,倒不如像具尸體就這樣趴著還比較省事。
「是。」怕父親中途滑落,細心的武朝卿又推又頂地幫他調整好位置,用繩子將他縛在馬上,這才準備動身。
正要上馬時,他停住。不對,這樣爹不就知道他都背著他偷騎馬了嗎?這個念頭才剛竄過,武朝卿隨即暗罵自己一聲笨蛋。他都騎到這兒來了,現在才在假裝又有什麼用?
不管了,就算挨打也無所謂,趕緊把爹救回去比較要緊。心念一定,他踩鐙上馬,跨過馬背時還很小心別去撞到父親。
「爹,要走嘍。」
武朝卿怕顛簸會讓父親挨痛,和來時的迅捷不同,回程時他很謹慎,盡量挑平穩的路走。
雖然面朝下的武父看不到他駕馭的情形,但馬兒穩健的步伐和那維持在掌控中的速度都清楚地告訴他,他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好兒子,竟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學得這麼好。
只是朝卿是怎麼來到這里的?就算他學會騎馬,也沒人教他辨認方位啊,光憑他一個孩子不可能獨自找到這兒,一定有人幫他,只是還沒出現而已,一定是的!
「誰帶你來的?其他人呢?」
「我不會帶其他人來的,武氏家訓我記得很牢。」不過長雲是例外。武朝卿在心里默默補充,因想到她而揚起了笑。她不是外人,她是這世上他最重視的人。
他像在說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听在武父耳里卻成了震撼。
這路有多遠?他從沒真正帶他走過,他竟找得到?這路上他有沒有吃苦?有沒有害怕過?武父還有好多話想問,但紛雜的情緒梗在喉頭,反而什麼也說不出口。
朝卿長得再像他娘又如何?他依然流著他們武家的血脈啊!想到自己過去對他的漠視,他不禁眼眶發熱。
「袁丫頭還挺會教的。」好不容易他總算能開口,即使心里滿是欣慰,但長年以來的疏遠讓他拉不下臉說好听話,只能以這種方式來間接稱贊兒子。
只被斥責過的武朝卿哪有可能听出那隱藏的意思?還以為父親是在怪長雲多事,他連忙否認︰「她沒教我,是我自己偷學的,不關長雲的事。」
那扞衛的舉止讓武父頗為好笑,也感到自責。他怎會一直認為這孩子軟弱沒用呢?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他勇敢正直的個性,他卻視而不見了這麼多年。
這場意外是老天爺看不慣他的作為所給的當頭棒喝吧?讓他知道自己錯了,要把握機會去彌補。
「以後叫袁丫頭早上別再來了。」武父低聲開口,頓了下才又說道︰「等我傷好,你每天早上都跟我一起去學捕馬,要玩,等回來之後你們再玩去。」
听到第一句話,武朝卿的心跳差點停住,只須臾,又因父親接下來的話狂鼓了起來。爹不但沒限制他不準和長雲玩,還要教他捕馬?
自有記憶以來,他就沒再哭過,因為他的柔弱外表已夠讓爹討厭了,要是再哭哭啼啼的,爹會更後悔生下他這麼讓人丟臉的兒子。
包何況這是多麼值得開心的事啊,怎麼會是想哭呢?他要笑,還要跟爹道謝,保證他會好好學,他才不哭呢,不準哭!
武朝卿吸氣,不斷告誡自己撐起嘴角,滿腔的喜悅讓他的笑容綻得毫不費力,但克制不住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嗯。」最後,抿唇強忍哽咽的他已說不出任何話,只能應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