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五、六日——
由于這艘船是和碩公主要搭乘的,在睿親王的一聲令下,漕運總督自然不敢馬虎,用最快的速度備妥了船只,以及船上所需要的人力和糧食,待一切準備就緒,便決定今天出發回北京城了。
「那我走了。」姮貞眼眶微紅,勉強擠出笑容說。
烏勒袞幫她將身上的玄狐毛斗篷拉攏。「不會太久的,只要蘇州的事辦完,我就會回京覆命。」
「嗯。」姮貞漾出一抹嬌柔的笑靨,就是不想讓他掛心。「不用擔心,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
冉嬤嬤走了過來。「公主,咱們該上船了。」
「我知道。」姮貞口中回答著,雙眼卻凝視著眼前的男人,千言萬語,一時之間也說不完。「你千萬要小心。」
烏勒袞舉起右掌,覆在姮貞的左頰上,按捺住要分離的依依不舍,用力頷首,然後目送她上船。
當船只慢慢的駛離了碼頭,烏勒袞的目光依舊緊盯著不放,一顆心從此分成兩半,一半跟著姮貞走了。
而在同一時間,也有另一批人前來「送行」。
「要是早知道那個女人是個公主,就不該用她來交換人質……」跨騎在馬背上的中年漢子忿忿地說。
「沒錯!留著她可是有很大的用處……」另一名中年漢子也說。「副總舵主,你說對不對?」
同樣目送船只漸行漸遠的姚星塵,終于明白那天姮貞話中的意思了,他和她永遠都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是皇室之中唯一被冊封的漢人公主,如果猜得沒錯,那位欽差大臣既是她的夫婿,那麼便是睿親王了。
「是啊……」姚星塵淡淡地附和著對方的話。
若不是得到密報,說漕運總督在近日要用船護送一位滿清貴冑回到北京城去,才派人暗中監視,又從漕運總督身邊的人去打听,這才發現「她」還有個如此尊貴的身分,看來他們全被睿親王擺了一道,將她的身分保密到了極點。
「明明是個漢人,居然跑去當狗皇帝的女兒,早知道該一刀殺了她……」中年漢子對這種叛國賊恨得牙癢癢的。
另一個也一樣。「以後再讓咱們遇上,絕對不會放過她……」
听見同伴怒氣沖沖地罵著,姚星塵卻忍不住慶幸之前毫不知情,因為他真的下不了手,也無法不救唯一讓自己心動過的女子。
「咱們走吧!」又瞥了那艘船一眼,姚星塵這才拉緊韁繩,將駿馬調頭,往另一個方向奔馳而去。
一個半月後——
時節進入立春,雨水將至。
幾匹快馬在北京城的大街上馳騁,而居中的烏勒袞一面控制手中的韁繩,一面想著皇帝速召他回京,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烏勒袞不禁心里又想,自從那天順利救回了姮貞,那些亂黨便像是從蘇州,甚至整個江南蒸發似的,從此銷聲匿跡,他派出不少探子追蹤,還是一無所獲,無法完成皇帝所交辦的事,得為此事負荊請罪才行。
待一行人先回到睿親王府,烏勒袞大步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打算換好朝服便即刻進宮覲見皇帝。
「原來是王爺回來了,咱們還在想怎麼府里突然熱鬧起來了……」瓜爾佳氏含諷的笑說。
烏雅氏笑哼一聲。「主子回來了,奴才們自然不敢偷懶了……」
瞥見她們迎面走來,烏勒袞頷了下首,即便沒有正式的名分,他在口氣上還是給予了敬重。「兩位姨娘這幾個月身子可安好?」
「怎麼會好呢?」烏雅氏撇了撇嘴。「想說公主媳婦兒從蘇州回來了,要去給她請個安,結果吃了閉門羹,這架子還真是大,擺明了就是瞧不起咱們,害我氣得連東西都吃不下了。」
畢爾佳氏冷笑一聲。「那是當然了,咱們烏勒袞的爵位再高,也比不上一個高高在上的和碩公主,只能被她踩在腳底下,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兩個女人就是希望離間他們夫妻,見不得什麼好處都給了烏勒袞,反正就是吃定他不敢拿自己怎麼樣。
「兩位姨娘又是用什麼身分去的?公主沒有宣召,就好好的待在王府里。」烏勒袞了解她們愛興風作浪的個性,之前容忍,是看在長輩的情分上,可是不代表願意听見她們用這種口氣和態度來侮辱姮貞。
被烏勒袞的話這麼一堵,兩個女人頓時都呆住了,只能干笑兩聲,也不敢再說下去。
不再看她們的嘴臉,烏勒袞很快的回到寢房,換上蟒袍之後,便即刻進宮。
當他進入紫禁城,經過遵義門前,每每都會不由得屏住氣息,感受到那股肅然起敬的氛圍,而在太監的引領之下,烏勒袞來到了養心殿。
御案後的皇帝正在等他,年輕的臉上顯得嚴肅。
「臣烏勒袞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烏勒袞啪啪兩聲,甩下箭袖,然後跪拜行禮。
皇帝從親政到現在,盡避還不到兩年,但俊秀的臉上已經漸漸褪去少年的青澀。「愛卿一路辛苦了,起喀吧。」
「謝皇上。」烏勒袞站直挺拔的身軀,一面退到旁邊,一面摺起箭袖。
「朕已經看過愛卿的奏章,對日月會的膽大妄為也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這蘇州知府果真愚昧到了極點,當真死有余辜,朕也就更加明白要將這群亂黨鏟除,不是區區幾個月就能辦到。」御案後的皇帝口氣益發地凝重。
烏勒袞深深一揖。「臣這趟去蘇州,卻未能抓到日月會的副總舵主,完成皇上交付的事,懇請皇上降罪。」
「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不過……」說到這里,皇帝口氣頓了一下,擺明了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讓公主遭人劫走,這點你可就難辭其咎了。」
「臣知罪。」烏勒袞曲下雙膝,對此責無旁貸。
皇帝緩緩地從龍椅上起身,來到他面前站定。「你可知道她為了去蘇州,來求過朕幾回?整整十天,她每天都進宮來求朕,不管朕跟她說有多危險,她還是堅持要走這一趟路。」
聞言,烏勒袞的心都擰了。「臣知錯。」
「到最後朕實在拿她沒辦法,便問她為什麼非去不可,她說盡避你只當她是妹妹,但是也想珍惜跟你相處的每一刻,即便是龍潭虎穴也會毫不猶豫地跳進去,就算你還是無法愛上她,到了最後,也會親手結束這一段婚姻,好讓你能迎娶自己喜歡的女子……」皇帝瞪著伏跪在眼前的烏勒袞,嗓音透著不悅。
烏勒袞听得都愣住了。
「睿親王,你這額駙該當何罪?」皇帝質問。
「臣罪該萬死……」烏勒袞不曉得姮貞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那就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上,痛到無法呼吸。
只因自己對這段感情醒悟得太晚,讓姮貞吃了這麼多苦,烏勒袞多希望現在她就在眼前,讓他能告訴她,這一生絕不負她。
皇帝哼了一聲。「她雖然不是朕的親姊姊,不過卻跟朕的感情最好,是朕最喜歡的姊姊,也就是因為這樣,當她選擇要下嫁給你,朕二話不說便同意了,結果你卻沒有好好的保護,要知道她有可能因此死在那些亂黨手中,早知如此,朕當初就不該允婚。」
「臣惶恐。」烏勒袞願意接受所有的指責,毫無怨言。
「你是應該惶恐。」皇帝兩手背在身後,一步步的踱了開來,有片刻都沒有開口說話,那股詭異的沉默讓烏勒袞開始不安起來。
「……雖然君無戲言,是朕親口答應將她下嫁給你,不過見自個兒的姊姊受了莫大的委屈,又怎能裝作毫不知情,所以朕打算中止這門婚事。」皇帝不期然地扔下這番令人震撼的話。
聞言,烏勒袞俊臉丕變,立刻掉轉身軀,抬起頭,不敢置信的看著皇帝。「皇上的意思是說……」
「朕已經說得很明白,既然你不懂得珍惜她,這段婚姻再維系下去也沒有意義了。」皇帝滿意地看著他慘白的俊臉,不過口氣依舊不容轉圜。「朕自會再幫她挑一個更適合的額駙,希望這次能帶給她幸福。」
烏勒袞心中升起陣陣的寒意,讓他全身冰冷。「啟稟皇上,臣的確是錯了,錯在沒有早一點發現自己的心意,才讓公主受苦,不過如今臣與公主彼此相愛,至死不渝,懇請皇上開恩。」
他怎麼能夠眼睜睜的看著姮貞改嫁給他人?怎麼能夠就這麼放手讓她走?她是他的命,他這輩子唯一的幸福啊……
「朕不想再听你這些解釋,你可以跪安了。」皇帝面無表情地低喝。
「皇上……」烏勒袞啞聲地吼道。
皇帝索性袍袖一甩,在離開養心殿之前又丟下一句話。「對了!就算你這會兒去公主府也沒用,朕讓她住進慈寧宮,有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看著,沒有朕的允許,你是見不到的。」
看著皇帝拂袖離去的尊貴身影,烏勒袞頓時面如死灰,彷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只有不斷地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又該怎麼保住婚姻、保住自己心愛的女人?但是皇帝都開口了,又有誰能幫得了自己?
烏勒袞掄緊拳頭,從金磚地面上爬起來,決定去求太皇太後讓他見姮貞一面,相信姮貞也同樣不願意被拆散。
待烏勒袞來到慈寧宮,果然被擋下來了,連太皇太後的面都見不到,更別說姮貞的影子了。
不過他不會就這麼死心,就算今天見不到,明天還是會再來,烏勒袞知道這次輪到他要用真心來感動皇帝了。
慈寧宮——
「公主!」當晚戌時左右,冉嬤嬤匆匆忙忙的奔進春禧殿,這座偏殿距離太皇太後的寢殿很近。
姮貞听見她的叫聲,停下手上的穿線動作,將縫了一半的男性長袍擱在桌上,柔哂地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奴婢听……听說額駙回來了……」冉嬤嬤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聞言,姮貞一臉驚喜地起身。「真的嗎?他現在人呢?還在皇上那兒嗎?我現在就去找他……」
「公主,額駙已經走了。」冉嬤嬤見主子這麼興沖沖,想讓她先冷靜下來听自己說完。「奴婢還听說額駙有來慈寧宮,不過太皇太後不讓他見公主。」
「為什麼?」姮貞狐疑地問。
冉嬤嬤搖了搖花白的頭。「奴婢也不清楚。」
「我不信,太皇太後沒理由這麼做。」姮貞想到她從蘇州回來,便進宮向太皇太後和皇帝請安,結果太皇太後就說既然額駙不在北京城,就要她回宮住一陣子,也好有個說話解悶的伴,怎麼突然之間就說不讓他們夫妻見面了?
「奴婢也不信,是問了慈寧宮其他的太監和宮女,他們也都是這麼說。」冉嬤嬤口氣很肯定。
姮貞想了又想,還是想不通。「我這就去問太皇太後……」
「不必問了!」一道身穿龍袍的身影踏了進來。
見到皇帝突然到來,姮貞和冉嬤嬤立刻上前行了個蹲安禮。
「皇上吉祥!」
皇帝微微一笑。「起喀吧。」
「謝皇上。」姮貞才站直嬌軀,便馬上開口。「皇上方才說不必問了,姮貞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朕請太皇太後不要讓你們見面的。」皇帝落坐之後,才跟她說明原由。「姊姊為了他做了那麼多,還差點丟了性命,總也得讓睿親王吃點苦頭,這是朕這個當弟弟的該為你做的。」
姮貞總算明白皇帝的用心,不禁失笑。「這些都是姮貞自願的,明知危險,還執意要去蘇州,那麼出了事也怨不得人,不是他的錯,更何況睿親王很快的就把姮貞救了回來。」
「好,這件事不能怪他,那麼姊姊要朕收回和碩公主的封號,這又該算是誰的錯?」皇帝反過來問她。「這是皇阿瑪賜予的恩寵,他生前是那麼疼愛姊姊,如今姊姊為了他,連這一點都可以忘記嗎?」
「姮貞沒有忘,也不敢忘,即使不當這和碩公主,也會永遠感念皇阿瑪,能被他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的寵愛,只要姮貞還活著,就會一直記在心頭。」姮貞真情流露地說。「只是這和碩公主的封號卻是這麼沉重、這麼寂寞,即便享有再多的榮華富貴,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皇帝還是有些不滿。「姊姊想要的東西,難道朕就給不起?」
「姮貞想要的只是睡同榻、死同穴的夫妻生活,不必顧忌身分禮制,不必只能在夜里召額駙進房,天亮了卻見不到他,更不能早晚與他同居一室,姮貞只想當他的福晉,而不是公主。」姮貞柔柔地哂道。
「朕可以破例讓你們夫妻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將來百年之後也能葬同穴。」皇帝讓步地說。
姮貞笑嘆一聲。「多謝皇上恩典,可是此例一開,只怕會引來非議,畢竟其他幾位固倫公主以及和碩公主全都遠嫁了蒙古,唯獨姮貞沒有,這已經是莫大的榮寵,若再縱容下去,皇上也會難做人。」
「誰敢說朕的不是?」皇帝冷哼。
「如果姮貞今天是真正的金枝玉葉,是皇阿瑪的親生女兒,那麼不會有問題,可是姮貞卻是漢人,是皇阿瑪的養女,姮貞不希望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了皇上。」姮貞每一字一句都說得合情合理,讓皇帝很難反駁。「皇上費盡了千辛萬苦才得以親政,剛建立起來的威信可不容許受到一點挑戰。」
皇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姊姊真是聰慧過人,已經把事情看得這麼遠了,那麼朕還能說什麼,只不過……朕還是要先看看睿親王的表現,看他是否能真正的珍惜姊姊的一片心意,這樣才能放心。」
「皇上想做什麼?」姮貞有些膽戰心驚地問。
「朕方才對睿親王說打算中止你們的婚姻,要將姊姊你改嫁給別人,就看他會怎麼做。」皇帝得意地笑說。
「皇上……」姮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朕想要親眼看看睿親王是不是真的愛姊姊,為了姊姊,什麼都願意做。」皇帝見姮貞眼圈都急得泛紅,還是堅持要這麼做。「只要他能通過眼前的考驗,朕就答應收回和碩公主的封號,要是沒有通過……就真的把你改嫁給別人,朕可是跟你說真的。」
「皇上不能這麼做!」姮貞大驚失色地叫道。
皇帝一臉嚴肅,為的就是要讓姮貞相信他不是說著玩的。「朕是皇帝,沒有什麼不能做的事,姊姊若想跟他當對睡同榻、死同穴的夫妻,就要看睿親王的表現了,何況收回和碩公主的封號是何等大事,朕豈能隨隨便便的答應,當然要你們付出代價,這樣朕將來才有臉去見皇阿瑪。」
「皇上……」姮貞淚眼婆娑地說。
「除非姊姊也不相信他對你的心意,知道睿親王一定無法通過考驗。」皇帝這番話讓她為之語塞。
「姮貞自然相信他。」姮貞回答得毫不考慮。
「那麼你還擔心什麼呢?」皇帝一副「我說了算」的態度。「朕的條件就是這麼簡單,只要睿親王的表現能說服得了朕,朕自然讓你們夫妻團聚,不然……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聞言,姮貞也只能被迫接受。「皇上要他怎麼做才算通過考驗?」
皇帝沉吟一下。「就要看睿親王有多大的毅力和決心了,好了,朕要去陪太皇太後用膳了。」
「送皇上。」姮貞又行了個蹲安禮。
直到皇帝走遠了,一旁的冉嬤嬤才敢開口說話。「公主,皇上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你就忍一忍,再說為了額駙,你連這個公主都不想當了,要他吃這麼一點苦頭也是應該的。」
姮貞咬著下唇,卻止不住奪眶的淚水,多想現在就去見烏勒袞,就算只是一眼也好。「只要想到他現在有多憂急,又怎麼忍耐得下去?」
而就如同姮貞所預料的,烏勒袞回到自個兒的王府之後,也只能在寢房里來回踱著步子,卻是無計可施,除了爵位和性命,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可以拿來跟皇帝交換的。
不過無論發生什麼事,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不能失去姮貞!烏勒袞在心中大聲嘶吼,即便要他拋棄所有的尊嚴,也非要試試看不可。
這個想法支撐著烏勒袞,也度過了一個漫長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