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
輕度台風來襲,雖然沒有直接威脅台灣,但鋒面也帶來可觀的豪雨。這場雨從昨天晚上就淅瀝嘩啦地狂下,越下越大,雨勢宛如千軍萬馬奔騰般,很多低窪地區都已經開始積水了。
季曉蝶站在走廊上,瞪著窗外凶猛的雨勢,喉頭又悶又酸澀,希望自己也能像這場雨般,痛痛快快地大哭一頓。她覺得自己好煩、好悶、好衰啊!真的要哭,她絕對不會哭輸這場雨的,她委屈的眼淚簡直可以淹沒一座台北城了。
瞪著被扔到走廊上的兩個大旅行袋,季曉蝶臉色發白地搖頭。「天啊……她居然這樣對待我?居然擅自闖入我的房間,把我的行李隨便打包後,像丟垃圾般地丟到走廊上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雖然晚繳了三個月的房租,但我是在很不得已的狀況下啊……」
她抓起手機,撥電話給住在城市另一端的千萬豪宅里的房東太太。「房東太太嗎?我是季曉蝶,妳怎麼可以把我的行李——」
她話還沒說完,彼端就傳來尖銳刻薄的嗓音——
「季小姐,妳已經積欠三個月的房租了!搞清楚啊,我是租房子給妳,可不是在做慈善事業的!妳現在就給我滾!把房子租給妳這種窮光蛋,算我倒霉啦!哼!」
曉蝶嘗試跟她講道理。「房東太太,我不是故意拖延租金的,跟妳租房子的這兩年來,我一直都是在月初就準時把租金匯入妳的戶頭了,不曾延誤過啊!這兩個月我是真的沒有辦法,妳也知道,我的老板惡性倒閉,積欠好多員工的薪水,那件事都鬧上新聞了。如果有錢的話,我早就繳房租給妳了。能不能拜托妳再寬限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盡早繳清租金的。」
「免談!」視錢如命的房東太太從鼻孔里冷哼出聲。「哼,反正妳沒錢就趁早給我滾!妳那個房間的門鎖我已經換過了,這兩天也帶人去看過了,有一個小姐很滿意,當場就付了半年的租金,所以妳快滾吧,不要留下來礙手礙腳的!對了,扣除當初妳跟我租屋時的押金後,妳還積欠我兩個月的房租!我警告妳最好在月底之前趕快匯進我的賬戶,不然,老娘鐵定告死妳,教妳吃不完兜著走!」
說完,她很用力地掛斷電話。
「喂喂?房東太太,妳——」曉蝶緊抓著手機呼喊,無奈彼端早就切線了,只傳來「嘟嘟嘟嘟」的單調聲音。
天啊……她挫敗地抹抹臉,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會這麼背!公司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倒閉了,老板卷款潛逃,積欠他們三個月的薪水。這幾天,好多員工跑到老板家的門口拉白布條抗議,可是吼了一整天,也沒見到半個人影。唉,看來里面真的一個人都沒有,老板一家人早就溜到別處了,剩下他們這一群欲哭無淚的苦命員工。
今天她照例跟著自救會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想盡辦法想替自己討回公道,無奈,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冷酷現實,似乎沒有人幫得了他們。
沒想到身心俱疲地回到租屋處後,卻赫然發現自己的東西全被打包成兩個大包包,像垃圾一樣地丟在門口。
「我怎麼會這麼倒霉?失業、沒錢,再加上被房東掃地出門,連個棲身之所都沒有……」曉蝶真的好想痛哭,奇怪,她今年明明沒有犯太歲啊,為何會衰到這種地步?
欲哭無淚地打開自己的兩個大包包,看見筆電、電話、衣服、書籍和簡單的保養品都在。她自嘲地笑了笑,幸好她的東西本來就不多,所以房東清理起她的物品才可以很迅速。
這時,隔壁的房客莉莉打開門,一臉同情地望著曉蝶。
「曉蝶,那個死老巫婆真的把妳趕出去啊?太過分了,雖然妳積欠她三個月的房租,不過,再怎麼說,她都沒有權力自己拿著鑰匙強行進入妳的房間,還把妳的東西亂扔出來啊!這是非法入侵吧?」莉莉接著說︰「妳快清點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貴重物品?搞不好被老巫婆A去了,若有的話,一定要跟她討回來!」
曉蝶無奈地慘笑。「應該沒有啦,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莉莉氣憤地說︰「她真狠,連讓妳進屋收拾的機會都不肯給,一早就叫人來更換門鎖了,真是死沒良心的老太婆!她啊,收房租催得比誰都厲害,半年前還跟我們全面調漲了兩千,我們這群房客還不是乖乖照辦了?妳也是因為失業,不得已才積欠她的房租,她居然這麼狠心絕情,真是氣死人了!要不是這一區的租金都差不多貴,房子也不太好找,我早就想搬走了!」
曉蝶搖頭無語,苦笑了下。她的頭好痛,還得想辦法在月底之前籌出積欠的房租給房東,不然,她恐怕真的會告上法院。不過,眼前最重要的問題是——她要先找到今晚的落腳處。
總不能流落街頭吧?
曉蝶的老家在嘉義,一個人跑來台北上班,在台北最要好的死黨就是章漪棠和黎安婕,看來只好麻煩她們了。
莉莉一邊鎖門,一邊問︰「妳今天晚上有睡覺的地方嗎?如果沒有,我的房間借妳擠一擠沒問題。明天老巫婆一定會帶新房客過來,妳還可以順便跟老巫婆抗議。」
「謝謝妳,莉莉,我有地方住。」曉蝶擠出慘淡的微笑。跟老巫婆抗議?唉,算了吧,她好累好累了,這幾天一直在雨中拉白布條抗議,她整個人都被淋成落湯雞,身體已經有些不舒服了,眼前,她只想躺下來,好好地睡個覺,什麼事都不要再想了。
「那就好,如果真的需要幫忙,妳有我的電話。」莉莉對她微笑後,拿起雨衣下樓。「那我要去便利商店上夜班了,保重喔!掰∼∼」
「掰。」曉蝶對她揮揮手後,無奈地拿出手機。唉,沒辦法了,只好先打電話給章漪棠。
電話響了兩聲後,很快就被接听了,一听到漪棠溫柔甜美的嗓音,曉蝶差點哭出來。
「漪棠……」她哀切地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事簡單地交代了一遍。
章漪棠聞言,大驚失色。「也就是說,妳連今晚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天啊,曉蝶,妳立刻來我家——不,外面在下大雨,我派司機去接妳好了!」
章家是標準的富貴豪門,僕佣成群。
「不用了,漪棠,我可以自己過去。」
「可是雨好大耶!曉蝶,還是我派司機去接妳吧?」
「真的不用。別擔心,我會穿雨衣的,而且我騎腳踏車的技術超好,很快就會到了。」不想讓好友為她擔心,曉蝶刻意擠出輕快的聲調。「妳在家里等我,我進屋子稍微整理一下行李後就出發,大概一個小時後會到妳家。」其實她根本沒辦法進入房間,會這麼說,只是因為在雨夜騎腳踏車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她不願漪棠為她提心吊膽。
「妳真的不讓我派司機去接妳嗎?」
「真的不用,這點我很堅持喔!我自己騎車很方便啦,而且我的行李超少,妳派個司機來,我反而會手足無措,很害羞呢!」
漪棠嘆了口氣。「妳喔……好啦,我知道怎麼說都說不過妳,可是妳騎車一定要很小心、很小心,如果雨勢變大了,妳不準逞強,隨時打電話給我,我會派人去接妳的,知道嗎?」她太了解曉蝶了,她的自尊心很強,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
「好,我知道了。」
結束通話後一會兒,手機又響了,看到來電顯示,曉蝶的臉上不禁漾開溫暖的笑容。是她的另一個超級死黨黎安婕打來的。
她按下通話鍵。「安婕。」
對方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
「曉蝶,我剛剛接到漪棠的電話,她說妳要在這種天氣自己騎車到她天母的家?MyGod!外面現在是狂風暴雨耶,太危險了!妳先來我家好了,妳也知道,我住的地方還有多余的房間,妳快過來,以後就住在我這里。」
「安婕,謝謝妳,不過我沒關系,我還是先去漪棠家好了。」她知道安婕也很關心她,可是,安婕目前住的房子並不完全屬于她所有,內情有點復雜,曉蝶不想再增加安婕的負擔。
安婕急了。「不行,外面的風真的好大,搞不好可以把妳卷走呢!妳還是先來我家再說啦!」
曉蝶堅定地道︰「真的別擔心,安婕,我會很小心的。不跟妳聊了,我該出發了,免得漪棠擔心。到漪棠家後,我會再打電話給妳的。」
切線後,曉蝶臉上硬擠出來的笑容倏地消失,默默提起兩個旅行袋下樓。她知道好友都很關心她,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麻煩她們很多事了,她又不是章家的千金大小姐,有什麼資格要司機在這種天候下來接她呢?而安婕那邊……恐怕也不適合收留她。
靠自己吧!反正自從來台北工作之後,她凡事都靠自己。
不管遇到多困難的事,都要想辦法解決才行。
走到一樓,曉蝶牽出自己的代步工具——一台破破的腳踏車。她把其中一個旅行大背包綁在後座,一個直接背在自己身上,再找出在7-11買的便利型雨衣套上。原本她有一件比較好的雨衣,不過前兩天晾在腳踏車上時居然被偷,她也懶得再花錢去買雨衣了,便利商店的一件才三十塊,省錢多了。
曉蝶跨上腳踏車,冒著風雨顫顫巍巍地騎車。輕便型的雨衣根本發揮不了什麼功用,粗大的雨珠打在身上好痛,雨水沿著帽檐不斷地滴落下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唉,我真是倒霉透了……」用力踩著腳踏車的踏板泄恨,曉蝶越想越覺得哀怨。「老板跑路,害我整整縮衣節食了三個月,現在又被房東掃地出門,還威脅我不趕快還掉積欠的房租,就要告我!嗚嗚嗚嗚……我真是衰到打遍天下無敵手啊!我明明就很認真地工作賺錢,為什麼會遇到這麼衰的事?」
已經晚上十點多了,街上一片冷清,曉蝶氣憤地狂吼。「這個時候還給我下大雨?是嫌我還不夠慘嗎?下啊、下啊、下啊!繼續下啊,再下大一點啊!干脆淹死我、淋死我算了!」
她騎進前方的一條巷子,不斷打在臉上的雨珠讓曉蝶沒有注意到隱約透出的光線,而滂沱的雨勢也讓她听不清楚四周發出的聲音,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當她回過神時,只看到兩盞非常刺眼的車燈出現在她面前!
她的尖叫聲和汽車的尖銳煞車聲同時響起,一個重心不穩,她連人帶車,狠狠摔到路邊!
好痛……
這一跤摔得不輕,痛得曉蝶連連吸氣。此刻的她非常狼狽,整個人趴在地上,腳踏車的小車燈破裂了,原本綁在後座的旅行袋也掉到泥濘不堪的路上,而且倒地時,她的手掌反射性地撐在地上,所以好像被路面的細小碎玻璃割傷了,傳來一陣陣的刺痛感。
一個身穿深色上衣和牛仔褲的男人迅速下車,以沈穩的嗓音問道︰「小姐,妳沒事吧?」
曉蝶試圖站起來,這才發現小腿也被劃傷了,好痛!
她氣得大罵︰「你到底會不會開車啊?為什麼突然沖出來?」要不是他突然竄出,也不會害她摔得這麼慘,全身上下都掛彩!
男人不疾不徐地道︰「我沒有突然沖出來,轉出巷子前,我有先按喇叭了。」他知道巷子口常常會發生車輛擦撞的事故,所以已經開得很慢了,而且還有先輕按喇叭。
「我先扶妳站起來好嗎?」聶仲堯先扶起壓住她的腳踏車,發現車燈已經摔壞了,龍頭好像也有點故障。
望著地上的女孩,她看起來好慘,好像剛由大海里打撈出來似的,全身都濕透了,雨珠不斷沿著雨衣的帽檐從臉上滴落。她的頭發凌亂,小腿沾上泥濘,身上還背著一個幾乎要把她壓垮的大背包,巴掌大的臉上有一雙黑黝黝的大眼楮,墨黑的眼珠正閃著熊熊怒火。
知道這個女孩此刻很憤怒,不過,聶仲堯不得不說,這女孩雖然看來挺狼狽的,可是她擁有一雙生氣盎然、令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大眼楮。她的眼眸漆黑晶亮,像是最上等的黑曜石,里頭閃爍著很多復雜的情緒,有懊惱、怒火,也有茫然和慌亂,還有……嗯?他看錯了嗎?這女孩眸底似乎閃爍著可疑的水光,那是……雨珠嗎?
「你別踫我啦!」他要扶她起來,但曉蝶已經氣憤地推開他的手,逞強地站起來,命令自己站得直挺挺的。
怒火滔天地瞪著眼前的肇事者……雖然因為水珠不斷打在臉上,但她還是依稀可以看出這男人的長相,而且他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可見得他有著高大的身材。
好重!
肩上的黑色大背包幾乎要將她壓垮了,曉蝶迅速地將視線由男人身上移開,咬咬牙,調整背包的肩帶,命令自己表現出強悍的模樣。
眼角一瞥,看見倒在地上的腳踏車,她的心不禁一陣哀嚎。天啊、天啊!雖然這輛腳踏車很破爛,但卻是她在台北市唯一、也是最好的代步工具啊!平時上下班她都是騎腳踏車,省下了不少油錢呢!
但是,現在它居然摔得稀巴爛,搞不好得花很多錢才能修好啊!她還要靠這輛腳踏車才能抵達漪棠的家耶!
嗚嗚嗚∼∼這是天要亡她嗎?她怎麼會這麼倒霉啊?
都是這個莽撞的男人害的!
她還沒來得及發飆罵人,對方已由Hermes的皮夾中掏出一張名片硬塞給她,很誠懇地道歉——
「對不起,小姐,我有急事必須立刻離開,不過妳別擔心,妳的醫藥費和修理腳踏車的費用,我會全部負責的。」
接著,他又從皮夾里掏出一迭鈔票,趁她發愣時硬塞到她手里。
「真的很抱歉,我應該要送妳到附近的醫院治療傷口的,不過,因為我真的有很緊急的事要去處理,所以請妳先收下這些錢。後續的醫藥費,請妳再打電話跟我聯絡,我一定會負責的。」
說完,他急忙移動筆直的長腿,動作利落瀟灑地上車後,迅速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曉蝶目瞪口呆地瞪著漸行漸遠的車子,幾秒鐘後才慢半拍地大叫︰「喂!喂!你站住!撞了人就想跑,你到底有沒有責任感啊?混蛋,給我站住——」
她想追上去,不過小腿又傳來一陣刺痛,何況那輛車已經拐個彎,消失不見了。
「天啊,我真笨!」她懊惱地拍著自己的頭。「我居然連他的車牌號碼都沒有記下來!季曉蝶,妳是豬啊?妳怎麼會蠢到這種地步?」
腳好痛,曉蝶忍不住低頭,想檢查自己小腿的傷口,這一低頭,讓她赫然看見自己手里握住的東西。
對了,那男人上車前到底塞給她什麼東西啊?
曉蝶攤開手掌後,整個人完全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數著手中的鈔票。
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老天爺,那男人居然塞給她十張千元大鈔?!一萬塊現金耶!
他瘋了嗎?雖然她身上有幾處傷口,不過應該都是小傷,用不著這麼多醫藥費吧?就算要修理腳踏車也太多了點,這一大筆錢,都足夠她去挑選一台目前最新型、最夯的新款折迭車了!
除了鈔票外,曉蝶發現自己手里還有一張名片。
因為視線昏暗,她看不清名片左上方所印的公司名稱,不過,正中央的三個字她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聶仲堯
「這就是那混帳的名字嗎?哼,看他急著離去的樣子,擺明了就是想花錢打發人,趕緊逃離肇禍現場嘛!哼,我若是真的打電話過去,他肯定不會接的!他以為我是三歲小孩還是白痴啊?混蛋!不要瞧不起人了!也許我看起來很衰,但我可不笨!」
曉蝶火大地撕碎名片,然後瞪著手里的千元大鈔,胸臆間的怒火更加翻騰。
那男人是什麼意思啊?她只是要他負責一部分修理腳踏車的費用而已,並不打算拿這麼多錢啊!
那男人是看不起她嗎?覺得宛如落湯雞的她看起來很可憐,很像難民,所以施舍她嗎?
曉蝶憤怒地握拳大吼︰「王八蛋!你以為自己是誰啊?有錢就了不起嗎?本姑娘就算會餓死在路邊,也不屑接受你的施舍!把你的臭錢拿回去!」
「啊,慘了!」曉蝶瞪著已經飄散到臭水溝的名片碎片,懊惱起自己的愚蠢。「干麼撕了它呢?不然我就可以想辦法把這些鈔票還給他,不要欠他人情了……」
唉唉,說這些也來不及了,因為下大雨的關系,臭水溝里面積滿了髒水,而且她此刻已經夠狼狽了,實在沒有興趣趴在馬路邊忍受惡臭,打撈那些應該早就被沖走的名片。
懊惱地握緊手上的鈔票,彷佛握在手中的是燙手山芋般,曉蝶鄭重地對自己發誓——
「只要讓我再遇到那個混帳,我一定要把這些鈔票丟還給他,我發誓!」
轟隆隆∼∼
雨勢更大了,遠方的天際響起打雷聲。
好冷喔……全身都濕透的她覺得自己的指尖都變得跟冰塊一樣冷了,她瑟縮地拉緊因摔跤而有些裂開的雨衣。
唉,當務之急是趕快找間腳踏車店修好車,然後再趕到漪棠家。
小腿好痛……曉蝶牽著車,在傾盆大雨中慢慢地往前走,舉步維艱。
她一心一意地祈禱——
希望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台風夜,還有一間腳踏車行願意營業!
唉,只能祈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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