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緊閉的雙眼霍地睜開,入目所及一片白茫,讓她一時間分不清身在何處,也不明白適才的影像是怎麼回事。
她的臉上流滿淚水,一顆心緊揪在一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彩虹!」泰陽驀然推門而入,應該是听到她的哭喊而沖進門來。「怎麼了?不舒服嗎?還是作噩夢了?」
蕭彩虹呆滯地看著他,雙眼幾乎沒有焦距。
一見到泰陽,有關何玉蘭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她緊繃地揪緊被單,小臉在瞬間失去血色。
跟在泰陽身後的是蕭為先夫婦和泰戈夫婦,他們全都滿臉憂心。「彩虹。」
認清了家人的模樣,蕭彩虹逐漸找回知覺。「這是……什麼地方?」她的喉嚨乾渴得好似快燃燒起來,說起話來粗啞難辨。
「是我的診所啦!」老醫生也隨之跟進,依舊是紅光滿面。
一見到老醫生,難以言喻的,她的心口涼了又涼,隱隱感覺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醫生,我的孩子呢?」
那該不會是孩子來和她見最後一面的告別式吧?!不!不會是這樣的!
「沒事沒事。」安撫地模模她的發,老醫生的一言一行有絕對的鎮定作用。「雖然有點小產的跡象,但是只要好好休息,在床上躺個幾天,沒問題的。」
「真的嗎?」她好怕,也很懷疑老醫生只是在安慰她。
那個夢境如此清晰,清晰得好像她真的摟抱過那個小女孩,也眼睜睜的看她消失在自己懷里,這一切又該怎麼解釋呢?
「真的啦!不要一直懷疑我的話咩!」
老醫生拉起她的衣袖,看了看她手上的點滴針頭,再調整一下點滴的速率,有點不爽地走出病房。
「沒事啦,彩虹,多休息就好了。」黃畢竟是過來人,即使同樣憂心,卻也只能好聲安慰女兒。
蕭彩虹認真地瞧著病房里的每一個人,並沒有在他們臉上發現太多的傷感,頂多只是有些憂心,這才讓她稍稍安了點心。
「有沒有想吃點什麼?」男人總是嘴鈍,女兒突然有小產跡象,蕭為先這個做父親的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顧慮到她是否餓了。
蕭彩虹搖了搖頭,終於將視線定在泰陽臉上。
「爸、媽,可以請你們先回家嗎?我有事想跟泰陽談一談。」
兩方親人互看一眼,除了一些安撫性和關心的話語之外,沒有再多說些什麼,便逐一離開蕭彩虹所住的病房。
「彩虹,你想問何玉蘭的事吧?」房里一度呈現緘默,過了好半晌,泰陽才沙啞地開口。
蕭彩虹僵硬了下,決定避開這個敏感話題。「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泰陽沒想到她會對何玉蘭的問題「跳過讓過」。
原本他已經做好準備要面對她所有的問題,想不到結果竟是如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頓時讓他無措起來。
泰陽深吸口氣,憋了好一陣子才吐出口。「一個禮拜後。」
「好,一個禮拜。」她恍若作了什麼決定,眼神堅定而犀利。「我就在這里住一個禮拜,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不要,我要在這里陪你。」
一抹不安直竄而起,泰陽從她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端倪,心湖卻如何都無法平靜。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留在這里……」
「你是懷疑老醫生的醫術嗎?還是擔心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一想起何玉蘭,她的語氣就忍不住尖酸起來;不是她小心眼,今天換作是其他女人遇到這種事,恐怕也都無法坦然以對吧?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麼會這麼痛,但她卻不願去思考其間的緣由,現在的她只想安靜地睡個覺,讓孩子安心的在她肚子里著床,別再發生任何意外,僅止這樣而已。
她的要求並不過分,一點都不。
泰陽閉了閉眼,一陣心痛穿刺而過。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都听不進去,不吵你了,你安心睡吧,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喊我一聲。」
病房里再次陷入沈默,蕭彩虹將被子蓋在頭上,擺明了不想再看到他。
泰陽凝著病床上隆起的弧線,心頭百感交集,卻只能淺淺地嘆了口氣,轉身走出病房——
蕭彩虹出事那天,泰莓正好和同學到大雪山參加畢業旅行,因此沒能在第一時間到醫院探視蕭彩虹。
但她一下山回到家,得知彩虹住院的消息之後,便丟下包包直奔診所,全然忘了自己滿身疲憊。
「厚!我就知道是何玉蘭那個壞女人!」
趁著泰陽正好到外面購買晚餐,泰莓硬逼著蕭彩虹將出事的前因後果一次說個透徹,听完之後差點沒跳腳,一副卷起袖子準備跟人杠上的樣子。
「別理她啦,那個女人太壞了,氣死人了!」
「我沒想理她,誰都不想理。」淡淡地說了句,現在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再也沒任何讓她掛心的事。
「啊?連我也不理喔?」泰莓當場有絲泄氣。
這下不是成了「狗不理包子鋪」了嗎?她最喜歡的阿嫂不理她了,那她往後的生活還有什麼樂趣?
「不要吧,阿嫂,你不會這麼狠心吧?!」
蕭彩虹微微勾起嘴角,順了順她微亂的發。「不會,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樣的轉變,你都是我的好妹子,我不會不理你的。」
發生什麼樣的轉變?
哇咧,這句話有很多想像空間捏!
泰莓不禁沁出冶汗。「阿嫂,你別沖動的作出什麼氣的決定喔。」
完了,口憐的大哥恐怕會有變成翠身的危險,這下可怎麼得了?泰莓憂心忡仲地低語。
「小莓,你覺得我像沖動行事的人嗎?」很多事她想得很多,也很遠,偏偏感情的事她想不透,也不願去細想,徒惹心傷。
蕭彩虹越是這樣講,泰莓的心里越是不安。
太過冷靜的人,作出來的決定才更是天搖地動,半點改變的機會都不給,怎能敦她不擔心?
「大哥真的很在乎你啊,阿嫂。」抿抿唇,泰莓忘不了剛到診所時,見到大哥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曾幾何時,她意氣風發的大哥竟有如此頹喪的樣子?簡直比戰敗的斗雞還糟!如果真有個萬一,那大哥……
她連想都不敢想呢!
蕭彩虹沒有答腔。雙眼凝視著空中的某個點,注意力有絲飄離。
「你知道很多人喜歡大哥,也有很多媒人上門提親啊,大哥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對方一眼。」
雖然她是有點嫉護大哥太過優秀啦,但怎麼說大哥總是她的親手足,她實在不忍心見他繼續頹喪下去,實在有為他辯駁的必要。
「何玉蘭以前是花園農場的員工。」也不管蕭彩虹有沒有听進去,泰莓一逕兒打開話匣子開講。
「她們家是村子里有名的貧戶,因為需要錢差點被她爸爸給賣了;大哥知道以後看不過去,才在農場里給她安排一個職位,並且給她不錯的薪資。
「哎喲,最後就是因為大哥是濫好人嘛,那個女人就黏上他了嘛!」泰莓越想越氣憤,說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那女人成天跟著大哥跑,也很跩的以女主人自居,但我們都不這麼認為啊!」
蕭彩虹靜靜地听著,依舊不發表任何意見。
「後來有別人看上她啦,那個人好像還有些權勢背景,是到農場里采購認識的嘛,然後她就跟人家跑了。」
說到這里,泰莓忍不住笑了。
「其實啊,她那時跟人跑了,我跟爸媽都松了口氣捏,終於可以甩掉那個黏人精了。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又回來了,這都該怪大哥,濫好人的性子要是再不改的話,吃虧的是他自己。」泰莓有感而發,睞了蕭彩虹一眼。
「嗯,他的確是個好人。」一連串听下來,蕭彩虹有了結論。
泰陽的確是濫好人一個,因此她也藉機開導泰莓。
「小莓,你老實說,偶爾你會不會心理不平衡?」
泰莓愣了下,眼里跳出問號。
「什麼不平衡?」
「你大哥啊。」或許將來她沒什麼適當的機會跟泰莓討論這件事,與其無限期地拖下去,不如一次說個明白。「如果我記得沒錯,從小到大他一直很優秀。」
「沒錯啊,他真的很優秀。」無法否認地皺皺鼻子,泰莓不得不承認蕭彩虹說的是絕對的事實。
「你經常被拿來和他比較對吧?」這真的是可以想見的結果,為什麼泰陽會想不到呢?「會不會因為這樣,難免有些不平衡?」
「厚,對呀、對呀!從小到大我都嘛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提到這個,泰莓又聒噪了起來。
「像是親戚朋友鄰居啊,會拿我跟大哥比較就算了,居然連老師同學都不例外?這教我心理怎麼能平衡嘛!」
賓果!她猜對了。
「所以有時候,你會故意跟泰陽唱反調,是嗎?」
「當然嘍,哪有什麼事都順著他的?我才沒那麼好心咧!」泰莓也大方地承認了,就是吃醋的小心眼作祟。
「小莓,雖然泰陽不見得每件事都處理得很好,但至少他的經驗比你多很多。」例如何玉蘭一事,他的態度就糟透了。
如果他真的在乎自己,他應該表現得更為明確一點,讓她和對方都能清楚的感受到才是。
「你還年輕,很多事都不曾經歷過,泰陽給你的意見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或多或少對你會有幫助。」
想想自己真是雞婆啊,如今這個婚姻有了污點,能不能回復原樣還是未知數,她何必再插手他們兄妹的事?
雞婆啊雞婆!
「呃……」泰莓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有點被抓到小辮子的窘態。「阿嫂,是不是大哥跟你抱怨什麼啊?」
「沒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泰陽很愛你,不管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你相信我,他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你好。」
泰陽不知在虛掩的門後站了多久,听到這里,他心疼地閉上眼。
既然對待他的態度如此決絕,何苦還為他規勸泰莓?
彩虹啊彩虹,太陽是否能永遠留住她的光彩,相伴左右?
身體不再有任何下適的感覺,一個禮拜也轉眼即逝,很快便到了蕭彩虹回家的日子。
泰陽一早就為她辦好出院手續,在老醫生細碎的叨念之下,終於讓彩虹坐上他的車,預備踏上歸途。
「我想回娘家住幾天。」車子才剛上路,蕭彩虹輕輕地開口,說出一句足以宣判泰陽死刑的話語。
一個緊急煞車,泰陽猛地轉頭面對她。
「為什麼?」
「沒為什麼,我只是想回家住幾天。」
鼻頭有點酸,她還沒準備好面對他,如何能再與他共處一室、同睡一張床?她實在做不到。
跟在後方的車輛不斷鳴按喇叭,但泰陽恍似听不見般充耳不聞,雙眼緊緊地膠著在蕭彩虹身上。
「快走吧,後面的車在催呢!」
感覺好像成了眾矢之的,蕭彩虹感到些許尷尬,忍不住頻頻回首,瞧著身後越來越長的車龍。
泰陽眯了眯眼,好半晌之後才說︰「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
他以為自己做得夠多了,對她溫柔體貼、噓寒問暖,雖然沒有什麼甜言蜜語,但該做的他沒有一樣沒做到。
那天小莓也跟她說清楚自己和何玉蘭之間的牽連,他甚至主動將何玉蘭辭退了,即使何玉蘭再怎麼哀求,他都不為所動,難道這些都不足以挽回她對自己的信任?
她是他的結發妻啊!兩個人將來要牽手走一輩子的,她到現在還看不清他真實的心意嗎?
「沒什麼相不相信。」低頭望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她的聲音透著哽咽。「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跟你無關。」
「你以為我會信嗎?」泰陽一聲嗤笑,一手緊握著方向盤,指尖泛白。
「你送不送我回家?」
她頭顱低垂,長發蓋住她的側顏,完全看不見她的神情。
「送,當然送。」他放下手煞車,踩下油門。「但是是回我家,不是回你娘家。」
蕭彩虹抬起頭,終於拿正眼瞧他。
「你如果不送我回去,我自己可以搭車;麻煩你讓我在前面下車,我自己想辦法。」
再次緊急煞車,身後傳來一串接連而來的煞車聲,她甚至可以想見那些無辜的車主,連聲的咒罵和咆哮。
「你一定要這樣是不是?」泰陽的情緒在爆發邊緣,額際的青筋亂跳。「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為什麼你要這樣定我的罪?」
蕭彩虹的雙瞳紅暈,凝著他的火氣瞬也不瞬。「難道我回娘家有錯嗎?誰規定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回娘家?」
若是如此,哪個女兒家敢嫁?
「我沒有說你不能回娘家!」
他猛地一拳擊上方向盤,正好擊中喇叭,發出刺耳的鳴聲。
他頓了下,或許因而察覺自己嗓門過大、口氣過差,不由得壓下音量。
「只要你高興,隨時都可以回娘家,但不要挑在這敏感的時間;你已經一個禮拜沒回去了。」他指的是泰家。
「那是因為我住院。」她的視線漸漸變得蒙朧,因為眼眶開始凝聚水霧,她用力忍住,不讓水霧月兌離自己的掌控。
「我不曉得你所謂的敏感時間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現在我高興回娘家,讓我媽幫我補一補,請問,這樣可以嗎?」
她用他說過的話來堵他,讓他沒有反駁的余地。
泰陽閉了閉眼,心力交瘁。「彩虹,我媽也可以幫你進補。」
「嗯,但我還是習慣我媽的手藝。」她的淚終究控制不住地下滑,滴在她擺放在膝上的手背。「你肯送我回家嗎?」
縱使有再多的堅持,泰陽還是投降了。
那些透明的水液,仿佛一滴滴噬人的硫酸,滴滴腐蝕他的意志和堅持,逼得他不得不投降。
「好,我送你回娘家。」
情況開始變得有點吊詭。
自從簫彩虹回到娘家之後,每天來探望彩虹的不是泰陽,而是泰家的每一個成員,甚至還包括花園農場里的每—個員工,「無一幸免」。
「頭家娘,這速今天最新鮮的百合啦,我給你送來了溜。」
圓胖的園丁發仔,笑眯眯地抱著整束香水百合走進溫泉旅社,清雅的香氣淡淡地散發出來,令人心情愉悅。
正在記帳的蕭彩虹微愣了下,趕忙放下手邊的工作,將有點重量的花束接了過來。
「發仔,麻煩你了,下了班還要送花到這里來,真不好意思。」
自從出院之後,蕭彩虹原想辭去烏雲天那邊的會計工作,但烏雲天卻想出了一個變通的方式,讓她用外包的方式管理進出帳目,也省得他還要重新去適應新的會計人員。
因此她既省去舟車奔波的勞累,又有些工作可以讓她消磨時間,因此她沒有多加考慮便接受了。
「嘸啦,哇順路、順路啦!」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發仔挺喜歡這位和氣的頭家娘,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最近頭家都睡在溫室里,還每天派個人送花到溫泉旅社給頭家娘?
會不會是夫妻吵架了嗄?
看頭家脾氣不錯,頭家娘也很溫馴的樣子,應該不會吧?!
不過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就是這樣,領人薪水為人做事,不過順路走這一趟,對自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他還很榮幸自己可以為頭家做一點事情咧。
「嗯,今天好像晚了點下班喔,最近比較忙嗎?」聞嗅著芳香的香水百合,感覺身體都輕松了起來,她不覺多問兩句。
「啊就有個小姐沒做了咩,听梭速頭家給她『錫企』的溜。」
發仔是個老實人,人家問什麼他就答什麼,橫豎他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太大不了的事。
蕭彩虹微微一驚,臉上卻依舊維持笑意。「是喔?你們老板很嚴厲嗎?不然怎麼會辭退員工?」
這樣能證明什麼?
證明他對何玉蘭真的沒有任何情愫嗎?
那麼,為何在她面前又只字未提?
她實在不懂他心里在想些什麼。
「哪ㄟ啊!阮頭家速最好的啦,別的地荒偶速不朱道啦,在這里厚,頭家絕對速最好的啦!」
說起這個發仔,在進泰陽的花園農場工作之前,也換過不少類似的工作,從來沒遇過像泰陽這般和氣又體貼員工的老板;在發仔心里,泰陽是最頂尖的頭家,沒人能比的啦!
蕭彩虹直發笑,要不是早已習慣村子里大部分人國台語交雜的講話方式,老實說,外地來的人,搞不好還听不懂發仔在說什麼呢!
「發仔,謝謝你送花過來喔。」
看看時間,發仔也該回去陪老婆孩子吃晚飯了,她也不再耽誤他的時間。「有機會到旅社來洗溫泉,給你優惠,我請客。」
「喔,架尼厚喔!」
發仔笑得眼眯成一條細縫,拿下帽子頻向蕭彩虹點頭。
「厚啦,偶會帶阮某來享受享受,謝謝你了,頭家娘。」
望著發仔走遠的背影,蕭彩虹滿足地抱著沉甸甸的香水百合,轉身回到旅社,全然下知側邊隱密的樹蔭下,有雙貪婪的眼正緊盯著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視線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