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一上午,出雲不敢把喝醉又嘴唇紅腫的經世搬回眾目睽睽的別墅,只好把幾張酒桌拼在一起,讓經世在上面睡一覺,自己坐在吧台,靜靜喝酒。
下午三四點,經世才迷迷糊糊醒來。
「啊,睡著了。」他從酒桌上坐起來。
「不對。」出雲笑︰「你喝酒過度,壯烈犧牲。」
經世嘀咕︰「我才不是酒量這麼差的人。」他此刻象個大男孩,柔著眼楮,跳下桌子。
出雲故意氣他︰「不但酒量差,酒品也不好,一喝醉就開始胡作非為。」
經世不生氣,揚眉說︰「我記得有人趁機非禮。」
「我非禮?那你報警好了。」
「出雲,你吻技一流。」經世對他豎大拇指。
出雲啼笑皆非,搖頭。
回到別墅,剛要偷偷溜回房間,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出現面前。
「三少爺,」他對經世喊一聲,轉身對出雲笑︰「曹先生,今天有電話打到房間找你,你不在。似乎事情緊急,電話連續來了幾次,我冒昧代接了。」雙手遞了一張精美紙條上來。
出雲拿起紙條一看,原來是香港委托辦理離婚的律師來電,要他盡快聯絡。
經世問︰「什麼事?」
「大概是離婚方面出了點問題。」出雲說︰「不用擔心,沒有大麻煩的。這楊律師當日對我拍胸口說百分百打贏官司。」
「還是聯絡一下比較妥當。」
出雲點頭︰「我現在回房。」
「好,晚飯見。」
出雲回到房間,撥通香港長途。
「楊律師,我是曹出雲。」
對方語氣有點驚惶,又有點松一口氣︰「曹先生,總算和你聯絡上了。」
「發生什麼問題?瞻養費?還是證明他們奸情的證據不充分?」
「都不是。」楊律師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措詞︰「曹先生,我是來通知你,離婚申請,可以撤銷了。」
「撤銷?誰說我要撤銷離婚申請?」
「是這樣的。其實……曹先生,你已經不需要離婚了。」
出雲听出不對,狐疑頓生︰「什麼意思?」
「看來這件事你還不知情。」楊律師緩緩說︰「我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曹太太,就是曹陳慧芬女士,在浴室割脈自殺,搶救不及,已經身亡。」
頭嗡一聲,仿佛被錘子狠狠砸到。
「什麼時候的事?」出雲手足冰涼。
「不知道,我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應該是幾個小時前的事吧。曹先生,請節哀順變。」
心被劃了一刀。
出雲凝固一般,呆住。
楊律師又說︰「曹太太的追悼儀式,後天舉行。」
「謝謝。」
「那離婚申請……」
「撤銷吧。」
出雲放下電話,全身無力。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愛慧芬,卻不等于听到她的死亡而不悲傷。
濃濃的心痛愧疚,從被割傷的心里源源不斷涌出來。
他傷人太甚,被他所傷的人,一個不知所蹤,一個花樣年華逝去。
曹出雲,你該下地獄。
出雲抱頭痛哭。
良久,耳邊響起驚惶呼喚。
「出雲,你怎麼了?」
有人緊張地模他的臉。
「出了什麼事情?不用擔心,天大事情有我幫你。」
出雲抬頭,看見經世擔心的臉。
「慧芬死了……我太太死了……」
經世愕然,隨即半跪在出雲面前,撫模出雲的頭發臉龐。
「出雲,那不是你的錯。」他輕輕說︰「不要內疚。」
「是我逼死她。」出雲狠狠咬自己的唇︰「欺騙、利用、始亂終棄。」
「哦,出雲。」經世抱住他,溫暖他冰凍的身軀。
「我要參加她的葬禮,我要見她最後一面。」
「我陪你。」
「謝謝你,經世。」
「不必言謝,懂報答就好。」
次日,經世拋開正在當新嫁娘的姐姐和滿屋賓客,和出雲一起飛回香港。
他向姐姐道歉︰「對不起,姐姐,我應該全程在這里的。」
「不用擔心,按你主意去做吧。」方經嬋可以看透世事的明亮眼楮轉到出雲身上,她深邃的目光令出雲心猛怞動一下。
不愧是方家人。
她對出雲說︰「出雲,我很難過。請節哀順變。」
航程很長,飛機上,出雲看著窗外藍天白雲,一直沒有作聲。
經世擔心︰「出雲,不要默不作聲,喝一點點酒,睡一下好嗎?」
「不必擔心我。」出雲轉頭︰「經世,有你在身邊真好。可是你知道嗎,對我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經世嘆氣︰「出雲,你情緒不佳,不要胡思亂想。」
「真的,錦輝如此,慧芬如此。」
「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再次傷害身邊的人,對不對?」經世認真地問︰「對不對,出雲?」
出雲凝望經世,他忽然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太怕舊事重演。」
經世忽略出雲的否定,他張大雙臂,抱住出雲。
擁抱,溫暖。
出雲反射性地摟緊經世,忽然發現,此刻,原來是在藍天白雲中。
出雲,我們終有一天,可以擁抱于藍天白雲下。
不止,我們要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把擁抱的影子投射在海里。
參加慧芬的追悼儀式,並不是容易的事。
出雲一現身,立即招來所有陳家人的怒目相視。
有熱血親友撩起衣袖,要教訓出雲,剛跨出一步,就被人制止了。
最冷靜的,是陳父。
出雲緩緩步至棺前,三鞠躬。
淒愴神傷。
當初結識慧芬,她還是個大女孩,刁蠻任性,但也算清純可愛。
「曹出雲?你就是曹出雲?」第一次見面,慧芬對出雲皺鼻子︰「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你未來的老板!」
慧芬,我負你。
她曾嘆息︰「出雲,為何你是孤兒出身?你知道嗎,這樣我們很難結婚。」
她曾握拳︰「出雲,我決定了,要嫁給你。你一定要爭氣,讓那些笑話我的人笑不出來,知道嗎?」
她曾譏諷︰「沒我陳慧芬,有你曹出雲今日?」
她曾哭倒床邊,聲聲泣血︰「出雲,我愛你,我是那麼愛你……」
慧芬,你死前,可有發下血誓,要這負心人下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鞠躬完畢,出雲轉身,面對陳父。
陳父坐在輪椅上,似老了二十年,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哀大莫過于心死,面對仇人,他似乎已經提不起勁來報復。
出雲嘴唇顫動,說不出一個字。
陳父開口,每一個字都緩慢沉重︰「她留有遺書,要求墓碑上保留曹姓。這個傻女兒,死也要當曹出雲的妻。」
萬箭穿心。
出雲僵立,臉色蒼白,雙手顫抖。
身邊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出雲。
是經世,他一直在身旁,不離寸步。
「出雲,哀思已表,我們去吧。」
他握著出雲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靈堂。
靈堂外,出雲痛哭。
經世讓他盡情流淚,直到筋疲力盡。
哭後,出雲安靜下來,他說︰「錦輝也曾經如此痛哭,那次他失去了最疼愛他的父親。」
「你陪他到靈堂?」
「我不想和他出現在公眾場合,在靈堂外的小路里等他。看他出來,鑽出來接。他一看我,立即放聲大哭,不能自制。」
「那你如何安慰?」
「我帶他回家,煮了我親手做的餃子,喂他吃完,哄他入睡。你知道嗎,我甚少下廚,那是唯一一次。」
「一定很好吃。」
「難吃極了,錦輝嘗它卻如天上美食。」
「什麼餡?」
「芹菜豬肉,還有一點冬菇。」
經世幽幽嘆氣︰「若有一日能吃到,一定是天上美食。」
心髒仿佛被人用手輕輕捏了一下,出雲凝視經世。
今夜,實在不忍再令經世失望。
出雲說︰「來,我做給你吃。」
他從路邊階梯站起來,伸手給經世。
今夜情感超越理智。
他把經世帶到那個安靜的小屋。
從無外人進來,這里曾經只屬于他和錦輝。
經世站在門外猶豫︰「真可以進入?」
「經世,為什麼忽然多疑?」
「這是曹出雲和田錦輝的聖地,方經世哪有資格進入。」
出雲感動,為經世對這段愛情的尊重和認同。
經世終于還是進來了,環視,嘆息︰「一屋子的證人。」
「證人?」
「桌、床、窗簾、厚實的牆,想必把當日你們的恩愛,一一見證。」經世問︰「出雲,它們會否記住我們這夜。」他眼楮又大又亮,憂傷而渴望。
出雲點頭︰「會,它們會的。」
餃子包得並不好,放到水里煮,好些開了口,里面的餡都漏了出來。
只有幾個勉強撈了起來。
經世用筷子一個一個地點︰「總共八個,你四只我四只。」
哀傷的夜,包滿哀傷的餃子。
兩人默然低頭吃著。經世吃最後一只的時候,抬頭徐徐望四周。
他喃喃︰「牆啊,不要忘記了。」
出雲的心,驀然被酸楚的感覺吞噬。
屬于錦輝的位置,正在逐漸被佔據。
永遠忘不了,錦輝的小心翼翼,把送到嘴邊那些普通的餃子視為寶貝。
那一晚,錦輝被這些餃子感動得無以復加,入睡前,他說︰「出雲,包了愛的餃子真是美味,我很自私,居然盼望除了我,再不會有他人嘗到。」
出雲輕說︰「除了你,再不會有他人嘗到。」
那一晚,已成過去。
誓言,成千古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