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得禮部眾官七魂不見了三魄,總算讓下午的接見儀式正式開始。
時間畢竟不足,熠熠天朝威嚴,靠著美輪美奐的宮殿,還有大班平日白養著的樂人撐場面,只算是差強人意。
最重面子的皇帝看了,心里已有幾分不悅。皇帝沒有表情的臉讓下面的禮部官員心驚膽顫,若有足夠時間準備,定會把接見布置得妥妥貼貼,龍顏大喜。
偏那契丹使者團卻似早就做好了見皇帝的準備,人員個個精神抖擻,連見天朝皇帝的各種禮數都非常熟悉。
不但如此,還有早備好的各色禮物,每樣還特意安上一句好口采,可算是周到細致。
「皇上,那個就是契丹王子蒼諾。」九王爺站在皇帝身邊附耳。
皇帝的目光向下掃去,只看見使者深深躬身後露出的脊背,絢爛的花紋,宛如專為了昭顯契丹民族的豪放狂野。
他用犀利的目光審視最前面的男人寬厚的背和肩膀。
此人一定自幼練武。
「契丹王有二子,這是老大?」
「不,是老二。」
天朝王族的兄弟倆打量著台階下恭敬行禮的使者團,都感到來者不善。契丹的強兵,已經到了不能再讓天朝自大的地步。
看這蒼諾的身段氣度,若是契丹起兵,說不定就是統領三軍的大將。
皇帝一邊思量著,目光不曾離開台階下的使者。當契丹王子行禮完畢,直起上身,讓天朝英明的皇帝與他四目相接時,另一種更震懾的感覺直撞入皇帝的心房。
剎那,仿佛是目光的平視。
放肆!
但不可能,他明明端坐在高高的龍椅上。
而契丹王子,站在台階之下。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怎會平視?
皇帝一整肅容,目光如炬,看入對方眼楮深處,那熟悉而陌生的凝視卻一閃即消,仿佛無跡可尋。皇帝清楚地看明白了,那不過是一雙溫和的眼眸。
寬實的肩膀,高大的身軀。
方正的充滿男子氣概的臉,似乎是想像中的契丹漢子的率性豪邁。這種相貌,反更讓人起不了防備之心。
「能言善辯,三言兩語激得玉郎夸下海口的契丹王子?」皇帝斜著看了一眼自己的九弟,冷笑著調侃。
也只有玉郎那樣的家伙,才會連這種人的激將法也上當。
契丹王子蒼諾的目光和表情,比尋常使臣的更為友好。方才的一瞬,不過是幻覺。
當然,只是幻覺。
他出生即被視為皇位繼承人,身份貴不可言,何況現在,又在龍椅上坐了這些日子。
沒有人膽敢在他的國家,他的王權下,和他平視。
皇帝毫不猶豫地相信著這一點。
但同時,一股彷徨沒有邊際的空虛,從心底幽幽泛起。龍椅上的明黃絲綢柔軟而冷,這寬大的龍椅,四不靠邊,只能讓人挺直了腰桿坐在中間。
哪怕片刻的松懈,都會讓底下千萬雙戰戰兢兢的眼楮瞧見。
他從不松懈。
「怎麼不見玉郎?」皇帝坐直了,忽然開口,輕聲問身邊站著伺候的王弟。
「那只小皮猴,怎麼敢把他往這般場合帶?不知會鬧出什麼岔子。人已經來了,臣弟叫他先去宮里見見太後。皇上要見他,這邊結束回里面去就見著了。」提起「小皮猴」,一直挺直身板站著的九王爺不禁笑起來。
皇帝點了點頭,九王爺忍不住的笑都落到他眼里。
九弟福氣,這麼只小皮猴,恨起來令人牙齒癢癢,偏偏又讓人念著。這麼個希罕的人,怎麼偏偏是九弟得了?怎麼偏偏他這天下的主子,就做不了玉郎的主子?
白皙修長的指,在龍椅的絲綢上抓了抓,隨即又放開了。他正坐在最高處,天下人都仰望著呢。
太監用尖細的嗓門平板地誦讀著使者送上來的文書,千篇一律的表達著希望締結友邦的願望。
「賞。」皇帝從容地說了一個字。他的嗓音低沉悅耳,語氣恰到好處,既不過分冷冽,又不失威嚴,一舉一動都仿佛經過最仔細的調擺似的。
這是所有大臣最佩服這位主子的地方。
賞賜並不是立即就端上來,太監只是打開禮部準備的賞賜單子,洋洋灑灑地又讀了一遍。
「謝恩。」太監拖長了嗓音唱喏著。
「啟稟皇上,園子里的酒宴已經準備好了。」
「嗯,」皇帝點了點頭︰「那就賜宴吧。」他莊重地站起來,向後面走去。驀然,心髒卻似乎被什麼刺了一下似的。軟軟的刺,卻是毫不留情地犀利地刺了過來。被冒犯的不塊感讓他當即轉身,向身後的台階下掃去。
目光落在契丹王子的臉上。
是他?
皇帝用比剛才更威嚴的犀利目光逼了過去。
他敢這般大膽?
契丹王子還是帶著坦誠的笑容,溫和的臉半低著,那是臣服的身體語言。
「皇上?」身邊的小福子試探地問了一聲。
皇帝背負著手,居高臨下打量著契丹王子。
不會,這男人溫和而無害,最多是個驍將罷了。他從小被教導著識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皇上,園子里還有宴會呢。」小福子小聲地提醒。
皇帝滿意地揚了揚唇角,收回眼光,轉身離開。
不會有人這樣注視。
他總是焦點,但不會有人膽敢這樣火辣辣地盯著他看。他是皇帝,四海的主子。那樣射在脊背上,讓人察覺出滾燙熱情的目光,絕不是他可以有的。
誰敢如此,必將被凌遲處死。
皇帝陰鷙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