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安靜,除了醫療器材規律而冰冷的聲音外。
隔著厚重的隔音玻璃,六十余歲的腦科名醫凝視著醫療器材上的波紋和護士呈上的數據,久久沒說話。
「叔叔……」邱雪薔焦慮的又喚了一次。
「穎熙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在夏老壽宴上,和一名女子演奏了一首曲于,之後無預警的倒下。」
「曲子?」
她點頭。「一首他在生病之前非常喜歡的曲子,之後為了避免他听了不適,除非他在外頭無意間听到,否則我們很努力避免。」只是……
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是那首曲子?為什麼穎熙會和柳無憂合奏那首曲子?曲子誰選的?穎熙?還是柳無憂?
且不說兩人的默契,他們隨著音樂的起伏互換眼波流轉,那種互動的親密……
讓她既驚且護!
那一刻即使下問穎熙,她都不懷疑他們之間有曖昧。
那女人不能留在穎熙身邊!她下定決心要趕走她!
以往穎熙提到惡僕時,她以為只是個女佣,沒怎麼注意。又加上穎熙現在所住的公寓因為楚馨恬的關系,她非常排斥那里,至今未曾上去過,這倒是讓她後知後覺的發現,惡僕不但不是她所以為的歐巴桑,而且稱得上是貌美的年輕女子。
柳無憂讓她莫名的不安!一定得離開穎熙身邊!
「曲子啊……你知道嗎?聲音對于一個人有異常銳利的穿透性。人在往生時,听覺是最後喪失的;人在重度昏迷,甚王成為植物人時,為什麼要家屬不斷的跟他說話打氣,因為他很可能會听得到。
「我經手過喪失記憶的病人,他們在忘記一些人時,卻奇跡的對那些人的聲音有反應,甚至有些人是因為聲音而恢復記憶的。」
邱雪薔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你是說……穎熙有可能會恢復記憶?」
「他剛送過來的時候腦波非常紊亂,現在是慢慢恢復正常了,這不無可能是恢復記憶的徵兆。」
「天!那真是災難!」
邱宇信點了點頭,了解她的意思。「大腦的奧秘目前能解開的微乎其微,你也不必過度擔心。且不說這只是推測而已,即使他恢復記憶,也不見得會發生你口中的災難,或許……恢復的記憶也只在他的大腦機制允許的範圍,而不是全部。」
「……」
「雪牆,選擇了這樣的人當對象,你得要有耐性。」
邱雪薔臉色難看。「怎麼個有耐性法?我已經在他身上花了年余的時間,甚至做了……做了連我現在一回想都覺得可怕的事!可是……可是……」
邱宇信嘆息。「你們不是在交往?這也算是進展。」
她苦笑。「朋友以上,戀人未滿,也許……連這樣的程度都還稱不上。他連和我交往也是因為感激或是同情。」那種等待的痛苦,那種……她一直跑在前頭,穎熙卻遲遲未能跟上的焦慮,還要她如何有耐性?
就連她提議訂婚,都被他拒絕了。她突然想起方才月兌口而出的話——那真是災難!
對她而言是災難,對每個知道穎熙生過病的人,都是災難!尤其是……穎熙的媽!
她和穎熙的事……也許可以利用她!
「放手吧!」這是在當初佷女要他幫忙時,他就勸過她的話。
邱雪薔眼底有一瞬間的動搖,最後仍堅決的搖頭。「不行!都到這種地步了,我不可能放棄!如果放棄,我之前做的又算什麼?叔叔,我……真的很喜歡穎熙,無法說服自己放棄。」
「曾經是你主動放棄的,不是嗎?」
「我後悔了,所以我主動想把感情要回來。」雙手交握顯示出她的脆弱。「我也知道很多事情錯過就是錯過,老天不會給第二次機會。可是,穎熙現在完全想不起楚馨恬,正是我的機會!」
「現在想不起來,不代表永遠想不起來。雪薔,你在賭一份很危險的幸福。」
「只要能得到幸福,危險也可以視為一種過程吧。」
「得到了穎熙就是你所謂的幸福嗎?那他的幸福呢?也得要他是愛你的。他現在這個樣子你還不清醒,看不出他對楚馨恬用情有多深嗎?」
「他都要放棄婚姻,不!他們離婚了!對于這樣的女人,他還會用什麼情?」
「你這是在自欺欺人。」邱宇信嘆口氣,很清楚那紙離婚協議書是怎麼「簽」
成的。「兩家是世交,我也算對穎熙的性子有點了解,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你對楚馨恬做了什麼,光是想像他會怎麼對付你,我都覺得背脊泛涼。」也許……還有一大票人得跟著連坐受罪!
穎熙對誰都斯文有禮,標準的貴公子形象。可對于惹毛他的人,他絕對不是個好說話的對象。
自己的妻子和穎熙的母親是手帕交。听說當初穎熙相親的對象是另一位集團高層的女兒,那個女孩條件一流,漂亮得不得了。
盛老夫人,也就是穎熙的祖母那時就對那女孩很有好感。可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個陰錯陽差,和他相親的人卻成了楚馨恬。
當盛夫人告訴兒子,相親的對象安排錯了,老女乃女乃希望他再相一次親,他卻告訴她,「楚馨恬不錯啊」的時候,她就沒敢再往下說了。
自己的兒子怎會不清楚?他一向獨立聰明,對于自己要什麼從不迷惘。他覺得可以的,就表示他自己衡量過,且確定是他要的。這種時候就不要再有意見,更何況,她也喜歡楚馨恬那孩子,就老人家看不開,又控制欲高。
之後在盛老夫人的堅持下,穎熙是去參加了相親。當時盛夫人還訝異兒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
果然!當天的相親……盛家人,除了穎熙之外,每個人都坐如針氈,巴不得自己沒有去參加那場「鴻門宴」!
因為,穎熙在男女雙方都到齊時,清楚的表達自己已經有了非娶不可的對象,但礙于祖母,只得來參加相親,將來也有可能礙于祖母所做出的不理性行為而娶了一個不愛,甚至因為阻礙了他的愛情而恨透了的女人。他問女方,這樣也可以嗎?
這如何可以?
那場相親當然破局,盛老夫人雖然氣得快抓狂,卻也了解了一件事,無論她對于穎熙所選擇的對象喜不喜歡,都不可能千預得了他!她的孫子對于扞衛他在乎的感情有多麼的強勢,多麼的不留余地!
斯文和俊美的皮相掩去了穎熙性子的狂駑面,他都看出來了,為什麼和穎熙交往過的佷女卻看不出來?
「如果什麼都怕,就永遠得不到想要的。」邱雪薔淡淡的開口。
邱宇信知道說不動她,決定不再浪費口舌,他回到盛穎熙的病歷上。「大致上沒什麼問題,要是不放心,就暫且住院個一、兩天再出院吧。」
「……我知道了。」
「對了,有件事一直忘記告訴你,上個月你還在美國時,我陪你嬸嬸回南部老家,回程時順道去看看老順媽,她在幾個月前往生了。」
邱雪薔心尖打了個突,猛地抬頭看他。「死……死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沒錯,那女人也不見了。」
「去哪里?」
「老順媽住得偏僻,性子也孤僻,和鄰居鮮少往來,沒人知道之後的事。」
「那女人那副德行能去哪?」邱雪薔心中不安乍起。
「是啊。」一個毀了容的女人,只怕連討個生活都有困難。一想起這事,他就不得不說,他佷女真的是……
蛇蠍美人!
咖啡連鎖店里,柳無憂重重的嘆了口氣。
「還是見不到穎熙嗎?」夏遴君替她點了杯冰咖啡。
「邱小姐前天約了我,叫我不要再去打擾盛先生。」
「你只是關心他。」這幾天他忙著自家事,沒去探望穎熙,打他手機一直是關機,原本想今天去探望,結果他出院了。「沒關系,他回家後,你不是明天就要上工了嗎?」
柳無憂搖了搖頭。「邱小姐叫我不用再去了。她說……盛先生出院後,會暫住他以前的公寓,那里有佣人,不需要我。」她勉強的笑了笑。「也就是說,我失業了。」其實,失去這份工作是有點可惜,畢竟薪資真的很高,而且她可以隨意的將那個房子布置成她想要的樣子,只要事先告訴盛穎熙,申請經費即可。
這部份他給她很大的空間,讓她真的像住在里頭的人一樣的隨心所欲。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信任,即使她不住在里頭,只要一進入那個空間,她也會感覺自己像是那個家的一份子,讓她很安心。
這世上大概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雇主了。可這不是最讓她難過的地方。讓她最傷心的竟然是……離開了盛穎熙。
當初明明是這樣不對盤的人說。
「這是穎熙的意思?」
「听說邱小姐快和盛先生訂婚了,我想……誰的意思都一樣吧。」
訂婚?有這樣的事?怎麼沒听說?不會又是邱雪薔單方面發言吧?看她沮喪的樣子,他忍不住建議,「你以後可以到我那里幫忙。」
「不用了。工作……我可以自己去找。」夏醫生知道她的情況,可能是同情她吧。她不喜歡明明不需要卻得勉強自己的感覺。
住家里不方便,之前就打算搬到新公寓,那里距離他目前的辦公室很近,家人也沒反對。前兩天正是「喬遷之喜」。
「我剛搬家,什麼都缺。上一回去穎熙的公寓,很喜歡那里的溫馨舒適,感覺上像個家。我知道那里的改變,很多是出自于你的巧思。」穎熙的風格一向單謂簡潔得像飯店,那樣的溫馨味道不是他的想法。他看著她,「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我的住家透過你的巧思,能一點一滴的變。」
「真的嗎?我真的可以隨心所欲的布置房子嗎?」
「當然。唯一的條件是……你必須搬離現在的住所,那個社區太老舊,絕對是個治安的死角。」這一點他很堅持。「之前送你回去我就一直很擔心,我還曾看到一群年輕人聚在一起,狀似在注射毒品。」
「可是……」
「我在目前住的公寓同層買了兩戶,一戶是我目前的住所,另一戶則是小坪數的套房。你可以住那里。」
「佔了那麼大的便宜,不太好吧。」
「好吧,如果你真的那麼想的話,那就……每天幫我煮三餐抵房租。」
「就……就這樣?」她還是覺得自己佔他便宜。
「听說你廚藝不差,一個好的廚子薪資可不低,這麼一來,反倒是我佔你便宜了。」
柳無憂感激的看著他,一想到他之前送她的花,臉又紅了。在那之後,他很有風度的下追問她的想法,那柬花只是表達他的愛慕。而她……
夏醫生是個好人,長得好看、友善、家世一流,被這樣的人喜歡,連她都覺得不可思議。
那麼,她喜歡他嗎?只要是女人被這麼好條件的男人告白,沒有人不小鹿亂撞的吧?可是……這樣的感覺就像走在路上被自己喜歡的類型帥哥搭訕,害羞喜悅是一定有的,至于喜歡……她不知道。
起碼她知道「在乎」是喜不喜歡一個人的重要指標!因為在乎一個人,喜怒哀樂會隨著對方起伏,可夏醫生,目前對她沒有這樣的影響力。相較于他,盛穎熙就很能影響她。
看到他不開心,她也會跟著煩悶,努力的想為他多做些什麼。甚更逗他笑了,自己就好像得到了什麼獎賞似的;看到他開心,明知道身份不宜,她也會很想知道什麼事讓他笑了,想要他跟她分享。
盛穎熙那天在台上昏倒,她覺得當下自己的呼吸像被怞走了,世界也跟著倒塌了!在她一次又一次被拒絕在房門外時,她有股想不顧一切闖進去見他的沖動……
她在乎盛穎熙嗎?她無法否認。
可是……對于一個心有所屬、有女友的男人……她無法在乎得理所當然。這也就是邱雪薔辭掉她,她默然接受的原因。
在看不到盛穎熙的日子里她想了很多,她想……自己是真的動心了!
沒察覺到自己的心情時,她還能傻傻的留在他身邊,傻傻的看著他,分享他的喜怒哀樂就覺得幸福。
一旦察覺到自己的心情,她沒辦法再若無其事的留在他身邊。她一定會貪求得更多,在這種情況下,她的心會在貪念和罪惡感中掙扎搖擺著,她會很痛苦、很痛苦!她是個阿呆,不適合處理太復雜的事。
以前就告訴過自己,她的日子一定要過得很開心、很愉快,日日都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
她並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接受夏醫生,可她知道,如果交往的對象是他,她的愛情該是風和日麗的吧?只是……不管如何,即使被辭退,在盛穎熙房子里還有一些她的東西,找個時間還是得去收拾。
夏遴君溫柔的看著她。「我現在說的話你記得住嗎?要不要拿筆記本記下來,我怕你明早一睡醒就忘了。」好像有一陣子沒看到她隨時隨地拿著那本簿子了。
「其實……我好些日子下帶那本子了,好像……打從上回那場感冒後,記憶力就變好了,奇怪的是,反而那幾天的事記不得……听說那種感冒藥吃了,不少人有短暫失憶的副作用。之前報紙上還刊登,有個高中男生在課堂上瘋狂唱歌,還打傷了制止他的老師。可待學生清醒後,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她高度懷疑她在那幾天是不是對盛穎熙做了什麼,例如打傷他,要不當他知道她對生病時發生的事完全沒記憶時,那張臉黑得嚇人!
「你恢復記憶了?」
「算是吧。但不是全面的,正慢慢的往前推。例如,我記得之前在哪些地方幫佣過,人家罵我的話……」說著說著她笑了。「幸好是現在才想起來,要不,在那位生了病的老將軍家一定撐沒幾天。」
「你的記憶到哪里?」
「柳婆婆收留了我,那時的我還全身是傷,包含……我的臉。」她直視著他。
「有件事我不知道盛先生有沒有告訴你,不過你是整形醫生,也許你早看出來了,我的臉是整形過的。不過,不是時下小姐們不滿意自己的臉去整形,而是……真的是毀容了。」
「嗯,可以想像。」他在幫她處理燙傷時,曾發現她耳後和頭皮上的疤痕,那時他就知道她整形過,而且看她身上那些手術所留下的疤痕,也隱約猜到整形和那場車禍的關聯性。
「雖然對于我為什麼會發生車禍,又為什麼會到柳婆婆家……甚至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可是,我遇到的都是好人。柳婆婆為了我,甚至花了畢生的積蓄找人幫我整形。听說那個醫生在以往是個有名的整形醫生,因事被吊銷職照,之後成了密醫,只知道婆婆都叫他‘張醫生’,他收費下手軟,果然有錢好辦事。」
看得出是整形高手動的刀,傷口小,感覺自然,如果不說曾整過形,沒人看得出來。這樣的高乎……即使成了無照密醫,在業界也應該還有一些名氣。花一點錢、搭一些線應該可以找出他。「你是以你之前的長相為整形基礎的嗎?」
「應該是吧?婆婆拿下相片給醫生,其實……我對相片中的人也很陌生。」
「我覺得……收留你的那位婆婆一定知道你所有的事。」
她嘆口氣。「她死了,也不知道從何問起了。」
「她什麼都沒留下?」
「只有我目前住的那房子,和鄉下的房子。」阿婆鄉下的房子真的很老舊,之前地震裂了一個大縫,下雨會滲水。「阿婆走了之後,鄉下的房子就沒人住了。至于這里的房子……」
柳無憂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在哪里見過那邱小姐了!阿婆在我現在的住處留有一些以往的東西,其中有一本老舊相本,里頭有個女孩,她真的和邱小姐好像!神似度百分之九十,如果說她是邱小姐國高中的樣子,我會相信。」
「邱雪薔……收留你的阿婆?」
「相片中有好幾個人,有個和邱小姐有點像的中年美女站在女孩旁邊,美女旁是個高姚,看起來很有來頭的男人,還有一些佣人打扮的人,阿婆就在那群佣人前面……那時阿婆約莫六十歲上下吧,還很年輕呢!」
夏遴君覺得心里怪怪的,但哪里怪也說不上來。「改天記得把相片帶來給我瞧瞧。」
「好。」柳無憂愉快的喝著他幫她點的冰咖啡。冰咖啡上頭飄著一球冰淇淋和鮮女乃油,一般而言是攪拌均勻當調味用,可她卻用他攪拌熱咖啡的湯匙一瓢一瓢撈起來吃,一個過于貪心撈太多,沾得連唇上都長了些白胡子。
夏遴君靜靜的看著她。這個女孩經歷那麼多男人尚且承受不住的過往,可她卻是很陽光的面對。
她有一種讓人想親近的特質,她天真、溫暖、和善……越是親近她就越覺得她可愛甜蜜,這樣的女子……他想把握住!
「無憂……」
「嗯?」唔,好想再叫一球冰淇淋,真好吃!
夏遴君拿起餐巾紙為她拭去唇上的鮮女乃油。
「……謝謝。」
「無憂……」
她不自覺的抹了一下嘴巴。「又沾到了嗎?」
「和我交往吧。」
「?」她瞪大了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