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安熬過兩個星期,她的工作量以等比級數增加。
剛來時,她只要負責他的三餐和整理家務,然後,他發覺她拔掉助听器,專注力好到嚇人,打字速度更是讓人刮目。于是他逼著她把一大堆、三百年沒整理的金融數據,輸入計算機里。
更過分的是,他有一大堆老板娘,老板娘對她不友善也就罷了,每次老板娘一來,她就被迫坐到他的位置,替他接手看盤工作,把重要的波動替他抓下來。
知不知道,一雙眼楮盯著十台計算機的痛苦?她想這工作要是持續做十年,她會變成海輪?凱勒--雙重障礙。
捶捶酸到不行的腰椎,呃,從午飯過後到現在,她坐了七個小時。救命!工作賺錢果然是辛苦事情。
戴上助听器,伸出兩手,扭扭腰,她的放松動作未持續三秒,老板沒人性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打算把我餓死?」
聲音真是不美妙的東西。
「我馬上去做飯。」亮君壓住桌面,扶腰站起,身體拉不直,痛哦,她半佝淒著背部,走出門外。
「我不吃日本料理。」他的命令傳來。
「我知道。」亮君悶悶說。
是她拍錯馬屁,當她知道老板的名字叫作工藤靳衣,知道他是半個日本鬼子兼倭寇時,為確保自己在「外商公司」的工作權,她特別翻遍食譜,努力為他做出一道道日式料理。
不好吃?亂講,她每道都試過,味道雖不頂級,但起碼入口還可以。
可是,他看到日本菜就皺眉頭,勉強吃幾口,便把東西扔進垃圾桶。
這對廚師來說,是多麼大的侮辱啊!不過,看在三萬五的薪水份上,被老板侮辱侮辱……算了!誰叫他是不本土、不愛國的日本鬼子。
嘆氣,她嘆得很大聲,以為靳衣沒听到,也忽略了他嘴邊幾不可察的笑意。
調過眼光,他望住她的背影。躁她,他躁得夠凶了,她總該慢慢懂得生存比想象中困難了吧!
光靠干淨純潔,別想在社會活下去。
眼光回到屏幕,他得意地盯看上面數字。
對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工藤家族中沒地位的成員,知道他風流成性,交女朋友像換新衣,卻沒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股市躁盤手Zack。
一年之內,經由他手中賺得的股利超過二十億,他這麼努力,目的只有一個--吞下工藤家所有產業。
對,你沒听錯,他是要吞下自家的產業。
那些年,他被帶回工藤家,一次次的栽贓事件,讓他理解人世晦暗。他沒想過,親人間會為了金錢惡斗。他以為,幸子的動作,純粹是她個人不平衡行為;他以為,再怎麼說,他總是工藤燦立的血緣至親。
哪里想得到,什麼親人?全是假的。
兔子事件後,他被卷入一宗綁架案。
事情發生在靳衣放學途中,他被三個匪徒塞入汽車,當時,他的表現沉著冷靜,他告訴他們,只要不傷害自己,工藤家樂于付出龐大贖金救他回去。
听完靳衣的話,三個歹徒相視大笑,反問他︰「你憑什麼認為工藤家的人希望你回去?」
這句話,讓靳衣有了聯想,他在腦中組合所有可能性。
當前座的主腦人物拿出手機撥下電話,靳衣不動聲色,默記下手機號碼,傾听他的交談。
綁匪對靳衣毫無忌憚,認為他是捏在手中的死蒼蠅,大大方方當著他的面講電話。
「老板,我們成功了,請你照約定,把錢匯入我們的戶頭……放心,我們的手腳利落,等你再見到他,他已是一堆白骨,到時,得勞駕你去醫院做DNA,確定他的身分。」
話听到這里,靳衣明白了,要殺他的人,就在工藤家里,一個身上流著和他相同血液的男人。
冷笑噙在嘴邊,事至此,要他再相信親情,未免過笨!
于是,靳衣主動和搶匪談條件,要他們在錢匯入戶頭後,先把錢領出,買好機票,再讓靳衣打電話回家求救,取得另一筆贖金,遠走高飛,靳衣保證絕口不提他們。
當時,他不過是個十三歲少年,搶匪哪里肯听信他的話,是他眼中對親叔叔的恨,是他咬牙切齒的神情,說服了他們。
後來,事情順利,工藤家族付出兩倍贖金,救回靳衣。
這件事,讓工藤燦立咬牙切齒,揚言要親自抓到凶手。
靳衣做出無辜表情對他說︰「叔叔,對不起,我沒看清歹徒的長相,不過,我听到他們的對話,知道壞人是一個大老板,他匯了很多錢給綁匪,要他們把我殺掉,我好像還記得當時壞人撥出去的手機號碼是……」
他的說法讓工藤燦立直冒冷汗,第二天,靳衣發覺叔叔換了新手機號碼。
從那天起,靳衣開始收斂鋒芒,不再表現出過人智慧。他開始游戲人間,讓爺爺對他失望,不再將他當成接班人栽培。不過,暗地里,他儲備能量、努力茁壯,他要在工藤燦立措手不及時,拿走他所有東西。
長期演戲,讓他成了雙面人,親人女友面前,他是一副痞到不行的吊兒郎當模樣,他溫柔、脾氣好,他樂于哄樂周遭所有人,事事不計較。
進不進慶田,他無所謂。
股票財產分到幾份,他沒關系。
似乎他的存在,純粹為了游戲人間,只要生活快意,他生平無大志。
只有在下戲,獨自面對自己時,他才知會露出真面目。他知道自己壞到不行,他奸詐有心機,他不滿在工藤家受到的待遇,他蓄勢待發,總有一天,他要他的觀眾錯愕驚訝。
這兩年,他拿下工藤家族慶田百貨百分之十五的股票,未來呢?他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
優雅地按下關機鍵,暫且休息。
接下來,他要去……修理他的小秘書,教導她身為現代人類,對社會應有的認知。
亮君的動作很快,炒兩個家常菜,烤條魚,湯是最簡單的--康寶濃湯,蛋一打,兩人份的湯品上桌。
她的動作必須比快更快,因為她的老板很沒品,肚子餓會趁機整人,所以她--不給他機會。
端菜上桌,安頓好碗筷,她縮到廚房里切水果、泡咖啡,這時候,她特別感激母親,母親總是對她說︰「即便-是弱勢,也沒道理要求別人同情-,-要自立自強,別人學一項東西,-要花精神學三樣,儲備更多實力,才能幫-在社會立足。」
就是這樣的觀點,造就今日的尹亮君。
她是獨生女,可是從小她就要開始做家事,用工作賺取零用錢;當別人取笑她是聾子時,她正坐在鋼琴前面學習音樂;當同學孤立她,她認為人們對听障人士有諸多不解,于是把助听器借給同學,並和同學分享听不見聲音的安靜世界。
她光明樂觀,積極進取,挫折只能讓她短暫休息,不能教她裹足不進。
從廚房端出水果,工藤靳衣已坐在餐桌前面吃飯,他吃得很香,好像入口的是魚翅鮑魚。
「怪物,不愛龍蝦愛虱目魚肚,分不清三百五和三十五的差別,這種老板想賺大錢,一定很難。」亮君喃喃自語。
這是她另一項特質,只要她低頭,就習慣自己對自己說話,老以為別人和她一樣,沒戴上助听器便听不見聲音。
夾一口肥女敕女敕的魚肚,靳衣把笑連同魚肉含進口里。
冷眼望亮君,低頭員工還在批評老板。
「菜炒得太淡了。」他偏愛高油高熱量,這種清淡食物不合他胃口。
「什麼?」她抬頭問。
「菜味道太淡,-沒有放鹽巴?」
「有啊!」
缺乏工作經驗、不懂尊卑觀念的亮君,竟搶過他的筷子,夾一口蔬菜,嚼兩口,品嘗。
「味道很棒,你試試。」
說著,她夾一筷子章魚芹菜送到他嘴邊。
他沒多想,便將東西含進嘴里,嚼兩口,眉皺。
「太淡。」
「我懂了,你喜歡重口味。這樣不好哦,久而久之,你的腎、心、肝、肺連同血管都會變得不健康,也許你現在不覺得怎麼樣,等年過四十,你就知道,坐在輪椅上讓人推來推去是很可憐的……」
他講一句,她念一串,嘮嘮叨叨像老媽子,靳衣沒見過哪個听障人士比她更愛說話。
「閉嘴!」
他一喊,她-起嘴巴,不過,三秒鐘,她又忍不住了。
她偷偷開口,自以為很小聲,卻忽略他的听力在正常範圍。「愛生氣,也不想想人家是為他的健康著想,再過幾年,等他真的躺在加護病床時,就會知道我是多麼用心良苦。」
「我叫-閉嘴。」他又喊。
她看他,眼楮睜大大,嘴巴抿緊緊,訝異他「听得到」。
她應該對他的態度恐懼的,可是她沒有。
「坐下。」靳衣說。
什麼?他說坐下?亮君指指自己,用眼神問他。
他面無表情,單單盯住她,在心中讀秒,看她要多久時間才會理解他的意思。
緩緩的,她輕輕坐下,三分懸空,不敢讓過分依賴椅子,這叫作以備不時之需,萬一,她解讀錯他的意思,彈起身的時間會縮短在一秒鐘內。
「吃飯。」
靳衣下達命令,這個命令違背他的本意,他原是要修理她,讓她一步步學習狡詐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不過……她全身上下不到三兩的瘦肉,激發他少之又少的同情心。嗯,這代表了他的內心深處還有一絲空間,存放著少許良知?
他叫她吃飯?嗯,是不是她听錯?她轉身調整助听器頻率。
亮君偷眼望他,發現老板也在看自己,她比比飯碗,再比比自己,詢問。
「吃飯。」
她還是「不敢」反應,靳衣明白了,不管她有沒有戴助听器,她都習慣不理會他的話語。
「我叫-吃飯!」他大喊。
她-起耳朵,看他,滿臉委屈。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戴了助听器,可以听見八成聲音?你不用那麼大聲,我听得見。」
「我告訴過-的話還少了,-哪一次听見了?」
「有啊!你說,老板說話,要專心听。在老板面前,不準想和他無關的事情。還有、還有其它一大堆有的沒有的。」
那些有的沒有的,她都有做到哦!比方,不準告訴老板娘們他的工作;不準向別人泄露她管家以外的工作內容;不準在老板娘來家里時,打開工作室里的監視錄像器等等。
「我講話-專心听了?」眼楮一瞠,這個員工需要再訓練。
對啦,他是叫她吃飯,但她以為自己出現幻听,他叫她坐下,她要想半天才實行,她想拿到及格分數還真困難。
「我會慢慢調整自己。」
「-認為我有多少耐心等-調整?」
「我會盡快。」
「多快?」
「快到……讓你措手不及。」她說謊不打草稿。
「最好是這樣。」
「一定會這樣。」亮君說得信誓旦旦,心底卻沒太大把握。
他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他要把她的單純簡單剔除,要她變成專業的一百分秘書。冷笑餃上,他低頭吃飯。
菜還是淡的,不過,她的悲苦表情娛樂了他,嚼著嚼著,菜變得好吃。
「請問……」她的聲音暫且打斷他的好心情。
「說。」
「我可不可以去拿碗筷,吃……飯?」
連這種事情都要問?笨!不過,這也證明了一件事,兩個禮拜的訓練,多少訓練出她的服從。
「去。」
她站起身,才要進廚房,卻听見門鈴聲。耶!有客人來,不用單獨面對惡老板。
沖到客廳,打開門,是粉紅老板娘。這個老板娘偏好粉紅色,脾氣是所有老板娘里面最好的,也是亮君最喜歡的一個。
「老板娘好,老板在吃飯,我去請他出來。」
亮君發現,只要她喊她們老板娘,所有女人都會好開心,就是平常對她不爽的幾個,也會對她施舍笑意。
「好啊,有沒有果汁?給我一杯。」粉紅老板娘說。
「好,我進去拿。」
好耶!不用對著老板臭臉吃飯,令她胃口大開。
她跳著進餐廳,笑容可掬。「老板好,粉紅老板娘來了。」
他一臉屎樣,抓住她的手腕,用冰聲對她說︰「不準在我面前叫那些女人老板娘。」
這是規則十……三?記下了。
可是他的口氣很怪ㄋㄟ……不喜歡人家嗎?
不會啊,他的凶臉向來只送她一個人,他總是對老板娘們笑逐顏開,感情好得很,怎麼搞的,背後卻叫人家「那些女人」,不屑一顧似的。
她敢保證,等會兒轉過身,換張臉,他又是溫柔好情人。
由這個道理可推論出,男人對-越好,表示越不真心。那麼老板對她很壞,表示……哦哦,不要、不要,她才不要他的真心。
「-在搖什麼頭?」
啪地,他的聲音連同亮君後腦勺的痛覺一起出現。他鏘人!家庭暴力……不不,是職場暴力啦!
「我……我沒搖頭啊!」
「公然說謊!」
「我最正派誠實了。」
媽媽說她善良,同學說她正直,公然說謊這種事,不是尹亮君會做的事。
「閉嘴,把-該做的事做好,到工作室去盯串盤面。」他起身,推開空碗,菜再淡,他還是吃了一肚子飽。
「是,老板。」
「還有,拔掉-的助听器,不準偷听我們說話。」
「是,老板。」
「不到十二點,不準上床休息。」
她要是有點出息,自會去勞工局告他虐待勞工,不過,他算準了她沒出息。
「是,老板。」
「要是有本事害我少賺一毛錢,明天就自動提行李離開。」
「是,老板。」
第一次當老板,他當得很得意,雖然員工不上道,但是他相信,經過幾年「琢磨」,她會成為理想下屬。
走出餐廳,他沒發覺,自己心底,已經打算把亮君留在身邊「琢磨幾年」。
十二點半。
亮君柔柔眼楮,把幾個報表列下來,擺在桌面上,她走出工作室,細心將密門關好。
下樓梯,回房間。洗澡,五分鐘,上大號,五分鐘,她用最短時間打理好自己,然後,啪,躺上床,眼楮尚未全閉,人已經進入恍惚階段。
送走Anger,靳衣回到秘密工作室,滿意地看著桌上的報表,扣除掉亮君的大條神經,其實她是個有能力員工,至少她耐躁。
往後仰躺,雙手枕在後腦,他回想這些時候闖入他生活的「新成員」。
一個新加入的Anger、一個曼曼,再加上小珊、玉婷……叔叔到底需要用多少女人來測試他的不長進,才會感覺心安?
無所謂,有自動送上門的禮物,他沒道理虧待自己,在工藤家十幾年,演戲是他成績最好的學習科目。
工藤燦立曾經告訴過身邊經理,靳衣的銳利眼神讓他覺得恐懼,他有預感靳衣不是池中物,總有一天,他會騰雲而起,屆時,當年的帳,他將一條一條和自己清算。
工藤燦立不曉得自己身邊有多少手下被靳衣收買,更不曉得他的帳早在靳衣獨立那年開始和他清算。工藤璨立的無能,加速了靳衣的蠶食鯨吞,他一步步吞下他最在意的東西,待他有所知覺時,不及反撲便得承認失敗。
靳衣冷笑,對叔叔也對他自己。
起身,他往自己房間走,行經亮君房間時,他起了好奇心,手按住門把,旋轉。
她居然沒鎖門?她是太相信他,還是太相信自己?
跨進屋內,床頭小燈照耀。
亮君的身體在大大的床上顯得過分嬌小,她居然抱著玩偶睡覺?幾歲的人還裝可愛!
惡意,他怞走她手上的玩偶,在夢中,她有反應,空空的手東模西模,四處模尋她的貓咪女圭女圭。
有趣,他抓起貓尾巴,在她頰邊搖晃。
手往上,她抓到貓咪便往懷里藏,他用力,又把貓咪勾回去,來回幾次,他用貓咪釣她這條美人魚,越釣越興起。
「媽……不要……」
模糊一句,靳衣松手,小貓咪落進她懷里。
她還有個母親?她的親人居然放心讓殘障女兒出外謀生?看樣子,把世界看得太單純的不只她,還有她的母親、父親或者……兄弟?
手指在她臉龐滑過,觸感比想象中更好,她總是帶給人純淨無瑕的感動,接近她,他感覺自己顯得污濁骯髒。
靳衣坐在床沿,床略略往下凹,亮君睡得很熟,他抓起她一束長發輕輕撥弄戲耍,原本背對他的身子,翻過來,額頭頂上他的腿,右手劃過,橫貼在他的腰間。
分明是曖昧動作,但由她來做,就像嬰兒靠在大人身上般,全心信賴,淨潔舒坦。
不帶地,他想吻她,吻開那兩瓣粉唇,像母親吻小嬰兒般,滿滿的,全是喜歡。
靳衣拉開她的手,面對她,側躺下來,手伸入她頸後,另一手環住她的腰,她穿了史努比睡衣,長褲上衣,印上滿滿幾十個史努比。
她真的年滿二十?履歷表上寫著大學畢業,二十三歲,可是她怎麼看都不像這個年齡,甚至,他踫過十九歲卻比她冶艷一百倍的女人。
指頭滑過她的額、她的鼻梁、她的嘴……沒有人工芬芳,是淡淡的處子幽香,加上爽身粉的味道。
湊近她,深深吸取,他喜歡這個味道。童稚時期,母親總愛在他洗過澡後為他擦上爽身粉,然後擁著他坐在搖椅間輕輕搖擺,歌曲一首一首哼,將他哄入夢鄉。
曾經,他為母親這種行為生氣,幾次反彈說自己已經長大,哪里想得到,一場車禍結束親情,充滿爽身粉香的擁抱成了他最深刻記憶。
食指在她濃密的睫毛上刷過,偷偷地,他露出真心笑容。
抱緊她,他的唇貼上她的,一個細細吸吮,甜、純、淨,像林鳳營的鮮女乃,營養好喝,甜的是心,滿足的是胃。
喝一口不夠,再喝一口,他是窮極餓極的流浪者,踫上家的味道,他不忍放手。
圈住她,他心滿意足,深吸氣,擁她入懷,今夜的夢里,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