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門分前後,前為朝、後為庭,朝為文武百宮參拜、皇帝處理國家大事處,後宮嬪妃太監均不得入朝,就連未滿十四歲的皇子想入朝也得皇帝下旨,方可走入乾清門。
庭即為皇帝嬪妃居處,分東宮、西宮、中宮……共有九千多個房舍,後宮佳麗何止三千。
東宮養心殿里,皇後滿身的綾羅綢緞,手撫一柄玉如意,桌上擺著一座象牙雕成的寶塔西洋鐘,發出答答答的聲響。
皇帝座邊,皇太子與鐘離宇淵分旁站立,曲無容站在皇帝身前,低頭,抿唇,絲帕下,悄悄打起呵欠。
這時辰她通常不見客的,她該在床上好好安睡養足精神,偶爾不安分,躺在草地上、枝椏間休憩,總之,不該打起精神見任何人。
「曲姑娘,听說你拒絕賜婚?」皇帝開口。
「是。」她視線對著皇帝,沒有驚懼與敬畏。
「為什麼?」皇帝審視她。有趣,小姑娘居然不怕自己。
「曲無容無德無貌,怎能入宮為妃?倘若太子想娶妃,自當從新選秀女當中挑選。」
「曲姑娘忒謙了,姑娘品德高尚,謙和自抑,兼之才學高超,這些,皇後對朕提了又提,至于容貌……」皇上頓了頓,道︰「曲姑娘可否掀起絲帕,讓朕一睹芳顏。」
輕握拳,曲無容蹙眉。
宇淵看見,騎虎難下了,她不該對皇上說謊,這叫欺君大罪,一個弄不好會殺頭的。
正當宇淵急著該怎麼替她解圍同時,只見曲無容抬起縴縴玉指,取下絲帕,然後,他听見皇帝、皇後、皇太子倒怞氣聲。
那是張美艷的臉,但左頰處兩道一長一短疤痕自右耳劃到下巴,新生的紅色肉芽沭目驚心。
曲無容很滿意他們的反應,眉角含春、嘴唇帶笑,她把絲帕掛回臉上。
宇淵劍眉攏聚,若有所思。
「怎會弄成這樣?」皇帝問。
「曲無容自毀容貌。」她相信,這張臉足夠嚇走所有男人。
皇太子前一步,「稟父皇,兒臣不在乎曲姑娘的容貌,相知相交貴在心,曲姑娘有一顆高尚皎潔心,兒臣願娶姑娘為妃,敬她重她,一世愛憐。」
他的話引來兩道不友善眼光,一道來自曲無容,她覺得他瘋了,懷疑自己下錯藥,解毒同時傷了他的腦子;一道眼光來自宇淵,他知皇太子早有心理準備,知他愛上她的高傲冷淡,可他已警告過太子,曲無容不是可以被征服的對象。
「是啊,曲姑娘不必自貶,太子並非俗人。」皇後道。
唉,既然皇太子傷了腦,她只好再加幾味「重藥」。
「稟皇上,可知無容為何毀容?」
「為何?」
「無容十六歲成婚配,丈夫氣宇軒昂、允文允武,婚後相攜相持、鶼鰈情深。無奈際遇磨人,良人娶入名門閨秀,夫婿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她耐心編派著故事。
「你的夫婿變心?」皇後問。
「是。在一次爭執中,無容劃破了小妾的臉,夫君大怒,無容無話可說,拿刀子毀掉自己半張臉,償還對方的怨。然後一紙休書,休掉丈夫。」
「什麼?」皇後震驚極了。休夫?听都沒听過。
「沒錯,我不要他了。離去前,夫君苦苦哀求無容留下,說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可惜無容貪心,不當‘重要’,只當‘唯一’。」
「當‘唯一’?」皇後問。
多麼匪夷所思,這世道哪個有能力的男子會是女子的「唯一」?
「是。」
「你性子未免太烈。」皇上嘆息。
「無容願竹籬茅舍,結心結情,不願淚眼倚樓頻獨語,更不甘鑾鏡鴛衾兩斷腸。」她字字句句說分明。
夠清楚了吧,她既是殘花敗柳,也是貪婪女子,這年代,要求男子專一,實屬非分。何況,皇太子吶,是將來要登基帝位之人,豈能不後宮六院,嬪妃無數。
「既然曲姑娘執意如此,朕自不能勉強,只是可惜了一段良緣。」皇上讓步,即使他再欣賞曲無容,她畢竟非清白身,怎能入後宮,瀅穢宮廷。
「無容感激皇上看重。」她屈身行禮。
「曲姑娘,本宮有一事相求。」皇後開口。
「皇後請說。」
「玉寧公主有孕在身,可否請姑娘暫居靖遠侯府,替本宮看顧玉寧公主?」
皇太子的病,讓皇後對曲無容推崇備至,偏她不肯入宮當御醫,她實在很想把曲無容留在身邊。
玉寧公主……她怔了怔,像被點了袕般,一動也不動。
「曲姑娘?」皇後喚道。
她回魂,急切道︰「稟皇後,無容尚有患者在竹林外等待醫治,宮中延宕數月,無容已然過意不去。」
「那還不容易,本宮派兩名御醫,到你的竹林小屋為百姓看診。曲姑娘該知道本宮看重你,千萬別讓本宮失望,玉寧公主懷的,可是本宮的小金孫。」
這是命令,不是請求,沒有人可以對高高在上的皇後說不。
皇帝點頭,「就這樣了,來人,賜曲無容黃金萬兩,絹綢三千匹,並匾額一塊,上面鐫刻‘御用神醫’。」
曲無容無奈,卻不能不低頭謝恩,心底已開始盤算起,如何避掉與玉寧公主照面。
出殿時,冷剛已在外等候,他迎上前,主動勾住無容的腰際,讓她靠入自己胸前。他知,姑娘累得站不直了。
曲無容道︰「回竹林吧!」
「是。」冷剛轉身,就要帶她離開。
「曲姑娘,請留步。」
宇淵追出來,看見曲無容和冷剛的親密,很礙眼,礙眼得他的心沉甸甸。
「靖遠侯有事?」冷剛問。曲無容疲態已現,明兒個怕又要發燒了,他得快點將她帶回家。
「那不是姑娘的臉。」他放低音量靠近他們說。
「你?!」曲無容和冷剛震驚。
「我見過你的真面目,無刀無痕,美艷動人,你可知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他知道自己態度惡劣,近乎無賴小人,可是他心急,她不在朝為官,不知欺君下場有多嚴重。
「你在恐嚇我?」曲無容淡聲問。
「我但願自己不是。」他不想惹火她,偏又惹火她。
「你想要什麼?」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亂糟糟的思緒理不出言語,她還想不出該拿他怎麼辦。
她居然問他想要什麼?他什麼都不要,只要她平安!
霍地,冷剛作主,伸手點過曲無容的睡袕。
宇淵一把抓起他的手問︰「你想對曲姑娘做什麼?」
兩招推移擒拿互擊,曲無容昏睡在對方懷里,宇淵不敢下重手,一掌,冷剛逼退他。
打橫抱起姑娘,他冷冷拋下一句︰「現下是姑娘休憩的時辰,你別來打擾她。」
說著,他邁開腳步,走出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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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無容發燒了。
這種熱,藥物退不了,只能靠休息調養,幾日後才會慢慢退燒。
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沾了顏料,唇色卻慘白得嚇人。
她身子弱,禁不得累,昨日,宇淵在她腦海里繞過一回又一回,整夜輾轉難眠,今晨醒來,她開始發燒,冷剛熬好藥膳服侍她喝下,睡一覺,精神好得多了,但額頭還是熱著。
「再睡一會兒。」冷剛半強迫地把她壓回床上。
他們已經回竹林小屋,滿屋子的黃金綢緞扎眼得很,還是窗外的翠竹教人心愛。
她一眼,他明白心意。
「我已送出二千黃金,等你身體好些,我再出門當散財童子。」
姑娘對于財富之厭惡,讓人難理解,但他不需要理解姑娘的言行,只需照著她的心意做便行。
「冷剛,你想听故事嗎?」她道。
「好,不過不是現在,等你不發燒再說。」
「可我現在就想說。」
要拒絕?不,他沒學會對姑娘說不。
嘆了氣,他還是依她,冷剛取來披風將她全身裹緊,扶著她走出竹林。
兩炷香後,他們坐在十里亭里,夕陽西下,湖水波光粼粼,一圈圈銀光,像新鑄造的銀錢,圓圓點點,幾只魚兒躍出水面,兩個漂亮翻身,又落回湖間,濺起水花。
曲無容眺望遠處,柳花飛絮,暖風徐徐,片刻後,她長嘆氣,側眼對冷剛說︰「以前,我爹爹常帶我到這里,我是京城人氏,十六歲之前,都在這里生活。」
不意外,他早猜到了。
自言自語般,她說著生平,那是冷剛未听過的部分。
「十歲那年,家逢意外,我賣身葬父,把自己賣進靖遠侯府。第一次見到我的少爺,少爺待我極好,我叫紀穎,少爺總是穎兒穎兒地叫,把我叫成他的影兒,人與影從不分離。少爺讓我習醫學武,還幫我鏟除仇人,我們一起行俠仗義,濟弱扶傾,我們挖筍子、埋女兒紅,和少爺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間,是我最快樂的歲月。」
曲無容咳兩聲,冷剛替她拉緊披風。
「誰知一道聖旨下,皇上把公主嫁予少爺,從此,我的生命變成一團漿糊。」
難怪她不願入宮醫治皇太子,他懂了。
「少爺愛上公主,再看不見我的專注。然後,皇後賜婚把我嫁入肅親王府……听過肅親王府的寶安公子嗎?他是個非常糟糕的男人,但少爺並不阻止,我心碎了,坐上花轎之前,我已經死去。」
那些心苦,記憶猶存。風吹,將她鬢邊那束白發吹起,那風霜啊,不只在她心中留下痕跡。
冷剛無語,環住她,輕拍她的背,安慰。
「是我錯了,少爺畢竟在乎我,大婚當日,他只身闖入肅親王府救我,我方知,同意賜婚不過是權宜之計,少爺的目的在尋找肅親王叛國罪證。我們成功了,肅親王難逃制裁。」
「既是成功,為何姑娘遠走他鄉?」冷剛問。
「不是我遠走,是少爺做出選擇。」
那幕,深深刻在她心版上,忘不了。她曾殷勤叮囑,別放手。然他松開她……她死了,帶著破碎的心走入幽冥,不想續活的,想就這樣忘懷此生,她的章節斷了,曲子殘。
「什麼選擇?」冷剛問。
「他選擇了公主。」兩道清淚滑下,歲月過去,再提起,傷口仍痛。
風吹來,她嗅到秋的味道,夏盛,秋至;緣盡,人離;天理循環,從未亂過序。
昨夜輾轉,她想分明了。
怨何用、怒何用,她看透自己,即使恨他一輩子,她也拿不出復仇行動。掙扎著、錯亂著,曾經,她以為只要一心一意恨他,自己便有活下去的勇氣。
然,他拿出貼身收藏的荷包,轟地,平地起雷,震得她無法言語。
她想問他,為何還貼身收藏?早該丟了不是?他丟掉她的命、她的人生,為什麼收起不值錢東西?
若是愧疚,何必?愧疚幫不了她走路,助不了她殘破身子不病不痛,既要愧疚,當年何必松手?
他說了呀,說一定帶她回去,可是,他沒做到,他只帶玉寧公主離開險地。
她求了呀,求他不要松手,那麼驕傲的她啊、寧死不屈的她啊,這般哀求,可他沒記牢,他只听得見玉寧公主說「相公,救我」。
他對她,真的壞透。
罵了千聲、怨過萬語,然一個小小的荷包擊潰她所有自以為是。
她沒本事一心一意恨他了,再見他,她甚至沒辦法繼續對他冷漠,所以她決定對冷剛和盤托出,決定放下。
「你猜出來了,是吧?」
「是。」他有一百多個繡了「淵」字的丑荷包。
去年底,她繡出生平第一朵寒梅,他以為姑娘已將那人卸下,豈知,男人並未將姑娘卸下。
「侯爺認不出姑娘。」冷剛道。
「我的臉毀了,爺爺替我換上新面孔,他自然認不出。」
「姑娘要與侯爺相認嗎?」
「不。」她直覺回答。
「為什麼?」
「我說過了,不當‘重要’,只當‘唯一’。」公主在,她永遠當不成「唯一」。她清楚明白,他們之間斷了,再也接續不起。
「冷剛。」
她靠上他的胸懷,他是一堵堅固安全的城牆,多年來,他為她擋去風雨冰霜,沒有他,她怎能平安順遂?
「是。」
「我想離開京城。」她做出決定,不進侯府、不見公主、不重復心痛。
「好。」
「你會陪我嗎?」
「當然。」她是他的姑娘,不論天涯海角,他都陪。
曲無容伸伸懶腰,夠了,有冷剛相伴,不致寂寞,至于情愛,哪里需要啊!許多人一世不識情緣,不也過得很好。
「听說蘇杭很美。」
「現在就走?」
「不,離開之前,我們先去一趟醉語樓。」
他沒問為什麼,勾起姑娘的腰,他飛出十里亭,走入人來人往的醉語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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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入夜,醉語樓里客人不多,在小二帶領下,他們上二樓雅座。
冷剛大方得很,兩錠金元寶往桌上一擺,擺出闊氣。其實,闊不闊氣不是他考量範圍內,他想的是,金元寶擺在家里,姑娘礙眼。
「給我上好的女兒紅。」曲無容說。
「是,客倌,馬上來。」
小二離開,馬上進櫃台告訴紅衣掌櫃二樓有貴客,掌櫃听了,親自端起醇酒往冷剛桌旁招呼。
「客倌好內行,知道醉語樓最好的佳釀是女兒紅,您可知這女兒紅的由來……」
話說到一半,當紅衣掌櫃的視線輿冷剛相遇時,手中的酒瓶鏗鏘一聲,滑落、碎了,她死命盯住冷剛,丹鳳眼浮上一抹倔強。
曲無容望望冷剛再看看掌櫃,他們之間……有故事。
冷剛臉色鐵青,咬牙,一語不發,而掌櫃呼吸急速,臉色慘白。
曲無容問︰「掌櫃的,你不是要告訴我們女兒紅的由來?」
「抱歉、抱歉,驚擾了客倌,等我一下,我去給您換一壺酒。」紅衣掌櫃退下樓,小二跟著上來,送點心、清理地板。
待紅衣掌櫃再出現時,已然恢復舊模樣,她笑吟吟地替他們斟了酒,故事開講︰
「在咱們家鄉,凡生出女兒,家里便要釀起幾壇好酒埋入樹下,待女兒出嫁時挖出來宴請賓客,這酒便叫做女兒紅;倘若女兒不幸,未長成先夭折,這酒便改了名字,叫做花雕,花雕花凋,一朵俏花兒未開苞先凋零,何等辛酸。」
「倘若女兒無好姻緣呢?」
「姑娘愛听故事?」柳眉一揚,紅衣掌櫃笑出風情。人生嘛,不過是幾場好戲,她演得來。
「是啊。」
「那我講一個。」
「無容洗耳恭听。」
「咱們村里有對俊哥哥和俏妹妹,打小青梅竹馬,日子過得愜意逍遙,他們約好長大後成為一家人。俏妹妹可開心啦,家門前柏樹下,埋了上好的女兒紅,待大婚日,酒壇打開,香氣四溢,何等風光。可俊哥哥想學人家當俠客,背了包袱,上山學藝,一去十載,留給俏妹妹相思無數。」
「相思難熬。」曲無容說。
「姑娘用錯字眼,相思不是熬來的,是磨來的,想那石磨一吋一吋推,把人心壓著、磨著,磨出點點相思淚。幸而,俊哥哥沒變心,俏妹妹終是把他給盼回來了。」
「真好,從此雙雙對對。」
「唉……哪那麼順遂啊,婚禮前夕,俊哥哥告訴俏妹妹,師父被惡人所害,婚禮過後,他得離鄉為師父報仇。報什麼仇啊,江湖上今日我殺你,明日換你殺我,不都這樣嗎?」
「俊哥哥放棄報仇了?」
「他哪里听得進勸?可那個死對頭名聲可響了,單憑他一個人,哪來的本事報仇?于是,俏妹妹說,若他不放棄報仇念頭,就別上門迎娶。」
「之後……」結果很明顯了,冷剛坐在那里,而滿月復委屈的俏妹妹指桑罵槐,故事說得起勁。
「新嫁娘一身喜服,在閨閣中從日出等到日落,俊哥哥始終沒來。那夜,她掘出女兒紅,一壇壇倒進河水里,醉倒了滿河游魚。」
紅衣掌櫃瞪住冷剛,目不轉楮。
冷剛倏地起身,托住曲無容手臂,轉身走出醉語樓。
他沒回頭,沒看見紅衣掌櫃的倔強消失,高傲墜落,蒼白臉龐掛起串串珠淚。
第三次了,她眼睜睜看他從眼前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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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剛走得很快,忘記曲無容身無武功。
她在身後跟得相當辛苦,但不想出聲喊住他。
冷剛失控了,認識他三年,曲無容從未見他情緒起伏,俏妹妹一直在他心中,抹滅不去,對吧?
不過一下子,她失去他的蹤影。
曲無容嘆氣,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長故事、短故事,篇篇都寫下或多或少的辛酸史。
緩步向前,曲無容低頭想心事,她邊走邊想,直到一頭撞上人,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專心。
來不及道歉,對方先一步扶起她的手臂,曲無容抬眉,臉色驟變。是他,人人景仰的靖遠侯。
「想什麼,這麼專心?」他微笑,出自真心。他的笑容在偷听故事的夜里,訓練出真心真意。
她搖頭,狹路相逢,最不想見的人站在眼前。
「我以為你逃走了。」當他到竹林小屋,四處找不著她的蹤影時,他急得在城門派了軍隊,拿著畫像,一一識別出城百姓。
如果非要再綁架她一次,才能將她留下,他發誓,他會這麼做。
他猜對了,她是要逃走,走得遠遠的,他該感激她舍棄怨恨,而不是處處攔阻。
見她不語,他嘆氣。
「我沒猜錯,對不?」
他怎會猜錯?他一向最懂她在想什麼。
「我做錯什麼事,為什麼恨我,可以讓我知道嗎?」他口氣誠摯。
他看出她恨他!?曲無容抬眉。
「別懷疑,我並不是毫無知覺的男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女人恨我,沒想到事實上,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兩個女人恨他!?曲無容搖頭,她不懂。
「姑娘想听故事嗎?」宇淵問。
聰明點,她該拒絕的,可是在他面前……她總是缺了那麼點智慧。
他直接環起她的腰,幾個飛身縱躍,帶她回到靖遠侯府後院。
在他懷間,曲無容沒尖叫、沒掙扎,只是痴痴呆呆地望住他的臉,心跳加速,呼吸紊亂,五年了,他的懷抱依然熟悉。
他的氣息、他的身體,他施展武功時的輕盈啊……她從沒忘記。
直到他們雙雙坐定,他說了所有關于紀穎的故事後,她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不公平,她才剛決定放下,他便來感動她心,「不恨」已是她最大極限了呀,他怎能過分地再下一城?
「我成功了,奪回家產,受皇帝欣賞。我當官後,再沒時間與穎兒練劍,我成了駙馬,卻看不見她的生命逐漸凋萎,皇上把公主賜婚予我,皇後卻賜離魂湯給穎兒,而我,相信嗎?我居然愚蠢得接受了,還強迫穎兒必需接受‘賞賜’。我真殘忍,對不?」早知離魂湯會要了她的命,他寧願自己喝下。
「對。」她實說。
「我一再誤解穎兒,她卻打定主意保護我一生,是我逼她吞下回光丹,為我報父仇,是我殘忍地在最後一刻松手,任她墜入深淵。我這種人,百死不辭!但是我不死,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穎兒死了,人間便成了我的阿鼻地獄,我要留在這里受苦,要嘗盡穎兒吃過的苦楚。」
「她對你那麼重要,為什麼松手?」遲疑地,她問出口。
這話,在她心底多年深埋。
不看重她,何苦回肅親王府救她?他在想什麼,對他而言,她是禮物、是僕婢,還是珍視?看重她,怎麼舍得松手?怎麼舍得她心碎魂破?
「我以為她恢復武功了,以她的輕功,減慢下墜速度並不困難,我先把公主送走,就能下谷救回我的穎兒。」
輕功!?曲無容搗住嘴。
天吶,她根本忘了自己有輕功,她只有滿腦子的絕望痛苦與不解,她一次次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她死?是不是她做的還不夠?
這竟是真相……她居然苦思不透!?原來他不是放棄她、不是選擇她死,他始終要她活下去。
他要她,她的少爺從未放棄過她啊!
突然,壓得她無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堆積多年的仇恨不見了,她的怨吶,不再是放下,而是冬雪被陽光蒸融。
「我大錯特錯,我不知道回光丹會讓她氣血逆流,不知道在我送她上花轎那刻,已經將她送入不歸路。我飛身下山谷,四處狂奔,瘋狂吼叫,深夜風雨交加,雷電陣陣,那是老天悲憐我呵,悲憐我和穎兒陰陽相隔,生死永別。」
淚水滑下臉頰,映著他的哀戚,從此,他的人生失去意義。
他飛身下谷,瘋狂尖叫?男兒有淚不輕彈呀,已經五年過去,他的淚水怎能奔流不息?
動容,她伸手為他拭去淚水,輕輕地,她在心底對他說抱歉,是她錯怨了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而她,沒有縮回去。
「三日後,我在谷底被尋獲,我忘記那三天怎麼過的,只記得,我喊穎兒喊得聲嘶力竭,記得迷迷糊糊間,她哀傷地看著我,卻不肯回應我,我想,她恨我。」
「也許,她知道你瘋狂找她,便不恨了。」她幽幽道。
「不,我喜歡她恨我,我天天都在探月樓里等她。」
「等她做什麼?人死,就不會回來了。」
「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釋,我有多麼對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諒我,我要與她在天上人間,做一對神仙伴侶。可是,她始終沒來,一次都沒來……」
她搖頭落淚,再說不出任何言語。沉默在他們中間,兩人淚眼相對,宇淵知道,他的故事太動人。
倏地,他背過身,抹去淚,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劍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師傅說,這套劍招清靈快捷,最適合女孩兒,她學了,他在她背後偷偷學,那次,她當了少爺一回師傅。
「餓嗎?」忍不住地,她問。
「你餓了?」
「有點。」
「我帶你去飯館,你去過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樓嗎?」他扯唇,試圖扯出一個像樣微笑。
「不,給我一鍋、一鏟,我自有辦法弄出吃的。」她也抹去淚,擠出些許笑意。
「屋里有,我去拿。」
說著,他奔入小屋。少頃,他又出現她面前。
曲無容拿起鏟子,動作俐落挖出幾只新筍,女敕白的筍根帶著泥土芬芳,湊近,嗅聞,她把筍子也靠近他鼻息聞。
「聞到什麼?」曲無容偏頭問他。
「新鮮?」
「我聞到泥土孕育萬物的驕傲,聞到新筍想出頭變成堂下竹卻難成的遺憾,也……」話到一半,她不說了。
「也什麼?」宇淵問。
也听到少爺肚子咕嚕咕嚕響。少爺極愛這一味,新筍長成的日子里,他們練劍後,常順手挖出幾只女敕筍回屋里,未下鍋,少爺肚里先傳來咕嚕聲,她常常別過頭,竊笑他嘴饞。
「沒什麼,你燒水,我剝筍。」
「好。」
兩人分工合作,一鍋鮮女敕筍湯很快完成,掀起鍋,拿來碗,在熱氣蒸騰間,她看見他的真誠笑顏。
宇淵睇視曲無容,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鍋新筍便勾出他的快樂。
「要是能加點雞油,筍子會更好吃。」下意識地,曲無容自言自語。
她的話,再度揪緊他的心,為什麼她的表情動作,連不自覺出口的語句,都像穎兒?
發現他發呆,她問︰「怎麼了?」
「沒事。」宇淵答。「我說了自己的故事,禮尚往來,是不是該輪到你來說?」
「好。」她偏頭想想後,點頭。
他替她添一碗熱湯,放在旁邊待涼。「慢慢說,別燙了口。」
「我的女乃女乃爺爺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她的故事開始了,那是墜崖之後的事。
「哪里不同?」宇淵問。
「他們愛比賽。」
「比賽什麼?」
「我生病的時候,他們比賽誰的藥方先把我治好;他們做菜,拉我當裁判,評判誰的手藝強;他們教我醫術,再輪流考我,看誰教的方法我記得多,他們無時無刻不比賽。」
「愛比賽的夫妻,的確特殊。」
「兩人比賽,女乃女乃老輸,一輸就翻臉,爺爺得哄上老半天,那種哄啊,很累人。」說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輕笑。
「怎麼累人?」
「爺爺要不采來滿簍鮮花,在茅屋前插出女乃女乃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豬頭,扮小豬逗女乃女乃開心;有時候,還得到外頭抓幾個壞蛋回來,唱大戲娛樂女乃女乃。我建議爺爺干脆在比賽時放水,讓女乃女乃贏幾回。」
「他放水了?」
「不,爺爺說,女乃女乃喜歡的不是贏,而是爺爺願不願意傾盡全心,哄她高興。」
原來他贏,為的是哄妻子開心,這般款款深情,多感動人。
他們相視而笑,不知不覺,距離拉近。
後來,他告訴她宮闈間爾虞我詐的鮮事,商場上耍心機不成,反淪為笑柄的趣事,從黃昏說到黑夜,兩人都意猶未盡。
這天,他在不知覺間卸除她積壓多年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