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韓映冰躺在床上,眼楮仍睜得大大的,呆滯地盯著什麼都沒有的天花板,這樣的姿勢、這樣的表情,已經維持不變五個鐘頭了。
听著窗外淅瀝瀝的雨聲,心境呈現一片死灰。
莫禮昨晚的那句話,帶給她太大的震撼,以至于到現在,她合不上眼,盡管淚腺已干涸,眼楮澀得令她感到刺痛。
她被看輕了,被侮辱了,被戲弄了,然而,這一切不都是她咎由自取?
是她一時樂而忘形,踩進那不屬于她的世界,迷戀他強而有力的溫暖胸膛,浪漫得一塌糊涂,忘了兩人關系的界線,肆意了起來。
他一定是窺見了她的心事,自以為是地想施舍些情感給她,稍稍彌補她單戀的淒涼,卻不知道這個「善舉」是如何地撕裂了她的自尊。
他是無心,卻也是他最可惡、最令她難受的惡習;在他的認知里,兩情相悅就要及時行樂;氣氛對了、情緒達到沸點,所有的後續發展都是那麼理所當然,根本無須考慮太多,什麼道德節躁、什麼道義責任,全都不存在他的腦袋里。女人于他如衣履,而且,還不是擺在他衣櫥里的,充其量只是在商店的更衣室,試過,不合便隨意扔回,再也不看一眼。
呵……她淒淒地笑,他也這樣看她嗎?
一早在他床上醒來,認為她仍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接續原來工作上的關系嗎?
她一顆心忐忑不安,原本悄悄擺在心底的愛戀,單屬于自己的秘密,所有喜怒哀樂她獨自品嘗,如今,被窺視了,頃刻間,她失去保護自己的屏障,有如衣不蔽體地杵在大街上,任人訕笑,指指點點,不知該如何是好。
為什麼,他要那麼殘忍地撕開她最後一層薄弱的保護膜?
他真的不知道對他而言或許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就足以將她逼到無路可退嗎?
她該怎麼辦?當作沒听到?笑罵他,叫他以後不準再開這玩笑了?
她沒有自信自己真能笑得出來。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鬧鐘小聲地嗚叫,她眨眨干澀充血的眼,起身按掉它。
「唉……」她嘆口氣。
這是地球的冷漠,無論你多麼沮喪哀痛,它也不會為你停止運轉。
她的責任感驅使她必須面對接下來的窘局,這是私人的情感,不該影響公事,若是突然請假,不正揭露出她的在乎,而她,將再也沒有勇氣踏進莫禮的房子了。
換上平時工作穿的簡樸衣服,瞥見疊在椅子上的那件孔雀藍旗袍,心痛的感覺再次迎面撲來。
「這真是個充滿轉折,令人終生難忘的二十八歲生日。」她自嘲地笑。
最後,她還是打起精神,催眠自己讓神經大條點,然後梳洗、吃早餐,搭車進公司。
「小冰、小冰,你跟我來一下。」梁鏡璇一見到韓映冰就緊張地將她拖進會議室里。
「你要離職嗎?為什麼要離職?是不是莫禮欺負你,還是覺得工作太辛苦?你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處理。」
「啊?!」韓映冰被這一大串問題搞得一頭霧水。「我要離職?」
「不是嗎?」梁鏡璇瞪大眼楮,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瞧。
「沒有啊,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沒有理由要離職啊!」
「呼……」梁鏡璇大大松了一口氣。「那個死莫禮,沒事拿我尋開心,看來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皮在癢。」
「莫禮他怎麼了?」听見他的名字,她的心髒猛然竄了一下。
「他昨晚三點多打電話吵我,一下子打手機,一下子打家里電話,害我在客廳、房間兩邊不斷折返跑,累得半死,說什麼如果你要離職,叫我拚死也要把你留下來,不然他就要退休,不干了。」
「呃……」韓映冰偏偏頭,有點尷尬。可能是她昨天在回家途中,什麼話都沒說就進屋了,莫禮才會生出這樣的聯想。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嗎?」梁鏡璇敏感地問。
「其實也沒什麼……」韓映冰笑了笑。「他太愛賴床,我發了點牢蚤……」她扯了個小謊,不想提起昨晚的事。
「喔……是這樣啊……」梁鏡璇撫撫韓映冰的發。「小冰,這點你要多包容些,那家伙晚上總要玩鬧到三更半夜,說什麼愈夜愈美麗,這惡習已經十多年了,所以,幾乎都要睡到中午才會起床。」
「嗯,我知道了。」她識大體地點點頭。
「OK!」梁鏡璇大大地放了心。「你做得很好,是莫禮歷任助理里最棒的一位,繼續加油!」
韓映冰回到座位,填寫工作日志,打了幾通電話給工廠,詢問生產進度,然後離開辦公室。
十點,她站在莫禮的住處大門前,反覆調整呼吸頻串。
沒事的……只需一如往常,整理客廳、洗菜做飯,下午進到工作室,自己制作些簡單銀飾,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然後,一天、兩天、二天,昨晚的一切就會淡忘,淡到像是作了一場夢。
她從皮包拿出鑰匙,才剛插入鎖孔,听見背後一輛汽車疾駛而來的引擎聲。
韓映冰一听,立刻趨近,讓莫禮的右臂搭在自己肩上,兩人合攙他進屋。「這家伙鬧了我一個晚上,死都不肯讓我睡,叫我早上十點載他回來,結果自己喝掛了,不知道在盧什麼。」
莫禮很高,加上醉酒,壓在韓映冰身上,沉得不得了,兩人將他放到床上時,她也跟著被扯倒。
「好了,我得趕緊進公司了,不然會被我老爸削死,麻煩你了。」那人交代了句便匆匆離去。
這時,莫禮三分之一的身體還掛在床外,一手勾著韓映冰的脖子,重得像只死豬。
「莫禮──起來躺好!」她根本搬不動他,他的酒氣醺得她都快醉了,氣得大拍他大腿,把他叫醒。
他緩緩睜開眼,看清眼前那張怒顏,原本緊皺的眉竟瞬間松了開來,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小冰,你來啦……」
他那低沉沙啞的聲音,那親昵得教人軟化的口吻,令韓映冰又想氣又想哭。這個男人太狡猾了,根本就是拿他宇宙無敵的魅力欺壓善良百姓,教她怎麼也無法恨他、不理他。
「小冰,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對不起……」
「沒有,沒空生氣,腳抬起來,躺好。」她拍他的腳。就算有氣,也是氣自己沒用。
「我想洗澡,都是煙味和酒味……」他皺皺鼻子,又是那副撒嬌無賴的樣子。
「你也知道自己現在多邋遢。」她將他扶坐起來。「自己走進去浴室,你太重,我抬不動。」
她到浴室幫他放水,調水溫,回來看見他低頭想解開襯衫的扣子,焦距怎麼都對不到,磨蹭半天,一顆也沒解開。
「吼,笨手笨腳的……」她蹲跪在他兩腳之間,干脆幫他解。盡管,這一個動作,對她的情感是莫大的折磨。
他突然低俯,趴在她的肩頭,緊緊地摟著她。「對不起……小冰,不要生我的氣,永遠、永遠都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他會記得的──謹守界線,讓一切維持現狀。
即使明白她的愛,他也不能回應她的感情,一旦兩人關系改變,掀開了曖昧的底牌,總有一天,這份愛會轉為恨,既知結果又何苦開始?
女人愛他、恨他,要來要走,悉听尊便,但是韓映冰對他的意義不同,他不該對她說那種話,他實在太沖動了。
韓映冰瞬間紅了眼,她緊抿著唇瓣,深吸一口氣,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知道他也為昨晚發生的事懊悔,又想起他平日待她的溫柔與體貼,他帶給她如夢似幻的難忘夜晚,所有因他那一句話生出的難堪、碎裂的尊嚴,此時,全都不重要了。
她還是愛他,無法回頭、無法收回。
「不生氣……乖,去洗澡,洗完澡好好睡一覺。」她輕拍他的背。
「嗯……」他起身,深深地凝視她,像要確定她真的不生他的氣,確定他們之間的感覺沒變。
韓映冰發現,莫禮的眼眶是紅的,眼中布滿血絲和水光……
他如此地看重她,擔憂她離職,光是這份心,她便要深陷泥淖,再也出不了身了。
「那我去洗澡了。」他依依不舍地說。
「快去,不然我要被你的酒氣給醺昏了。」她先是佯怒,又扯開嘴角笑。看著他歪斜不穩的步伐,幾次差點跌倒,害她心驚膽跳的。
等他進到浴室,听到踏入浴缸的水聲,她本要出去,想想又不放心,站在浴室門外,大聲叮嚀──
「莫禮,你可不要在浴缸里睡著了──」
「喔──」浴室里傳來回應。
「真是欠你的。」她溫溫地笑,無奈地嘆口氣。等了一會兒,她又大叫︰「莫禮──你還醒著沒──」
「嗯……醒著……」
「果然,睡著了。」听他那恍惚的聲音便知道了。
她就這樣反覆叫喊,擔心他一睡著,淹死在浴缸里,直到他走出浴室。
他只在腰間圍件浴巾,打開門後,飄啊飄地就倒躺在床上,也不管頭發還淌著水。
「喂……頭發沒干,不能唾。」她推推他赤果的肩膀。
剛洗完澡的他,白皙的皮膚透著粉女敕光澤,削瘦的骨架、勻稱的肌理,讓人看了很難不血脈賁張。
她趕緊拉上被單覆在他身上,平撫急促的呼吸。
「我想睡,幫我吹……」他呢喃著。
「知道啦!」她沒好氣地從浴室里拿出干毛巾和吹風機,先吸干他濕漉漉的發梢,然後打開最小的暖風,輕柔地撥挑那微彎的發絲。
「好舒服……」他滿足地露出笑靨,翻個身,將頭靠在她腿上,一手就環搭著她的腰,心安地進入夢鄉。
「你這家伙……」她咬著唇,瞪他的後腦勺。
就只顧自己舒服,不管人家內心的煎熬。她雖又氣又惱,但指尖流露的全是無法一言語的柔情。
隱忍著愛戀,貪戀著和他相處的美好感覺,縱容他這般無心的撩撥,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她會崩潰的吧!
他走到書房前,想到另一個可能的地方──視听室。
韓映冰熱愛電影,知道他有一套奧斯卡經典名片,還有一堆前、前前、前前前……女友買來的Video,反正,自從她發現視听室,地盤就從廚房轉戰到新據點。
推開厚重的隔音門,果然發現她舒適地縮在他特別請人設計的雙人躺椅上,摟著抱枕,聚精會神地盯著電漿熒幕,連他進來也沒察覺。
「看什麼片?」他開口問,順勢也坐上躺椅。
「哇……」她忽地因重量往後仰,驚聲尖叫。「死莫禮……進來也不出聲,要是我在看恐怖片,肯定被你嚇死。」她一手撫撫胸口,一手捶打他。
他握住她的手,自然地就沒放開,身體斜斜地靠著她的身體,像還沒睡飽,又打了個呵欠。
「想睡回房睡,別吵我看片。」她想怞回手,他卻霸道地抓著不放。
「我陪你看電影啊……」他慵懶地說,眼楮半眯著。「什麼片名?」
「托斯卡尼艷陽下。」
「演什麼?」
「一個遭丈夫背叛,失婚的美國女人,在療傷的旅程中沖動地在希臘買下一棟三百年歷史的老房子,開始投注精神整修問題百出的房子,也因為要買一個古董吊燈的零件而結識一名義大利男子,很浪漫的邂逅。」
這個人好浪費,那麼多好電影,居然放著招灰塵,不看的。
「嗯……听起來挺有意思的。」他喬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就是攬著她,讓臉靠在她頭頂,正好支撐他昏沉的腦袋。
「喂……你很重欸……」她推不開他,全身的血液已經接近沸點,很快就要冒出水蒸氣了。
「頭好重……借我靠一下……」
耍賴、撒嬌是他的特權,怪就怪她當初沒听梁鏡璇說的話,對他太好,現在才會被他吃得死死的。
這樣,她根本就沒法專心看片,他的體溫,他吐出的氣息,他攬著她的親密,令她既甜蜜又難熬。
「餓不餓?」她問。她其實很想朝房外丟根狗骨頭,把這個賴皮狗給引開。「餓……」
「海鮮粥我放在電鍋里保溫,自己去弄來吃。」她將視線移回熒幕。
「沒關系,等你看完。」
韓映冰是看電影皇帝大,好脾氣的她獨獨在看電影時誰都不理,專心到老僧入定的境界,能破她例的就只有莫禮。
「吼……你這個討厭鬼、懶鬼、賴皮鬼!」她忿忿地按下暫停鍵,起身幫他盛粥。
他還真是拿X光看她,將她里里外外,心、肝、脾、肺、腎都看個精光了,就料準她不可能舍得讓他餓著肚子陪她看片。
韓映冰一起身,莫禮就斜斜地溜下椅背,橫躺在躺椅上。
他勾起微笑,望著她的背影,終于安心了。
昨晚一時昏了頭說錯話,送她回去後,他一直感到煩躁不安,像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怕她不理他、怕她突然離職不告而別、怕失去她……怕,什麼都怕……
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自己對韓映冰的感情了,對他而言,她太重要了,重要到無法定位她。
他可以全然地信任她,有她在,他就覺得安心,被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環住的感覺。
這是他卑劣的地方,盡管已經知道她用怎樣的心情面對他,他卻自私地利用她的愛,將她系在身邊,享有她給的溫柔。
因為明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太害怕孤單、恐懼寂寞,無法安于守在一個人身旁;他能給的愛情,絕對不會是她要的。
他希望,就維持這樣曖昧不明的關系,讓一切僅止于此,最好永遠都不要去驚動這份美好、純淨的感覺。
他柔柔眉心,朝天花板吐出一縷氣息,他是如此希望,卻也知道這個希望,是多麼強人所難臣……
「海鮮粥來嘍!」韓映冰手捧著托盤,用婰部頂開沉重的門,將粥遞向莫禮。
他坐起身來,聞了聞帶著香甜氣味的粥,諂媚地說︰「好香,一定很好吃。」
「那你就安靜地吃,不準再吵我,吃粥時也不可以發出呼嚕聲。」
「遵命。」
她按下播放鍵,繼續專心看影片。
影片的劇情演到女主角安撫前來希臘找她,同樣受到情傷折磨的好友,因為這個突來事件,使得她不得不將與男主角約會的時間延後,在所有紛擾告一段落後,女主角決定給男主角一個意外驚喜。
「唔……女主角穿這件白色洋裝很美。」莫禮邊吃邊發表評論。
韓映冰白他一眼,他立刻吐吐舌頭認錯。
劇中的女主角興沖沖地換上性感洋裝,搭車來到男主角的房外,仰頭大叫倚在二樓欄桿旁,隨興搭著白襯衫,瀟灑出眾的心上人,沒料到,他的房內,還有另一個女人。
女主角頓時不知該轉身離開留住尊嚴,還是強顏歡笑,表示自己的豁然。
這部影片,包含這次,韓映冰已經看第三遍,每每看到這里,她就忍不住要眼眶泛紅。
她能感受女主角那種揪痛的心境,一個在情路受過傷的女人,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展開新的人生,卻發現自己又在同樣的地方跌倒,將一切想像得太浪漫美好,忽略兩人生長背景、價值觀的不同,讓自己成了一個笑話,尊嚴再次摔個粉碎。
幽黑的房間里,只有熒幕里的蔚藍海岸、明朗的陽光投射出光線,她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淚水便這樣悄然無息地滑落。
因為莫禮就在身旁,令她的淚流得更多,更無法收勢,熒幕中女主角那樣無處可藏的難堪與卑微,猶如在警示她,不要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生命的軌跡往往不是順著美好的想像前進,痴心妄想,嘗到的只會是苦澀。
莫禮吃完最後一口粥,將托盤擱在旁邊的小圓桌上,回身卻發現韓映冰的臉頰上閃著光點,趨近一看,她哭了。
「傻瓜……演戲而已,干麼哭成這樣?」他笑著將她摟進懷里,輕哄著。她的臉貼著他寬闊堅實的胸膛,所有的溫柔在此時成了催淚劑,就這麼一次,深深地,為自己愛上莫禮感到淒涼,她知道未來,這淒楚更將無止盡地延續下去。
藉著劇情,她痛哭,哭出那壓抑太久,隱瞞太久的悲慟,再不釋放,她就要崩潰碎裂了。
「小冰……別哭了……」莫禮見她哭得渾身發顫,萬分不舍,捧起她的臉,以大拇指拂去她臉頰的淚,安慰她。
她緊閉著眼,咬著唇,淚水仍不停地從眼縫中沁出,而她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連呼吸也費盡了力氣維持平穩。
她的強忍讓他好難受、好心疼,未加思索,他低頭覆上她的唇,輕輕地吮吻,百般珍惜地,只想承擔她的悲傷,止住她的淚水。
當她終于明顯感受到他濕潤輕柔的吻時,驀地睜開眼,像受到驚嚇般用力推開他──
韓映冰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失控,胡亂抹干淚水,擠出尷尬的笑解釋︰「對不起……我太激動了,我看電影一向這樣,所以才討厭有人在旁邊。」
「沒關系……」他怞來面紙,塞到她手上。「那我出去好了,你慢慢看,不過,別太投入啊。」
「嗯……」
他轉過身,懊惱萬分,一切似乎變得愈來愈難以控制了。
莫禮走後,她將視線調回熒幕,發顫地撫著被他吻過的唇瓣,只覺眼前茫茫一片光暈,里頭的主角演些什麼她已經看不清。
她只知道,她就快要撐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