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風要求高醫師對沈莫語來個徹底的全身檢查,醫院全部的檢查設備都準備好了,沈莫語一個人坐在高醫師面前,卻是欲言又止。
高雲是蘭家在台灣的家庭醫師,卻也同時是台北某大醫院的名牌內科醫生,今年四十二歲,除了外科開刀不找他,蘭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是他在照看著。她不是蘭家人,但自從十年前蘭風從美國回台之後,她便被自動納入蘭家人,連身體健康檢查都是由高雲負責。
她對他,算熟,但不算親。
這世上,除了蘭風,好像沒有她覺得真的可以親近的人,連孤兒院院長都不行,追根究底應該跟她天生孤僻又比較獨立有關。
「現在的狀況怎麼樣?听蘭風說,你全身無力,臉色蒼白,整路上都沒說半句話,嚇壞了吧?」高雲率先開口,一邊審視著沈莫語略顯蒼白的面容,和那雙有些紅腫的雙眸。
「我沒事,高醫師,等會兒你就跟蘭風說我檢查過了,一點事也沒有,這樣就可以了。」
高雲一笑。「你把手伸出來先讓我把個脈。」
沈莫語輕嘆了口氣,把手伸過去給他,高雲輕輕用指診脈,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問︰「近來的食欲怎麼樣?」
「有點差。」
「清晨起來有沒有比平日更加惡心的感覺?或者,特別想吃什麼或特別不想吃什麼?」
聞言,沈莫語愣愣地看著高雲,心跳差點漏拍。
他問的每一個問題,都很容易讓人把某項事物聯想在一起。
「不可能的……」她說,嗓音听起來有些發顫。
「上次的月事是什麼時候?」
沈莫語看著高雲,高雲也看著她。
良久,沈莫語輕輕閉上眼,幾乎又要哭了,她緊緊咬緊牙根,左手握緊右手,花了好大好大的氣力才能讓自己不在高雲面前失態。
「是蘭風?」高雲輕問。
「不是。」沈莫語快答。「我跟蘭風不可能,你不要亂猜!」
他已經選擇了跟江柔在一起,就算有孩子,她也不可能拿這個借口來讓他回到她身邊。雖然,這樣的後果好像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是她說不愛他,一輩子都不會愛上他,他選擇去愛別的女人又有什麼錯?
「是嗎?我很抱歉,我一直以為,你們兩位終究會在一起。」
沈莫語幽幽地抬眼,笑了。「沒關系,很多人都這麼想。不過,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幫我保密,我怕蘭風知道了,會去打掉那個男人的牙齒。」
高雲哈哈大笑,熟悉蘭風本性如他,自然也想像得到那是那小子有可能會做出來的事。
「好,不過,你不可能一直瞞著他吧?打算什麼時候才跟他說?」
「可能……等到我結婚那一天吧。」她淡笑,唇角卻烙下一抹苦。
為了不讓蘭風發現她懷的是他的孩子,看來,她得快一點替自己找個男人嫁了才行。
等在外頭的蘭風,剛好在這一秒打開門闖進來——
看見沈莫語還坐在那里,懷疑的眸子不由得往高雲移去。「都檢查好了嗎?這麼快?」
高雲一笑,看了沈莫語一眼,這才轉向蘭風。「你都已經等不及沖進來找人了,怎麼會快來著?都已經檢查過了,沒問題,她應該只是嚇壞了,回去休息幾天應該就沒事了,放心吧。」
蘭風似乎不太滿意這樣的答案,狐疑的挑挑眉。「就這樣?不用開些鎮定劑給她吃嗎?她看起來很糟!」
「她現在不能吃藥。」
「為什麼?」
高雲一愕,突然想到自己剛剛才答應人家要保密,遂模模鼻子道︰「因為她的胃不太舒服,還是盡可能別吃藥,吃藥傷胃嘛,你知道的。」
沈莫語感激的看著高雲,高雲對她溫柔一笑,蘭風呢,則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她真的沒事?」他再問了一次。
「保證沒有。」高雲雙手舉起來,一副投降狀。「回去幫她多補充一點營養,睡好吃好,就啥事也沒有了。」
「如果她有事——」
「就來找我,我負責!」
蘭風這才放心的笑開,伸手去抓沈莫語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家睡覺去,想辦法把你養得像豬一樣肥。」
一句正經話,被這男人說得曖曖昧昧地,沈莫語被高雲投過來的奇特目光給搞得紅了臉,更多的是心虛。
這樣寵溺的話語,不管是任何人听了都會覺得這男人愛這女人,那眼神那語調還有那緊張關心的模樣,如果要說這男人對這女人不是愛情,那就真的是見鬼了!
高雲的眼色擺明著問︰你肚子里小孩的爸爸真不是蘭風嗎?
高雲眼里的一百個問號,沈莫語全假裝沒看見,卻悄悄地把自己的手從蘭風掌心里怞出來。
蘭風看她一眼,突然想到他先前才對她說過的話,便沒再拉回她的手。
眸,卻纏著她的眼、她的臉,灼熱得連一旁的高雲都可以明顯感受到他眼中那股快要燒起來的火。
真的,不是蘭風嗎?
當這兩人離開他的視線之後,他都還忍不住繼續這樣想。
那一夜,蘭風把她送到家,堅持睡客房,陪她到天亮才一聲不響的離開。
他以為她睡得熟,她卻根本一夜難眠,想的全是接下來的去路,該如何堅強獨立,一如兒時被父母親拋棄在孤兒院長大的日子,還有,蘭風被親生父親接走而留下她一人的那段思念著、怨恨著他的日子。
以她這麼多年為莫蘭工作所存下來的錢,足以讓她跟孩子兩個人過著很長很長一段衣食無虞的日子,她要擔心的不是未來的經濟,而是如何瞞天過海,順利的讓這孩子跟蘭風完全沾不上邊。
如果他知道她懷了他的孩子,他鐵定會娶她。
她不要他為孩子而娶她,更不要他因為一個意外而破壞了他本來預定好的人生,她不要自己跟孩子成為他的負擔。
沈莫語的計劃是這樣的——
在她肚子大得看得出來前,必須先找一個男人結婚,舉行正式的婚禮,然後,離開台灣到其他任何一個國家定居,這樣肚子大起來,蘭風也不會馬上發現,等到他發現時,也很難把她肚子里的孩子跟他聯想在一起,最好,他是等她把孩子生出來之後才跟她見到面,一切就更簡單了。
現在首要的是要找一個男人願意娶她,而且這個男人的工作是可以在空中飛來飛去,這樣她搬到國外住蘭風才不會懷疑。
所以,她找上了大學曾經暗戀過她的學長張樺。
據她所知,張樺現在是美國派駐到台灣的電子公司執行長,打小在美國出生,擁有美國公民身分,雖然高中大學都在台灣就讀,可國中之前都在美國紐約長大,三十歲,未婚,在她打听之下,知道他現在沒女朋友,是個很適合結婚的對象。
她把學長約出來,地點就在ML不遠處的高級咖啡廳里,這里人少又安靜,放著柔美的輕音樂,很適合談話。
張樺高大爽朗,笑起來還會露出一個挺可愛的笑窩,壯壯地,看起來就是個陽光男孩,不,應該說是陽光男人了,當他朝她走過來時,沈莫語給了他一個略微羞澀的笑容。
天知道,她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難為情的狀況下找上張樺,當年,全校師生都知道這位會唱歌彈吉他的T大情歌王子喜歡她,可不管到哪里,她的身邊總跟著一個比他更搶眼亮眼的男人蘭風,他還是不死心。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出國留學,只是打了通電話跟她告知,就這樣很瀟灑的告別她的生活。
偶爾,她還挺懷念那段他彈著吉他對她大唱情歌的大一時光,雖然每次懷念的片段里最後總會冒出一個邪魅的影子,不是在教室門口就是在窗邊對著她笑,但,他應該是她除了蘭風以外,記憶中曾經拿出來想過的男人。
「嗨,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美和害羞。」張樺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來,目光瞬也不瞬的落在她略微蒼白羞澀的小臉上。
「學長還是那麼會說話。」沈莫語微微笑,招來服務生點好餐,這才重新將目光落在張樺臉上。
「說吧,你今天找我出來有什麼事?」張樺開門見山問,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是大事吧?和蘭風那臭小子有關?」
沈莫語一愕,完全沒料到對方可以猜測得這麼神準,朱唇微啟差點就合不擾。
張樺看了大笑,笑聲朗朗,讓咖啡廳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朝這邊投來探尋的目光,這讓沈莫語的臉有點紅,因為他的笑讓她自覺像是個呆子。
「很意外嗎?」
「我們已經八、九年沒見過面了,你的話……很難讓人不意外。」
「所以說,我都猜對了?」
沈莫語不太情願的點點頭。
「想知道為什麼我一猜就中嗎?」張樺笑笑的又喝了一口水,才道︰「因為沈莫語三個字永遠都和蘭風這個名字扯在一塊,他說他會守護你一輩子,不管你到哪里,都有他蘭風罩你,我想,你會找上我的事,一定是連蘭風都沒法子罩你的大事,而這世上唯一蘭風沒法罩你的,就只有跟他有關的事了……說吧,要我幫你什麼忙?」
沈莫語看著他,竟有點開不了口。
听他這段話,方才明白張樺這個男人對她和蘭風之間的關系看得太透徹,不是他天生敏感聰慧過人,就是他用了心,依她看,是後者。這樣一個對她曾經深深用了心的男人,她將說出口的要求,過于殘忍。
「嘿,沈莫語,有話直說好嗎?我是個大男人了,天榻下來都承受得了。」張樺看出她的猶豫,把手伸過桌面握住她的一只手。「都已經鼓起勇氣找我出來了,怎麼可以不再多拿出一點勇氣,把想說的話給說出來呢?要幫不幫我自己決定,你不必對我負責任的。」
沈莫語點點頭再點點頭。「我……必須找個人結婚,你可以娶我嗎?是真結婚,可是不是真的那種結婚,我的意思是說,我只是需要有一個人可以假裝是我的丈夫,但不必真的做丈夫該做的那些事,雖然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可笑,很像在拍電影,可是……」
「好。」
嗄?沈莫語愣愣的看著他。
「我說好,我娶你。」張樺笑笑的望住她。這是他曾經連夢里都在奢望的事,完全不需要考慮。
有沒有人這樣爽快的啊?她說的是結婚,可不是問他要不要跟她去看電影耶。
「可是,你得答應保護我的人身安全。」張樺見她傻傻地看著他,微笑的又補上一句。
他喜歡沈莫語,可以跟她結婚,就算是假的,他也很樂意。
最重要的,是可以把大學時代就囂張得要死的蘭某人給氣死,暗得內傷……光這一點,這個婚就結得很夠本了。
「你不問我為什麼一定要找人結婚嗎?」
「你想告訴我嗎?」
沈莫語看著他,搖搖頭。「如果可以不說的話。」
張樺笑笑,大掌又粗魯的去柔亂她的發。「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找上我是對的,我爸媽都不在台灣,婚禮可以小而美,甚至不必驚動老人家,這樣以後可以省一點麻煩,對吧?」
沈莫語點點頭,對于張樺可以如此爽快的答應娶她,讓她心上一顆大石稍稍放下了些。
接下來,只要過了蘭風那一關,就大事底定了。
台灣蘭家大宅,現在只有蘭風這個主子,蘭老爺和蘭夫人都在美國,連蘭風這主子也都是偶爾才會在家,因此只請了一個管家光叔上上下下照看著大房子,司機則是蘭風的隨身保鏢兼助理麥克,每當蘭風人在台灣時,這大宅才多了些許人氣,因為光跟著蘭風飛東飛西的保鏢就有七、八個。
沈莫語很少踏進蘭家大宅,因為這麼大的房子之于她,只有更顯得孤單,它甚至還代表著一股她曾經厭惡過的勢力,是它把她的蘭風帶走了,一去六年。因此,當初蘭風要設立台北莫蘭時,她才堅持不要住進這里。
今天,她卻帶了一個男人上門拜訪。
蘭風剛起床,身上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睡袍,十分慵懶的躺在後花園里曬太陽,露在睡袍外的兩只小腿毛茸茸地,十分性感,不過,這當然比不上他那張絕美無儔的俊顏那般引人注目,尤其是此刻,他狹長美眸在午後的光影之下半眯著,詭魅而顯得些許妖艷。
他看著沈莫語的手挽著另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朝他走過來時,她還不時仰起臉對那男人露出嬌羞迷人的笑,像是故意在向他炫耀似的,刺目得緊。
一旁的桌幾上擺著誘人的食物,各式水果和切成小三角型的蝦排起司蔬菜三明治,還有一杯現榨柳橙汁,一個剛煎好的蛋和一片火腿。
蘭風看見來人沒有起身招呼,反而伸手抓了一個三明治入口,又很不優雅的灌了一大口果汁——他有預感他必須趕快儲備一些能量,免得等一下要揍人時沒力氣,反倒弄傷自己的手。
「蘭風,這位是張樺,你還記得嗎?他是我們大學的學長——」
「忘了。這種不出色又平凡得要命的名字跟人物,我怎麼可能會記得?」蘭風冷冷地打斷沈莫語的介紹。「你就直接說重點吧,我還在用餐呢,你應該很清楚,我肚子餓時脾氣通常不太好。」
「蘭風,你……」沈莫語對他無禮的態度有點生氣,正想表達自己的抗議,一只手卻伸過來握住了她,她抬眸,對上的是張樺毫無芥蒂且爽朗的笑。
「沒關系,小語,蘭風這小子一向都是這麼目中無人的,我已經習慣了,犯不著為了我跟他生氣,他可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嗎?」
聞言,蘭風眸色更冷。
筆直的射向張樺的視線,似無數支鋒利的箭。
張樺迎視著他的眸,臉上笑著,握著沈莫語的手卻不自覺收緊。
真是……
這男人瞪起人來,還是跟以前大學時代一樣,莫名的讓人膽寒呵,半點也沒有收斂過。
「我們今天是來送喜帖的。」張樺決定速戰速決,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上前一步,他把印得十分雅致的喜帖親手奉上。
喜……帖?!
蘭風的眉挑得老高,眼皮輕輕跳動著,他若有所思的眸睨向一旁的沈莫語,她看著他,嘴巴動了動——
「我……跟學長要結婚了。」她試著勇敢,直視著蘭風瞬間變得更加陰森的眸,告訴自己要鎮定,再鎮定。
「喔?是嗎?」真不敢相信呵,她竟然真的決定馬上丟下他,迫不及待的跑去嫁給別的男人。
好吧,是他先拋棄她的。
是他為了保護她一生平安,親自下的決定。
但,也不必這般迫不及待吧?他都還沒能習慣不能時時去找她的日子,現在她卻要嫁人了?
「你不祝福我嗎?如果你跟江柔要結婚,我一定會很開心的祝福你,你知道的,對吧?」
蘭風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笑了,硬是把鼻尖處那股酸得不能再酸的感覺給吞進肚子里去。
低眸,他看了一眼喜帖上請客的時間和地點。
地點——台北忠孝東路上某家沒听過的餐廳。
時間——下個星期六。
蘭風挑挑眉,抬起頭來再次望住沈莫語,沈莫語也看著他。
這一眼,千言萬語,像是整個世界都停止了運轉,流動的只有他和她之間輾轉難言的心思。
「改個地方吧。」他率先開了口。「你的婚禮,半點都不能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