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沒人知道原因的大火,讓慕家前廳燒掉大半,近日許多工人在慕家進進出出,沒人知道大少爺慕商為何在人手總是難請的年關之際,可以一口氣找到那麼多幫慕家重建房子的工人。
洛天陽隨口一提,說是老朋友相助,哄得慕老夫人盡信倒不難,可一天到晚在外經商的慕林就不同了,他深知近日人手有多難尋覓,除了東柳鎮,鄰邊的山田村也是一個人手都調不到,慕商卻可以一天找齊這十幾人,還效率絕佳,怎不令他起疑又暗妒?
慕家現在可是他慕林在掌權啊,那一年到頭病臥床榻的慕商究竟何時變得這般生龍活虎又手腕高明了?再加上前些日子他對娘的忤逆,讓人怎麼瞧就怎麼個起疑,像是根本換了個人似的。
洛天陽還是按照他的日子過活,一早策馬到東柳鎮與京城交界處的鏡泉山上練劍,練完劍就在鏡泉泡個舒服的溫泉澡再回來,偶爾遇上慕林時,听他喚了一聲大哥,他嗯了一聲便回房去,秦水曼通常會在房內的桌幾前等著看他用膳。
那日秦水曼被火嗆傷的身體,果真如大夫所言,休息三天便好了大半,那三天,是他親自喂她吃飯吃藥,她老睜著眼瞧他,唇角總是掛著淡淡又喜悅的笑,夜里,偶爾她睡不著,他還會拍哄著她睡,像在顧孩兒似的,從來都不知道,他可以這樣抱著懷里的軟玉溫香,還保有那樣單純的心思而不去胡作非為。
日子過得再簡單不過,還常常在想,如果一直頂著慕商的身體過下去,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今日,洛天陽回來得晚些,房里沒人,倒是桌幾上已擺好一桌飯菜,突然想起近日來每每練功都覺氣血受阻,正思索是何緣故,此時,望著一桌子飯菜,陡地起了疑心,難道是……
他取出那日從鳳熙處要來的銀針,插進每一道菜中,每試一道,他的眉便挑高一分……直到他听到往這兒走來的細碎腳步聲,他才把銀針收起,靜靜地端坐在桌幾前。
秦水曼推開房門,見到他,綻開一臉笑顏。「夫君,你回來了?用膳了嗎?菜涼了,我去幫你熱一下吧。」
她端著盤子要走,洛天陽一把抓住了她。
「不用了,你坐下來陪我吃吧。」
「可是這菜已經涼了啊,而且,這些都是為夫君特別準備的膳食,我都在外頭跟著娘一塊吃的……」
特別準備的?還真特別啊!洛天陽眯起眼,一臉淡笑,望著她的眼神奇異的深沉。
「我要你每一道菜都吃一口。」他的語調雖緩卻冷,半點也沒有讓人置喙的余地。
秦水曼看著他,放下盤子,在他面前坐下來。
雖然不知道今日的夫君為何突然對她冷冰冰,又用這種幾乎是命令的口氣要她吃桌上的東西,但,她還是乖乖的拿起筷子,極優雅的挾了盤中的一塊肉放進嘴里——
洛天陽瞬也不瞬地望住她,瞧她一如平常,眼楮連眨都沒有眨一下便要將那肉送進口中,洛天陽隨即出手抓住了她的手,並取走她的筷子。
「夫君?」她一臉迷惑地望著他。
「不是說吃飽了?」他朝她露出一抹笑,目光柔和淡定地落在她那已漸恢復的美麗容顏上。「我在外頭吃過了,等會兒叫人把菜撤了吧,還有,以後……我會到外頭跟大家一塊用膳,不必特別為我準備。」
秦水曼詫異地望著他。「這樣真的可以嗎?夫君?你的病當真好了嗎?」
洛天陽微笑地望著她。「是啊,好了。」如果不必再每天把這些帶毒的飯菜給吃下去的話,他應該會比現在的狀況再好上數倍才是。
想不到啊,慕家大少爺之所以每天病懨懨的,是因為讓人長期的下了毒,他之前真是太大意了,想也想不到身在平民之家也得每天防著小人,那慕商定也是如此才會不知不覺越病越重的吧?
「真的?」秦水曼開心得連眼底都漾著笑。
「是啊,你的功勞不小,一嫁過來沒多久,我的病就好了。」他隨口說說,卻見她驀地紅了小臉,頭低了下去不敢瞧他。
「夫君是在笑我嗎?」
「我是在謝你啊。傻丫頭!」洛天陽忍不住抬起她的臉,見她眼中情意深濃,滿臉羞澀,心不由得一動,卻是瞬間怞回了手,像是被燙著似的。
秦水曼幽幽地望著他,心,覺得受傷極了。
「我听小蓮說,你因為听見放在前廳的字畫紙筆在那場火中被燒個精光,難過得連飯都不想吃了?」
嗄?她意外的望住他。
「沒有的事……」她囁嚅的開口,眼眸底下,卻再次黯然。
怎麼可能不傷懷呢?那些都是極難得才能買到的字畫啊,前朝楚玉兒和孫銘的字畫,本來數量就少,更別提當朝文人根本不懂愛惜,賤價出售,早已流落四方,好不容易才來到她手中,她卻沒緣分擁有它們,這樣便罷,它們甚至因她而毀,怎麼想都覺得甚是自責啊,她的心情,沒人會懂的。
「我會再幫你找。不要傷心。」
聞言,秦水曼的唇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望著眼前的夫君,想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如此輕易的就把心事給說出口——
「我……與其說是傷心,更多的是難過,我無能擁有那倒無礙,可是,它們卻因為一場火而再也無法流傳後世……」
洛天陽意外的挑眉,頓時明白了這女人有多麼的惜才愛物,和那些平日只懂得拿詩詞字畫賣弄風雅的人有多麼不同。而也在明白的瞬間,對這女子的心情又更加妄動了幾分。
可惜了。這樣一個女人。
為什麼就不是他洛天陽的妻,而是慕商的妻呢?
老天爺又為何要讓他在這樣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認識她呢?是存心找碴嗎?還是嫌他洛天陽的人生過得不夠精采?
要說精采,他洛天陽最精采的人生似乎都在花樓里,以前身處皇城,最愛逛的是京城的花樓,那里藏有百世國最美、最有才氣的姑娘,也藏有來自四面八方的秘辛,江湖里的、宮廷里的,聞不勝聞。
東柳鎮雖小,花樓倒不少,最著名的一間就叫醉香樓,這里的姑娘沒有京城里的美,這里的菜也沒有京城里的好吃,但還是他洛天陽必來之地,不管是吃飯找姑娘談事情等消息,這醉香樓都是最適合的地方。
才踏進一間嬤嬤替他備好的廂房,就已見屬下姜勇坐在那里,見到他,忙不迭起身。
洛天陽撩袍坐下,並示意姜勇也坐下。
「怎麼樣?找到巫人了嗎?」
姜勇輕輕搖了頭。「鳳老大那邊還沒有消息,很抱歉,爺。」
「皇宮那頭呢?」
「皇上有派人尋找到幾名巫師,不過那些都是一般的巫師,無法上通下達,所以都束手無策,御醫們個個開的都是補氣血的方子,把爺的身體照顧得很好,只是爺一直無法醒過來。」
洛天陽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那個爺如果能醒過來,我現在就不可能坐在這里跟你說話了。不盡快找到巫人不行,鳳熙那頭你去給我盯著點,說他再找不到巫人,我要把他搜括官員的罪證全呈給皇上,並叫人抄了那山寨窩!」
「是……」姜勇垂下眼。「小的會將爺的話帶到的……可是,爺……」
「干什麼?」
「鳳老大吃這套嗎?」
洛天陽瞪著他。「我可不是說說而已。」
「是。」姜勇再次應聲。「爺住在慕家可有缺什麼?小的可以幫你備過去。」
「銀票多拿一點給我就成,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出門在外辦事也方便些,還有慕家那些工人的錢,你還得幫我付給鳳老大。」
「知道了。」
「另外……我發現慕家有人要毒害慕商。」
「什麼?」姜勇一听,大驚失色。「爺,這樣怎麼可以?如果慕家有人要毒害爺,這樣爺在那里不是太危險了嗎?爺甚至連自己得罪誰都不知道,如果就這樣有什麼意外……」
「是啊。」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啊。雖然這不干他洛天陽的事,但,至少他現在的外表是慕商,總得把人給揪出來才行。「所以,你去鳳熙那里告訴他這事兒,叫他派個精明點的手下過來找我。」
「是,爺,還是……由我來辦呢?」
「不成,王爺府那頭,還得你來顧著,可不要讓我魂回去了,身體卻沒了,一定要讓那個我好好活著,知道嗎?」
「屬下遵命。」
「你先走吧,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這都是小的應該做的,爺。」姜勇起身,悄然離去。
不久,廂房的門便傳來幾聲輕響——
「進來。」
聞言,一名臉罩著粉紅面紗的曼妙女子抱著琵琶,款款生姿地走進來。
「爺,今天要听點什麼曲呢?」女子的嗓音粉女敕女敕地,很是好听。
「隨意吧。」洛天陽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兀自飲著茶。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在花樓內精采的人生竟變得乏味極了。
昨夜,秦水曼未曾合眼,一張床的另一半始終是涼的,讓她天未亮便起身,想到膳房里替相公準備一些他愛吃的,信步而去,快到膳房前的小徑上才想起,夫君交代過之後要跟大伙一起用膳,轉身又想走回房,卻听見膳房里傳來兩個丫頭的對話——
「听說了嗎?咱家大少爺最近常常上醉香樓。」說話的是小燕,嗓音嬌滴滴的,聲音不大,卻挺亮,在寂靜的清晨,那話听得十分清晰。
小蓮驚叫了一聲。「你別胡說!豈有這樣的事?」
「是真的!是二少爺親眼看見的,問了那邊的常客,說咱家大少爺出手闊綽,醉香樓的姑娘都很喜歡大少爺呢,連醉香樓的頭牌也常替大少爺撫琴陪睡——」
「噓,說話小聲點!」小蓮打斷她。
「已經很小聲了唄。小蓮,你說咱家大少爺是怎麼一回事啊?病好像好了,卻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僅老護著少夫人,忤逆老夫人,這回還鬧出這樣的事來,二少爺已經把事兒告訴了老夫人,你侍候著老夫人不是?怎麼都沒听說嗎?」
小蓮看了小燕一眼。「這又不是什麼光采的事,老夫人干什麼特地跟我說……對了,你有听老夫人說什麼嗎?」
「嗯,有啊。」
「什麼?」
「就說少夫人啊……生得那般狐狸精的樣子,怎麼都不懂得把丈夫的心留在家里,讓少爺病稍好些就老往花樓里跑,才新婚兩個月,就這麼不得寵什麼的……少夫人還真可憐,本來可能要守寡的,結果大少爺的病突然好了,卻把少夫人晾在一邊,好像都沒踫過少夫人……」
小蓮嘖了一聲。「又在胡說了!你沒看見那天那場大火,是大少爺第一個沖進前廳里把少夫人救出來的嗎?連考慮都沒考慮就這樣飛進去了,你知道那場火有多大?要不是大少爺一心系著少夫人,怎麼可能想都不想的飛進去!」
「飛……進去?」小燕哇啦啦的叫著。「你眼楮花啦?大少爺又不懂武,哪會飛啊?」
這話,還真問到小蓮的心坎里去。
「我想……我真的眼花了吧?因為當時太驚嚇又太感動,所以被那火光漾花了眼……應該是這樣。」唉唉唉,可,真是這樣嗎?她真的不覺得自己有眼花啊,但是,大少爺不懂武是事實,也只有這樣解釋才說得通。
「總之,你要說的是大少爺很愛少夫人?」
「自然如此。」
「那他為什麼不踫少夫人?」
小蓮睨了小燕一眼。「你確定他沒踫過少夫人嗎?他們每天都一起睡的啊。」
「那又為什麼常上花樓?男人之所以會常上花樓,不就是因為在某方面不能被滿足嗎?」
小蓮紅了臉,又是嘖嘖數聲。「你這丫頭,跟在二少爺身邊就淨學些亂七八糟的事。」
「我哪有啊……真的沒有啦……」小燕邊嚷著邊拿著水桶走到外頭去了,膳房里只有小蓮弄鍋弄鏟的細微響聲。
假山後,秦水曼將這段對話听得一清二楚,往房內走的步子,一步比一步還要沉還要重。
這就是相公一夜未歸的原因?因為他夜宿醉香樓?
這段時間,相公常常一早便出門,午時才回家,也是到醉香樓找姑娘嗎?
她從沒問過他上哪兒去?去做什麼?卻從沒想過相公是因為要去尋歡……
她秦水曼,不美嗎?還是因為她不懂得如何跟相公調情,所以相公對著她只覺得無趣?是這樣嗎?
清晨的空氣,冰涼得讓她發抖,她倚在樹旁,望著樹梢的鳥窩發著呆,卻覺面頰上一陣冰涼透骨。
下雨了嗎?她眨眨眼,望向那水藍天光,朝陽初露。
哪來的雨呢?她笑了,仰望著天的小臉卻瞬間讓汪汪淚水給布滿,冷風一吹,凍得整臉。
好冷。
她的身子顫栗不休。模樣兒比那秋末冬初的落葉還要淒迷。
「你在那里干什麼?」甫回家的洛天陽看見廂房外頭大樹下的秦水曼,再看她那抖得不象話的柔弱身子連個披風都沒有,不由得皺起兩道眉,出聲朝她走近,她卻忙著直抹臉,連應都沒應他一聲,還反而背過身去不看他。
「轉過身來。」他冷冷地命令道。
秦水曼咬咬唇,水袖又往臉上抹去。
她不想讓他看見她哭得這般淒慘的模樣!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突然回來?至少,得給她一點點時間和空間去調適啊,這到底算什麼?
「秦水曼!」
她不敢出聲,因為淚都還在唇間,一出口,怕再難自抑莊重,當不了爹爹從小教導女子該有的三從四德,哭著朝他吼叫。
只能先逃開!
才想著,秦水曼的身子已不顧一切的往前跑——
「站住!」洛天陽輕喝,那身影卻完全無動于衷,不住地往前跑去。
他抿唇冷笑,輕一提勁,使個輕功三兩下便已躍至她面前。「你究竟是——」
他的話沒說完,目光落在她滿是淚花的小臉上,胸口像是被什麼給撞擊了似的,痛了一下。
秦水曼來不及避開他的眼,盈滿淚的眸子只能幽幽地瞅著他,兩片唇死命地緊咬著。
「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你?」洛天陽怔著,一只手忍不住輕拭去她頰畔上的淚。他不懂,連被人拿著拐杖打都沒哭的女人,究竟為什麼哭成這樣可憐兮兮?
她頭低了下去,還是不答話。
「你不跟我說嗎?那我就去喚那些丫頭們過來,嚴刑拷打一番,我就不信問不出一個答案!」洛天陽說著轉身要去喚人,衣袖卻讓人從後頭扯住——
「不可以!」她慌急的阻止。「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粗暴?怎麼可以因為這種小事就去打那些無辜又可憐的丫頭們?」
粗暴?洛天陽挑高了眉。
她大概是他打出生至今,第一個敢這樣指著他鼻子說他粗暴的人了!他哪里粗暴來著?打小他在宮中,哪一個人不是乖乖點頭回話的?哪一個人像她這樣,需要他這般擔憂探問,還理都不理他的?
真是忒地氣悶了。很悶,悶到很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不必莫名其妙的為了一個別人的女人擔憂氣悶,踫了一鼻子灰不說,還被數落粗暴!
「放開!」現在,換他不想理她了。
「我不放!你不可以這麼做!」她怕她一放手,夫君真要去做壞事了。
「秦水曼!不要惹火我!」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欺負我!你還想問誰去?」她終于朝他大吼,淚珠兒串串滑落。
「我?」洛天陽一愕,緩緩回頭。「我哪里欺負你了?」
他可是連踫都沒踫她一下啊,她這指控是打哪兒來的?
「你……」秦水曼看著他,你半天卻吐不出半個字來。「反正,就是你……」
「說清楚。」
「我不要!」她鬧著小小性子,頭再度低了下去。
要她怎麼當著他的面說,是因為他踫都不踫她一下,卻跑去外面花樓找女人,所以才惹得她如此心傷?
身為一個男人的妻子,到現在都還是處子之身,傳出去還象話嗎?本來,她以為他是不能要她,可是,現在他連花樓都去了,他寧可抱花樓里人盡可夫的女人,卻不願意踫他娶進門來的妻子,這教她情何以堪?
洛天陽不容她閃躲,修長好看的指尖硬是挑起了她的臉——
「說,我究竟哪里欺負了你?」他左思右想,也完全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頰畔,傳來他指尖的溫度,她幽幽地看著他,輕輕地在他堅定認真的目光中顫栗著。
「抱我。」她陡地開口。心狂跳到喉間,灼燙磨人。
話突然就這樣出了口,連她都詫異自己的膽大妄為。不過,這回,她沒有躲開他的視線,勇敢的迎視著他那比自己更驚愕萬分的眼神。
「你說什麼?」他沒听錯吧?
「抱我。」她再次輕柔地說,向前一步,將自己貼近他寬大的胸懷。「夫君,請你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