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悅的包廂很大,大到足夠容納十二個人對坐開會。
包廂內不但有私人浴廁,還有一間小客廳、一位負責介紹菜色、傾倒美酒的包廂經理。
在這樣大、這樣奢華的空間里等待一個男人,是教人不安的。
約好了晚間七點,他遲到了。
現在是七點四十分,家珍耐心地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等待,包廂經理不斷進來察看,每次都尷尬、有禮的微笑著退下。
將近八點的時候,門再一次被推開。
「抱歉,來遲了。」
男人推門走進來,自信的嘴角稍往上揚,勾出一撇象征道歉的笑痕。
他老練、篤定的態度,讓家珍反而不自在起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有點局促地面露微笑。
「沒關系。」她拘謹地道。
「等很久了?」
嚴旭東英俊的臉孔咧開笑容,他走到家珍面前,犀利、世故的鳳眼,對住她圓融的大眼楮。
「不會。」她搖頭,僵硬地微笑。
三個月沒見,她注意到他的外表,有些許改變。
他變得黑了一點,頭發也更短了一些,現在的他剪了利落的三分頭,貼身的亞曼尼高級西裝,強調出他寬厚的肩線和結實的身材,高挺的鼻梁以及自信的微笑,在在充滿男性的魅力。
像他這樣的男人,並不需要依靠相親,而擁有一樁婚姻。
「你今晚很美。」他笑著說,意味深長地撇起嘴。
她像一個芭比女圭女圭,漂亮、甜美——卻沒有個性。
不過,對于一個養尊處優、生活沒有煩惱的富家女來說,這身打扮,確實很適合她。
「謝謝。」垂下頸子,家珍靦腆地道。
今晚她穿一襲米白色、上頭有咖啡色圓點點的低腰洋裝,頸間配戴一串珍珠小鏈,長發往上盤,造型復古而有流行感。
這是母親指定設計師做的造型,她認為,這是嚴旭東會欣賞的類型。
家珍不忍心違逆母親的好意,因為她知道樸素的母親,不惜花費高價,精心打扮女兒,卻從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錢。
「嚴先生,是否可以上菜了?」經理走進來問。
他點頭,示意經理上菜。
晚餐很沉默,他的話不多,家珍更是只有回答,不會主動提起話頭。兩個人在長桌中段對坐,整個包廂顯得很冷清。
直到用餐完畢,喝咖啡的時候,家珍終于打破沉默——「我想——我想請問你……」
「問什麼?」
她的話中斷太久,他干脆開口催促她。
「我想問……你為什麼,要答應這件婚事?」她抬起眼,望著他,想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很簡單,我認為這件親事對兩家都有利。」
他的回答很直接。
「有利?」
「對嚴家有利,因為家族長輩,希望我未來的妻子賢慧明理,深諳上流社會的一切。」他英俊的臉孔,露出招牌笑容。「對沉家有利,因為你父親的事業,需要一大筆銀行貸款支撐。」
「我父親的事業,需要貸款嗎?」
「你不知道?」他啜了一口咖啡,低沉地笑。「任何事業都需要銀貸,當然,虧損中的事業不提,但對于運轉中的事業,銀貸是一項助力、不是拖累。與嚴家聯姻,你父親若需要借貸,會比較容易一點。」
「我懂了……」
他這番話,並沒有讓家珍難堪,相反的,她覺得心頭很平靜。「你需要一名妻子,而我父親,他需要銀行信用。」
他沒有提到自己,也許因為,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你很聰明。」他夸獎她。
「但我還是不了解,婚姻對你的意義?」
「意義?」他閃爍的眼神,含著一抹譏誚。「我剛才說的很清楚,婚姻的『意義』,就是擁有一名合法妻子。」
「所以你將訂婚戒指交給助手,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你選擇缺席?」
「最重要的日子?」他似笑非笑。「是你的定義?」
他的話讓她困惑。「難道你不這麼以為?」
他瞇起眼,微笑著盯住她。
「我知道你不在乎婚姻,結婚對你而言,只是一種形式。」她不是傻瓜,她很清楚,他剛才話中的意思。「但只要結了婚,婚姻就成為你生命中一部分,你在婚禮上必定會做的承諾,可以欺騙眾人,但不能欺騙自己。」
他嗤笑。「我突然發現——你很愛說教?」
「我是認真的。」家珍的神情嚴肅。「就算你不打算對自己誠實,我卻不習慣自欺欺人。」
他挑起眉。「那很好,我們可以配合無間。」
她不明白。
「既然你希望清醒,那我也省去欺騙的麻煩!」他笑看她的困惑。「你知道,並沒有很多女人,能像你這樣把話攤開來說。」
「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我不懂……」
「你父親的財務發生困難。」
家珍語窒了。
「嚴家可以救他。你會有名分和自由、以及一筆三千萬的金錢,這樁婚姻中,我唯一不能對你保證的,就是忠誠。」
她瞪著他,幾乎無法再講話……「還是想知道,為什麼訂婚那天我沒到場?」他低沉的笑了。「因為,當時我還在考慮,這樁婚事的可行性。」
「不過,現在既然把話說清楚,如果你能接受,我承認,你會是最好的妻子人選。」他把話說完。
他不需要一個認不清楚現實,愛吃醋的女人。
畢竟,「嚴太太」只是個虛名,但是搞不清狀況的女人,會以為自己真的是他嚴旭東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婚姻對你而言,象征意義大過實質。而如果我答應這件親事,會延續我父親的事業?」她終于明白,聲音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並不打算建立「家庭」,婚後,他們只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
「你來得及拒絕。」他盯著她,半瞇起眼,淡淡地說。
深吸一口氣,家珍視而不見地望著眼前男人。
「我需要時間考慮。」她答。
「也對,你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他面露微笑,示意經理取走咖啡杯。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他笑著起身,英俊的臉孔依舊充滿魅力。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準備離開包廂。
「有了答案,記得打電話告訴我,你的決定。」
臨走前,他從名片夾掏出一張名片,然後取下口袋里的Carand』Ache筆,記下電話號碼,留在桌上。
家珍沒有動,她仍舊坐在座位上,瞪著自己的咖啡杯,直到他離開。
時間很晚了,已經接近十點……她知道,未來,她永遠沒有希望奢求,他送自己回家的可能。
因為嚴旭東——那個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點明了他只是她生命的過客,而不是唯一。
★★★
家珍沒有立刻回到家。
走出飯店包廂後,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宋靜雲。
「什麼事?這麼晚把我找出來?」
三十分鐘後,宋靜雲走進飯店,在兩人電話中約好的Lobby咖啡廳見面。
「很抱歉,我實在不想這麼晚打擾你——」
「傻瓜,你干嘛跟我這麼客氣?!」她溫柔的說。
雖然宋靜雲外表平凡、圓圓胖胖的,而且一頭長發直溜溜、清湯掛面、從不打扮,但她甜美溫和的笑容,向來有安撫人心的作用。
她看家珍的臉色不對,于是關心地問︰「怎麼了?我听哥說——今晚嚴總邀你吃飯不是嗎?他人呢?」
「青雲?他怎麼知道?」
宋青雲,是宋靜雲親哥哥。
「是沈伯伯說的。」靜雲解釋。
宋青雲大學畢業後,就在沉明輝的公司里工作,是極能干的助手。他跟靜雲一樣,從小跟家珍一起長大,三個人是青梅竹馬。
至于靜雲,她選擇夜校,高中畢業後就半工半讀,是一個很認真過生活的女孩。
宋家兄妹的家境並不好,兩兄妹從十年前相繼喪親後,就相依為命。
「靜雲,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你一定要老實跟我說。」
家珍認真的表情,把靜雲逗笑了。「你怎麼了?我跟哥有什麼事瞞過你的?」
「這不一樣。」家珍神色一黯,她垂下眼,望著桌前的果汁。「我知道爸媽一直把我保護得太好,我不如你跟青雲,那麼獨立、那麼自主。我還知道,你們跟爸媽一樣,從小就習慣保護我,而且跟爸媽一樣,總是對我那麼好。」
靜雲呆住了,她不明白家珍說這番話的原因。
雖然,家珍確實是象牙塔里的公主,但那是環境使然,更何況——她本來就是公主,又何必要了解險惡的世事?
「家珍,你有什麼話問我?」靜雲握住好友的手,她的個性向來溫柔。
「靜雲,你听青雲提過,我爸公司里的事嗎?」
「你……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不忍心問我爸,如果問青雲,他一定不肯告訴我實話,所以我只能偷偷問你。」家珍的眼眶微微濕潤,她柔美的長發披散到頰畔。「靜雲,你別怕我擔心,老實對我說好嗎?」她幽幽地懇求好友。
沉默半晌,靜雲小心翼翼地說︰「我听哥提過,沈伯伯的公司——去年幾項轉投資,都不甚理想……」
家珍的臉色蒼白。
「不過,投資不就是這樣?」靜雲笑開圓臉,連忙安慰她。「本來投資事業,就會受不景氣影響,但是如果景氣一好就能賺到大錢了——」
「我爸有跟銀行貸款嗎?」家珍幽幽地問。
「不管是多大的公司,多多少少都會有貸款。」
「但是,他現在需要更多貸款?」
靜雲說不出話了。
實際上,她從青雲那里听到消息是——沈伯伯轉投資失利,銀行已經察覺,不久可能直接怞銀根,沈伯伯為了這件事焦頭爛額,近半年來臉上已經失去笑容。
家珍跟嚴家聯姻,並不能替沈伯伯借到更多錢,除非沉家能另行提出抵押品,但卻能確保,銀行不會立刻要求沉家還錢。
「家珍,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問這個?」靜雲憂心地問。
「沒什麼……」她強顏歡笑。「我只是——只是覺得自己都大學畢業了,卻不能替爸分憂。加上最近,我看到他為公司的事,經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這是真的,最近半年來,家珍感到父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噢。」靜雲松了一口氣。
她接受家珍的解釋。
因為家珍從來不過問沈伯伯公司的事,人人都認為家珍嫁人後,一定跟沉母一樣,是典型的賢妻良母。
但只有家珍自己心里清楚——嚴旭東並沒有騙她。
★★★
靜雲開車送家珍回到家後,已經將近午夜十二點。
客廳里只留了一盞小燈,父母都睡了,顯然沒料到,家珍會這麼晚回家。
回到自己的房間,家珍連衣服都不想換,她坐在床前,呆呆地望著床頭邊,那具米白色的無線電話。
床前小鬧鐘滴答滴答響著,四周安靜得教人窒息……她發呆好久,之後突然敞開手心,呆望著一整晚被自己捏在手心里、早已經發皺的名片——終于,她鼓起勇氣,伸手拿起電話筒,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按下電話鍵——「喂?」
男人慵懶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到她耳中。
他低沉的聲音,含著濃濃的睡意。
「對不起……」
忘了時間已經很晚,直到听見他帶著磁性的鼻音,她才驀然驚覺,自己打電話的時機有多不合宜。
「是你,有事?」他的聲音略微振作,卻仍然低沉。
「我——」
「旭東,這麼晚了,誰的電話啊?」
家珍听到電話那頭,一名女人嬌嗲聲音問。
她緊張地握緊听筒,手指關節用力到泛白。
「我的『未婚妻』。」他半掩住話筒,沉聲回答女人,低沉的語調顯得曖昧。
隱約的,家珍已經在這一頭,听見他的答案。
話筒彼端仍然能傳來對話,他似乎不想隱瞞,身邊睡著女人的事實。
家珍的胃,緊張得接近痙攣。
「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是想、想告訴你我的答案。」她平著聲、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才能把話完整地說出口。
「半夜?」他低笑。「不必這麼迫不及待吧?我記得,給了你時間考慮。」
過低的男音,夾了一絲家珍不了解的濃郁,另一頭,隱約傳來女子的嬌笑聲。
「我知道……謝謝你,」她想深吸一口氣,喉頭卻哽咽住。「可是,我已經有答案了。」
她怕他後悔。
家珍心里清楚,即使嚴旭東只是想要一名「妻子」,有很多女人會非常願意,成為有名無實的嚴太太。
更何況,除了稍好的家世,自己並不特別。像她這樣的女孩,到處都是。
「是嗎?決定如何?」
他的語調是冷淡、平靜的。
「我、我決定……結婚。」
話筒另一端傳來他的笑聲。「考慮清楚了?」
「嗯,我想的很清楚。」
「好,一切照禮教辦理,名分上,我不會虧待你。」
他掛了電話。
兀自拿著話筒,家珍瞪著電話發呆,直到刺耳的「嘟嘟」聲,把她拉回現實世界……結婚。
多麼神聖的儀式,象征戀人們掏出真心,對彼此許下的盟約。
但現在,她的婚姻只是一種包裝,虛偽和荒蕪才是它的本質——婚姻,對嚴旭東而言,是掩人耳目、方便得到更大自由的另一種形式。而對她,沉家珍而言……卻是自欺、欺人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