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台灣
畫廊正展出葉水璉蓮花個展。
她是一代才女,年方十八,就已在台灣畫壇上佔有一席之地。
筆下的蓮花,呈現出清逸淡雅的風貌,超月兌塵俗,瀟灑奔放。這些奇異的特質,讓葉水璉很快地聲名大噪。雖然,她只是一名大學美術系一年級的學生。
葉水璉出生在書香世家,父親葉威期是大學教授,而他與妻子沉湘君就只有這個獨生女,所以疼愛有加。
葉氏夫婦發現葉水璉從小就很有繪畫天分,又熱中于中國藝術,于是就傾全力栽培她。如今,她果然不負眾望,成為台灣畫壇上最被看好的才女。
寬大的畫廊,一入門的正前方,擺著中國美術史上相當重要的作品「佛國蓮花」。
其余,則是大大小小的蓮花圖,有「噴墨蓮花」、「七彩蓮花」、「彩虹蓮花」……幾乎囊括了晨昏四季、不同時期的蓮花樣貌,朵朵蓮花靜靜地懸在畫廊的?椈壑W綻放光彩。
畫廊總共展出大約五十余幅圖。不過,偏偏此刻葉水璉霧蒙蒙的雙眸,看的不是自己的蓮花畫,反而一直專注盯著那幅巨大的「佛國蓮花」。雖然,那根本不是她的作品。
或者,連另一位參觀者也是。
宋赦邦一走入畫廊,就被「佛國蓮花」給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自此不曾移開。
那是他在夢里常常見到的畫。
每次,蓮花總是若有似無地浮現在他眼前,他想伸手去抓,卻又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每回夢見,總令他驚心動魄。
他出生在商人之家,對畫並沒有研究。小時踫的是算盤;稍大,踫的是電腦;現在,踫的則是電腦,電腦上有數不清的阿拉伯數字——代表金錢。金錢堆砌出無數的財富和權勢名望。
但是,他的心中一直潛藏著一朵蓮花,他渴望有一天能夠伸手抓住那朵稍縱即逝的蓮花……
葉水璉打算將所有畫作的義賣所得,全數捐給慈善機構,協助孤兒成立教育基金。而這個舉動很快地受到各界的回響,因為葉父是許多著名商界人士在大學時的教授,加上女兒葉水璉的國畫名氣,所以,很多企業界的名流都會踴躍參加,包括宋赦邦。
今天,如果不是為了義賣,他是不會出現的。畢竟他是亞洲英達銀行集團的總裁,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銀行家。
他三點就從銀行離開了,但台北東區交通壅塞,又逢春雨紛紛,等找好停車位,畫廊也接近打烊的時間。
基于對師長的尊敬和禮儀,他起碼要來簽個名,祝賀葉教授的女兒葉水璉首開的畫展成功。順道也買幾幅葉水璉的蓮花畫作,以提升企業慈善的形象。
畫廊靜悄悄的,只剩下葉水璉一個人。
望著窗外逐漸轉大的雨勢,可以想見待會兒下班時間一到,東區的交通情況會多麼壅塞。反正也沒什麼事,葉水璉就讓得擠公家的車的畫廊小妹先下班了。
她一直凝望著「佛國蓮花」這幅畫,逐漸進入冥想的世界里。
他則被「佛國蓮花」震撼得不能自已。
這幅畫,他要定了。
回過神來,轉頭放眼望去,只見到遠方的她。
昏暗的畫廊,讓宋赦邦看不清楚她的長相,只認定她是畫廊經理。于是習慣性地以高傲的口吻說︰「小姐,我要這幅畫,多少錢——」
對方沒有答腔。
宋赦邦對她忽視自己的態度極為不滿。「小姐……」他大步走向她。「你听不見嗎?我在問你畫多少……」
她說話了,清脆嗓音像是易碎的玻璃,那是一種心灰意冷的語調。「我就知道,『佛國蓮花』讓我的畫全都黯然失色了……沒有人會注意我的畫……」
那可憐兮兮的口吻,讓他的心怞痛了一下。「不!小姐,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
當他走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臉時,他愕然得再也說不出話。
她竟然比「佛國蓮花」更加懾人心魂。
這輩子,他還沒見過如此讓他神魂顛倒的少女。
她有張精雕細琢的俏臉,清靈澄淨的黑瞳,小巧的鼻子下是微翹的紅艷雙唇,再加上一頭烏亮的長發,純真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渾然天成的嫵媚性感。
就像是那浮出水面的蓮花,純潔高雅,不染一絲世俗的氣息。
「我……」他不禁詫異,自己居然口吃了。「你好,我是……」
突然,她急急地撇過頭,不肯正視他。
他皺起濃眉,不解中竟感到強烈的失落……
但是,他會錯意了。
其實是他強烈的存在感,讓她感到害羞極了。
他有著如斧鑿般深刻而俊美的五官,古銅般的膚色,更添幾分陽剛之氣,光鮮的穿著下,無法遮掩他偉岸俊朗的體魄,看來他絕非泛泛之輩。而一雙深沉敏銳的冷眼,在金邊眼鏡的修飾下,看起來多了一些溫柔。這個男人仿佛就像一塊磁石,把她的心百分之百吸引住了。
雖然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卻自然而然展現出一股強悍的領袖氣質,讓人不自覺地臣服于他。
「小姐,」他不客氣地喚著她。「不要不理我!」他干脆地問道︰「葉水璉呢?她應該離開了吧!」他深深嘆口氣,似乎為他的遲到感到汗顏。「算了,沒關系!我問你︰『這幅畫賣多少錢?』」
「畫——」水璉的目光又黯淡下來。「『佛國蓮花』是非賣品。」她小聲道。
「非賣品?」宋赦邦無法置信。「為什麼?」
「那不是我的作品……」她心虛地說。「那是借來擺的,因為我真的很愛這幅畫。」她好不容易趁這次畫展,找到收藏這幅畫的英國主人,請他「暫時割愛」借她擺在畫廊中展覽。
「不是你畫的?你用借的?為什麼?」一時間,他還會意不過來。「你剛說什麼沒人會看上你的畫,難不成……」
啊!靈光乍現,眼前的她,會是那個畫壇才女葉水璉?
嬌貴中,竟是顯得那樣清純,絕世的美貌,讓他徹底失了神。
「你是葉水璉?」他承受到相當大的震驚。
葉教授的千金竟然如此可人?
她輕輕地點了頭。
「對不起。我剛剛將你誤認為畫廊小妹……」向來對下屬頤指氣使的宋赦邦,竟然對葉水璉行了九十度禮。「對不起……」
葉水璉連忙回禮說︰「沒關系……」不知不覺間,她的雙頰更顯酡紅了。
白皙粉女敕的皮膚,罩著一襲粉色的百合扇長衫,讓她顯得更加靈秀動人。
「這是我的名片。」他連忙把名片遞給她。「我是宋赦邦。」名片上頂著銀行總裁的「大」頭餃,讓葉水璉不由得另眼相看。
而宋赦邦這回費心向她解釋︰「你的父親是我大學時經濟系的教授……」原來,緣分就是從那時聯結起來的。「這麼多年,我和老師都還有連絡……」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話,但葉水璉的反應卻好冷淡,讓他的心涼了半截。
他在商場上向來立于不敗之地;在情場上,更是無往不利,所有女人一看到他,無不想盡辦法,希望得到他的青睞。如今,他卻公然吃了閉門羹?
他絕不輕言放棄,話鋒一轉︰「是否有這個榮幸,請葉小姐為我介紹一下你筆下的蓮花?」
說到畫,她深邃清澈的眼瞳,立即綻放無比的光彩,似乎繪畫是她生命的全部。
看著她晶亮的眼神,宋赦邦不自覺地失神了。
「蓮花——」她引領他走向「佛國蓮花」那幅曠世鉅作。「我筆下的蓮花比起這幅,只怕是小巫見大巫、不登大雅之堂的兒戲之作。如果要介紹蓮花的高風亮節,只有『佛國蓮花』的意境能夠表達了。」
水璉露出傾國傾城的笑顏。「你很有『眼光』,這幅畫是中國歷史上的經典作品……」
她告訴他「佛國蓮花」的故事由來關于一位聖潔的高僧和青樓名妓的纏綿情事……
「『佛國蓮花』這幅畫,最後落入誰的手中呢?」宋赦邦莫名地關切不已。
「歷經戰亂流離,一直到清朝末年的八國聯軍,兵荒馬亂間被英軍帶回英國,之後被一位喜愛藝術的將軍買下私藏,一直到現在。」葉水璉訴說著來龍去脈。
「原來是高僧的大作,那這幅畫所想要呈現的就是世外桃源的景象了。想必當時那位高僧已經有世界和平、烏托邦的觀念!」宋赦邦不勝唏噓。「照堅法師的畫已經達到超月兌世俗、無人能及的境界。哎!只是不幸遭小人暗算,最後的遭遇真是可憐……」
「這幅畫其實是復制畫。」文靜的葉水璉,難得地侃侃而談。「真跡那幅,傳說被照堅法師放火燒了,這幅是他另外繪制給皇帝的。但尚未完成,就被奸臣用計陷害,在妓女的引誘下!破戒自毀……」每次說到這兒,她的心窩兒總是感到隱約的疼痛。「所以,這幅畫有一些瑕疵。」
「怎麼說?」宋赦邦听得津津有味。
「蓮花的花瓣少了啊!」她伸手指著。「法師大概來不及完成……真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是嗎?」宋赦邦抬眼近瞧。「真的呢!」他側身對水璉露出親切的笑臉。「不過,這並不影響畫的風采和境界,不是嗎?」
「水璉——」這叫聲讓他們從歷史的走廊回到了人間。
「爸爸!」原來是葉威期來接女兒回家了。
「我在樓下等你,見你一直沒下來,讓我擔心了好久——」葉父每天都會順道來接女兒回家。「所以,我臨時停車,就趕緊跑上來。」
葉水璉抬頭看看?暀W的鐘,才發現時間已經好晚了,她居然跟眼前這個陌生男子聊到忘了時間。「對不起,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都是我造成的。」冷不防,宋赦邦雄渾的聲音插進他們父女的對話。「老師,是我,你還記得我嗎?十年前被你教過的學生。」他神采飛揚地靠過來。「我是宋赦邦。」
葉威期霍地眉開眼笑。「我教過的每一個學生,我都不會忘記。沒想到,你也來了——」他老人家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眼前這位青年才俊,感到滿意極了。「如今,你事業有成,是社會的中堅份子,我也與有榮焉!」
「那是托老師的福氣!」
「有女朋友嗎?」葉威期隨意問著。
「目前沒有,需要老師介紹了。」宋赦邦意有所指地看了葉水璉一眼,而一旁的她頓時滿臉通紅。
誰知,葉威期搖頭微笑。「夠了!你和學生時期沒兩樣,仍這麼喜歡耍嘴皮子!」他根本不相信。「記得學生時代,你就是系上有名的情場高手。如今憑你的家世背景和經商頭腦,只怕身邊的女人更是有如過江之鯽……」
半晌,葉水璉的臉色轉為慘白。宋赦邦則被教授的話弄得很難堪。
「走吧!水璉!再不走,車子被拖吊就慘了。」意外的,葉威期冷漠地往外走,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是的,爸爸!」水璉從小到大都很乖巧,從不違抗父親。她依依不舍地偷望了宋赦邦一眼,趕緊隨著父親離去。
留下宋赦邦一人停留在原地。
他繼續盯著「佛國蓮花」那幅畫,被畫中蓮花的眩彩魅惑了心。
沒想到,教授竟會毫不留余地地諷刺他。葉威期根本是護女心切的老狐狸,一眼就看穿宋赦邦喜歡他的女兒?
每每看到蓮花,他就心跳不已……如今,蓮花幻化成了雙頰泛著微微紅暈的葉水璉。
他不知道站在原地有多久,直到,保全人員來關門,他才不得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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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璉再也畫不出任何東西了。過去每天吃完飯後,她都會乖乖地回到書房里,作畫看書。
但她是奇特的,作畫的方式與一般人不同。
就像和尚尼姑打坐那樣,她是盤坐在家里的和室作畫,或盤坐著看書。
誰能想象,才十八歲的她,喜歡看的不是時下一般少女捧讀的言情小說,而盡是一些佛教經典,甚至是艱澀的西藏佛典翻譯過來的經文。
不過,這一刻,她望著絹紙,一直發呆。
她拿起毛筆,想用墨汁在絹紙上揮灑,無奈,當墨汁從毛筆尖端滴下時,她還是一動也不動,果真是失了魂。
此刻,葉水璉腦海里翻騰的,全是宋赦邦的影子……
等她驚覺時,絹紙早已染上大量的墨汁。
她想讀佛經,不過,映入眼瞳的,不是愣嚴經的經文,而是宋赦邦深沉的冷眸和勾出一抹邪氣笑紋的嘴角。
天啊!她究竟怎麼了?十八年來,她首次嘗到又甜又酸的少女情懷。
葉母沉湘君關心地從客廳向和室望去,看著背對她盤坐的女兒,嘆氣說道︰「水璉從小就比較內向安靜,不但不像同年紀的女孩,神情也老是一副不屬于世間的冷眼旁觀……有時連我們父母都難猜到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麼?」
小時候看水璉,很驚訝她小小年紀就在讀佛經,當時,葉母好怕女兒將來會出家。如今,看著女兒長大,心中的「芥蒂」更深了。尤其,現在她居然還會打坐冥想,更讓父母親牽腸掛肚。
葉威期腦中閃過宋赦邦的影子,突然感到忐忑不安。「哎!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是水璉從小到大,一直很乖巧,從來沒有給我們添過任何麻煩。」她語重心長說。「現在長大了,又長得這麼標致,就怕女大不中留啊!」他舍不得道︰「唉……真希望水璉能永遠留在我們身邊!」
沉湘君回答得妙。「我寧願她有好的歸宿,也不要她終生不嫁,甚至出家做尼姑去。」
「嫁給一個愛她的男人才是最重要的。」葉威期不由得又想起宋赦邦,擔心像他這樣花心的男人,出現在女兒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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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赦邦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就算閉上了眼楮,夢中熟悉的蓮花這回變成了清新絕美的葉水璉。
隔天早晨醒來,他憔悴地對著鏡子許久。
他無法置信,自己居然會對她一見鐘情!
誰說他是紈褲子弟呢?他忿忿不平地想。
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飲——只是,他從未踫過讓他可以生死相許的女人。
不管如何,他要定葉水璉了,就算是不擇手段他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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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一早到了畫廊,葉水璉無法置信,她所有的畫都義賣出清了。「怎麼可能?這麼容易……」
「是的。」打工小妹興高采烈告訴她。「今天早上,英達銀行的會計部門打電話來,說總裁交代買下所有的畫。很快地,就派人來把畫取走了,然後,給了這張支票——」
面對畫廊空蕩的?椈嚏A手里握著七位數字的支票,水璉只能對著惟一剩下的那幅「佛國蓮花」發呆。
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她一下子還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這麼快就達成她幫助孤兒成立獎學金的願望。
這恩人是誰呢?
支票上的開票集團是英達銀行,與昨天宋赦邦給她的名片上印的公司名一模一樣。難道會是他……
書展還開不到三天,蓮花畫銷售一空——
隔天,各大報藝文版都刊出這個消息。
葉水璉料得沒錯,是宋赦邦買下了她所有的畫。
報導內容寫道︰「……英達銀行總裁宋赦邦推崇葉水璉筆下的蓮花超凡月兌俗,他說︰『有哪位書一家年紀輕輕就能在畫廊展出作品?』可見,葉水璉在台灣畫壇已有不容忽視的實力……而葉小姐愛心不落人後,英達財閥當然全力資助她完成心願,成立孤兒獎學金……」
這篇報導,她剪下來,帶在身上好久好久。
可是從那一天起,她再也沒有見過宋赦邦。听說,他飛往英國了。
畫展奇跡似地開了三天就圓滿閉幕,所以,「佛國蓮花」很快被送回,飄洋過海還給主人,看來她也跟「佛國蓮花」沒什麼緣分吧!
葉水璉又恢復了往常的日子,上課,回家,讀經書,听佛經,繪畫寫生。
不過,對著絹紙,她的手發抖著,因為她再也畫不出畫了……
她向來是個有心事往肚里吞的孩子,不會給父母添麻煩,父母也探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勁。
只是發覺到她更加沉默寡言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過了好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