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志社樓下,李安陽的休旅車停在街邊,人在人行道上踱步。
他在等人,等一個近日教他心神不定的女人,他跟她約好了晚上一起看電影。事實上,是她主動約他的,她說多看好萊塢電影有助于練習他的英文听力。
他跟她約六點在雜志社樓下見,結果他在公司開完會便坐不住,心慌地趕來,到現場也不過五點,足足早到一小時。
靠,李安陽,你就不能鎮定一點嗎?他暗惱自己。
又不是第一次跟女人約會,這麼興奮做啥?在公司里多處理幾份文件,等時間到了再從從容容地現身,這才叫瀟灑。
結果呢?堂堂男子漢居然淪落到在街邊當電線桿,真淒涼!
「X!」又是一聲詛咒,他恨自己為了個女人英氣盡失,不像個男人。
恨歸恨,雙腳卻像生了根,就是走不開。
至少到路角那間咖啡店喝杯咖啡也好啊,杵在這里干啥?他罵自己。
罵歸罵,雙腳卻自有主張,就是死不肯離開。
他無奈,只好繼續等,男兒壯志在這一小時內逐漸消磨。
終于,他等到她了。她穿一襲棕色幾何花紋民族風連身裙,同樣花色的圍巾,圍巾上別一只大大的珍珠水鑽胸針,超亮眼,頭上戴一頂可愛的針織帽。
優雅的倩影映入他眼底,他忍不住想微笑,一顆心像喝飽了酒,搖搖晃晃。
他迎上去。「嗨。」
夏蕾抬眼,很木然地望著他,似乎一時不明白他為何出現在此。
「嘿,別告訴我妳忘了。」李安陽很受傷。「妳不是說今晚要請我看電影嗎?」
「看電影?」她呆呆地重復。
「哈利波特。我是對這種小鬼看的電影沒興趣啦,不過既然有人要請客,又對練英文有幫助,我就勉為其難來陪妳看看嘍。」明明期待得很,表面還要裝酷。
「我們今晚要去看哈利波特?」夏蕾還是很不給他面子地處于狀況外。
他臉上開始浮起三條黑線。「妳真的忘了!」
「對不起。」她道歉,不像平常那樣跟他唇槍舌劍,柔順地道歉。
他駭一跳。「夏蕾,妳怎麼了?妳沒事吧?」
她睜著霧蒙蒙的眼,搖搖頭。「沒事。」
沒事才怪!她整個人很不對勁。
李安陽攫住她的肩。「妳不舒服?是不是感冒了?」他模她額頭。「好像沒發燒,妳頭痛嗎?」
「我很好。」她拉下他的手。「走吧,我們去看電影。」
她到底怎麼了?李安陽皺眉,奇怪夏蕾的心不在焉,他扶她來到車前,故意不替她開車門,她竟也沒抗議,自己打開車門乖乖坐上去。
他驚站一旁,肯定絕對有問題。
這不是她!一向最注重禮節的她怎麼可能允許他不替她開車門?
他跳上車,也不開車,轉頭狐疑地打量她。
「你看什麼?」她愕然。
「夏蕾,妳老實說。」他難得正經八百。
她心一跳。「怎樣?」
「是不是雜志社又出問題了?又周轉不靈了嗎?」
「沒有啊。」她搖頭。「最近這兩期我們都沒讓競爭對手抄襲到,銷售量已經有明顯回升。」
「不是公司的問題,那是妳私人的事嘍?告訴我什麼事,我能幫忙的,一定挺妳到底。」
她沒說話,出神地看著他。
「妳說啊!到底什麼事?我不相信解決不了。」他語氣急促,看得出來真的很為她擔憂。
她瞪著他,眼眸更蒙了,良久,才澀澀地苦笑。「我媽要我回去,你也幫得上忙嗎?」
「妳媽?」李安陽訝異。從來不曾听她提起自己的家人,這還是第一次。「妳媽要妳回家干麼?相親嗎?」伴隨這猜測而來的是胸口一陣刺痛。
她搖頭。「只是吃頓飯。」
「只是這樣?」他松了一口氣。「那就回去啊。」
她沈默。
「啊,是不是就是今晚?」他自以為是地猜測,以為自己找到她情緒低落的原因。「早說嘛!反正我們電影哪天都能看,又不一定非要在今天。哪,妳家住哪兒?我送妳回去。」
「不用了。」她連忙拒絕,似乎對他的提議感到很震驚。
「沒關系,反正我晚上也沒事。還是妳家住太遠了,妳不想開高速公路?那我送妳去松山機場。」
「在天母。」
「喔,天母啊……什麼?天母?」他愕然。「那不就在台北嗎?」
她點頭。
他茫然地望她。「我還以為妳家住在南部呢。既然在台北,當初妳賣掉房子不就可以直接搬回家嗎?為什麼還要來我家住?」
「那不是我家。」她冷冷地板著張臉。「我從很久以前就搬出來了,不可能再回去。」
「為什麼?」
她別過頭。
看她這副冷然的模樣,他也猜得出,她們母女之間必然有些不愉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還是不要多問好了。
「不管妳跟妳媽之間有過什麼,既然妳媽希望妳回去陪她吃頓飯,妳應該回去一趟,不論怎樣,她總是妳媽,這種血緣關系斬不斷的。」他柔聲勸她,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徑自發動引擎,往天母的方向開去。
她可以抗拒的,如果她真的不願回去的話,她可以馬上要求下車,但她什麼也沒做,只是默默瞪著窗外。
于是李安陽知道,其實夏蕾也並非全然不想見到母親,她只是嘴硬而已。
人嘛,終究是渴望親情的。
他打開CD音響,讓音樂流泄。這片CD是他刻意從唱片行買來的古典樂精選,相信她一定喜歡。
她听到了,微微震動一下,轉過頭來。「你什麼時候開始听古典樂了?」
「昨天。」他故作漫不經心地笑。「我覺得還挺好听的。」
她瞅著他,很難想象他跋扈飛揚的個性會靜得下心听古典樂。最近,這男人做了很多不像他會做的事,常令她吃驚。
如果夏蕾再仔細深究,她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可惜她現在滿腔心事,都掛在即將來臨的家庭聚會上。
雖然母親一再對她保證,今晚純粹只是她們母女倆聚餐,但她真的很怕,萬一吃到一半父親回來了呢?
她該怎麼面對那個從來不把她放在眼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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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棟?」
在夏蕾的指示下,李安陽將車停在天母一棟四層樓的歐式豪宅前,他震驚地瞪著眼前氣派的建築。
「原來妳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光看這棟豪宅的氣勢,他就能斷定夏蕾的家族來頭不小,說不定還是那種富上好幾代的名門望族。
「謝謝你載我來。」夏蕾沒回答他的問題,開門下車。
他跟著她下車,看她在黃銅雕花大門前徘徊,遲遲不肯按下門鈴。
彷佛過了一世紀,她才深吸一口氣,鼓起全身所有的勇氣,按鈴。
管家听見她的聲音,立刻開門,出來迎接。
李安陽目送著夏蕾走進去,有種錯覺,彷佛她從此走入另外一個世界,與他不同的世界。
他驀地感覺心慌。
但他一動也不動,沒出聲喊她,只是靜靜目送著她,看她穿過庭園,走進大宅。
他該走了。
李安陽轉身,告訴自己任務終了,他該回家了,但心跳著,呼吸急促,身體僵著無法動彈。
她還會再回來嗎?他莫名其妙地忽然有這想法,感覺她這一走,便永遠不會再回到他家了。
她是名門千金,只要肯對家人開口,還愁沒地方住嗎?何必寄人籬下?
她不會再回來了,他再也不能看她穿著輕松的家居服,一面教他英文,一面淘氣地調侃他笨了。
他再也不能看她穿著那雙彼得兔拖鞋,像煞林間精靈似的站在他面前,好無辜地作弄著他了。
這一星期的美夢,就要幻滅了。
太短了,真的太短。
李安陽黯然,在星夜下沈浮著心,許久之後,他用甩頭,強迫自己轉身離開。
身後卻有一串急促的跫音毫無預警地追上來。
「李安陽,你等等我,你別走!」是夏蕾。她尖銳的喊聲竟藏不住絕望。
他震撼地轉身。
她提著裙襬,不顧淑女形象朝他奔來,雕花大門上了鎖,她又拉又推,焦急地想打開。
「夏蕾!」他被她不合常理的舉止給驚動了,大踏步走向她。
「你等等我,帶我離開這里!」她急促地說,或許是太慌了,雙手竟然怎麼樣也打不開鎖。「為什麼打不開?為什麼打不開?!」
「夏蕾,妳冷靜點!」他瞠目。這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
她用力扯,弄了半天,總算打開門了,但她身後,穿著一襲紅色低胸禮服的中年美婦已追上來。
「蕾蕾,妳給我站住,不準走!」
「媽,我……」夏蕾倉皇回頭,還來不及說什麼,迎面一個耳光打過來。
李安陽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這女人……是夏蕾的媽媽?她為什麼要打自己女兒?瞧夏蕾嬌女敕的肌膚整個浮上一片紅,李安陽一陣心疼。她媽下手可真重啊!
「妳留下來!跟大家一起吃飯!」歐母疾言厲色。「妳爸剛從美國回來,妳姊姊跟姊夫等一下都會過來,妳一定要留下來。」
「我不要!」夏蕾倔強地搖頭。
「妳給我留下來!跟妳爸爸好好道歉。」
「我不道歉。」
「妳!」歐母氣得臉色鐵青。「妳這笨女兒,就非要這樣惹妳爸爸生氣不可嗎?妳怎麼這麼笨?為什麼不學學妳姊姊?每次見面都把妳爸哄得飄飄然。」
「姊姊是姊姊,我是我,爸不喜歡我,我也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是妳故意不想辦法的!我怎麼會生出妳這麼個脾氣硬得像石頭的女兒?撒撒嬌,說幾句甜言蜜語也不會?」
夏蕾硬氣地別過頭。
「妳、妳簡直氣死我了!」歐母渾身發抖。「妳知不知道?妳再這麼耍脾氣下去,妳爸真的不會留一毛錢給妳!」
「我不需要他的錢。」
「妳!」歐母臉色忽青忽白,超難看,過了幾秒,她軟下口氣,硬的不行,來軟的。「蕾蕾,我知道妳不甘心,從小妳爸就最疼蘊芝,把妳當透明人,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誰叫妳媽我不是正宮娘娘呢?妳爸是覺得對不起蘊芝她媽,所以才對她特別好,他不是不喜歡妳,只是──」
「妳不用說了,媽。」夏蕾冷然揚聲。「不論妳怎麼說,我今天都不會留下來的。」
「妳、妳這丫頭簡直氣死我了!妳怎麼這麼笨?跟妳爸耍什麼脾氣?裝什麼清高?妳不要他的錢,不要他的錢妳能活下去嗎?妳不要以為媽不知道,妳那家雜志社周轉不靈,就快倒了!」
「妳消息落伍了,媽,我的雜志社現在已經沒問題了。」
「妳!妳還給我頂嘴?」歐母氣得抓狂。「我生妳這女兒有什麼用?又不會說話,又不討人喜歡,什麼都比不上妳姊,連個男人都搶不過妳姊──」
「媽!」夏蕾驚愕地喝止母親。
「怎麼?怕我說?」歐母尖酸地冷哼。「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從小就暗戀英睿,偏偏人家現在是妳姊夫。妳坦白說,妳不想回家到底是真的跟妳爸賭氣呢,還是不敢見妳姊姊跟姊夫?」
夏蕾雪白著臉,僵站在原地。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一個母親竟能這樣無情地揭自己女兒瘡疤。
難道媽媽……一點都不怕她痛嗎?她蒙地望著母親,淚水刺紅了眼。
李安陽在一旁看得心跳狂亂,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踏過步子,擋在她身前。
歐母這才發現原來附近還站著個男人,她慌了,沒想到方才教訓自家女兒的丑陋情景全落入外人眼底,又羞又惱。
「你是誰?你想干麼?」
「伯母妳好,我是夏蕾的朋友,敝姓李。」李安陽盡量保持冷靜,雖然心里有股沖動想揍這不講理的女人。
「李先生,關于剛剛的事你別誤會,我只是在勸我們家蕾蕾……」歐母想解釋,一輛平滑地駛過來的賓士轎車卻打斷她。
她閉嘴,懊惱地看著一個女人優雅地下車。
那是歐蘊芝,她穿著一身香奈兒白色套裝,手提著粉色Dior黛妃包,氣質高貴到不行。
「夏蕾,妳總算回來了!」歐蘊芝見到妹妹,好高興,笑容燦爛。
夏蕾看著完美的姊姊,對比自己發散臉腫,一身狼狽,難堪地垂下頭。
「怎麼啦?」歐蘊芝察覺不對勁,看看她,看看李安陽,又看看歐母。「發生什麼事了?阿姨,你們怎麼都站在門口?這位先生是誰?」
沒有人說話,氣氛太尷尬。
最後,還是夏蕾沙啞著嗓音開口──
「不好意思,姊,我待會兒有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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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月色朦朧,氣溫隨著時間過去,逐漸下降。
夏蕾和李安陽回到李家,坐在偏廳落地窗前,窗半開,夏蕾怔怔地看著窗外庭院,一句話也不說。
李安陽拿了瓶紅酒和幾罐啤酒,走過來。
「要不要喝一點?」他在她身邊坐下,倒了杯紅酒遞給她。
她接過杯子,有一口沒一口地淺啜著。
他則是拉開啤酒拉環,痛快暢飲。
兩人默默地喝酒,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響,窗外沙沙清風吹過,卷起夏蕾鬢邊秀發。
李安陽看了她一會兒,擔心她冷,起身抓了兩個懶骨頭坐墊來,一個給她,又拿了件薄毯過來,替她披上肩膀。
她抬頭看他,似乎為他如此貼心的動作感到訝異。
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淡淡一笑,又繼續喝酒。
反而是她忍不住了,攏了攏溫暖的薄被,幽幽開口︰「你為什麼都不問我?」
「問妳什麼?」
「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啊。」她恍惚地望著他。「今天晚上你看到的一切,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好奇嗎?」
「妳想說嗎?」他不答反問。
她愣了愣。
「妳不想說就不要說,我知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妳要是心情不好,我陪妳喝酒。妳沒喝醉過吧?要不要試試看喝醉酒是什麼滋味?」
「喝醉了事情就能有轉圜嗎?」她問。
「不能。」他答得干脆。「但至少心情會好過一點。」
她注視他兩秒。「你都是這樣嗎?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就喝悶酒,大醉一場?」
「我不喝悶酒的。」他微笑。「要喝就痛痛快快地喝,最好找幾個朋友叫一桌子菜,劃酒拳,熱鬧一整晚。」
「然後隔天起來就忘了一切?」
「忘不掉的。」他搖頭,再次否決她的推測。「可是時間能治療傷痛,漸漸地妳不會覺得那麼難受。」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她繼續追問。「你以前也受過什麼傷嗎?」
「誰都會受過傷的。」他雲淡風輕地,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夏蕾默然。
誰都會受傷的,或許吧,或許時間真能療傷止痛,但如果傷口被一次又一次地揭開,那疼痛便會一次又一次來臨,永遠也不會消去。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可以不介意這些傷,到什麼時候她才會麻木得不覺得痛?
她好想問問身邊這個男人啊!真希望他能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夏蕾看著李安陽,看他喝著她很少喝的啤酒──她從來不認為那是一種懂得品酒的人會選擇的飲料,太粗糙了,不是嗎?
「我想喝啤酒。」她忽然說。
「什麼?」他呆了呆。
「給我一罐。」她指著他放在地上的啤酒罐。
「妳是認真的嗎?」他不相信。「這是啤酒,不是香檳。」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說一個是天,一個是地。
夏蕾瞪他一眼。「我要喝!」等不及他主動遞給她,她索性起身用搶的,拉開拉環,學他仰頭狂灌。
冰透了的啤酒,略帶點苦味,她喝下去,喉嚨嗆咳,全身發顫。
「看吧,我就叫妳不要喝了!」他連忙拍她的背。「天氣冷,這酒又是冰的,不像紅酒喝起來順口。」
「那你、為什麼喝?」她邊咳邊問,咳得眼淚都流出來。
他嚇一跳,也不知她是太嗆才流淚,還是因為傷心。
他急切地想安慰她。「夏蕾,妳听我說──」
「歐泰春是我爸爸。」她打斷他。
他一愣。
「你知道他吧?」她抬眸,淚光閃閃的眼盯著他。
他當然知道,歐泰春是台灣傳統產業界有名的大老,歐家一直是台灣的知名望族。
歐泰春的長女歐蘊芝兩年前跟同樣身為名門之子的趙英睿的那場婚禮,被媒體譽為世紀婚禮,爭相報導。
「我沒想到妳也是歐家的女兒。」李安陽低語,這點令他很意外,原來夏蕾跟歐蘊芝是姊妹。
「因為我從來沒出席過家族的公開活動,很少人知道我也是歐家的女兒。」夏蕾啞聲解釋,頓了頓,語氣自嘲。「也好,要不然讓那些記者知道我是我爸的私生女,整天追著我問,我可會受不了。」
李安陽凝望著她,既心痛又訝異。「妳媽不是妳爸的老婆?」
「嗯。」
「那她怎麼住在歐家?妳爸的正妻不會介意嗎?」
「她已經過世了。」夏蕾垂下眼,把玩著啤酒罐。「所以我爸才答應讓我媽搬進歐家住,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肯娶她。」
「為什麼?」
「因為她出身不好。」夏蕾澀澀地撇唇。「我爸嫌我媽是個酒家女,娶她會讓歐家沒面子。」
「竟有這種事!」李安陽動了怒。「妳爸怎能說這種話?好歹妳媽也替他生下一個女兒!」
「哈,他寧可不要我這個女兒。」夏蕾沙啞地笑兩聲,笑聲充滿苦澀。「也省得他每次看到我,都想到我媽的出身。在他眼里,我遺傳的是我媽的基因,不配當歐家的女兒。」
「靠!」李安陽氣得飆粗話。「妳老爸真的這麼想?」
她沒回答,指尖按去了眼角的淚,深吸口氣繼續說︰「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媽為了替我爭取在歐家的地位,堅持要我爸將我送進我姊姊讀的貴族學校。能跟姊姊念同一間學校,我剛開始很高興,後來便發現那是一場惡夢。」
「妳在學校里被欺負了?」他一下子就猜出來。
她默默點頭。
怪不得她看到安琪被同學排擠會那麼難受了,原來她也曾經歷過同樣的苦。
李安陽看著臉色蒼白的夏蕾,沈著臉,咬著牙,右手用力捏扁空啤酒罐。
「你知道趙英睿嗎?」她喝完一罐啤酒,從他身邊又搶來一罐,一面喝,一面問他。
他黯然看著她不顧形象地狂飲,胸口揪住。
她喝得太猛、太急,那麼注重禮儀節制的她不該這樣喝酒的。
她的心,一定很痛……
「他是我姊夫,也是我暗戀過的人。」她主動招認。「我念那所貴族學校的時候,有一次被欺負,他出手替我解圍,從此以後,我就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他了。」
她愛趙英睿。李安陽苦澀地听著。
「可是他喜歡的人是我姊姊,他從來沒正眼看過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知道他喜歡像姊姊那樣高貴優雅的女生,我拚命改變自己,學走路儀態,學怎樣穿著打扮,我念了很多書,提升自己的內涵,我還求媽媽也讓我去學鋼琴,希望自己能彈得像姊姊一樣好。我為他做了很多很多,我想他有一天一定會注意到我,可是──」
她忽然頓住,一聲聲,嘶啞又酸楚地笑著。
「不要說了。」他不忍再听,伸手溫柔按著她的肩。
「你讓我說,這些話我從來沒跟誰說過,你讓我說出來。」她激動地看著他,眼眶泛紅。「你听我說好不好?李安陽,請你听我說!」
她很寂寞,迫切地想找人分擔埋在內心最深處的苦,這些話,她從來不跟別人說的,卻願意在他面前卸下堅強的面具。
李安陽動容,好想將她擁入懷里。「妳說吧。」他聲音沙啞。「我听。」
她又笑了,像哭的笑聲拉扯他的心。
「後來,我升上高中,我覺得自己變很多了,有一天鼓起勇氣,跟趙英睿表白──你知道他怎麼回答嗎?」
他不知道。他心疼地望著她。
「他說,他從來沒注意過我,他甚至不曉得歐蘊芝有我這麼一個妹妹,他奇怪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他說我永遠也比不上姊姊,他不可能喜歡上我。」夏蕾喝酒,讓酒精麻痹她痛楚的知覺。「他好干脆,拒絕我拒絕得好徹底,連一點點希望都不留給我。」
他沒說話,拚命灌酒,拳頭緊握著,有股想怞煙的沖動。
「你剛剛看到我姊姊了,她是不是很漂亮,很有氣質?你知道她手上拿的那個包包是什麼嗎?Dior的黛妃包。是Dior史上最暢銷的一款,也是黛安娜王妃生前最鐘愛的,可並不是所有的女人拿起來都有那種氣質的。蘊芝她……就是天生適合拿這款包包的人。」
「妳的意思是她有一種皇室氣質?」他終于找回說話的聲音。
她用力點頭,臉頰因酒精燃燒,整個紅灩灩的,眼眸也染著紅。
「那種氣質是天生的,是我怎麼樣模仿都學不來的,她是歐家的公主,我只是個酒家女的女兒──」
「住嘴!」他陡地喝住她,語聲嚴厲。
她駭然。
「不許妳瞧不起自己!」他怒視她,很生氣,卻有更多心疼,「妳為什麼要這麼說?妳雖然是私生女,雖然妳爸一直不肯給妳媽一個正式名分,但這並不表示妳比別人低一等。妳姊姊是很有氣質,但妳也有妳的氣質啊!妳走在路上,還不是照樣吸引一票男人的目光!」
「那是不一樣的。」她軟弱地辯解。
「靠!」他更火了。「哪里不一樣?」
她最心儀的男人,永遠吸引不到。她看著他,看著他因為她的自輕而激憤不已的臉孔,說不出口。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她沈默,他卻把她的心事挑明白。「妳想說,就算妳再怎麼好,趙英睿也不會喜歡妳,對嗎?馬的!那是他沒眼光!是他眼楮糊到蛤仔肉!妳理他做什麼?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妳就不能把他給忘了嗎?就算他不喜歡妳又怎樣?多的是男人喜歡妳!妳用不著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妳很好,美麗又出色,溫柔善良,心腸好,哪個男人見了妳都會為妳著迷,至少我就──」
他猛然住口,臉上表情愕然,彷佛一時意識到自己即將說出什麼,很是尷尬。
她卻懂了他沒敢說出口的話,看著他莫名其妙變紅的臉,冷凝的心慢慢融化,唇角在不知不覺中揚起。
他瞠視她,知道她看透他的窘迫,更難堪。
「靠!」他悻悻然地喝酒。
「你又說髒話。」她柔柔地指責他。
「『靠』不能算是髒話。」
「只是發語詞。」
「沒錯!」
她笑了。今晚的她,似乎一直在笑,但這回,笑聲沒有勉強和苦澀,只有漫漫無邊的溫柔。
「你真的覺得我溫柔善良嗎?可是好多男人都說我是冰山。」她問他,嗓音輕輕軟軟的,彷佛帶點委屈的意味。
他急了。「我本來也以為妳是冰山,可是妳不是!妳肯來幫我妹,幫她做了那麼多事,妳還──妳還對我──」
「對你怎樣?」
他發窘地紅到耳根。
她又笑了,不再逗他,伸出手,握在手里的啤酒罐輕輕踫觸他的。「干杯。」
「干杯?」他怔瞪她,奇怪她心情怎麼一下子變好了。
她一口喝干了剩余的啤酒,看著他笑,笑盈盈的眼亮著光,一閃一閃,閃得他心慌。
他眼眸變得深沈,她唇畔沾上幾滴啤酒,水潤潤的,教他好想替她恬去。
可是他不敢動,強迫自己凝聚全身的自制力,不許自己再像上回一樣,肆意輕薄她。
「李安陽。」她輕輕喚他的名,湊過來。
「什麼?」他直覺頓住呼吸,她靠得他好近,近得他能看清那玫瑰色的唇瓣上細細的唇紋。
「你為什麼不吻我?」紅唇在他眼前一開一合,極度誘惑。
他全身僵硬,瞬間腦充血。
「你要不要再叮我一次?」
「什麼?」他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只會重復這一句。
她嫣然一笑,香唇緩緩地、一寸一寸接近他。
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瞪著那絕美得像開在高山頂的玫瑰,猶豫地不敢去摘。
可是她竟然主動靠過來了,她,就要吻上他了。
他不由得心動地閉上眼……
有什麼東西踫上他了,卻不是她溫暖的唇,而是冰冰涼涼的啤酒罐。
他倏地睜開眼,映入眼底的是她又嬌又媚又淘氣的笑顏。「感覺好嗎?跟被蚊子叮比起來怎樣?」
他頓時眼角怞搐,好沒面子。
這女人!居然這樣整他!
「歐夏蕾!」他低聲咆哮,擱下啤酒,雙手作勢掐住她優美的玉頸。「看我怎麼對付妳!」
她尖叫,笑著想躲開。「不要啦!喂,你別鬧了!」
「妳喜歡讓蚊子叮嗎?」他惡狠狠地將她推倒在地,做出青面獠牙狀。「好,我就叮妳!把妳全身上下的血都給吸出來,讓妳貧血!」
「不要啦,好癢,你放開我啦!」
「妳別動,給我凍住!」
「不要啦,我好暈,真的會貧血……真的會……」嬌柔的嘟囔聲漸漸消逸于深沈的夜里。
他,叮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