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火焰里,站著一個更狂暴的少年。
他瘋了,來去如鬼魅,手刃風雲莊數十條人命。
待她趕到,只能無助地目睹他刺破最後一個人的咽喉,那人在火焰中慘叫,哀號聲震耳欲聾。
恐懼攫住她,她呆立原地。
「你來了啊。」他發現她,轉過身來,朝她扯開笑容,極其扭曲、極其怪異的笑容。
「你……是你殺了他們?」她顫聲問。
「是啊,是我殺了他們!」他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我替你殺光了這些人,完成那個女人的遺願!哈哈——你開心嗎?很感激我吧?」
「我……」她說不出話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縱聲狂笑。「那個女人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逼你做殺人武器了,都結束了,哈哈!都結束了!」
語落,他忽地往前走,一步一步,接近大火燒得最旺之處。
「你做什麼?!」她嘶聲喊。
他不回答,逕自走進火焰里,火舌吻上他的身、他的臉,他在熊熊火焰里,折磨著自己。
某個奇異的感受,掐住她喉嚨,她好想喊,卻喊不出來,嗓子啞了,眼眸好酸好酸。
地蒙地目送他,走出火焰,走向一個絕望、未知之地……
紅蓮驚喘著從夢中醒來。
鬢發讓冷汗浸濕了,臉頰亦爬滿了淚痕。
「你怎麼了?紅蓮,又作惡夢了嗎?」溫柔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揚起。
她眨眨眼,看見一張微微揪著眉宇、滿蘊關懷的俊臉。
「是……你。」
「是我。」溫行浪低語,伸手替她拭干頰畔淚痕。「你哭了,那惡夢很可怕嗎?」
她茫然坐起身。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搓摩著她,好似要把暖意送進她全身上下,送進她心房里。
而她,看著那溫暖的、好看的大手,喉間忽地涌上一股酸意,她哽咽著,放聲大哭。
她不停地哭著,每一聲,都是無窮悲哀,每一聲,都是無盡懊悔,每一聲都似在泣血。
溫行浪無助地望著她,只覺一顆心幾乎要被她扯碎。
自從她十一歲跟在他身邊開始,他不曾見過她如此哭泣。他曾以為她不懂得哭,現在才知她不是不懂,只是始終壓抑著。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葬,把所有的委屈都藏在心底最深處,她不哭,是因為她不曉得如何將這些痛苦或委屈挖出來。
而今,她終于願意將一切陰暗與不堪,都攤在他面前了……
「邪王……就是那個少年,是他,殺了風雲莊所有的人……」她怞噎著,將多年來糾纏自己的夢魘對他傾訴。「雖然動手的人是他,可是我覺得凶手……其實是我。」
所以那時他問她是不是她下的手,她才會那麼茫然又迷惘吧?
溫行浪胸口擰著,完全能感受紅蓮心中極度的痛楚,他心疼地將她攬進自己懷里,像哄著孩童似地拍撫著她。
她偎在他懷里,心神卻仍困在過往的回憶里。「其實我師父,就是他的親生娘。」
「什麼?」溫行浪一驚。「原來你師父是女的?」
「是。」她點頭,瞳眸無神,「而他的師父,據說就是我爹。」
他又是一震。
「听說他們倆,原本是一對情人,可是後來反目成仇,各自嫁娶,又殺了彼此的妻與夫,劫走彼此的孩子。」
「也就是說,他們彼此把對方的孩子教養長大,又分別把你們訓練成殺手?」溫行浪約莫猜出端倪,臉色別白。
「不錯。」紅蓮證實他的猜測。「我本來一直不曉得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邪王找上門來,跟我師父攤牌。他要我師父放我離開,我師父堅持不肯,還說這是一場比試,他們要比比看誰訓練出的兵器更厲害。」
「什麼?!」溫行浪低咆,勃然大怒。這世上怎能有這等沒良心的父母?
「他听我師父那麼說,整個人發狂,後來……他就……」她驀地一頓,身子一陣顫栗。
他連忙更擁緊她。「是他殺了你師父嗎?」
她沉默半晌,才僵硬地點頭。
從小被教養成冷血殺手,又親手弒母,怪不得邪王會長成那麼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了。
溫行浪悄然嘆息,垂下頭,注視懷里面容雪白的女子,一腔柔情在胸口纏綿。「紅蓮,你受苦了。」
「若是當年我沒遇到你,或許現在也會變得跟他一樣吧。」她震顫地揪住他衣襟,仰望他的眼眸霧蒙蒙的,又是傷感,又是甜蜜。「我很高興能遇見你。」
「我也很高興。」他微笑,俯下頭,俊頰與她臉頰相貼。
「你知道嗎?」她幽幽傾吐。「那時候你跟我說,我以後再也不用殺人了,我……我真的好激動,我終于可以……活得像一個人。」
「傻瓜,你本來就是個人啊!」他輕嘆,方唇愛憐地吻上她彎彎的眼睫。
她幸福地迎接他的吻。
兩人溫存片刻,她忽然嘆息。
「我很幸運,可是他卻太不幸。」
溫行浪淡淡牽唇。「也不能說完全不幸。至少他還有聖女。」
紅蓮一怔。「什麼意思?」
「我不是跟你說過,這場婚禮是假的嗎?其實目的就是為了引出邪王。」
為了引出邪王?
她蹙眉。「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一開始我也不曉得,原來月姬早在兩個月前就被邪王擄走了,而且邪王還命人投帖給明月宮主,說月姬已經是他的人,只差一場公開儀式而已。」
「他的意思是,他要娶月姬?」紅蓮愕然。
「不錯。」溫行浪笑著點頭。「冷宮主收到這封信,氣得不得了,正好我來了,她便要我跟她學乾坤劍法,一起去天山救人。我跟她說,與其去天山踫壁,不如辦一場假婚禮,把邪王引過來。」他頓了頓。「我想他既然宣稱月姬是他的人,一定無法忍受我這個冒牌相公在江湖上招搖撞騙。」
「所以你們才策劃了這場婚禮?」
「嗯。」他低頭又親了親她的唇。「其實我本來就沒想娶月姬,我答應師父來求親只是緩兵之計,一方面是讓齊非能把你帶到安全之處藏好,另一方面,我打算親自跟冷宮主說明我的苦衷,順便看能不能撮合她跟師父和好如初。」
「原來你是這麼打算的。」她幽怨地瞥他一眼。「為什麼不早說?我還以為你真的要娶她呢!」
「因為我怕告訴你實話後,你就不肯乖乖跟齊非走了。」他捏捏她鼻子。「沒想到那家伙還是把你帶來明月宮,也不怕你遭遇危險……哼,這筆帳我一定會跟他算清楚。」
「你別怪他,是我自己堅持來找你。」她急忙解釋。
「因為你舍不得我去娶別的女人,對嗎?」他嘻嘻笑,眼神燦亮,言語中頗為洋洋得意。
她芳心一跳,羞澀地垂眸,不敢看他。
「其實你很喜歡我,對吧?紅蓮。」他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不回答,顧左右而言它。「你還沒說完呢!你不是說這場婚禮是為了引出邪王嗎?那後來呢?發生什麼事了?」
當時在大廳上認出邪王就是她夢中少年後,她便因大受打擊而暈去,之後的發展她完全不知。
「後來發生什麼事我也不太清楚,那時我把天干劍交給及時趕到的師父,就急著找齊非為你診治療傷去了。」他一頓。「不過我听說,邪王受到武林人士圍攻,最後是月姬替他擋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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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月姬情況如何?」
入夜後,紅蓮因疲倦而睡去,溫行浪守護著她,直到三更,才悄悄離開房間,找到好友齊非。
他眼皮浮腫,已經一日一夜未眠。
「情況很不妙,傷口穿透內髒,刀上又喂了劇毒,性命堪憂。」
「這麼嚴重?連你這個狂醫都束手無策?」
「我暫時用千年老參替她續住性命,不過那毒一日未解,她就一日離不開鬼門關,若是七日不得解,那就……」
齊非沒說下去,但溫行浪明白他的意思。
「看來情況很棘手。」
「棘手的還在後頭呢!」齊非大嘆。「你知道那個邪王跟我說什麼嗎?若是我救不了月姬,他就要殺盡天下人陪葬。」
溫行浪一愣,片刻,嘴角嘲諷一牽。「怪不得你臉色會這麼難看了,你怕自己小命不保吧?」
齊非白他一眼。「我固然活不了,你也別想苟活——你沒听他說是天下人嗎?連你那朵心愛的紅蓮也別想逃過!」
「放心吧!就算他武功絕頂蓋世,也無法真的殺盡天下人。」
「我可不敢如此樂觀。」齊非冷諷。
兩個男人一面談論,一面往庭院走去,月色暈沈,涼亭里似有一道黑色人影晃動。
「好像是邪王。」齊非低語。
「是嗎?」溫行浪也識相地放低音量。
抓狂的野獸,誰都惹不起,他們最好還是遠離為妙。
兩人默契地互看一眼,正想悄悄閃人時,忽听到一聲短促的怞氣。
只見涼亭里那個男人,將拳頭咬在嘴里,肩膀微微地上下搖晃。
兩人呆住。
「喂,那家伙……該不會在哭吧?」齊非不敢相信地問。
「嗯,好像是。」
兩人又互瞧一眼,然後同時轉身,宛若看見什麼不該看的秘密,急急怞腿,落荒而逃。
「非少,看來你非治好月姬不可,否則我們誰也別想活命。」溫行浪提醒好友。
「這還用你說嗎?唉,我歹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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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擔心月姬性命不保,邪王會當場掀起腥風血雨,另一方面卻又擔心月姬保住性命,師父再次異想天開逼迫自己娶她,溫行浪左右思量,決定還是趁早護著紅蓮安全離開為妙。
確定她傷勢無礙後,他雇了一輛車,兩人于清晨悄悄離開明月宮。
出了山谷,眼前豁然開朗,原野如茵,景色宜人。
溫行浪掀開車簾,讓紅蓮深深呼吸新鮮空氣。
「傷口還痛嗎?」他微笑看她神清氣爽的表情,柔聲問道。
她搖頭。「好多了。」頓了頓,遲疑地望向他。「對了,我們這樣不告而別,好嗎?」
「當然好啦!」他不以為意地笑道。「總比被無端端牽扯進風暴里好。你也知道,邪王撂下狠話了,若是非少治不好月姬,就要殺盡天下人為她陪葬——我可不想白白死在他手下。」
「就算那樣,我們也不該離開啊!」她仍是不安。「你的好友跟師父都還留在明月宮呢!」
「放心吧,師父跟冷宮主乾坤雙劍合璧,邪王奈何不了他們的。」
「那齊公子呢?」
「他那人什麼優點沒有,就逃命最快,不必替他瞎躁心。」溫行浪半嘲弄,星眸燦然生光。
紅蓮凝睇他,片刻,輕輕嘆息。「你啊!」
「怎樣?」
還是一樣貪生怕死。
她瞅著他,說不上胸臆是何滋味。「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會不會武,你的劍法當真比我高強嗎?」
「怎麼?到現在你還懷疑啊?」他不滿地擰眉。「我可是兩次救了你性命呢!」
「我知道啊。」她頷首,又是一聲嘆息。
有那麼無奈嗎?
溫行浪懊惱地瞪她。「看來你還是很瞧不起我。」上回遭她不屑一哼,痛感仍在心內猶存。「說實在的,我很懷疑。」
「懷疑什麼?」
「你喜歡的人,究竟是那個無名大俠呢?還是我?」忿忿吐出盤旋心頭許久的郁悶。
她卻不懂。「不都是同一個人?」
「不一樣!」他聲明。「他是他,我是我。」
「我不明白。」
見她一副迷惑的神情,他更惱了,悶悶地撇嘴。「總而言之,他在你心里是英雄,而我就是狗熊,對吧?」
英雄?狗熊?
紅蓮怔忡,半晌,驀地領悟。「你這是在吃自己的干醋?」
「哼!」他別扭地別過頭。
她好笑地望他,一股說不出的溫柔滿滿地佔領心房。
她握住他的大手。「我說過了,我很高興當年能遇見你,那個你,可只是個嬌嬌的公子哥。」
「所以你才會那麼瞧不起我。」他還是郁悶。
「我沒有瞧不起你。」她澄清,臉頰莫名地發熱。「我……我覺得你很好,你總是讓我覺得很溫暖。」
「溫暖?」
「嗯,就好像洗熱水澡一樣。」
什麼?把他比擬成洗澡水?
溫行浪眼角怞搐,也不知該笑該哭,是喜或悲。
她甜甜一笑。「我本來有點受不了你,因為你總是愛管我,可是後來我明白了,其實我很樂意你那麼管我。」
「喔?」
「因為……」她牽起他的手,讓他掌心遮住自己的眼。「那是一種關心,對吧?我喜歡你那樣的關心。」
他胸口一震,看她暈紅著臉,眼楮躲在他手里,那甜蜜蜜又害羞的模樣,教他心動不已。
「紅蓮。」他驀地展臂擁緊她,好想將她整個人收在自己心口。「你要不要听我的秘密?」
「什麼?」她抬眸瞪他。「你還有事瞞著我?」
「嗯,最後一件。」他微笑。
「是……什麼?」
「其實我初次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他低下唇,一口一口地輕輕咬她滑女敕的肌膚。「我告訴自己,我把你留在身邊,是想把你當作自己的護身符,其實我只是舍不得讓你走。」
「你……」她醺醺然,醉在他話里,醉在他濃情密意的親吻里。
「從很早很早以前開始,我就已經喜歡你了。」
而且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等她哪天開竅,也對他動了情……
說真的,他等得好苦啊!
溫行浪放肆地恬吮紅蓮小巧的耳垂,她心跳狂亂。
「那,我也有事跟你坦白。」她迷亂低語。
「什麼事?」
「其實你……真的很好看。」她在吻與吻之間,輕喘道。「我覺得我可以看你一輩子,永遠不厭。」
他震撼,一時情動難抑,更狂野地吻住她,蹂躪她柔軟的芳唇。
「你可不能反悔喔,紅蓮,你這意思是要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吧?」
「……嗯。」
「我也是。」他熱切地表白,趁她意亂情迷之際,偷偷解開她領口衣鈕。「這輩子我要與你形影不離,你逃不掉了,姑娘。」大手在她肩頸處輕薄。
她輕聲笑,癢得想躲開他。「我、我才不會逃呢!我又不像你,那麼膽小。」
「呵,你嘲笑我?」不可饒恕。
邪佞的手指報復似地滑進她胸口,解她肚兜。
「你……溫行浪,你別這樣……」
「我偏要!你怕了嗎?」
「我才不怕。」
「真的不怕?」
「你別、太過分……啊,小心我的傷口。」
「抱歉,很痛嗎?那這樣呢?舒服嗎?」
「嗯……」
曖昧的言語,隱隱約約,穿透緊掩的車簾,挑逗坐在車頭駕駛的車夫。
他臉紅心跳,不敢回頭偷看一眼,韁繩用力一扯,強迫自己專心駕車——
清風燻人暖,此時此刻,良辰美景,正是無限旖旎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