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前
時近黃昏,天邊一抹夕陽紅得似錯擺了位置的甜橙,染了一地的橘紅金亮,教人舍不得移開眸光,貪婪那燦如曇花一現的美。
賈家武館,一家位于台北縣市交界之處,中正橋下的老舊武館。
武館緊臨著新店溪,門前隔著一道未滿兩米的小巷,與河堤兩兩相望,此刻,河堤上一群男人,由孩童至中壯年,一字排開,蹲跨著馬步,揮舞著勁拳。
此起彼落的吼嘯聲整齊化一,隨著拳風舞動,喊聲一波一波,氣勢磅。
相較于那懾人的一致-喊聲,老舊武館二樓面向新店溪粼粼波光的臥房,就顯得安靜許多。
臥房里,賈以婕坐在面窗的書桌前,雙手愉悅地飛舞于一部筆記型電腦的字鍵間,啪啦啪啦地快速打著字。
橙黃的夕陽余暉落在她的身上,照出她一身勁瘦骨架,縴細中帶著淡淡的陽剛味,細眉、細眼、挺鼻、女敕唇,搭上鵝蛋形的臉龐,她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是俐落,帶著淡淡瀟灑味的俐落。
「小婕,師父要-下來示範擒拿!」
突來的吼嚷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飛躍在電腦字鍵間的手指乍然停下。
賈以婕抬起臉來望向窗外,看著河堤上的一群人,不知何時已行動一致地轉過身來,面屋背溪地吸足中氣,再次大喊︰
「小婕,我們需要-!」
「需要個鬼啦!」賈以婕氣憤地由椅子上彈起,彎腰拾起腳上的拖鞋,打開窗子,用力朝外扔。
扔死一個算一個,她最恨他們的大嗓門,更痛恨在她連線上網時,受到打擾。
只差一點點了,方才,就差一點點的工夫,她便能突破一道防火牆,盡情地游走于一個國際組織的電腦資料庫中。
是的,她是個網路駭客,不過,不是那種專門搞破壞的網路駭客,雖然偶爾也會來點惡作劇,但她的興趣僅僅只在突破別人的防火牆,滿足自我挑戰。
「師父,小婕拿拖鞋扔我們。」拖鞋黏在一個倒楣蛋的臉上。
「丫頭!」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一個雙鬢斑白、紅光滿臉,年約六十左右的男子,昂首朝著武館二樓的窗子喊︰「讓-下來示範一下,還不快點!」
「爸,很煩耶!」這次她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外,若不是父親在場,她一定會將另一只拖鞋也給扔下去。「我早就說過了,我不跟你們一同打拳。」
「小婕,別這樣嘛!現在只是希望-下來示範擒拿,何況,上回-打的那套直拳很棒,我們都想再瞧一次。」具父親和師父雙重身分的賈家武館館主,還沒開口說話,站在他後方的人就已按捺不住,大聲起哄。
「死胖子,你想看,我就得打嗎?」另一只穿在腳上的拖鞋也飛了出去,準確無誤地擊中開口說話的人。
「丫頭!」看著自家女兒的粗暴行為,賈武仁搖頭嘆息,「-別動不動就拿拖鞋扔-師弟。」
「有什麼關系?反正又扔不疼他。」
楊三國,父親新收的學生,體大二年級的小伙子,一身粗皮粗骨大圓肚,脂肪多,扔不疼的。
「話不是這麼說。」對于女兒的態度,賈武仁再度搖頭嘆息。
「反正我現在就是沒空。」賈以婕對著父親吐吐舌頭,一閃身,人又縮回電腦前。
「-這臭丫頭!」見女兒不肯理他,賈武仁正想扯開嗓子開罵。
賈以婕聰明,反應快。「媽,爸說需要-幫忙,要-去當他的練習沙包,跟他示範擒拿手。」
對付父親,她有很多秘招,而終極必殺絕技──端出家里的娘就沒錯!有問題,喊一聲「老媽」,父親絕對會乖乖地就範,多一言都不敢。
她將聲音喊得格外清晰嘹亮,目的在讓河堤上的父親听見,而不是讓廚房里忙碌于煮眾人晚餐的母親听見。
「-這臭丫頭!」賈武仁一咬牙,「算了、算了,-不下來就算了。三國,你過來,這次就換你來示範。」
「師父,這樣好嗎?」
楊三國抖動著腰間的三層肉,已開始忍不住皮皮挫。他今年才大二,可不想英年早逝。
「有問題嗎?」賈武仁眸光一沉,楊三國立刻不敢再贅言。
「師父,你要手下留情。」
「放心,我會,就算不小心打傷你,我這兒的跌打藥酒,也非浪得虛名。」
「師父,我……我知道了,好吧!可以開始了。」楊三國抱著必死決心,慷慨就義。
听著窗外那一來一往的對白,賈以婕再度抬起頭來,朝著窗外一哂。
這就是她的家、她的生活、她的一切,平凡中帶著那麼一絲絲不凡,簡約中帶著濃濃的人情味,老舊社區、河堤、新店溪和連成一線的天邊,構成一幅讓人覺得幸福感動的畫。
還沒拉回目光,電腦傳來的嗶嗶聲,提醒了她還在線上,而上頭,還有個猖狂的男人在等著她。
「怎樣?-還是比我慢了一步,資料庫里的情資,我已全數E到-的信箱里去了,若不想被抓,勸-一會兒後毀尸滅跡。」
舒舒服服地窩在沙發上,閻羅邊喝著高腳酒杯里的威士忌,邊敲打著隨意置于膝上的無線電腦鍵盤。
「你別太得意,要不是方才我讓家人給擾了,先突破防火牆的會是我,而不是你。」賈以婕很快回以顏色,不客氣的送上一個凸字。
數個月前,她和他在網路上首度交鋒,各自為幫助朋友而侵入警政署的機密資料庫,之後才知道追查的竟是同一案件。
隨著彼此漸漸熟悉,他們相互欣賞,因為兩人有個共同的興趣──把突破別人防火牆,拿來當成生活挑戰和樂趣。
看著牆上液晶螢幕中的大凸字,閻羅咧開唇瓣笑出聲。
「輸了就是輸了,哪還有那麼多的借口?」
他開了另一個視窗,啟動語音系統,隨手撈起一旁無線耳機,往耳朵上一戴。
「就算我輸,你也是勝之不武。」賈以婕也跟著開了同樣的視窗,撈起一旁的耳機戴上。
兩人手上的動作停下,改用語音對談。
閻羅低笑了數聲,聲音听來仍渾厚迷人。「我就喜歡-不服輸的精神,想不想出來走走?晚一點我去接-,一同去兜兜風?」
「跟你?」賈以婕不甘示弱地先是一哼,然後調整了下耳機。「我想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被你夸張的甩尾甩得暈頭轉向,吐盡肚子里所有的東西。」
「沒想到-的膽子這麼小!」知道她好勝,他故意激她。
「沒用,本小姐今天不想見你,你說再多話激我都沒用。」沒想到佳人不上當。
閻羅沉寂了幾秒,隨即渾厚的笑聲又傳來。「跟-見面要排隊掛號,或是先行預約嗎?」
她跟他以往所認識的女人大不相同!她大而化之、她不矯柔造作、她機靈干練、她膽識非凡,她也……不像個女人!
莫名地,閻羅的腦中閃過她一身素黑勁裝的模樣,立即,高高地挑起一眉,笑紋在他的嘴角綻了開來。
是的,那是她的標準裝扮,黑衣、黑褲、黑鞋、黑襪、黑色安全帽,再加上一頭長如絲絹的黑發,若不是她肌膚雪白、女敕唇嫣紅,搞不好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會將她給歸列到黑人一類。
「怎敢誰不知你閻大少爺是何等尊貴,我這小小市井小民,豈敢要你掛號預約?」耍嘴皮,她也會。
「喔?現在承認我身分尊貴了嗎?」閻羅就是有法子挑出她的語病。
賈以婕在嘴里叨念了一長串,咕咕噥噥地,讓人听不真切。
「怎樣?可有興趣,對于我之前的提議?」知道她心中犯嘀咕,于是閻羅岔開話題。
「什麼?」他的話題轉得太快,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我說過,今天本小姐我不想出門。」
「我現在不是跟-談這事,我是問-決定好了沒?要不要當我的女友了?」彷佛看見她驚訝的模樣,他愉悅地笑著,笑聲爽朗開懷。
賈以婕發誓,她討厭他的笑。「不……」
話都還沒說完,他恫嚇的言詞就已先拋了過來──
「-知道我的個性有多積極,如果-說了拒絕的話,我肯定要每日一問,直到-答應為止。」
「你這該稱為恐嚇吧?」賈以婕翻翻白眼。
她不是不喜歡他,兩人已見過數次面,說他非常的吸引她,一點也不為過,但喜歡是可以,愛就不行。
她還沒盲目到去愛上他。
說她膽小也罷、說她沒信心也好,總之,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像他這種條件過于優異的男人,多的是隨時可能黏過來的女人,她不想找自己麻煩,沒事去嘗揪心的苦。
「-認為是的話,就是嘍!」他並不否認,反正只要能逼她乖乖就範,點頭當他的女友,要他去扮海盜都成。
「可惜我不吃你這套。」以他的外型,應該搭個柔柔弱弱的女子,而不是她──滿身英氣的男人婆。
閻羅沉默了幾秒,但很快地,他又朗笑出聲。
「說實在的,我跟我父親提過-,他老人家對-蠻有興趣的,想要見見。」
「你說誰想見我?」賈以婕被他的話給嚇了一大跳。
「我父親。」他的聲音听來同樣平穩無波。
「他……干嘛要見我?」
台灣橫跨黑白兩道勢力,人人都得敬畏三分的三擷門門主要見她?
「因為我跟他提過,我中意。」這種事,他一向不避諱。
「你開什麼玩笑」
這個男人未免太惡劣了吧?
好吧!她承認,在職場上也許她涉世未深,僅僅是警政署里一個小小的內勤文書員,但,好歹她也是個網路駭客吧?該看的、不該看的、可以看的、不能看的,所有的資料檔案,她全都看遍了,所以才知道,他的背景有多駭人。
這也是她遲遲不肯答應他的追求的原因之一。
「-知道我平日雖開朗常笑,但我是不開玩笑的!」
賈以婕為他的話怔住,愣了幾秒。「唉……不跟你說,我要下線了!」
滑鼠一按,她還真斷了線。
但一整晚,直到隔日上班時,她的腦子里還塞得滿滿的,全都是他說過的話。
想著兩人感情的可能性,賈以婕很快地搖搖頭,把這樣的想法拋出腦海。
怎麼說,她也是一等一的善良平凡老百姓,還是別牽扯到太多的是是非非才好。
三擷門,一個古老且神秘的幫會。
相傳在清初時期,即出現在台灣民間社會中,之後雖一度沒落,但很快又發展開來,直到清末民初,許多民團的菁英和高階將領,相傳皆出自于三擷門。
于是,黑道中人稱它為教父的搖籃,白道中人稱它為領袖的溫床。
教父也罷,領袖也好,事實證明,數代之後,三擷門不僅屹立不搖,還更形壯大,不管黑白兩道,只要報出三擷門,人人莫不敬畏三分。
或許是有關于它的傳言太多,重情、重義的故事數之不盡,于是乎,隨著年代的越來越久遠,它的神秘色彩不減反增,還成了人人口中,茶余飯後的話題。
閻宅,三擷門總部,佔地數百公頃,坐落于人煙稀少的淡水山區,門禁森嚴,若非熟人帶路,很難闖進其中。
「少主,你要的資料已經來了。」阿飛推開兩公尺高的大門,必恭必敬地走入,來到閻羅坐著的沙發旁,挺直腰桿站著。
閻羅懶懶地抬眼瞧了他一記,隨意將無線電腦鍵盤往身旁一扔,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資料,翻了翻。
「就這些嗎?」他陽剛的眉宇略微蹙緊。
從小跟他一同長大的阿飛馬上知曉他的意思。「少主,賈小姐家世清白,而且家中人口單純,別說是查出三代的資料,就算要查出五代、十代,恐怕也不會比現在多出多少。」
「喔?」
高高地挑起一眉,閻羅拉回眸光,專注地閱讀,半晌之後,他指著一張照片,哈哈哈哈地狂笑了起來。
「真沒想到,她小時候竟然長得這麼拙!」
他的笑聲很夸張,于是乎,阿飛偷偷地偏了偏腦袋,往照片瞄了一眼。
噗哧一聲,他趕緊用手-住嘴巴,適時堵住差點沖口而出的笑。
救郎喔!真的有長成這樣的女生嗎?頂著一頭西瓜皮就罷了,還一副想跟人干架的模樣,腳站三七步,兩邊的袖管卷得不一樣高,最夸張的是左邊眼楮上的大黑輪。
「這張是由校刊里擷取出來的嗎?」閻羅修長的指壓在照片上點了點。
阿飛終于完全地將笑聲給吞回肚子里去,很用力的點點頭。
「她臉上這一圈黑輪,該不是校運時搞出來的吧?」他依照正常邏輯推斷。
「有可能是……」
不!受不了了!阿飛望了那張照片一眼,噗哧一聲,又趕緊-住嘴,免得笑聲沖口而出。
閻羅的眸光掃了過來,警告意味濃厚,阿飛只得很勉強地吞下笑意,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得內傷。
「我只是無法將照片上的人,跟以婕小姐迭合在一起。」阿飛很無辜地解釋。
他見過賈以婕數次,感覺她很酷,是個非常有味道的女人。
閻羅冷冷地又睇了他一眼。「下次見到人,你最好別提起這些資料的事。」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是他的行事風格,他要追求她,自然從先了解她下手,但若讓她知道他侵犯了她的隱私權,她絕對會給他一頓好打。
「少主,我阿飛的眼珠子可是有瞳仁的。」他可不叫白目飛。
見識過賈以婕了得的身手,就怕她嘿咻給個兩腳,搞不好就將他給踹到天邊去納涼!
「所以?」瞧瞧這家伙,可越來越有幽默感了。
「所以不白目!」阿飛指著自己的眼楮,的確黑白分明。
閻羅凝睇著他,冷冷地、不著痕跡地勾唇笑了下。「阿飛,我發覺你最近進步了不少!」
「嗄?」沒頭沒尾的,誰听得懂?
閻羅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走近些。
阿飛不疑有他,恭謹地走近數步。
閻羅抬起一腳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的用力一踹。「記住,以後別對我說冷笑話,或是打啞謎。」
阿飛不敢造次,抿緊唇線,恭謹地站到一旁。
「當然,如果在我心情特別好的情況下,就另當別論。」瞄了他一眼,閻羅笑笑,終于起身離開沙發。「我現在的心情還不錯。」
阿飛終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少主,那……」
「幫我準備好鮮花水果。」閻羅打斷了他的話。
鮮花水果?「少主,你要去拜拜還是上墳?」
話題未免轉得太快,阿飛又不是神腦,跟不上他的邏輯實屬正常。
「阿飛……」閻羅伸過一手來,輕輕搭上阿飛的肩。
阿飛渾身毛骨悚然。「少主……」
太可怕了!這種關愛的眼神,他承受不起!
「你是想要我上墳去祭拜你嗎?」閻羅輕聲地說著,嘴角綻著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阿飛只差沒叩的一聲,當場跪下來。「少主呀!你別跟我開玩……」笑字沒說出口,便被瞪過來的眼神給逼進了咽喉里。
唉……真恨腦子里沒多裝些腦細胞!既非清明,也非重陽,少主買花和水果,當然不是要祭祀用!
閻羅抬起手拍拍他的臉頰。「我要一束向日葵,一大束,還要一盒最高級的水果禮盒。」
「向日葵?」阿飛搖搖腦袋。「少主,原來你……」
閻羅懶懶地睇了他一記。「我要去拜訪她!」
她?她!她……
許久之後,阿飛的腦筋終于開竅。「是以婕小姐!」
呵呵呵呵……原來如此,不是拜拜或掃墓,少主是要去會佳人!
真是豬腦袋!他該早點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