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欲 第三章 作者 ︰ 岳靖

「首先,請你跟我來——」這句話本身是迷藥。

湯舍沒問莫霏要去哪兒,她一旋身,他就跟上,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他忘了走多遠,也沒記拐了幾個彎,上了幾層階梯,過了多少拱門,來到急診處的後花園,站在園徑,眼楮望著東方的建築。太陽盹在綠色斜屋頂,半蓋潔白雲被。有些病患從那建築出來,于花園里散步著,沉思著,與病友閑談著,朝西方海灘走去,看來雖無愉快也寧和,很平靜,像急診處那些祈禱的人一樣。

他說︰「這是病房區?」

「沒錯。」她回頭,停了停腳。

他緊張起來。「醫師要你住院?」該不會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嚴重後遺癥吧?

「你老實告訴我,你的傷是不是很痛?」

「Morphine!」一陣高呼旋來。

仿佛有人比她痛,所以大叫回應他的問題。

湯舍眯眼遙瞅,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病患,以這樣被制約般的方式,回應他問題里的「痛」。

「Morphine.Morphine——」那人拄著拐杖,離他們少說二十五公尺,但正在接近,且速度快得出奇。

用不到十秒,他的模樣越來越清晰。他有一張男人看了,會很想痛記扁的臉——

至少湯舍時常有這樣的沖動——他身著住院病患穿的疊襟衫,腿上打著石膏,完全不影響他移動,他甚至不需使用無障礙設施,順利過了頭地從台階下來,沿著園徑來到他們前方。「Morphine!」又是一聲叫痛似的調調兒。

莫霏轉過身,驚訝眨眸。「大邁,你能下床了?」他前不久住進醫院,躺在病床吊著腿,听說得牽引個幾周。

「我覺得沒那麼痛了,而且我的右邊是好的。」以右腳跳了跳,舒大邁這才稍微瞥眸。「好久不見,湯爵——」

「我叫湯舍。」湯舍相當反感這位同行稱他「爵」,別人以此稱他,是出自于對他家族的真心尊敬,這位同行這般稱他,則是刻意諷刺他個人。湯舍還以顏色說︰「大邁克漢堡,你听著——」

「Morphine。」舒大邁打完招呼,即將湯舍空氣化,心神放在莫霏身上。「你怎麼受的傷?蒼蠅王說你來了,我以為你來看我,沒想到是掛急診,我听了馬上沖下來。你看起來有點嚴重。」皺眉打量著莫霏的手。

「沒你嚴重。」莫霏也打量著舒大邁的傷腿。「長迎說我的傷很快會好。」她要他放心。

「長迎是那位幫你診療的醫師?」湯舍不甘被忽視,插嘴提問。「他不是要你住院——」

「他沒要我住院。」莫霏微側身形。湯舍隨即站近,抱著花的手輕踫她彎掛的肘關節。她回正身,像在避開他。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說︰「我請你來這兒,是得讓你和大邁見面談談。」

「我和漢堡男有什麼好談?」湯舍半是輕蔑半是不悅。

「你剛剛說什麼?」舒大邁倒是好奇地斜提眉梢問道。「我幾分鐘前好像漏听了湯爵的指教?」

湯舍冷哼。「我說你像發情的兔子。」一見異性,跑如跳,哪像個傷患!

舒大邁點頭,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皮革冊子,翻開記下。「湯爵稱贊我很有活力。」邊寫邊念道。

「你在亂寫什麼!」湯舍單手搶過冊子,看得眉峰怒昂。「湯爵嫉妒我很有活力?」一字一句自牙縫迸出。

「別鬧了,湯爵。」舒大邁奪回冊子。「這是靈感存摺,極隱私。」

「你寫了我‘嫉妒’你!」湯舍強調,要不是擁著滿懷罌粟花,他鐵定揪起這個同行的病患服領子。

「大邁的傷可能要休養一些時候。」莫霏開口。像一個暗示。

「我可以讓他休養更久。」湯舍應道。

莫霏挑眉。「你真體貼。」她說︰「這些花當作探病禮送給大邁,可以嗎?湯大師——」

「謝謝了,湯爵——」像是湯舍搶小冊子那樣,舒大邁雙臂一張,三秒內接收湯舍懷里所有的花朵。

湯舍拔高嗓音。「我叫湯舍。」眼楮瞪著莫霏。「我叫湯舍。」重復一次,絕對針對她。他莫名在意漢堡男在場的此刻,她稱呼他湯大師。

「我知道你叫湯舍。」莫霏美眸眯瞅,下巴微微抬高,右手捋捋頰畔發絲。

海風吹襲,綁架浪濤的私語,配她這個表情很生動,宛如有一個計謀在腦中成形。湯舍恍地覺得她有幾分像那個賣罌粟花給他的女老板,她們同樣是瓜子臉,但莫霏的五官更為美艷——與其說她們像,更正確,應該是她像那個女老板賣給他的花。

危險的罌粟花!

湯舍一個沖動,把舒大邁攏抱的花劫回。這動作比搶冊子更大,更夸張,似要找架打,揮倒了舒大邁的一根拐杖。

舒大邁踉蹌出個傷患樣子,怕跌跤的反射舉動使他收緊手臂,花束花籃還讓他抱得牢緊,就盆栽回到湯舍手上。「湯爵,你這是干什麼?」

「測試你的活力靈敏度。」湯舍回答得一派自然。「顯然,你腳受傷,手的反應也變笨拙了。」

「你要告他嗎?」莫霏撿起舒大邁的拐杖,美眸睞向湯舍。「欺負傷者是犯罪的行為——」

「你要告我嗎?」湯舍拿過拐杖,朝舒大邁推遞,再把取回的罌粟花盆栽塞給莫霏。「這些你拿回去種。你家有花園吧?沒有我去幫你設計一座——」

「我家有花園——」

「那很好,這花一定要種在你家的花園。」他語氣果斷,很強勢。「今天回家馬上種下!」手受傷也得種,種鮮種活種出滿園艷燦燦!認為他欺負傷者——欺負她,就去告,他不怕她告!

猶若在法庭遇上對手,莫霏眼神亮了亮,須臾,將盆栽退回。「你的露台花園青綠多于花紅,難道不想種一株罌粟嗎?」

湯舍冷眄著她和她手上的罌粟盆栽。「我沒那麼愛種花,我屋里有一鋼琴玫瑰,你不是看見了嗎?」

「我來種。」舒大邁手一抬,抓住盆栽半邊。

「你最好有時間種。」湯舍不把盆栽交給舒大邁。「你以為藍絡的案子那麼好做?有一絲偏差閃失,他們會告死你。」不妥協的手勁,冷聲冷調命令︰「放手——」

「我覺得你在恐嚇我。」舒大邁扯緊盆栽。「我很想告你,湯爵。」

「盡管去。」湯舍嗤哼。「你能修好窗——」

「關于這件事——」莫霏一出聲,兩個男人齊把視線朝向她。

「你手受傷,要種這盆花,讓我來幫你。」舒大邁對莫霏說著。

湯舍趁他分心,將盆栽整個拿過手。

「先別說種花的事。」莫霏看向湯舍。「關于窗牆,老師們的意思是由你來接手修繕。」

湯舍定住,像是沒听清楚莫霏說什麼。

「讓湯爵來接,是正確的,他不會有犯沖的問題。」舒大邁發表看法。

湯舍一明二白,單手扯起舒大邁胸前衣料,吼道︰「我就跟你犯沖!我為什麼又得幫你擦!」

「你說這話,我感覺很不好,我還沒傷到要人幫忙擦的程度,何況沖洗烘干功能齊全,用不著擦——」

「你何不干脆去死!」湯舍也不管他受傷,重重推他一下才松手。

舒大邁倒退了三步,拐杖往後撐抵,穩住身形,他攏好掉了一些花辦和裝飾的花束花籃,說︰「終有一日,你也會需要我幫你——」

「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湯舍沒讓舒大邁把話說完,無情地轉頭離開。

「湯大師——」莫霏在他背後叫喚著。「湯大師——」

湯舍頭也不回。他非常,非常,非常厭惡被叫湯大師!

「湯舍,湯舍——」

但,就算女人改變對他的稱呼,他一樣不回頭。他的女友出車禍受傷破相,他有什麼好回頭。

「湯舍,你別走——」

莫霏越叫,湯舍越是走快。他要回去守在受傷的女友身邊,可當她跑來,追擋在前,他卻是說︰「我要回去種這朵罌粟花,你讓開。」

莫霏吃了風似地輕咳。「抱歉,可以請你等一下嗎?」說起話來,氣息未恢復平順。

湯舍皺攏眉頭。「一刻也不能等,我要回去種花。」他盯著她,都已受傷綁吊懸帶三角巾,還穿著高跟鞋跑得喘吁吁,她真不怕摔斷另一只手!

「好。」緩口氣,莫霏讓開身,調勻呼吸,徐慢地說:「等你種妥,我們再談。」目光從他抱在胸懷的盆栽移回他臉上。

湯舍拉下臉來。「我不會接那家伙擺爛的工作。」

「等你種好這盆好再說。」莫霏重申,右手朝他的罌粟花盆栽模覆著,像她今早在他的花園模他的兔子那樣。

湯舍視線與她交對。依稀,他成兔子歸,她模著的,是他的胸月復,而不是他胸月復前的盆栽。

一股暖熱騰涌,湯舍已感到懷里開了花,開滿了女性嫵媚艷情的罌粟花。莫非,是隻果花嶼空氣里迷藥成分所致之幻覺,他難以控制唇舌,低沉嗄啞的嗓音自喉嚨滑出——

「我要回去種下她。」

莫霏頷首,紅唇像花辦揚綻一樣彎起。「相信我,她可以使你的花園增添從未有過的綺麗風情。」

綺麗風情,是嗎?

湯舍很想干脆地對莫霏說她就是她自己口中的綺麗風情,他眼前的一朵罌粟花。

看著玄關黑鋼琴音箱上的玫瑰花,湯舍進家門,隨手把罌粟盆栽和玫瑰擺在一起。走離兩步,踅回,雙眼定望兩種不一樣的花。

玫瑰有千朵,壯麗絢爛,浩大之美,卻顯得像陪襯,仿佛他剛擺上去罌粟花才是主體,是花中的王。

湯舍覺得這盆栽擺在音箱上不妥,他拿下它,但他確實沒那麼愛種花,遑論種出滿園花團錦簇,綺麗風情。他喜歡可以打坐翻滾,躺成大字的綠草地,真有興致要賞花,他到帕帕維爾湖畔,那兒什麼奇花都有,他正是在那兒的罌粟花叢撿到歸的。

思考了幾番,湯舍又把盆栽擺回去,擺在千朵玫瑰中央,看它被嬌艷玫瑰掩了形,掩了色,掩得蔫蔫無生氣。

「抱歉了,莫霏——」長指離開罌粟花盆栽,湯舍踢掉沾塵的室內鞋,赤腳往里間走。

他沒打算將盆栽移植到露台花園,只是不願讓那個腳纏石膏的舒大邁將它得到手。他得忘掉一路縈繞腦袋的綺麗風情,就讓它在千朵玫瑰中被埋葬吧,雖然有點可憐

湯舍再瞅一眼音箱上的風景,玫瑰長睫牢牢密密箍圍罌粟盆栽。他感到這是令人安心的畫面,Hallelujah回蕩著。

他出門前沒關掉音響,老男人唱一整天,他的罪惡都被淨化了。

這天,這個休假天,他去過祈禱醫院,如去教堂,他不關音響——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他打電話到花店訂一千朵玫瑰花,他能忘掉綺麗風情。

睡了一個夢無痕的覺,湯舍睜眼,腦袋空空,電話鈴響充塞他耳朵,間或「哈雷路亞,哈雷路亞」,他雙眸發直,宛若上了天堂。

第一百響後,電訊系統跳入自動接听,接自隱嵌床頭的小機關現聲——

「還沒醒?」是藍卓特。「莫霏那邊,去看一下,我放她幾天養傷假,記得負起你該負的責——」

「我繳清診療費,昨晚請人找了居家照護到她家。」湯舍望著挑高的床架。

「我女友也受傷,我關心別人比關心她多」

通話系統一串嘟嘟嘟。藍卓特說完該說的就斷訊,沒听湯舍半字夢里話。然後,系統恢復待機,靜寂無聲。

「我做的還不夠嗎?卓特舅舅——」湯舍猶自喃喃低語。「要不要我干脆娶她,以身相許,以性贖罪——這帝王床是我揀海邊的漂流木,搭隻果花嶼大主贈與的桃花心木建造,是拉姆三世的春床,摩登伽的瀅床,要不要讓她躺上來試試

她的手受傷恐怕沒法自己來,我倒是知道怎樣讓她上天堂——」

「你滿嘴瀅穢言詞,早餐還吃不吃?」床幔被扯開,像是有人來抓奸。

湯舍徹底驚醒,坐起身,瞪著站在床尾的藍獲。

「你怎麼進來的?」他下床,急找睡袍。他習慣果睡,卻不習慣這種被抓奸似的感覺。

「我前天等不到你的簽名,昨天聯絡不到你人,今天只好親自上門。」藍獲說。

「我是問你怎麼進來的?」語調凶怒,他這個王八蛋表哥點燃他從未有過的起床氣——尤其在這個他作春夢的早晨里。「你這叫擅闖民宅,妨害隱私嗎?我可不可以告你啊?」

「你買屋當初不是把家有親戚的生物特微輸入系統,要大家隨時來烤肉開宴會——」

「可惡!」湯舍罵了一句。他怎麼忘了自己這麼蠢!「所以你現在來了,連個門都不敲?是想開宴會,還是烤肉?」

藍獲眉峰略聳。「我記得你養了一只兔子,多重了?適合燒烤和重量是——」

「Goddamnyou!」

「你的音響可是播著哈雷路亞?」藍獲以為自己听錯了。

「Fuck!」湯舍抓起床上的遙控器,關掉通宵達旦運轉的音響,一手綁起腰帶,一手指著藍獲的鼻子道︰「根據隻果花嶼的寵物特別法,你剛說的話足以讓你進監牢!」Fuck!他干麼講跟莫霏一樣的話!

「你在生什麼氣?」藍獲將手中紙袋塞給一直綁不好睡袍系帶的湯舍。「血糖太低?欲求不滿?」

「你很爽?」湯舍怒得拉掉老綁不好的帶子,襟擺敞著面對藍獲。「我很不爽,很火大!可以吧?」

「我可以等你五分鐘自己解決。」藍獲指一下他雙腿之間,轉身離開他的臥室。

「我要告你!你這是性蚤擾!」湯舍吼道。媽的,他干麼一直學莫霏講話?

是欲求不滿嗎?大概。

他夢見莫霏一整晚!

記憶之鳥回籠了,這覺非夢無痕,而是他睡得有夠累,累到醒來忘記夢里和莫霏談賠償的慘烈——他不是她的對手,她一句話不說,光用雙眼就把他瞅得無所遁形,狼狽討饒,答應把他所擁有的全給她。她卻是仁慈,只要他月兌掉衣物,他月兌得一絲不掛,鈴聲猛響,接著,他就醒了。

真是欲求不滿的蠢夢!相信佛洛伊德也會這麼講,潛意識中,是他想月兌莫霏的衣服,想看她赤果果的嬌軀。

湯舍一向信仰性得到完全的滿足能有所大作為,他能被尊稱「大師」,也是因為他從來不違背,壓抑。這個早晨,他強烈地醒來,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窩囊。

「什麼自己解決,當我毛頭小子。」湯舍恨恨咬牙,抬起胳膊發泄地要把手中物丟向牆,食物香味阻止他的動作進行。

收回臂膀,湯舍垂眸凝視手中的紙袋——桃樂絲咖啡館,一字一字,會動會放大般地跳他眼簾。他旋過身,朝房室隔門走去,步伐之快,像一枝射出的箭。

「藍獲——」

「這麼快?」藍獲坐在湯舍的起居房窗邊,聞聲緩緩轉頭,看著湯舍從滑門里踏出,他抬手挽袖,瞥一眼腕表,寬厚地說︰「五分鐘還沒到。」

「這是什麼?」湯舍大步走來,將紙袋往藍獲臉龐湊。

藍獲不慍不火撥開紙袋,道︰「早餐。」

「我是說上面印著桃樂絲咖啡館——」

「當然。」藍獲打斷湯舍的強調語氣。「是我從桃樂絲咖啡館外帶的——」

「隻果花嶼什麼時候有這家店?你什麼時候變成如此友愛表弟的表哥?耍我嗎?」

湯舍踢了一下空椅,不是故意,但躁氣全傾而出,像個鬧別扭的毛頭小子了。

「坐下,湯舍。」藍獲輕拍桌緣。

「少命令我。」湯舍坐入被撞歪的安樂椅中,稍抬踢痛的腳瞧了瞧。他皺起眉——趾甲裂了,難怪有點痛,而且越來越痛。放下紙袋,他站起身。

藍獲打開紙袋,取出三明治和咖啡。「性沒得到滿足,至少好好填飽肚子。你別多疑,也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不是特地點這份早餐給你。」

湯舍一听,坐回椅中,掀開咖啡杯蓋,一口飲完杯中物。分量真少,也是他剛剛拿紙袋亂甩,大半咖啡香溢在紙袋里的關系。「這不是我的口味——」女乃太多了,還加了可可粉。

「拾心很愛喝——」

果然是買給他妻子的。

「表哥。」冷沉沉的嗓調,湯舍打斷藍獲。「你是在跟我炫耀你食色都被滿足嗎?」折解三明治包裝,他大口咬,大口咀嚼,恍若餓了許久。

「吃飽簽一簽。」藍獲話鋒一轉,拿出腳邊公事包里的文件,攤在桌上,鋼筆和印泥一並擺妥。「指印記得蓋齊,前面漏了幾處,我貼出標記,你要一一看清。」他叮嚀著,預告道︰「我一個月不會進辦公室——」

「干麼?」湯舍問。大放三十一天的閑假不見人,工作得提前處理,是這樣,今早才特地來叫醒他嗎?這很符合藍獲這個以辦公室為家的工作狂特質,但也怪怪的。「你是不是身體出了毛病?」湯舍到底還是比藍獲懂得友愛關懷。「我昨天稍微參觀了祈禱醫院,設備,環境不比——」

「我很好。」藍獲看了看腕表。「五十分鐘前管家打電話通知我,拾心進醫院待產。」就是那時,他在桃樂絲咖啡館用過早餐,外帶一份要給妻子,管家來電,改變他的行程。

「真突然。」湯舍盯著手上剩最後一口的松露醬牛肚三明治,「這原是嫂子的早餐?」

「我說過,我不是特地點給你。」藍獲又看了一次表。

湯舍低哼了聲,毫不保留,吃光三明治。「緊張什麼?眼不離表。你又不是第一次當父親。」他取笑地說,意態閑適取起餐巾紙擦擦手,抹抹嘴,一頁一頁翻閱文件,練字般地慢悠悠簽名。

「不久後你會知道,無論幾次,都像第一次。」藍獲不看腕表了,手機卻在這一秒響起來。他接听,是管家從醫院打來的,管家轉述醫師的診斷——這一胎早了預產期兩禮拜,產婦到醫院時產道已經開了,幾次觸診都是模到寶寶的,情況不太理想,照這樣下去,恐怕得剖月復。

藍獲猛然站起,再也坐不住,對著手機那頭說︰「叫醫師听!」

他的聲音比平常高了好幾度。

湯舍抬眼,瞥瞅律師表哥難得的激動神情,听著他語氣不太好——像是在威嚇醫師般地說了一串「母嬰有絲毫閃失,大家法庭見」之類的話。

湯舍正想警告藍獲,律師失去理性亂說話要付的代價,絕對是一般人的兩倍以上,就又听見這位律師以強硬的語氣命令醫師——

「現在,讓我太太跟我說話。」

「都什麼時候了。」湯舍翻個白眼,甩甩鋼筆。「威脅完醫師,你居然還要為難孕婦——」

「拾心?拾心,是我。」藍獲對于湯舍的嗓音全然無覺,全神貫注地听著手機妻子虛弱的氣聲。「撐著點,拾心,我一會兒到,你別害怕,加油。我愛你,拾心——」

「這種時候情話綿綿,甜言蜜語,會讓嫂子更恨你。」湯舍啪地蓋上文件,起身趕人。「快滾,快滾,車子油門踩到底吧,免得你放完假,第一件案子得處理自己的離婚官司。」

「都簽了嗎?」藍獲結束通話,接過湯舍交回的文件,正在檢視。

「你真想從頭回顧一次這通奸離婚案子?」湯舍阻止藍獲浪費時間。「嫂子在醫院面臨難產,你不快趕過去,我下次大概得當你們的證人。」

藍獲收好文件,提起公事包,邊走邊說︰「再有問題,我會請莫霏跟你聯系——」

「關莫霏什麼事?」湯舍驚訝大于疑問。怎麼這些姓藍的,都愛天外飛來一筆跟他提莫霏?

「只是順道。」藍獲速移的步伐頓停,于挑高的門板前回頭道︰「莫霏住在尤里西斯街,離我家不遠——」

「那又怎樣?」湯舍不懂藍獲有何用意。該處理的事已了結得一清二白,扯什麼莫霏!「我看起來像上癮的人嗎?」沒頭沒腦地問。

「就是這樣,我得走了。」藍獲也回答得如霧朦朧,或者,他沒心思與表弟多談,推開門板,他走出去。

「什麼就是這樣?」湯舍快快沉喃,收拾桌上的紙袋,空咖啡杯,忽而往門口跑,朝走廊上的背影喊道︰「桃樂絲咖啡館在哪里?」

「紙袋有店址。」藍獲忙著接听再次響起的手機,敷衍似地丟下話。「找不到問莫霏。」步伐越走越急,彎入過道小廳,消失在湯舍的視線所及,

低斂目光,瞅著手上紙袋,除了店名,其他文字小得像螞蟻腳印!考驗眼力嗎?耍人!

湯舍柔縐紙袋,雙眉也皺得跟紙袋差不多。

關上房門,他表情一變,攤開紙袋,往窗邊走,打開落地門,到露台。露台確實青綠了些,少艷澤綺芳。可此分此秒,湯舍沒心思管它紅的綠的藍的或紫的,他眼楮亮的,腳步大的,走在鋪木寬廊,啪答啪答響,早忘了趾甲裂掉的痛,幾乎是跑跳起來,沖向憑欄圍牆前的高倍數天文望遠鏡。找個位子置妥紙袋,他興致高昂地移動大炮鏡頭,調起焦距。好一會兒,湯舍嚴重懷疑自己瀕臨發瘋,腦袋有問題,愚笨至極,開了一個宇宙黑洞,才這麼干。是異想天開,要讓那些螞蟻腳印成為亂軌大行星?撞上他的心星,眼冒金星,頭頂土星,月復燒火星,爆炸一個木星的引領嗎?

推掉望遠鏡,他抓起紙袋,進屋去用簡單方法找玄機的地址。

尤里西斯街是隻果花嶼港區最長最復雜的交通干道,說它是路,它其實像河,支流密布,繞抱各號碼頭。其中,零號碼頭離莫霏住的雙層樓房最近。莫霏總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當地人說的貓咪路子到碼頭散步或慢跑,順道選買新鮮漁貨。特定期間,航行鄰近幾個海域的商船運回海島農場風味新酒,她就帶上幾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釀配檸檬大龍蝦。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濕的空氣里,六十三巷的夾道紫陽花凝了朝露,清風卷著薄霧,是新酒到貨的日子。昨晚,碼頭商會的大螢幕廣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極品漿果酒,單喝感受純粹初戀心情,加在早餐咖啡里,鎮日沉浸塊感中。

很吸引人。莫霏想要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來出不了門。先是居家照護機構人員上門,花了她不少時間,接著好的手傷痛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響,還是今日濕氣重,她傷未愈,後遺癥已經找上她?

「Poppy,你在嗎?Poppy,你門沒關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鏡台前,剛從充電座拿起電動牙刷,正要擠牙膏,連續幾聲叫喚阻斷了她的動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頭瞅望鏡中的自己。無所謂,沒關系,放松些。來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儀容,也不要緊。再說,她一手不方便,是傷患呢!

「Pop」輕快聲調乍沉,消失。出現在浴室門外的,是一個短發女子,那發型像是自己剪的,以鬢左長右短,劉海也歪斜,怎麼看怎麼怪,怪得協調,倒是她現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經下協調,僵定住,只剩一雙大眼驚詫地眨動著。

「你……」好幾秒過去,中斷的嗓音不怎麼順暢地從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傷了。」莫霏轉向門口,露出苦笑。「我受傷了,日京子——」與其說苦笑,她的表情比較像撒嬌。

「我看得出來你受傷了。」日京子——這當然是假名,代稱筆名。

莫霏的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個作家,不賣座的那種,因此取了一個與隻果花嶼第一望族「景」有點沾邊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氣,期待未來前景光明燦爛。

「日京子——」莫霏對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既信任又依賴,在她面前從不掩飾原始的自己。「我這個樣子很丑嗎?」

「當然。」日京子毫不猶豫地點頭。「很丑。」她才沒辦法把那遮擋莫霏半邊的侞房的醫療懸帶,想像成造型奇特的項鏈呢。「Poppy——」搖著頭,她踏進浴室,說︰「你是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昨天早上還好好的啊」

「人生時時有意外,我比大邁幸運一點。」右手抬到眼前,食指拇指做出半厘米距離,示意幸運的程度,莫霏笑得有些俏皮。

「大邁?」日京子愣了半秒。「他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我沒告訴你嗎?」莫霏歪了歪頭,回身拿牙膏,擠在電動牙刷刷頭,一面抬眸瞄瞅鏡中的日京子。

日京子瞪著美眸,在等她往下說。

她擠好牙膏,道︰「大邁摔斷腿,在祈禱醫院住好幾天了——」

「什麼?」日京子大大震驚,呆頓好一陣,回過神。「給你。」雙手抬伸,咚地在鏡台上放置兩只漂亮提袋。「Poppy,你自己喝,我去醫院看那個衰鬼。」急急驟驟退離。

「日京子!你先別走——」莫霏喊道。她想要好姐妹協助她洗臉,化妝,更衣和梳發……一只手真的不太方便,她昨晚花了很多時間,直到午夜過後許久才上床休息。「日京子——」她走出浴室,房間的隔門砰地一聲,很快又來第二聲,這下她追到起居問,日京子也消失了。

得像昨晚一樣慢慢來了,也罷,老板放她傷假,她有的是時間自己來,畢竟她連居家照護都請離,是得練習,習慣慢慢來。

莫霏走回浴室,眨眸,對住日京子留下的禮物。「啊!」她低呼。這金色絲綢提袋繡了紅的紫的綠的漿果圖案,是今早入港的限量極品新酒!日京子去排隊了,一買兩瓶,真是她的好姐妹!

「日京子,我愛你!」莫霏歡叫一聲,拿出提袋里的酒,吻了吻。

「你在干什麼?」

莫霏唇貼著酒瓶,凝定著。

「你在干什麼?」忽響的嗓音,不是日京子,不是她電視忘記關,是男人沉嗄的低音。

莫霏瞳眸微慢地流轉,眯向大鏡,鏡中無影,她才急轉身。

「早安,打擾了。」那男人站在門外斜角,鏡子反射的盲點,像是故意,或——禮貌?不對,有禮貌的人不會擅闖他人住處。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質問。

「我要按電鈴時,正好踫上居家照護人員,她說莫霏在樓上,門沒鎖。」意思是有人請他自行進屋。他解釋得順口自然。「我听到這邊有聲音,才貿然進來,請問莫霏她——」嗓音岔了調。他看著眼前女子綁吊著一邊手臂。「你——」雙目一寸寸染泛驚訝地擴大,瞠瞪,舌頭猶若吞下了肚,瞬間說不出話來。

湯舍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站在浴室里的女人是莫霏,抑或是他在零號碼頭新酒試飲,多喝了幾杯,醉了,眼花看錯?不,湯舍搖頭晃腦。他的酒量好得很,不會認錯。是她的模樣。很奇怪,跟他昨天,前天看到的她差太多,並非丑了,平心而論,她沒有化妝,美顏更多清靈氣質,眼尾飛翹,目光朗朗,就她頭上發問的圓果子很詭異。

「隻果花嶼的隻果樹不結果,原來都結你頭上。」他好不容易找回嗓音,竟耍起嘴皮。

「你自以為很有幽默感?」莫霏面對男人的怪表情,心頭窘悶,旋回身,放下酒瓶,對著鏡子說︰「這是發卷。」抓下一個他說的果,丟向鏡子里的半張臉男人。

湯舍挪移身形,不偏不斜,像一幀裱框里的軍人,直挻挻正站門中。「你是直發!」他進浴室,睇著莫霏摘下圓果子的地方,彎曲成一條葫蘆藤。

「你以為女人嫵媚的波浪發都是天生的?」莫霏好笑地看著鏡中男人的蠢樣。

「孟設計師不是有一頭波浪長卷發——」

「我沒見過千瑰用這種東西。」湯舍更加靠近莫霏背後,探手踫觸她的發,靈巧地剝取一顆圓果子。

「你這是干什麼?」莫霏敏感地旋身瞪他。

湯舍也嚇了一跳。「抱歉。」他舉高雙手投降,長指仍捏著她的發卷球,眼楮瞟來瞟去,一下看天花板,一下往地板乜斜,眄過鏡中腰身縴細的背影,視線拉回現實中,定在她胸月復,像在關注她的傷。

莫霏對他這樣目光如蒼蠅亂飛的行為,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沒穿衣服一樣。

「你沒穿內衣。」這一句,很糟糕。

很糟糕,且下流。他注意著不該細看的地方。她的T恤很惹眼,像宣紙,上頭筆墨朱砂畫了一只休憩的鹿,鹿背停棲兩只鳥,鹿角分岐若樹枝,枝頭桃紅花開,開遍她胸口,其中一朵綴在她沒被醫療懸帶遮擋的侞房,綻得栩栩如生而立體,花蕊柱頭圓巧如珠。

「你沒穿內衣。」湯舍死盯那朵格外生動的小花兒,像個變態重復著同一句話。「你沒穿內衣——」

「你要穿的話,我可以借你。」莫霏回過身,面對鏡子。「你應該試試一整天穿鋼絲的滋味。」鏡中,她臉紅著,卻是怒大于羞。「最好加上一只手月兌臼骨折!」很不甘心,她偏首瞪他,手抓牙膏朝他一擠。

白色物體像鳥屎,噴貼在臉頰,湯舍一凜,伸手抹了把,涼意擴散開來。

「還沒刷牙的話,我連新牙刷都有。」莫霏別開臉龐,拿起電動牙刷,逕自刷起牙。

這是什麼瘋狂早晨?他像是尋找松露的豬,直闖她的屋子,看到最不設防的她,猶如把她連根刨起。

湯舍張開大掌,盯著滿手牙膏。「你昨天突然到我的住處找我,我也覺得很糗——」

「我沒有覺得很糗。」莫霏撇過頭來,嘴里含著轉動的牙刷,聲音抖得厲害。

「我為什麼要覺得很糗?」這句話听起來就是情緒激動。

湯舍繼續發表高論。「因為你是雙面人,而且你被我發現你是雙面人。」

莫霏眯細美眸,徐緩挪轉頭顱,關掉電動牙刷,啟動沖牙機,沖牙漱口完畢,再回身,姿態高雅端正,面對著湯舍。「湯大師,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語氣是昨天那個穿套裝的莫霏,但,看著她頭上的圓果子,他就笑了。「我誤會什麼了?你就是雙面人。」哈哈笑出聲,他十足挑釁地說︰「這樣算不算毀謗?還是侮辱?你要不要告我?」

「我說。」莫霏優雅地昂起潔膩的下巴,一臉甜美熱情地笑開。「湯大師,你誤會深了,我其實不是雙面人——」

「嗯?」湯舍應得同意又像不同意。「那你是什麼人?跟男人一樣,愛與性能分開談的不是人嗎?」他再次垂眸,瞅著好胸前那朵生動小花兒。

莫霏保持笑容,沉吟著。「嗯——不是人……」她抬起健康的右手,悠徐地拆著發卷球,一顆一顆,遞給他,直到他滿手「果」,她說︰「湯大師,我比愛與性分開談的不是人更厲害——我是多面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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