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對于我自己來說我就是法律。
我是獲取者。
——EdithSdergran〈強權〉
誰知道聖經里的索多瑪故事?有人听過龐貝城毀滅的種種傳說嗎?不知道,沒听過,不要緊。那與此無關。
色欲是否罪惡?是否導致世界毀滅?縱欲無度的人類是否該死?難以肯定,但,見著那個女人,連說三個「是」,好像也非錯。
那個女人——簡直在呼應她心中的答案——一身若隱若現薄紗睡衣,情趣多過遮掩。羞恥心?男女之事沒有這種東西。大可不用回避,那個女人本欲教人瞧見。讓嫉妒憤怒化作利爪將她撕扯。疼痛在心頭像蛇盤繞,毒液染噬血流,她不再純潔,是一朵劇毒的愛情花。
莫霏喜歡的花是虞美人,更偏愛罌粟,特別是多刺玫瑰紅的品種。她的私人對象上常見罌粟科植物裝飾,今日亦然,公文包紋飾不是山茶花、不是櫻花,沒有蝴蝶、蟾蜍或鎖頭,黑亮鱷魚皮革上瓖烙一枝比玫瑰孤傲的金英花,鐵灰色的窄裙套裝看來雖顯制式刻板,左膝蓋的單邊衩上依然開了朵鮮活紅罌粟,好像那花刺在她大腿肌膚,好像她真真切切、自自然然是一朵罌粟花。很多人干脆叫她「Poppy」,更直接的,稱她為「Morphine」。
罪惡啊!艷麗絕輪的背後竟是罪惡!男人說,霏霏,別種毒花。
圍籬里,她種的風信子、忍冬花、矢車菊和雛菊在大晴天下,被壓得一片爛,無存一朵完整花苗。母親說,霏霏,千萬別走進擁有漂亮花園的房子,即便那兒種了妳最愛的花,只怕妳進去了,渾身是傷地出來。
媽媽,別擔心,沒有那樣的花園,何況房子是自己的,不是誰設下的甜蜜陷阱……
莫霏移動步伐朝著白色雙層樓房前進。那白,象牙一般,聖潔是殺戮的褪色,哪有平和、哪有安諧?暴風雨後的朝陽特別清新,同時充滿諷刺。男人說,霏霏,種毒花,歸會死。
歸——是男人飼養的寵物兔,曾經死過一次,卻如怪貓披著原名重返他們的世界。
「我是瑰。」女人倚門的姿態,風情款款,嗓調也是十足嬌懶,還戴了兔耳朵,連名字都和男人的寵物同音。「瑰——玫瑰的瑰,妳一定听過。」
莫霏走到門廳,沈凝地垂眸。腳下的高跟鞋沾了殘花落瓣和泥濘,她勾抿唇角,像在笑,這種時刻,她該笑嗎?
「當然,」她抬眸,把視線往女人臉容瞅。「妳的名字很好听。」
孟千瑰,夢中的千朵玫瑰,真是好名字,是不是好女人呢?莫霏想,所有男人都覺得她是好女人,就算是壞女人,也是最好的壞女人,完美的情人,絕對配合男人的趣味,幫他實現任何幻想。
「我從來不願戴上這對兔耳朵。」莫霏指著孟千瑰頭上的裝飾,語氣平常地說︰「謝謝妳陪我丈夫排遣無聊時光——」
「妳錯了。」孟千瑰搖頭,粉紅長耳朵煞有其事地跟著微晃。「我和湯舍真心希望回到過去的快樂時光,在妳出現之前的快樂時光。」
「是嗎?」莫霏點點頭,從孟千瑰身旁通過,進屋去。
「我回來了——」孟千瑰旋足,緩步跟著莫霏,慢慢地說︰「這個屋子不需要兩個女主人。」
「我了解。」莫霏應道,回望孟千瑰——她的另一個身分——男人的舊情人。現在,夢中的千朵玫瑰不是過去式,不是回憶式黑白照片,她鮮明無比、滿綻艷澤地在莫霏眼前搔首弄姿。
「但是,孟小姐——」莫霏嗓音不軟不硬,出奇悅耳地傳出。「湯舍是我的丈夫,現在還是。」這次,她真的笑了,姝麗清絕的美顏上不單是客氣,還多了抹干練的自信神情。
孟千瑰頓時語塞。「妳……」沈了幾秒才說︰「妳是想用婚姻綁他?」
莫霏再次笑了,笑聲嬌朗。她不信任婚姻,但她結婚,因為她信任的——原本信任的——那個男人向她求婚。「妳要嫁給他嗎?」她問孟千瑰。
孟千瑰窘愣,說不出話來。
莫霏微笑。「他一定沒告訴妳,這幢屋子在我名下,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她邊走邊說,在樓梯廊廳中央的大陶甕旁停了停,伸手模模突出甕緣的玫瑰花,氣味很香,花瓣厚實,可食。男人安心在屋里放這種花,歸吃了不會死。只不過——
「這房子的確不需要兩個女主人。」莫霏撇眸,瞧那兔女郎一眼,轉開臉龐,往樓梯起階提腳,一步一步走上去。
這房子不需要兩個女人,男主人甚至是多余!
湯舍躺在床中央,渾身乏力。他宿醉起不來,嘴里呢喃著︰「霏霏,給我水……」他忘了妻子出差,不在身邊。這段時間,他過得渾渾噩噩、太過放縱,昨晚怎麼回家,全無印象。
「湯大師、湯大師!你有在听嗎?」床畔桌上,他十五秒鐘前按了免持听筒的電話機,像是唱盤跳針,重復傳揚一串叫喚。「你有在听嗎?湯大師、湯大師、湯大師——」
「不要再叫了!」湯舍兩鬢痛得快炸掉,狠丟枕頭,發怒地吼道。他最恨人家叫他湯大師,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是在教煲湯的,更夸張就當他開澡堂的。他可是堂堂隻果花嶼名門之後,祖上幾代被冠了「爵」,大部分的人們也尊稱他湯「Sir」,就事務所的菜鳥見習生滿口「湯大師」。
「湯大師、湯大師……」擴音功能賽過鬧鐘,非將他吵醒不可。
「他昨天太過勞累,」一個嗓音體貼地響起。「讓他晚點回電話。」
湯舍沒再听見擾人的跳針叫喚,寧靜將他包圍,一股香味旋在鼻端,很舒服,他卻無法沈回夢中。
睜開眼,頭顱里仍悶著宿醉的威力,疼得他皺眉又合眸。
「如果你不希望看見歸死掉……」
他听見妻子的聲音,恍若在宣判什麼般的嚴肅。
「請你們搬出這幢房子……」
這時,他頭再痛也得張大眼楮。妻子正站在床左側,靠近他一向睡的這邊,她的臉有點冷,事實上,她是個熱情開朗的人,平日喜歡自己烘焙面包,他因此為她建造獨一無二的窯爐。
「妳回來了。」湯舍喉結蠕動,發出沙啞聲音。「我買了很多玫瑰,插在甕里,看到了沒?」這些話,他說得極快,竭力擺月兌昏夢,免得再次听到妻子說奇怪的話。他想,那絕對是夢中話。
「妳出差前說回來要做玫瑰蔓越莓雜糧面包——」打個哈欠,他坐起身,伸懶腰。「我把花——」
「我要在庭園種罌粟花。」莫霏打斷男人的聲音,取回發話權。「從今天開始,我會用白罌粟籽、藍罌粟籽做面包。玫瑰花請你帶走,離開我的房子。」
湯舍皺眉,翻身下床。莫霏看見他穿著可笑的大紅心內褲,那紅心在他兩腿間鼓脹得真像一顆心了。這男人的心長在下半身!色欲無窮!
莫霏頭一扭,往房門走。
「霏霏!」湯舍抓起床尾凳上的睡袍,一面趿室內鞋,追問妻子。「妳剛剛說些什麼?我一點也听不懂。」他穿好睡袍,在起居間通口拉住妻子的手。
莫霏回眸,瞪著湯舍。「放開我,你沒資格踫我,現在只有我有絕對的權利做決定。」
湯舍依舊沒听懂妻子的意思,眉頭越皺越緊。「什麼叫做我沒資格?」
「湯舍,你醒了?」一個親昵叫喚介入他們夫妻之間。「需不需解酒茶?」
彷佛,他喝太醉,亂七八糟的夢不放過他,酒精讓他的報應來得又急又快又無情。他這輩子沒做過太缺德的事,和前女友分手分得一乾二淨,對妻子百分之兩百的忠誠,一場虛假艷夢——談不上是春夢——居然使他前女友出現,和他妻子正面遇著。這是他最艱難的課題,尤其他感覺妻子柔細的手在他掌中一寸一寸地月兌離……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別在妻子出差孤枕難眠的夜晚上酒吧,更千千萬萬別喝醉。」
家庭生活太過美好,他從來不知道,隻果花嶼的婚姻法如此荒謬。
「難道沒有其它辦法?」
「能有什麼辦法?」遺憾語氣中實有幸災樂禍。「你被抓個正著——」
「那個女的利用我!我是被設計的——」
「所以,」律師敲敲木質良好的桌面,接續被打斷的發言。「你根本沒把我的話听上心,才會被設計。想想隻果花嶼這名稱的原由,為什麼叫隻果花嶼?我們的先人預示、期勉我們避開誘惑的果——」
「毒蛇無所不在!」憤怒的抗辯。這已經不是果的問題了,是逃不過存心的惡意吞噬!
律師攤攤手。「你該慶幸你晚了些年歲出生,早些時候的隻果花嶼舊法,像你今天這種事,你妻子可以當場要你吃下毒藥謝罪。回去問問你女乃女乃,她們老一輩的女性是不是家里都放了氰化物——」
「哪有這種事,少胡說了。」湯舍終于听不下去,從背牆的長沙發站起,偏轉身形,長腿邁不到一步,探手推開虛掩的門。不需要太多余的示意,禮節在這一秒鐘也是矯情,他曉得門里的人早听見他,像他听見他們的交談一樣。
「君特舅舅,」關好門,湯舍大方出聲。「你故事要說多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說服用氰化物死時會抓著喉嚨發出一聲痛苦的鴨叫,雖說時間極短,但,呱地一聲赴死,還滿蠢的……」直言直行現身于藍君特的辦公室。
辦公室向陽的落地門掩落一層泰絲遮簾,幾縷微光穿隙潛透,細細徐徐地在偏移,牆角的大型立鐘正好當當響起午茶時間,伯爵茶香散逸在空氣里。還算方正的格局中,實木雕刻的骨董辦公桌像審判台,讓人一進門非得對上桌位主人審視的目光。
「我正在和委托人談事。」藍君特譴責地盯一眼門前的湯舍。「你吵個什麼烏鴉?」
「烏鴉?」湯舍拉拉身上時髦有型的黑羽毛西裝。「你的品味與樓下門房一致——」
「你這話說得很不聰明——」
「是嗎?君特舅舅現在是打算告我,還怎樣?」湯舍挑釁地伸展雙臂。「我餓著肚子,趕來赴你的約,你好意思要我在走廊傻等?」
為了赴這個約,他來不及換衣服,把設計師女友下一季的最新作品穿下伸展台,像個蠢蛋飛車趕過來,領巾、禮帽沒摘,白皮鞋白長褲瓖了水鑽,說是反映黑寒冷冬的潔白雪,他這一身,高調至極,抵達此處那刻,門房看傻了眼,問他是要去兔子洞變什麼烏鴉魔術嗎?他回答門房,去兔子洞是與艾麗斯喝下午茶,他神經錯亂行了吧……
新一季才開頭,那些設計師天馬行空的創意已經搞到來年春夏秋冬,衣服穿換得比一般人快。湯舍常在想,女友保養品用得凶,是不是這個原因——季節過得比別人快,連「老」也得快人好幾倍?
拿掉斜戴在頭上的銀白禮帽,湯舍徑自走往斜對辦公桌的窗台臥榻落坐。臥榻幾隨時備有茶點。這是藍君特的習慣,辦公室像一間茶藝廊,牆上櫃架不擺書籍卷宗,供著一個一個奇怪茶壺,瓷的、鐵的、錫的、木的茶葉罐也有上百只。藍君特每天選用特定的壺泡該泡的茶。今天喝伯爵茶太普通,英國骨瓷壺同樣太平常,顯然手上正進行的案子沒啥大不了。
湯舍扯扯嘴,放好帽子、月兌下參加喪禮也能穿的別出心裁西裝外套,松開紅色長領巾——這領巾是女友最得意的新作,造型是削下的隻果皮,端結一個張嘴毒蛇頭,纏纏繞繞後,毒蛇之牙正好在男人喉結位置——他把它扯下,鋪在茶幾上當桌騎,用熱茶壺壓那毒蛇頭,移好點心,他開始喝茶,吃咸派。
派餡是他沒吃過的檸檬香肉末,派皮撒了黑黑白白的小點,像胡椒粒、像芝麻粒,他覺得,這非胡椒,當然也不會是芝麻,應該是罌粟籽,印度、猶太、中東料理常用的。
「滋味不錯、滋味不錯!」連贊兩次,他倒第三杯茶,問︰「小廚房里請了新廚娘?可以請漂亮的新廚娘泡杯咖啡——」
「小湯,」藍君特中斷和委托人的談話,轉動高背皮椅,離座,繞出辦公桌,對著湯舍指指門板。「出去外面吃。輪到你,我會叫你進來。」語氣听不出堅持,倒像隨口說說。
「不是要我一定得來當重要證人?」湯舍壓根沒當一回事,慢條斯理喝茶吃派,目光流轉,瞟睨坐在辦公桌前的男子。
男子穿著實驗室白袍,是一名外來物種移除專家,大概實驗做到一半,臨時跑來插隊找律師。畢竟心有煩憂事,哪生辦法冷靜做研究。
「事情還沒解決嗎?」湯舍抹抹手,離座走上前,拍拍坐在桃花心木椅里的男子,取笑多于安慰地說︰「加油,老兄,把外來的東西移除,或者說消滅,可是你的專長,就像我的專長是修復人們情感之——」
「你別說話!」男子回頭,且驚且悶地怒視湯舍。
湯舍舉雙手投降。「請見諒、請見諒,我無意打探他人隱私,只是,‘巢’那邊……」欲言又止,他假意笑笑,裝得一副尷尬。
男子嘆口氣,轉身,雙肩垂下,很沮喪。
湯舍恢復泰然自若,退離男子背後,坐回窗台吃吃喝喝。他說的「巢」是一家酒吧。男子最近惹的麻煩在那兒傳開了。據說是趁妻子出差把情婦帶回家過夜,狂歡忘形被妻子逮個正著。
真的太不小心了。湯舍掏出方帕掩擦一下揚撇的唇角,又啜飲起茶來,品紅酒似地咂咂舌,沈醉半晌,抬眼看向辦公桌那頭。
陷入靜默的外來物種移除專家可能在苦思對策,反觀意態閑適微靠辦公桌邊緣斜站的律師,似乎太悠哉。
「君特舅舅,」湯舍開口。「這件案子很難解決?」身為男人,義氣他是有的。「救救同胞吧,這種事——」
「有點棘手。」藍君特出聲,點了根煙,轉向男子介紹湯舍是他的外甥,隻果花嶼婚姻法修法總召藍凱特的兒子,有什麼悶氣盡管招呼在湯舍身上。
「君特舅舅,」湯舍搖搖頭,馬上從「同胞」變節。「男人不知饜足又沒技巧,把情婦養回家中,難道是我母親的錯?」為母親說話。
這小子老大不小,尚未月兌離伊底帕斯情結?!藍君特暗暗一笑。
桃花心木椅里的外來物種移除專家明顯一顫,僵住了。「不知饜足又沒技巧……」低低哀喃。
藍君特隨後揚言。「小湯,凱特堂姊女權至上,她主導修定的婚姻新法,搞得我都不敢結婚了——」
湯舍這回點頭。「我母親確實如此,不過,你剛也說了,根據舊法,男人一踏錯腳步,就得吃氰化物。現今新法,保留我們可貴的生命,難道不是我母親的功勞?」
藍君特冷撇嘴角。「說得好像凱特堂姊是隻果花嶼所有男性的再造之母。」
湯舍的確有點驕傲。「真正的男子漢只要對自己的妻子百分之兩百忠誠,便可無所畏懼。」
這話肯定是他母親從小灌輸的!藍君特看著湯舍。「小湯,你很可憐。」同情地說了句,轉道︰「你不是隻果花嶼法界人士,所以不清楚你媽主導修定的新法,看似和平,其實讓男人生不如死——」
「不犯錯哪來生不如死?」湯舍自認大男人坦蕩蕩,活得自在瀟灑,走路有風。「君特舅舅,你不要把你不婚的借口推到我母親身上,我建議你有男友的話,帶回去給長輩們瞧瞧無妨,藍家其實很開化——」
「我一句你一句,口才真好,你沒當律師實在可惜。」藍君特話鋒一轉,切斷外甥瞎聊語氣,坐回高背皮椅里,將指間怞沒兩口的煙捻熄于桌上煙灰缸。「小湯,听著,你那件案子我交給阿獲處理——」按下電話內線通訊,簡潔快速交代完畢,微斂的雙眸掃回湯舍臉上。「你過去找他,關系人到齊了,就等你——」
「在阿獲那兒?」湯舍起身,但疑惑。「阿獲何時負責處理這類案件?」結婚、離婚、通奸、外遇……亂七八糟曠男怨女糾葛關系,不都由藍君特像編排狗血戲碼一樣地處理?
「那件案子戲劇挑戰性淡掉了,雙方達成共識,只是要再確認一下你的證詞,給阿獲收尾。」
意思就是藍大律師早玩膩,不起勁。
湯舍可恥地看了看藍君特,蔑笑一聲,站起,穿回外套,綁好領巾,戴禮帽,走台步一樣,離開藍君特的辦公室。
「藍絡法研中心暨律師事務所」是一幢羅馬房屋式建築,不那麼典型,可該有的采光井、天井蓄水池、庭園、柱廊仍維持一番傳統風格。沿著藍君特辦公室外的窗廊到底,轉個彎,湯舍發覺自己繞錯方向,正往偏遠的樓廳走,腳步停下,欲踅回,眼尾余光銳利一閃,他猛地側頭瞅看。這邊的回廊窗牆釘了長排不輪不類的木架!
「搞什麼?」湯舍吼著。這幢屋子可是隻果花嶼登記在案的歷史古建物,哪個該死家伙膽敢亂破壞?他快步趨近查看。
「最近要修繕上檻雕飾,木架是方便工匠們墊高行動。」一陣低沈嗓音和著皮鞋穩重的踩踏幽響傳來。
湯舍同時看出木架並無破壞建物本體。怒意消散,他退兩步,旋身,遇上他母親的另一個堂弟——他的另一個舅舅——藍卓特。
「午安。」藍卓特正拐過廊彎走來,手里提著公文包,身上特殊的長披風還沒解卸,看來剛自法庭回來。
湯舍沒向他問候。這屋子有太多舅舅,非要一個一個打招呼,禮哪行得完,時間都給矯情形式浪費了。湯舍只想關心、留意自己要知道的事。「我沒听聞最近有報修繕?」質疑騰冒出他的口,現在不是晚輩對長輩,是專家對外行人。
藍卓特雙腳一停,瞥凝湯舍,無覺被冒犯,臉容波瀾不興,甚至有絲疏離的冷酷。「千瑰的新作?」視線掠過湯舍的衣著,雙眸稍有閃蕩,亮了一下,好似驚嘆,結果是窗外流光的反射。「領巾很好看。」他眼沈語沈,教人感受不出贊美,比較像敷衍。
湯舍也敷衍地說︰「多謝卓特舅舅稱贊,我會轉告千瑰。」
「嗯。」藍卓特挪移目光,淡淡一句。「要來我辦公室坐坐嗎?」語畢即走,沒誠沒意,並且省略湯舍先前的詢問,不給個答復。
湯舍亦非真心想透過一個外行人知道任何古建物維修的相關事。他沒等藍卓特走遠,自顧自地面朝窗牆,抬頭若有所思審凝上檻雕飾,然後鄙夷地瞅著木架,再撇頭望一眼藍卓特自由走動的身影。三十秒過去,長廊剩他一條人影,他轉個方向,走另一側回廊下樓。
出了門廳,對街一名女子從路樹與路樹之間走出來,橫越車流不多的岩板坡道,來到事務所前,她舉步踩上雨廊階梯,素雅的白色西裝領短外套讓她整個人都在發亮,也許是錯覺。在這隻果花嶼日落晚的季節里,陽光持久,照得每個人閃閃燦燦到天黑。湯舍站在門廳,看著女子拾級時梨色長褲下穿涼鞋的腳露出粉色趾頭。他沒見過這名女子,她的樣子不像要來委托案件,她非常漂亮,不會有男人舍得背叛她、跟她離婚。
「有什麼問題嗎?」注意到他的視線,女子走上雨廊就止步,揚眸疑問地對住他。
那清麗剔透的一睇令湯舍局促地發出聲音。「我是湯舍。」莫名其妙自我介紹起來。「隻果花嶼古建物維護專家、建築界奇葩、空間結構設計鬼才——」
「很精采的頭餃。」女子笑著點點頭。
湯舍下意識止住話語,眼光發直纏鎖著她瞧。她有點不一樣,笑容不像一般女性那種柔美、溫婉或嬌媚,怎麼說呢?這完全是一種感覺,擊在他心頭的感覺,很實在!沒錯,很實在!她的笑容美麗而實在!
「你去兔子洞與艾麗斯喝下午茶嗎?」
湯舍猝地凝定亂飛的思緒。「妳說什麼?」他竟然對著一抹實在的笑容發呆。她很漂亮,但不是如仙的夢幻,他走個什麼神?
「你不是去兔子洞與艾麗斯喝下午茶嗎?」她語調清晰,臉容又一個美麗實在的笑靨。
湯舍還是沒听懂她說什麼,正確來說——是沒在听,純粹將她的聲音當作一串歌。她的聲音其實和她的笑容一樣,非軟膩嬌甜飽含女性特質那種,听起來感覺這是一個理性的女人,偏偏,好像是他有點不理性,听覺陷入無法解釋的愉快情境,眼楮一對上她的臉龐,腦海飄飄悠悠憶起一則奇趣報導——
科學家研究分析發現,羅馬市中心的空氣含有古柯堿成分。怪不得他到羅馬旅游,總看見成群結隊的年輕人窩在街頭、廣場或噴水池周圍悠哉嘻笑聊天,神態舉止懶懶恍恍。搞不好他現在就是那副德行,他肯定自己就像那樣!這想法一竄出,湯舍趕緊搖晃腦袋。管它古柯堿嗎啡還大麻,隻果花嶼可不是羅馬!
湯舍凝神,堅定意志,把膠著在女子臉上的視線移開,隨意、放松地瞟掠,瞥著她左手提了裝花的籃子,一瞬間,猶如找到可以解除尷尬窘態的話題,他沖口問︰「妳去采花?」
「湖畔開了一片——」
「這該不會是罌粟花?」湯舍緊瞅籃中的花。他知道湖畔開了一片——就在岩板坡道路樹下方,走過石階小徑,可入眼——艷麗的花海,但從來沒人會把那野生罌粟摘來律師事務所,即使花朵有多麼誘人。
「是罌粟花。」她回答了他的問題,走上門廳,行經他身旁。
「這是正義之所,」湯舍旋身跨步,擋住她,說得義正辭嚴。「妳不能把罪惡之物帶進去。」
她歪歪頭,提高籃子,彎挑唇角。「植物有什麼罪?」美眸直視湯舍的眼楮,湯舍一陣傻愣。她接下去說︰「有罪的從來是人類的行為。」
湯舍這下成了雕像,嘴里迸不出一個字。她笑了笑,繞過他高大的身軀,消失了。
「喂!」湯舍轉頭。
「啊!」她同時回眸。
「妳是誰——」
「我忘了說——」
兩個人的聲音踫在一起,目光也踫在一起,這次,她沒有笑,他等著她「女士優先」。
她說︰「我就只是莫霏。」緩緩地別開臉龐,提著滿籃罌粟花,往大門走進去,聲音幽雅地繼續傳遞——
「這兒不是什麼正義之所,律師很多時候是在擔任罪惡的化妝師,不像你那般了不起,湯大師——」
湯舍怞震,彷佛跳了腳,皮鞋跟底敲磨大理石一聲怪響,幾乎要追進關闔的門里告訴她他最討厭人家叫他「湯大師」!
「只是莫霏……」他呢喃,冷定情緒,咀嚼一般地呢喃︰「就只是莫霏、就只是莫霏嗎……」
「隻果花嶼的空氣含多種迷藥成分,特別是帕帕維爾湖城區測得濃度甚高……」
香草氣味彌漫的鏡台室里,嵌牆的薄屏幕傳送著晨間新聞畫面,湯舍以為听見舊聞回放,關掉嘩嘩灑下冷水的蓮蓬頭,將沒掩實的霧面雙折門整個拉開,踏出電話亭般的淋浴間,水痕淋灕的臉龐朝往大鏡子對牆。屏幕中,大理石為主建材的房屋一幢擁托一幢,高低有序地挨著岩板坡道迎光發亮,每幢屋子都有好幾扇窗,外牆都有天使雕像,很平常的羅馬市中心建築群。
「果然是舊聞回放。」湯舍甩頭,大掌抹開額前濕發,不屑地嘀咕。「報到沒啥可報——」他本是這麼認為,下一秒,尾音陡失,雙眼隨著屏幕里拉進放大的焦點一寸一寸地瞠瞪。
那可不是一幢有味道的羅馬房屋?不在羅馬的羅馬房屋!屋前門廳有人影晃動、進出。
「藍絡法研中心事務所一帶更分析出嗎啡……」男性播報員的嗓音配合著畫面,听來比平常亢奮。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幻想?昨天遇見一個叫莫霏的女子,今天呼吸的空氣要充滿莫霏?
被鏡頭捕捉的男人,站在羅馬房屋門廳,衣著和這個季節不符,面對女人時躊躇的模樣有點蠢。女人一下子就離開了,男人呆杵許久,夕陽打照他露在帽子底下的半張臉。「嗎啡嗎啡」報著的男主播突然評論起畫面中人,說是嗎啡效果,讓人自在得想干麼便干麼,沒半秒,男主播又自作聰明且興奮地認出那衣著不對應季節的男人是前一則時尚新聞報過的名人。
湯舍立刻抓過遙控器,關掉電視。「什麼鳥新聞。」低狠狠地啐了一句,喃道︰「我可以告他,我一定要告他。」那該死的電視台與主播,在他看來,他們才像嗑了藥的瘋子!還有那些無聊科學家,是否也「創作貧乏」?在隻果花嶼學起羅馬人!
放下遙控器,湯舍轉對鏡台,扭開洗臉槽水源,彎身俯首,掬了幾把水潑臉,昂起頭,拱肩,瞪著鏡子里關閉的電視屏幕。幽曠空間靜得听得見水管里的神秘細響,彷佛一種饑渴聲,彷佛一種吞咽聲,他的喉結無意識地蠕動,水滴順著他的下巴滑過頸部。他抓抓頭,跳了跳,關掉水流。太安靜,他受不了。他習慣有人聲,歌唱、吟詩、月兌口秀、播報新聞都好,就是別靜得讓他浮躁。
湯舍拿起丟在置物台的遙控器,重新打開電視,男主播仍是嗎啡嗎啡——莫霏莫霏——地報不停。
他換個頻道。年輕女歌手在唱老男人的〈Hallelujah〉。
哈雷路亞。讓他像聖徒一樣受洗。哈雷路亞——
湯舍放下遙控器,保留這個頻道,進淋浴亭,再沖一次冷水澡。〈Hallelujah〉尚未結束,他走出來,往泡澡間去。
舒服躺進溫暖的浴缸溫水中,是他最喜歡的清晨活動,沒理由為一個怪夢沖兩次冷水澡。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讓他像無欲無求的神職者,治理牧區、為迷途羔羊們祈禱送聖餐。
「吃飯了,今天是胡蘿卜和牛蒡。偶爾吃素,會有神清氣爽的輕盈升天感。」哪需什麼空氣中的古柯堿和嗎啡?
晨浴過後兩刻鐘,湯舍穿著白背心、棉麻功夫褲,盤坐在露台干淨柔軟的草坪上,右手托著水晶缽,左手拿取缽里的切塊根菜往草坪扔拋。
哈雷路亞。音響揚聲器聖贊著。今早很美好,旭日飄蕩的光帶像一層薄削橙皮,繞在薄荷茂盛的東面大理石憑欄。這座空中露台花園是湯舍不秘密的秘密基地,角落高台有古羅馬風格賞景噴泉池,可以供人邊泡澡邊品紅酒還飽覽隻果花嶼海景風光,池子下方各種香草綠籬架充當的小吧台,要喝什麼奇怪特調,都不是問題,靠房子出入口的鋪木寬廊也放了讓人酒醉休憩的沙發床。他深交淺交的朋友均被允許來參觀、烤肉、游戲、賞景、開派對,但通常是他獨自一人在這兒席地放空。
世上的道理總是這樣,越不想被打擾,越有人要挖破樹洞糾纏你,放開禁令讓秘境深根鑽出土壤,偏不會有人好奇來探。幼年時,他不懂這個道理,覺得大人都在跟他作對。他曾經爬上屋頂,把母親的文件撕成碎片、把父親的計算機往下摔,他要一屋子高談闊論研討時事的大人听听他的聲音、注意他偉大不凡的舉動。他們不理睬他,他連被打一頓都沒有。他起了拗性,也關起房門,自成一國,用積木蓋封閉的城堡,一待個把小時不出來。最後,雙親來了,用鑰匙開他的房門,鑽進他蓋的積木城堡里,把他的秘密基地擠壞。
成長的過程,他漸漸為人所知,名聲響亮了,對他感興趣的人多了,躲藏遮掩反會助長獵奇心態,他索性要拍讓人拍、要問讓人問,太超過搞得他不爽,告就是了,他的母系家族有一票律師,陣容堅強,可比軍隊,沒多少人敢惹他,他保有安寧的生活,過于安寧的生活。
「快來吃,」揀一塊胡蘿卜塞進嘴里,湯舍咀嚼著喊道︰「很美味,快來吃,歸——」
草坪中央的石柱給水槽飛來大鳥小鳥全家福,其中一只降至草坪,啄食他丟的根菜。他吞下口中的生胡蘿卜,又丟出一塊較小的牛蒡,嚇得那鳥兒振翅驚飛,打旋好幾圈,才棲往給水槽,偎著同伴理羽、飲水。
「抱歉了。」湯舍笑了笑,暫停丟食動作,手朝後伸,模著放在鋪木寬廊地板的遙控器,拿起來對向給水槽,一按——
石柱上頭開水花,鳥影飛竄虹網。
「嘖!」湯舍咬牙。他按錯鍵,把小噴泉轉成消防栓功能,本想彌補剛剛受驚嚇的小鳥,讓牠們戲水盡興,現在搞得好像惡意戲弄小動物。
一只豎耳兔子從矮樹叢中跳出,彷佛抗議他弄了大洪水,渾身濕地撲跳過來。
「歸!」湯舍趕緊按掉給水槽水源,起身去把兔子抱過來,上鋪木寬廊的沙發床,用毛巾弄干牠。
牠毛短,沒花太多時間。一會兒,湯舍便把圓身的牠放回草坪,讓牠自在跳、曬太陽。湯舍鋪張防水墊,盤腿坐回草地上,繼續托缽丟食。
「過來用餐。」他對兔子說,眼楮注視牠的行動。
跳在陽光中,那張兔臉更像戴面具了,耳朵側頰眼周罩著神秘黑,鼻部純潔白倒V,好像超人有S,牠也有古老品種特征教人辨識。湯舍最喜歡牠前半身白色、後半身黑色、腳掌全白,看起來像穿了褲子的模樣。女友說牠是荷蘭兔,品種純正。他不清楚是不是,反正沒有血統書,牠是他在湖邊撿到的野兔,事實上,他懷疑牠是狗,也一直把牠當成狗養。這是他第一次把兔子當狗養,神奇的,被他養活了下來。
「過來,歸——」湯舍吹哨。
那兔子搖著,像狗兒搖著尾巴,跳到他前方,邊跳邊食,揀著主人丟出來的根菜,吃沒幾塊,昂直身體,後肢站立,動也不動。
「不吃了?」湯舍持續丟著食物,看那直立身軀的小畜牲蹙蹙鼻端。五秒過後,趴下跳開,把這露台空中花園跳一圈,不再進食,還過分地吐出牛蒡殘塊,發出哧哧聲。
「不滿意?」湯舍挑眉。「你得減肥,知道嗎?」懶懶站起,將整個水晶缽端到兔子面前擺好,旋足走回鋪木寬廊,才又轉頭道︰「我是為你好,怕你跳不動。最近已經有人開始叫你‘胖兔歸’——」
神奇的兔子!湯舍瞠目結舌,丟了聲音。他的兔子正以一種超越《艾麗斯夢游仙境》時間兔的詭譎方式,跳躍、飛過那缽素食。
「靠!」湯舍大叫一聲,恢復嗓音。「你最近交了飛鼠朋友?!」快步走到寬廊圍牆邊,那兒他架了高倍數望遠鏡,平時用來觀星,現在,他改變朝天的主鏡筒,像大炮對往樓下。
他的住所鄰近海岸樹林,馬路上常有動物橫行穿越,擅闖民宅翻垃圾桶或搗亂庭院開運動大會,厲害一點的,沿著水管燈柱爬上公寓大樓陽台花園交朋友。他的露台曾來兩只松鼠,和歸成了兔朋鼠友。
「莫——」下意識地沈喃,湯舍調著焦距,他還沒找著歸的松鼠朋友飛鼠朋友,倒是先瞧見一抹人影正在朝他們這棟樓走來。可能他多想了,她單純是個普通行人,一直走在他視野里的普通行人——
「莫霏……就只是莫霏……」高倍數望遠鏡使他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來這兒干麼?住在附近嗎?他昨天才第一次見她,他們這一帶可沒什麼嗎啡成分!
湯舍著魔似地猛調焦距,仔細觀察女人的一舉一動,忽地,她在他鏡頭里抬眸,他震了一下,趕緊把主鏡筒踫歪。見鬼!他在躲什麼!湯舍不禁暗罵自己沒出息。這兒是海岸山崖上公寓大廈的頂樓,他大可安心偷窺。
重新把大炮鏡筒瞄回樓下、調焦,湯舍單眼貼近目鏡。女人消失了,大概進入建築遮廊下。他四周探找,不知道她走進哪一幢建物,她幾分鐘前就在他們樓下徘徊,莫非進入這一幢?!
湯舍離開圍牆邊,走向落地門,進屋里。他想下樓找個究竟,通報系統在這時響起,設定的等待時間一過,樓下管理室門衛的聲音遍傳他房里。
「湯Sir,有您的訪客——」
「什麼訪客?」湯舍反射地問道,快步通過臥房起居室,穿行長廊短廊。
「我沒見過這位女士……」門衛的聲音一路跟著他。
他走到客廳,找到通報系統遙控器,取消原先的設定,到門廳,按開嵌牆的辨識屏幕。
「您要讓她直接上樓嗎?」門衛的聲音這會兒只透過屏幕揚聲功能悶悶小小地傳出。
湯舍盯著屏幕里的女人形影,沒回答門衛的詢問,直接開門,去搭電梯,下一樓。
真被他猜中!那女人不但進了這幢建築,還說要找他?!
電梯一層一層往下降,他還真迫不及待想弄清楚,他和一個初見未達二十四小時的女人有這般關系熱絡到登門拜訪的程度?
湯舍出了電梯,站在公共門廳即瞧見透明隔門外的女人。與昨天不同,她今天穿了裙裝,軍綠及膝窄裙、珍珠光澤衣衫,高跟鞋與衣服同色系。他看得見她線條優美的小腿,她似乎很習慣那種女強人套裝式的打扮,手上提著灰白漆皮公文包,頭發梳綰得一絲不苟,還好簪了花朵發飾提了點女性柔氣。她沒坐在賓客沙發上靜靜等候,一副熟朋友似地站在接待櫃台前與門衛交談著,也不知是說了什麼,兩人都笑了。湯舍移到隔門框柱,把手放進獅口辨識器,兩扇厚實的玻璃門滑開了。
「對對對,」隔門一開,什麼聲音都擋不住。「他昨天回來穿的那一套,真的像是要去兔子洞與艾麗斯喝下午茶……哈哈哈——」站櫃台的門衛忘形地笑得很囂張。
「聲音放低些。」另一名門衛從後方管理室走出,警告同事。「湯Sir突然沒了響應,好像親自下樓——」
「喂!」門衛未傳達完訊息,踏出玻璃隔門外的湯舍已揚聲喊道︰「就只是莫霏——」
莫霏轉頭,看著男人走過來。「你好像不太高興?」一開口就這麼說。
兩名門衛屏息瞅著湯舍。
他的確不太開心,幾乎是憤怒。
「听說你昨天在藍家——」
「我告訴妳——」湯舍截斷莫霏的音調,盯住她。他昨晚睡前,便是想到這個女人,想到和這個女人的相遇,他索性把話敞開說。「妳听清楚,《艾麗斯夢游仙境》是我最喜歡的故事之一,我不會在意妳的不屑態度,妳盡管取笑我。」
莫霏挑眉,表情像是驚訝。「我取笑你?」紅唇露出微笑。
「我說了,我不在意。」湯舍冷眄莫霏的笑臉,說得輕松寫意,並補道︰「艾麗斯和桃樂絲是我最喜歡的兩個小女孩。」
「喔!」莫霏更加挑眉,點了點頭。
湯舍額際一陣怞跳,皺眉。她點頭是什麼意思?他忽有所感——對方以為他有戀童癖!于是,很大聲地說︰「我的戀人是美女設計師孟千瑰。」
真是坦白而驕傲,還用「戀人」這個辭,他真傳統老派,十足符合古建築維護專家的身分。
莫霏明了地深深頷首,朝著男人回應。「那麼,你是很多男人的敵人,孟設計師有許多追求者,他們個個穿她的衣——」
「又怎樣?」湯舍急聲接道︰「只有我能穿上她的‘國王的新衣’!」
听他說得不遮不掩,莫霏垂下臉龐,眼睫毛低低斂著,沈吟久久,不柔不甜但好听的嗓音傳出︰「湯大師——」
湯舍頓了一下。
她說︰「你這是性蚤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