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陰,飄著細細小小的雨絲,要停不停,要大不大,就這樣不干不脆的下足整整一日。
按九九的話來說,就是「簡直瑣碎」。
春亦尋這次受到打擊過大,以致高燒不退,後來又讓醫大夫下令要仔細休養,九九接獲醫大夫的指示之後更是嚴格執行,春亦尋在一整月里從一開始的體力不濟難以動彈,到後來終于能喘著氣下床走動,再到後來的精力十足,滿心想要出去溜溜逛逛,卻被九九冷眼狠瞪回床僕倒。
有了力氣之後卻仍然被限制行動,春亦尋心中真是無比心酸。
但面對九九氣急敗壞的擔心與難過,春亦尋也只能老實低頭听話,不敢有所反抗,更別說陽奉陰違。
她乖巧听話的養著身體。
窗外細雨,已經連下五天。
她抱著薄毯窩在床上,手里的刺繡已經完成大半,她不時轉頭望望窗外細雨,心里深深覺得這雨再下下去,她都要崩潰了。她無比的想念溫暖陽光。
九九端著食盤走進來。
「紅豆糯米粥。甜的,吃嗎?」九九一邊問,一邊拿著湯匙舀了,也不理會春亦尋回答與否,便遞到她嘴邊去。
春亦尋幾乎是哀怨的盼了九九一眼,張嘴吞下。
「九九,我想曬太陽。」
「等放晴吧。」
「九九,我們出去走走吧,嗯,例如到聚星閣去?」
九九瞥她一眼,抿著唇,「主子,覺得和九九一起待在閣里很乏味嗎?」她輕聲細語的,說得很委屈。
春亦尋立刻垂頭認錯,「沒有沒有,九九最可愛最寶貝了,我巴不得整天都在房里和九九一起啊。」
「可是,主子剛才還想去聚星閣的……」
「哪里呢,九九一定是听錯了。」
九九滿意的眯著眼,「再吃一口甜粥吧,主子。」
春亦尋只能張嘴了。
九九一邊喂著,一邊像是漫不經心的開口,「听說,古二少爺拒絕了羅家嫡小姐,那羅老爺都氣壞了。」
「……他真的直接拒婚?」
「是啊。」九九神色自若,「悅悅跟我說,那羅家嫡小姐想嫁得不得了,一听說古二少爺拒絕長輩安排,還氣勢洶洶的帶著府中下人沖到古府里,說是要去教訓狐媚了丈夫的狐狸精呢。」
「二少爺自己就是只狐狸了,她要去逮哪個迷惑丈夫的妖精?」春亦尋笑了起來。
綁里知曉秋舞吟與古家二少爺往來細節的姐妹們,听見這消息,都不免抿嘴一笑,要說自家的秋舞吟有本事迷惑古家二少爺,這樣長自己威風的厚臉皮話,還真是說不出口。
九九也笑了,「但這麼一件事實,羅家嫡小姐卻一點也不知道啊。」
世人都以為是手段妖嬈的青樓女子迷惑了古家二少爺,才讓二少爺又是拒婚,又是反抗家中長輩,甚至不惜放言要與青樓女子私奔。
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將青樓女迷得神魂顛倒的是古二少爺,對羅家嫡小姐不屑一顧,又興致勃勃的策劃離家大計,甚至毫不在意的將離家意圖透露給族里長輩知道的,也全都是古二少爺的主意。
「秋舞姑娘太冤枉了,平白便背了狐媚的黑鍋。」九九笑盈盈的,「不過既然古二少爺這樣胸有成竹,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秋舞姑娘受委屈的。」
春亦尋幾乎要翻個白眼,「誰那麼沒眼色,敢去動那狐狸少爺叼在嘴里的獵物?我敢跟你打賭,秋舞的出閣費用,一定是金釵姐妹之間最合理的。」
九九抿著嘴笑,「主子這話听起來,怎麼像是在說,閣主把其他金釵姑娘的出閣費抬高得讓人傾家蕩產呢?」
「我可不敢。」春亦尋吐著舌,縮了縮脖子。
一碗甜粥喂得見底,九九放下湯匙,又轉頭去看看天色,自語道︰「雨好像真的不會停了。」
「是啊,再這樣下下去,我都要長霉發毛了……」
「悅悅說,雨蝶姑娘約了古二少爺在紅花酒肆,說是要向二少爺討教一番,因為閣主遲遲不肯松口讓雨蝶姑娘嫁給蓿大人。」九九回頭,看著茫然的春亦尋,「秋舞姑娘和悅悅也會去。」
「真好,可以出去逛逛呢……」春亦尋呆望窗外,嘆了口氣。
九九瞪著她那副委靡樣子,也差點跟著嘆氣,「悅悅還說,二少爺應邀前往,又難得的問候了一聲︰‘春尋姑娘是不是也來散個心?’這樣貼心的話哪……」
「我要去!」
不過眨眼之間,春亦尋已經跳下床來,滿屋子的開始轉著,哪里還有一星半點的無聊模樣。九九好氣又好笑,將空碗放在幾上,也跟過去梳妝更衣。
她們乘軟轎出去。
原本九九堅持自己是侍女身分,要撐傘走在轎旁的,但春亦尋不由分說,以一種擄走幼童的人口販子氣勢,將九九一把塞進轎里,自己隨後坐了進去,跟著一旁的抬轎漢子極有默契,也不給九九逃跑的空隙時間,立刻起轎。
罷抬起身的九九又摔回去,剛好讓春亦尋接個正著。
「……沒有主子樣!」九九恨聲責備。
「哎喲,我們是姐妹嘛,哪里是主僕。」她噗嗤一笑。
春亦尋養了這麼一段日子,比起整日擔心受怕的九九,她更多了飽滿精神,不只將九九抱在膝上,還將下巴擱在她肩窩,一邊若無其事的吐出這樣一句反駁。
九九氣極,偏偏又讓她哄得歡欣,臉上表情可精采了,只能扭過頭去,不讓春亦尋有偷看的機會。
一路輕搖慢晃。
春亦尋在轎里掀起窗簾一角,窺視著轎外景色,九九坐在她膝上,昏昏欲睡。抬轎漢子保持穩定速度,從人群中越過。
一邊低聲向轎里的春亦尋報訊︰「雨蝶姑娘在前方不遠。」
「我等與雨蝶姑娘並行。」
「雨蝶姑娘展顏一笑以示招呼。」
「我等已越過雨蝶姑娘。」
春亦尋哼地一笑,邪惡無比的下了指示︰「去,擄了她家暮靄入轎,再全速往紅花酒肆,就讓她兩條腿追不著!」
抬轎漢子自此刻起深深體會到「沉默是金」的道理。
前後四人步調一致轉身,潛行,逼近,與菊雨蝶打一照面,右列轎夫向菊雨蝶身後護衛打出「金釵姑娘太無聊」的手勢,左列轎夫同時刻伸手擄走暮靄,甩入轎中,轎內傳來驚呼的聲音——
然後抬轎漢子步調一致繞過菊雨蝶與其身後護衛,在旋過一圈之後,回到前往紅花酒肆的應行路道,四人往目標奔去的速度更快了。
春亦尋一手抱一個,沒空去掀窗簾,九九還頭暈目眩著,只有被擄來的暮靄沒好氣的瞥她一眼,伸手揭開窗簾,已經見不到菊雨蝶身影了。
她偷笑起來。
眼角余光,她見到另一個緩行的軟轎旁邊,緊跟著一個少女身影,少女腕上綁著一朵橘黃小花,翠綠睫身繞成一個手環,發上雖然還是少女的雙髻,卻別上一只相當華美的銀釵。
那少女看上去很眼熟……她垂著眼思考起來。
直到紅花酒肆門前,轎子停下,暮靄掀簾,九九扶她起身,在她們身後不遠,是菊雨蝶全速奔來的身影……
才側過臉,春亦尋就看見菊雨蝶張揚的身影,立刻把她還在思考著的事情忘光了。一左一右,她拉著九九與暮靄,飛也似的奔上了紅花酒肆直達三樓包廂的長階。
包廂里,秋舞吟與古二少爺已經到了。
一旁倒酒的小悅悅眨著眼,「春尋姑娘,你怎麼臉上紅撲撲的?是做了壞事,讓人在後頭追嗎?」她問話的口吻又天真又可愛。
九九撲到悅悅身前已經摟成一團,暮靄正和古二少爺見禮,被這麼一句話問得好氣又好笑的春亦尋,還沒來得及去找悅悅麻煩,就听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
「哎呀哎呀!」她立刻飛逃到秋舞吟後頭去。
沖進門來的正是菊雨蝶。包廂門在她身後讓護衛關起,門內立刻上演雞飛狗跳互撓癢癢的小打小鬧戲碼。
讓秋舞吟護著,遠離戰圈的古二少爺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但悅悅上酒的時機不太好,一只手倏然撥來,那盛滿酒水的大碗眼看著飛上半空,九九已經將人帶開,那碗掉下來的時候讓暮靄穩穩的接著了,里頭的酒水卻讓春亦尋淋了一身。
就站在她身側,卻毫發無損的菊雨蝶笑得趴下。
春亦尋一身狼狽,淚光盈盈的含怨看著救走了悅悅,卻沒救她的雛兒九九。九九面無表情的回看她。
「真沒良心。」春亦尋嗚嗚的哭著,一邊繞到架起的屏風後頭去。
她濕了外衣,里衣倒是沒沾上,外頭秋舞吟穿得多了,正在嫌熱,剛在心里琢磨著理由好把衣服月兌下,這邊春亦尋便被酒水給潑了,她立刻喜孜孜的將悶得她冒汗的袍子月兌下,並迅速交到春亦尋手里去。
全程無視一旁古二少爺險惡眯起的狐狸眼。
菊雨蝶趁機開口,轉移古二少爺注意力的向他討教起如何擺平閣主,並順利讓自己出嫁的好法子。
廂房里熱鬧得很,氣氛歡欣。春亦尋在屏風後頭換著衣服,正低著頭在打繩結,眼里掃過自己的手腕,她腦子里模模糊糊的想起不久前看見的少女,梳著雙髻,綁著黃色小花,那讓她很眼熟的……
她覺得她應該要想起來。
但廂房里這樣氣氛歡欣,吵吵嚷嚷的,她又覺得悶,便繞出屏風,又往門邊去,九九看她想出門,才站起來要跟,就被她揮了揮手。
「跟悅悅玩去,我在門邊吹吹風就好。」
于是九九偏頭想著,門外還有閣里跟來的護衛守著,這里又是紅花酒肆,算起來也是自家地盤,總不會春尋姑娘吹吹風、散散步,也能惹出什麼見血的事來。這麼一想,她也放下心來,便又坐回去。
這邊九九還在心里掙扎的時候,春亦尋已經漫不經心的踏出門去了。
她沒想下樓,就只是繞著三樓廂房的廊道上走走。
變過一半,才從一扇懸著紅色短燭的門前走過,春亦尋就听見身後傳來拉門的聲音。她頭也不回,依然慢悠悠的繼續她的散步吹風。
但身後卻跟著響起細碎的疾步聲。
她的衣擺被扯住了。
「秋姑娘!」
「嗯?」她愣了一下。
拉住她衣擺的少女繞到她身前來,春亦尋見她腕上系著黃色小花,是方才在街上看見的那個侍女。
侍女表情有些不安,「您是金釵秋舞吟吧?」她迅速的瞥一眼春亦尋容貌,卻越發不安,只得又打量起她外袍,「我、我見過的……上次,跟小姐到古府去時,您就是穿這件袍子,這袍子,很特別……」
春亦尋听著,心里也琢磨起來。這件外衣確實是秋舞吟常穿著的,她美腿縴長,姿態美妙,于是以雪紡紗為底,上頭再繡金色雲紋,間隔綴上透明晶石與鈴鐺,相當別致,也是很得古二少爺偏愛,秋舞吟更是仔細留意,只要是會見到古二少爺的地方,她就會穿上這件外衣。
要說這小侍女以衣物來認人,倒也不是太過荒唐……
但是,這侍女找秋舞做什麼呢?
「你是哪家侍女?」春亦尋低聲問。
「你果然是秋姑娘!」侍女臉露喜色,「上回去到古府,只匆匆見到秋姑娘背影而已……我、我是服侍羅府嫡小姐的丫鬟,我叫喜兒。」
「你是羅家嫡小姐的侍女?」春亦尋臉色微變,她想起那時街上的轎子,「嫡小姐也來到這紅花酒肆嗎?」
「小姐說,秋姑娘今日將來此,她想與姑娘一見,以償前次未見的遺憾……」喜兒有些慌張的回應。
「她怎麼會知道閣里金釵行蹤?」春亦尋還要再問,就听身後不遠,那拉門的聲音一響,一道尖銳的高音破空而來。
「喜兒!你跑哪里去了?要你去喚個跑堂小二來問話,怎麼去這麼久?慢吞吞的!再偷懶,回去你就徹夜跪在廊下!」
春亦尋被那尖刻聲音嚇得寒毛直豎,忍不住回頭去看,眼角就見那喜兒臉上慘白,居然怕得伸手去抓春亦尋,像在捉著唯一能救她性命的稻草。
「小姐,小姐別惱,喜兒,喜兒沒有偷懶……」那喜兒居然連拉帶扯,就將呆在原地的春亦尋往拉開門扇的廂房拖去,「喜兒找到秋姑娘了……」
秋姑娘?
春亦尋直覺地頭皮發麻。
她剛才沒有糾正喜兒的誤會,現在改正還來得及嗎?
別拉她啊!這小侍女個頭這麼小,怎麼力氣這麼大啊——
她在心中哀號,還沒有思考出什麼對策來,下意識想找救兵,但拚命扭頭去看,才發覺菊雨蝶訂下的廂房位置偏在角落,又有隔板擋著,幾乎讓人難以發覺。
但春亦尋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以引來護衛援手,她就與站在門口的羅薇薇正面對上了。
「你便是那狐媚子?」被拒婚的羅家嫡小姐冷冷一笑。
「哎,還真是羅家小姐……」春亦尋虛弱的打聲招呼。
苞著她就被扯住手腕,活像讓毒蛇咬住脖子的小兔子一樣,毫無反抗余地的拖進門里去。
一進門,她就瞪大眼楮。那坐在桌旁的,正是許久未見的羅永晉。
他也愣了愣,「春……」金釵春亦尋?
「這就是那狐媚子了!」恨恨的將她用力一甩,幾乎要讓春亦尋趴跌在地上的羅薇薇,用下巴指了指她,對著羅永晉這樣說。
羅永晉一時反應不來,以為羅薇薇是在指他上青樓召妓的事。
羅薇薇高傲的坐回椅中,睨著春亦尋,「你別以為你迷惑了二少爺,就真的能嫁進古府去!我才是老爺子屬意的媳婦。」
春亦尋還頭昏腦脹,只能伸手扶住桌角,「……羅小姐從何得知秋舞的行蹤呢?」
誤會不誤會的,她也不想去解釋,這種場面,她也不想讓秋舞吟來面對……春亦尋一手扶住腦袋。
羅薇薇揚高一眉,「你一個下賤女人,竟敢來質問本小姐?」
「質問倒是不敢……」春亦尋站穩身體,「羅小姐一個良家女子,卻出入如此酒肆,又對青樓姑娘的行蹤掌握分明,這讓人不得不對羅小姐的往來關系,有所疑惑啊……」她笑了笑。
羅薇薇臉色變了,「你這話是暗指什麼?」
春亦尋目光輕瞥一旁悶不吭聲的羅永晉,「雖說小姐與羅公子有兄妹之名,卻無兄妹之實……小姐又有婚約在身,卻與未婚男子獨處一室,這話要是傳了出去,恐怕對小姐的名聲有損。」
羅薇薇手里一抖,氣得將酒杯砸向春亦尋。
「你嘴里不干不淨,在胡嚷些什麼!」
「小姐清白名聲,可是非常重要的。」春亦尋閃了一下,卻沒完全閃開,讓杯緣劃過臉頰,立刻便一陣熱辣的疼,她只是垂下眼睫,「小姐與羅公子私會于酒肆,難不成是讓羅公子去閣里探問金釵行蹤?」
「你這下賤女人,還不住嘴!」
「薇薇!」羅永晉開口,是難得的嚇阻。
羅薇薇被這麼一喝,愣了一愣;春亦尋目光一顫,不由得瞥向羅永晉。
……多日未見,永晉公子一如往昔的伴在嫡小姐身側,全心意的都是嫡小姐吧……她目光恍惚了點兒,黯然移開,卻恰好與羅永晉略帶點焦灼的目光錯過。
羅永晉還記得那日酒醉後,在三千閣里的失態。
他一開始,的確是抱持著無所謂的心態與春亦尋往來,他知道春亦尋喜歡他,他在心里洋洋得意,他在春亦尋戀慕的目光里,重新建立了被羅薇薇輕易踐踏的自尊心,他看不起春亦尋青樓女子的身分,但他又陶醉于春亦尋小心翼翼的侍奉,他很滿意她的小女兒嬌態。
他在春亦尋眼里,看到自己溫柔的姿態。
他的一舉一動,都能令春亦尋目不轉楮。
他很得意。
因為這份戀慕獲得的太輕易,也不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朝思暮想的,于是他在酒醉過後,想起將他逼得狼狽不堪的種種壓力,又見春亦尋就在眼前,那像是隨便他怎麼對待都無所謂的柔順,他便隨心所欲的伸出手了。
就像明知眼前的是再脆弱不過的瓷器,但既然與己無關,又是自動送上門來的,那麼任由自己怎麼粗暴對待,都是理所當然的吧。
他這樣想著,便在酒精的催化下,使出粗暴的手段。
他沒想過她會反抗,沒想過她也會痛,也會受傷,也會哭泣。
他只想把她弄壞。反正,她說過喜歡他。
他喜歡羅薇薇,而羅薇薇待他這樣輕忽隨便,就像在使喚一個下人一樣,那麼,春亦尋說她喜歡他,不就代表了,他也可以隨便的對待春亦尋嗎?
于是他出手了。
……然後,他便失去她了。
被三千閣拒于門外,見不到春亦尋,再也看不到她發亮的眼眸,听不到她含笑的聲音,羅永晉呆立在閣門外,感到震驚,以及狼狽。
最後的記憶,是春亦尋驚訝又恐懼的臉龐。
他忽然才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隨意踐踏了她的戀慕。
「……薇薇,你請金釵姑娘來到這里,不是想和她好好談一談的嗎?」羅永晉目光眷戀的望著春亦尋低垂的臉龐,嘴里的話卻是安撫的對著羅薇薇說。
羅薇薇敏銳的留意到他的視線,又見春亦尋臉色發白,像是不願與羅永晉對視一般……她眯起眼楮,覺得這兩人之間有種不清不楚的氛圍。
懊不會,這狐媚子不止勾搭了古二少爺,還上了羅永晉的床?
她早就知道羅永晉有上過青樓,甚至有個交好的青樓女人,她也一直沒有去理會,也沒有查過那青樓女人的名姓,但她知道那是個金釵……秋舞吟也是個金釵……該不會,羅永晉也是秋舞吟的入幕之賓?
她撇了撇嘴,稍微挪開點位子。
這羅永晉也不嫌髒嗎?竟然踫了那種下賤女人……
但是,發現這點,也是件好事。她想了想,又琢磨著那兩人之間像是想要遮掩什麼的氣氛,她想,讓這秋舞吟與羅永晉滾上床去,她再讓喜兒去請來古二少爺,讓二少爺親眼看見這對男女不知羞恥的模樣,就能讓二少爺清醒過來吧?
羅薇薇示意喜兒,在桌上一只空碗里倒進酒水。
喜兒磨磨蹭蹭的,將半滿的酒碗端到春亦尋跟前。
「秋姑娘,我家小姐說,你若真的想嫁進古府,就在我家小姐眼前,喝下這碗酒。這樣,我家小姐就認了你這個妾室,準許二少爺迎你進門……」
春亦尋冷笑,「妾室?羅小姐真以為能進到古府,成為主母嗎?」
「大膽!」羅薇薇一拍桌,「你竟敢這樣與本小姐說話?」
「怎麼不敢呢,我……」春亦尋還要再說些什麼,卻乍然頓住。
耳底傳來低沉男聲,聲音聚成細細一線,只有她听得見。
「讓她喝酒。」葉起城說。
春亦尋怔了一下。葉起城居然和她說話了……從那日他拒絕她之後,春亦尋便有意無意的回避著他,而葉起城雖然終日跟隨,卻沒有再出過聲,兩人之間沉默得像是彼此都不存在。
但剛才,葉起城卻主動和她說話。
……讓羅薇薇喝酒?為什麼?
春亦尋心里困惑,卻沒有反抗葉起城的打算。她很自然的開始試著完成他的吩咐。
她垂下眼睫,像是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倔強了……羅小姐特意賜酒,我怎麼能拒絕呢?」春亦尋淺淺的扯了下嘴角,有幾分可憐。
羅永晉雖弄不清楚她的態度,但見到她那苦澀笑容,帶了點愧疚與羞恥的心里還是一疼,不由得轉開臉。
她的態度轉變太大,羅薇薇不禁瞪向春亦尋,甚至懷疑起她是不是故意諷刺。但另一方面,羅薇薇已經習慣了他人卑躬屈膝,對于春亦尋突然的轉變,她雖然覺得奇怪,但也認為是理所當然。
這青樓女人再愚蠢,也應該要知道自己並沒有勝算!
春亦尋接過喜兒手里酒碗,目光卻投向羅薇薇面前的空碗,「羅小姐特地來到酒肆,不妨略嘗此地美酒……若‘主母’不棄,你我各飲一碗,可好?」
她的嗓子輕軟,甜美可人。
刻意喊出的主母二字,更是讓羅薇薇感到無比愉悅。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比起愚笨怕事的喜兒,眼前認清現實,及時示好的青樓女人也許更適合成為她的侍女。
「本小姐就寬容的允許你這個請求好了。」她高傲的點一下頭,示意一旁的羅永晉提起已經拍開泥封的小酒壇,在手邊空碗里倒進一半的酒水。
兩女對飲,羅永晉等在一旁,在她們各自放下酒碗後,才慢慢端起自己的酒碗,望著春亦尋低垂的眉眼,默默的喝光酒。
春亦尋沒有注意到他落寞的舉止。
她在抿進第一口酒水時,眉頭便略一蹙起,耳邊听見葉起城低沉的傳音,「不妨事,可以喝。」于是她面色不改,默默喝光那碗酒水。
在她看見羅薇薇放下酒碗的時候,在她身邊的喜兒忽然軟軟的倒下,跟著是臉上一怔的羅薇薇,最後是低著頭的羅永晉。
春亦尋心里一驚。「怎麼回事?」
不過眨眼,房里就只剩她一個人還保持清醒。
葉起城做了什麼?
「羅家小姐將你誤以為是秋姑娘。她在你酒水里下藥,又讓羅公子陪同,或許想讓你與他造成事實,以打擊古二少爺。」葉起城的聲音沉穩,清晰非常的沉進她耳底。「我趁她方才與你說話之間,將閣里飲食的藥物投進酒壇。這里接下來的,你便不必參與了。」
春亦尋瞪大眼楮。
葉起城說︰他將閣里飲食的藥物投進酒壇。
三千閣是青樓,凡是青樓里,任何飲食之間,總混雜了助興的藥物,春亦尋方才一嘗喜兒端上來的酒水,她便察覺了酒水里的不對勁,但她不知道原來葉起城突然要她哄著羅家小姐飲酒,竟然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又說,接下來的,她不必參與。
接下來的,是什麼?
她愣愣的望著羅永晉,又看向羅薇薇,腳邊還有個被打暈的年幼侍女……她按著心口,忽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腳。
「葉……」她要喊他,卻噎住。
喚他芭蕉葉子,她覺得太親匿了,但要喚他名姓,又太疏離,一時之間,她居然難以開口,猶豫再三。
葉起城卻像是沒有任何妨礙,聲音平淡︰「羅小姐在你酒水里下藥,又示意羅公子行事,那侍女懼怕責打,也拼命將你拉入房中……若身在此地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秋舞金釵,她若飲下酒水,讓羅公子……這事過後,恐怕無論是秋舞金釵,又或者古二少爺,都活不下去吧。」
他的敘述平平淡淡,內里的真實,卻讓春亦尋不寒而栗。
即使知道中計,已經心有所系的秋舞,絕對無法容忍他人的踫觸;而親眼見得婬亂景象,即使明知是計……古二少爺心脈原本就弱,見到秋舞受辱,又怎麼可能不受沖擊?
但他們明明兩情相悅,卻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嗎?
春亦尋茫然的站在地上,卻覺得地面起伏,竟然讓她難以站穩。
……如此陰毒計謀,她怎麼可能原諒!
她心里恨極,將手里緊捏的酒碗憤然摔在地上,眨眼間碎片四散,滿地的銳利破片,她卻再也沒有投去一眼,掉頭就走。
葉起城自然跟上,臨去前更將門扇仔細關妥,甚至將門扇卡死,以防止有人沖出。接著,他急追春亦尋而去。
春亦尋大步走在前方,卻不是往秋舞吟所在的廂房回去,而是往樓梯直沖,她走得那麼快,甚至微微小跑起來,雪紡的衣擺在她身周飄飛而起,鈴聲細碎,晶石折射光芒,她雖是下樓,卻仿佛將要飛去。
葉起城心里繃緊,有那麼一瞬間,突然涌現的恐懼死死的扼住了他,讓他發不出聲音喊她停下,也無法伸出手去,將她留住。
當年嫦娥奔月,地面上追之不及的後羿,是不是也如他這般,心魂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