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條有著高大路樹的人行道,沿路走至底,右轉,先是一間寵物美容店,再來是一家花店,隔了兩間空店面後,是一間童書店。
以原木裝潢的店面亮著黃色燈光,使店面看來溫暖,如一盞暖燈靜靜地站在一角,卻使人無法忽略它的存在。
楚拓風抬起頭,試圖尋找這家店的招牌,但深色木頭框下,緊連透明櫥窗,旁邊實木門的金色門把上僅掛著Welcome的掛牌,沒有一絲痕跡透露這家店的名稱,他揚揚眉,有點興趣了,但卻對童書提不起興趣。
透過透明櫥窗可以看見些微里面的擺設,一樣使用原木制的小桌椅與書櫃,地板是深色木板,里面空無一人;現在是周五下午兩點鐘,小朋友大都在上課吧?沒人是當然的。
今天,楚拓風是來找房子的。
今年將滿二十八歲的他,退伍後在美國待了三年,攻讀藝術研究所畢業後,當時的教授對他很賞識,留他在身邊學習,兩個月前還在教授的畫展上留了一個小角落給他刊畫,而這個機會也讓楚拓風初次嘗到走紅的滋味。
一面約莫只有五公尺長的牆,僅夠刊出三幅畫作,難的是要讓三幅畫作呈現主題,楚拓風卻不這麼做,誰說一定得刊三幅?他拋棄傳統有畫框的想法,找了一塊與牆同大的畫布,在上面作畫。
他沒選擇畫令人贊嘆的美景,而是在大畫布上畫了百只老虎。
他是在動物園重復觀看一只老虎的百態,將其一一繪下,整幅畫就是滿滿的老虎,有打著哈欠的老虎、有虎虎生風的虎、有靜靜發呆的虎……此幅畫引來熱烈討論,甚至有藝文新聞以不小的篇幅來討論他這個默默無名的台籍年輕人。
消息傳回台灣,楚拓風開始接到大批台灣的邀約,他向來清楚機會稍縱即逝的道理,只想了兩天,就決定回台灣耕耘,現在,他已經回台灣三個禮拜了。
第一個禮拜,跟全數邀約他的藝術家經紀人會面。
第二個禮拜,他挑了今年僅三十歲的年輕女經紀人,並且開始準備初步合作計劃。
第三個禮拜,他決定出來找房子,搬出家里。
現在,他手里拿著地址,跟仲介約好在這兒見面,而他早到了,便在這附近閑晃,看看周遭環境,因此才會踱到這家童書店來。
手機忽然響起,楚拓風立即接起,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的聲音。
「阿風啊,你確定要搬出去住?家里只有我跟你爸住,除了你的房間,還有一間客房可以當你的工作室啊!干麼一定要出去租房子?」
楚拓風嘆了口氣。「媽,工作室不能開在家里啦,我不是嫌你們吵,而是,總有不方便嘛。」已經被母親念了一個星期的他,快受不了了。
他能體會父母喜歡把孩子留在身邊的心情,可是家里若有人走動,他怎能靜心畫畫?
「哪里不方便?跟女人有關嗎?媽很開明的,不會不準你帶女朋友回家——」
「媽!」
「怎樣?真的有女朋友?在美國交的?還是你那個經紀人?」
楚拓風要抓狂了,他打斷母親的話。「你不要亂猜啦,我沒有女朋友,OK?我保證我只是因為想要專心工作所以才要租間工作室,我也保證我會常常回去看你們,手機也全天候不關機,這樣可以了嗎?」
楚母喔了一聲,才滿意的掛上電話。
重新將手機放回口袋里,楚拓風臉上是掩不住的煩躁。以前在美國時,也是每天都要算好時差打電話回家跟母親通話,他知道母親是關心他,但有時候他真的快瘋了。
他低頭看了看手表,兩點十分,仲介說是兩點半以前會到,他真的太早到了,因為對這里路況不熟,抓了太多時間——
忽地,他呆住。
因為童書店的門忽然打開,更因為從店內出來的人著實讓他怔住了。
是日麗。
他不知道她姓什麼,只知道她叫日麗,那個曾經住在他家對門一段時間的日麗,總是笑著的日麗,他的初戀日麗……
她幾乎沒變。
可愛的馬尾,大大的眼楮,白皙皮膚,小巧挺鼻,粉色唇瓣,還是一樣的清秀可人,但,好像有些不一樣。
她總是笑著的眼楮,此刻卻冷冽著,她面無表情,緊抿著唇,神色拘謹,手上提著黑色雕花傘架,將它置于門口後,重新關上了門。
從頭至尾,她看也沒看他一眼。
當她消失在視野里,楚拓風才回過神,他轉過頭看著走廊外面,發現天空已然飄起綿綿細雨,剛剛他來時,就是大陰天,突然下雨也不奇怪——
但他的心口,也忽然下起小雨。
記憶里的炎熱夏天與總是笑著的日麗,是連在一起的,但此時再見日麗,卻連著一個陰郁的陰天以及冷冽的雨,忽然他覺得有什麼被推翻了,那個關起來的愛戀記憶,因為日麗的出現再次被掀起盒蓋。
他依然怔著。
但心里激動,想著她沉靜的臉色與眉間的不快樂,他想,她看起來過得不開心,會不會跟當初搬離他家對面有關?明明租約訂一年,卻住不到三個月就搬走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原因,他一直想探究,可是找不到日麗,便得不到答案。
如今他凝視童書店的金色門把,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甩了甩頭,不想了,毅然決然的旋轉金色門把——
**
日麗看著那個忽然走進店里的男人。
下午兩點十五分,店里沒有客人,今天星期五,這個男人在這時間到訪,不用上班嗎?
何況這里是童書店,他看起來不像有孩子的人——
微長的黑發略顯凌亂地蓋至半邊眼上,深邃的黑眸透露著一股犀利,高挺的鼻梁、好看的下巴,他的臉部線條如刀雕,呈現一股果決。
灰色短版軍裝外套,內搭雞心領黑色針織衫,絨質黑褲,咖啡色帆船鞋,空著雙手沒提包包,他打扮時髦,外表有型,看起來像游子,真的不像有家庭的人。
在這里工作多年,她已經很懂得分別所謂的為人父母者與單身男女。
但沒人規定沒小孩就不能逛童書店,可能這個男人想要送童書給佷子給朋友的小孩給什麼都好,他進了店里,就是客人。
她走到他面前,這才更覺他真是高大,比一六○的她高上一個頭不止,偉岸的身材更像一座山一樣,給予她壓迫感。
她定下心神。「先生您好,請問要找什麼書嗎?」
楚拓風的眼楮,閃過失望。
她這副表現,顯然不記得他了,甚至剛剛她從櫃台走過來時,明眸里閃過的一絲懷疑,也是那樣的陌生。
他沒說話,她呆了幾秒,隨即又問︰「先生?」
他終于回話了,嗓音低沉厚實。「我自己看看。」
她連忙應好,退了幾步回到櫃台,假裝做自己的事,其實偷偷打量他。
他身上傳來的壓迫感,令她有一點點害怕。
日麗凝視他站在小木台階上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月兌了鞋,她震驚那副大腳丫,快要有她的兩倍大,又看著他蹲拿出一本書閱讀,大掌輕松托起一本書,她可不行了,得用兩只手支撐。
另一頭,楚拓風假意的閱讀了一陣,他手中這本書,名叫《野獸國》,故事是說一個少年很不乖,有一天房間長出樹來,他成為野獸國王,卻被迫待在野獸國回不了家的故事,他緊蹙著眉,三兩下便看完了沒幾個字的童書。
沒什麼感想,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
她在櫃台忙著,他要怎麼才能接近她?總不能去找個小孩來吧?
思索一陣,手中還拿著書,忽地,腦中靈光一閃——
猶拽著書,隨便穿了鞋,有點匆忙的到她面前,她揚起眼楮,疑惑的看著他。
「我要這本書。」
她顯然有些訝異。「好……是要送人的嗎?要幫你包成禮物的樣子嗎?」
「不。」
她呆住,不是要送人的?她不明白了……
「我可能會需要個二十本,你能幫我訂購嗎?」
「二十本?」她壓下訝異,鎮定道︰「可以的,但我得先聯絡書商看有沒有貨,才能通知您到貨時間……」她在桌面翻找一陣,拿起電話。「麻煩您等一下。」
他連忙打斷她。「等一下。」
她拿著電話,疑惑地望著他。
「我現在趕時間,不然我再打電話問你?你有名片嗎?」他的嗓音急切,好似真的很忙。
她點點頭,從擺放在櫃台右邊的名片盒里怞出店內名片,遞給他。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名片,深咖啡色的,上面燙著金字,上頭寫著——小飛馬童書店。
小飛馬?他瞪著上面的字,很好,總算知道這家店的名字了,但他現在對這家店哪有興趣?他有興趣的是眼前這個一直在他心底的可人兒。
耳邊響起她溫婉的嗓音。「不然先生您要不要留下電話?我知道有沒有貨時,再打給您?」
「不用了,我會打來,所以我打過來要找……」
「噢,我姓莫,只有我一個人看店,所以都是我接電話。」
賓果!
原來她姓莫……得意洋洋的楚拓風唇邊忍不住勾起微笑,他還想再聊幾句,比如說手中這本《野獸國》所要表達的涵義之類的,但剛剛又假裝自己趕時間,所以、所以……得走了……
「那就這樣,請問先生您不留下連絡方式嗎?我想由我這邊打給你比較方便。」其實是因為怕他只是詢問沒有要下訂,留下連絡方式是確保能找到他,畢竟他沒付訂金,若廠商有貨,她也不敢貿然幫他下訂。
楚拓風想了一秒,干脆的拿了筆,在櫃台桌面空白的便條紙上,準備寫下自己的名字與電話,私心是想,她如果看到他的姓名,會不會有印象呢?但又想到,當初她也跟著母親阿風阿風的叫,頂多知道他們家姓楚,全名她定是不知道的,若寫出名字來,她又是一臉面對陌生人的表情,他怕自己會二度重傷。
唉,不管不管了,還是寫吧。
剛硬筆觸,強勁的在紙上寫下——楚……
他的手機響了。
扔下筆,他接起手機,是仲介到了。「喂,是,我是,你到了?我馬上過去,給我兩分鐘,對,不好意思,麻煩你稍等……」
掛了電話,他沒再繼續寫自己名字的意思,很快的丟下話。「因為我有事得先走了,我會再打電話過來。」
語畢,如一陣風般,高大身影沒幾步就跑到門口,一會兒便隱沒在門後。
莫日麗始終盯著他出了門後的身影,他經過玻璃窗門前,那雄偉的側影如座大山,她眨了眨眼,忽然覺得他眼熟。
但在哪兒見過呢?
她皺著眉,縴手撫上他留在櫃台的書,這本《野獸國》她看過好多次了,怎麼他就偏選中了這本?她最鐘愛的童書……
她翻開書頁,始終皺著眉頭,望著書頁中看來凶狠卻有點可愛的野獸們,指尖輕輕撫過書上圖片,許久,才合上書,放回書架。
這家童書店的老板是她大學同學的丈夫,當初他們夫妻倆因為想為愛女蒐集世界的童書而開了這家店,莫日麗來幫忙管理,現在,他們的女兒已經八歲了,同時他們夫妻也帶著女兒移居海外,本來要關了這家店的,但因為莫日麗很喜歡這家店,而且目前也不算是虧錢,于是還是把店留下。
店的管理全權交由莫日麗負責,她的生活很單純,每天來開店關店,遇到公休的星期一,就去逛逛展覽,買些日用品,然後待在家里。
她幾乎沒有朋友,除了老板夫妻外,她沒有任何交際。
以前,她是很愛交朋友的,個性也不若現在沉靜,她還記得大家都說她人如其名,總是愛笑,像每天都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
她黯下眼色,望著外頭漸大的雨勢,方才進門的高大身影再次躍入她腦海。
真的覺得他很眼熟……回櫃台,翻找剛剛他寫下姓氏的紙條,蒼勁的筆勢,單單一字楚……楚……
唉,想不起來,算了。
**
「屋主是在台中賣房子的,之前會在這邊買房子,是因為那時的工作重心在這邊,後來他說工作移到台中去,這邊的房子就改成長期出租,前任房客拿來賣衣服,因為這邊比較偏住宅區,人潮不多,所以租滿一年就沒租了,我是覺得這邊很適合做工作室,這里環境很安靜,附近……」
仲介 哩啪啦說著話,楚拓風沒在听。
十八坪的房間,作為工作室是綽綽有余,他自己也要搬進來,若將一半作為住所,他的東西不多,也是可行。
他走到後面,巡視有點簡陋且狹小的廚房,還有陽春的盥洗室。
這間房子很老了,牆面油漆都斑駁了,電話中听仲介說這間房子很熱門,他看不可能,光看屋內積一層厚厚的灰塵,就知道久無人住了。
若很熱門,哪有租不出去的道理?
但他楚拓風非常人,天生有著隨遇而安的個性,廚房簡陋沒關系,浴室狹小也無所謂,水龍頭看起來需要整修還可以接受,重點是,這里只離日麗的童書店兩條街遠!
租了!
他率性直接道︰「OK,我喜歡這里。」
仲介先生微愣。「楚先生喜歡?」帶過很多客戶來這里,大多嫌東嫌西,為此,他還練就一套介紹這間房子的說辭,怎麼才說一半,這楚先生就說喜歡?
前輩說,找房子要看緣分,無論怎樣爛的房子,還是會有它的主人。現在不就印證這段話了?有多少客戶來看過,待了一小時都忙著嫌東嫌西,也有客戶來探過兩、三次卻沒租下的,這個楚先生第一次來探,看了十分鐘而已,就說喜歡?
「我喜歡。」窗外,雨蒙蒙,楚拓風站在窗前,看著漸強雨勢,笑著轉身,道︰「而且我要租。」
「當然好,真是太好了!楚先生打算什麼時候簽約?」
「越快越好,你打給屋主吧,問他什麼時候有空簽約,我時間很好喬。」
仲介當下便拿出手機,打給了屋主,跟屋主討論起簽約時間。
楚拓風始終站在窗戶前,目光直直地往上看著陰郁的天色,冷冽的涼雨不斷下墜,染濕柏油路面。
他的目光很嚴肅。
今天再見日麗,他驚覺她變更美了,那張清麗的臉孔添上了一點成熟,眉宇間的冷靜使她蒙上一股神秘,他豁然發現,這麼多年了,一直沒忘記她,還以為這情感會隨著時間過去,沒想到啊,還很固執的存在著。
甚至,情感更濃厚了。
她仍然是他心里一直渴望的,她的一個眼神,足以令他所有知覺沸騰,她的醉人微笑,如同烙印般狠狠地燙在心上。
認識她時,他還太女敕太年輕,不懂得怎麼追求她,不明白怎麼讓她屬于自己。
現在他有了歷練,對自己有了更多信心,他要她,追求她也好,要她屬于自己也好……總之,他要她。
他不要讓自己再成為她記憶中的陌生人,如同今日她對他完全無印象一般,那股難堪已經激發他的斗志,今天下雨,他卻全身染著火,從小飛馬跑到這邊時,淋了些雨,卻澆熄不了胸膛的熱火。
這是為日麗熊熊燃起的火焰。
他這次,勢在必得。
身後,仲介掛上電話,走過來熱絡地說︰「一切都連絡好了,明天晚上房東會趕過來簽約,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始終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