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場很遙遠的夢,夢中有好深好深的黑暗,她明明應該已經習慣了黑暗的,可在夢中卻覺得很可怕,像是要把她給完全吞噬似地。
「醒了?」
好熟悉的語調,卻仿佛隔了千萬年般的遙遠,她以為自己就要忘記了。
易天煦看著枕在床上的五娘,她變得好輕,方才抱著她時就發現了,她輕得讓他恐懼——她的手腕細得不象話,臉頰雖沒變多少,卻消瘦了;她的膚色白皙中透著隱隱的青白,像是上好的玉石,要不是她還有一點呼吸的起伏,他真會以為自己只是抱回了一尊神似五娘的石雕。
五娘深吸一口氣,慢慢睜開眼,無可避免的撞入一雙等待已久的眸子,她定定的看著,沒有閃躲。
「有哪里不舒服嗎?」易天煦看著她,心中盈滿溫暖——她又回來了,回到他身邊,只是這樣想著,他的心仿佛也安定下來。
「這里是哪里?」五娘轉頭看著房內,地上鋪著厚軟的地毯,一角的香爐燃燒著香木,一旁有個八寶玲瓏架,上頭擺著好些價值不菲的瓷器和藝術品。
「是朕的寢宮。」易天煦慢慢順著她的發,她只有這頭秀發依舊如昔,烏黑閃亮。
「皇上的寢宮……」五娘輕喃著,仿佛又要睡著般的合上眼。
「別睡了,從回到宮中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先吃點東西再睡吧!朕早讓廚子們候著了。」見她又要睡了,易天煦有些焦急,但仍溫柔的說著。
她從回來那一刻起始終都是沉睡著,仿佛陷入一個不會醒的夢,他竟有些怕了,怕她就在這樣深沉的睡眠中耗盡生命,不再醒來。
「嗯。」五娘乖順的點頭,努力把合上的眼皮又撐開。
「這才乖,朕這就叫人替你準備食物,你還要沐浴一下吧?」易天煦拍拍手,外頭隨即走進好幾名宮女。「替朕吩咐廚房把菜送上,還有把沐浴用的熱水抬進來。」
「是。」
仿佛早就準備好許久,宮女們前腳才走,小廝們已把熱騰騰的水送了進來,上頭還撒上了山茶花的花瓣,房內香氣四溢。
「來,你起不來吧?朕抱你。」易天煦彎腰把柔弱無力的五娘從床上抱起。
「謝謝皇上。」
「別這樣叫朕,你知道該怎麼叫才對。」易天煦皺眉假裝不悅,要她改口——以往他這麼做,五娘總會羞紅著臉不好意思叫,可又怕他不高興,只好結結巴巴的開口,而他很期待她的反應。
「是,天煦。」但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五娘沒像以前那樣,她只是睜著沉靜的雙眼看著他,像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女圭女圭,從善如流的改口。
「你……」易天煦隱隱覺得不對勁,似乎有什麼地方改變了,雖然她本就性冷,但這樣的反應太不尋常了。
「是。」五娘柔順的應著。
難道她是在氣他?也對,畢竟他曾那麼殘酷的對待過她,她會氣他也是理所當然;既然她會氣他,肯定對他還是有著一絲在乎,這次他一定會好好珍惜她的。
「朕……會補償你的。」把頭埋入她的頸間,他輕柔卻滿含決心道。
五娘眨眨眼,木然的眼神閃過一絲困惑,但埋在她頸間的易天煦沒有看到。
「陛下,要奴婢替娘娘沐浴嗎?」宮女在門口屈膝輕問。
「好……不,朕來就好。」本想答應的,但轉念一想,那樣她不就被別人看光了?那白皙的肌膚、姣好的身子都要暴露于人前,只是想到那個場景,他竟無法忍受,即使對方是女的也不行。
「啊……是。」宮女們有些詫異,但仍退出門外,把門關上。
「朕幫你吧!」易天煦輕咳一聲,伸手想要模索五娘頸旁的盤扣,但左模右模卻模不著。
「民女的衣裳沒有扣子……只消拉腰帶就成了。」五娘的眼光下移至腰間,假裝沒看到某皇帝的局促樣。
「嗯……」向來在花叢中無往不利的易天煦難得吃癟,畢竟以往都是女人自己開心的月兌光,跳上他的床,替女人伺候這種事他還是第一次。
隨著腰帶一寸寸拉開,裹在其中的縴細身子也一分分展露在燭火下——她仍然有著玉般潤澤的膚色,但好幾條丑陋的傷疤如同蟒蛇般纏繞在身上,看來分外觸目驚心;即使疤痕已退去很多,仍可想象當初的傷是多麼的深可見骨,才會至今仍無法消除。
易天煦倒怞一口氣,恨不得立刻殺死自己一百次,他當初是怎樣的混蛋心情,才會舍得讓她去受這種傷?「疼嗎?」把五娘放入熱水中,大手卻沒離開,順著疤痕輕撫。
「不疼。」五娘淡道,怎麼還會疼呢?被鞭打,結痂時又被潑鹽水再度鞭打至裂開,不停地重復烙上去的傷疤自然不會消失,但至少現在不在鮮血淋灕,當然不疼了。
「我疼。」易天煦嘆息的輕吻她肩上的疤痕,隨之慢慢往下。
「呃……」五娘輕微掙扎,試圖避開他的唇;好熱的感覺,像是要把她融化在這池水中似地。
「別動,我只是想看清你傷到哪了?」他略施力,她便動彈不得。
薄唇所到之處灼熱的像是要引起火焰,有點像是傷口再被撕裂般的火辣疼痛。又有點不想;這種灼熱是慢慢累積在下月復,像是隱隱燃燒著。
五娘傾身用白布巾遮著水中的身子,易天煦的身子也有一半在水中,桶中的水位也因此上漲很多。
「嗯……」五娘死命咬住下唇,但幾許鎖不住的嘆息還是溜出唇角。
易天煦的眼眸轉深,唇從一開始的輕觸變成啃吻,白霧蒸騰,掩蓋著兩人的身影。
「為我忍一忍。」抱住她坐在桶中,易天煦抵在她的耳邊輕喃,勁腰往前一送;五娘悶哼一聲,眉頭楚楚可憐的擰齊。
隨著裊裊上升的白煙,房內只余女子低吟和男子輕喘,還有不時濺撒到地上的水聲。
「她醒了嗎?」剛進門,易天煦便迫不及待的問著。
「沒有,娘娘一直沉睡著。」宮女們行禮回報。
「是嗎?」易天煦大步踏向內室,燦燦的陽光灑落床上的人被照得周身透亮,仿佛就要消失在光亮中似地,他一驚,立即喊著外頭的宮女。「是誰要你們把這窗簾拉開的?統統關上,這樣她怎麼睡得好?」
走向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胸前連一點起伏都沒有,伸手一探,她的脈象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醒醒,小影兒,醒醒。」輕拍她細致的臉龐,她再這樣熟睡下去會出事的!
唉……又是這嘈雜的聲音,為何不讓她一直睡,別再醒來?夢中的五娘蹙著眉,意識慢慢被拉回現實,蝶翼般的睫眨了眨,緩緩睜開。
「太好了!」易天煦吊著的心霎時放下,他剛才差點連呼吸都要停止,怕她不睜開眼——他每看她一次,就益發的放不開她。
「陛下……」
「你睡太久了,先起來用午膳吧!朕要她們做了你以前最喜歡吃的燕皮餛飩。」易天煦溫柔的說,眼中盈滿情意。
「嗯……」五娘柔弱無骨的靠在易天煦的肩上,任他幫她擦臉拭手,仿佛是個女圭女圭般任人擺布。
「來,快吃吧!」易天煦把她抱到桌前,細心的替她夾了滿滿一碗餛飩,再把筷子放進她手中,輕聲催促。
「嗯。」看著自己持筷的手,五娘垂下眼,慢慢的從碗中夾起餛飩——很快要成功了,卻沒想到手抖得越來越厲害,餛飩應聲從筷上掉落。
一瞬間桌前陷入寂靜,他倆同時沉默的看著滾到地上的餛飩。
「小影兒,下次小心些。」易天煦有點不悅,但仍溫柔的說著,替她拭著手上的髒汗。
五娘看著碗中的餛飩,沉默的又夾了一顆;餛飩卻像是頑皮的孩子,咕咚咕咚又滾到地上。
她是故意的嗎?從來沒人膽敢這樣對待他,易天煦的眼神冷了下來。「朕不希望你糟蹋朕的好意。」原是想疼她、補償她,看看她現在擺什麼架子!
「是。」五娘沒反抗,只是再度舉筷。
接下來的情況就像是場災難——餛飩一顆顆掉到地上,五娘只是不停地專注的夾著,但沒一顆送進嘴里。
「你這是在跟朕拿喬嗎?」易天煦氣憤的拍桌,一旁的宮女們則惶恐的紛紛下跪。
「民女不敢。」五娘低頭注視著自己持筷的手。
「你們給朕看著,在她把那些餛飩吃完之前,不能讓她離開飯桌,少了就立刻補上。」易天煦氣沖沖地走出門,臨走前冷冷的吩咐著宮女。
五娘听聞入耳,沉沉的閉上眼,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從這場噩夢解月兌?
「她吃了嗎?」易天煦柔著發疼的眉心,問著五娘的貼身宮女;已經一天了,她也該停止那無謂的倔強了吧?
「沒有,娘娘還是一個都沒吃到……」娘娘從早到晚不停夾著,可餛飩一個接一個得掉。
沒想到她竟倔到這種地步,他不過是想嚇嚇她,沒想到讓他更心疼起她來。「算了,你傳朕的旨意……」
「陛下,請原諒小的擅闖皇宮!」倏的從暗處出現一名黑衣男子,一現身便趴伏在地。
「杰煞?」他來做什麼?
「啊!刺客,來人啊……」宮女正要呼喊,卻被易天煦的手勢阻止。「是朕的人,你先出去。」
「是。」宮女依言退出門外。
「你的膽子還真不小,竟敢擅闖皇宮,朕只要一聲令下,你就會沒命的。」易天煦慵懶地說,眼中卻是冷冽無比。
「屬下有不得不稟報的事,是有關于五娘的……」他不能不來,方才他已偷偷探看過五娘的情形,陛下這樣根本就是把她往墳墓里送。
「什麼事?」
「一年前,五娘受到的內傷非常嚴重,天翔殿下為了防止她逃走,廢了她兩條功脈,她雖內力尚存,但沒經絡可循,以致內力紊亂不堪,且時刻都在攻擊她的身子,所以她比一般人來的虛弱許多……」
易天煦聞言直皺眉,心中暗罵自己該死——他昨天還迫不及待的要了她,她的身子虛弱無比,怎麼禁得起那般強烈的需索,但她為何都不吭聲?
「還有……」
「還有什麼,你一次說完吧!」
「五娘當初被廢的不只是腳,她連部分手筋都被挑斷了……屬下有嘗試找過各地名醫,及時的搶救是有愈合些許,但還是無可避免的留下永久性的傷害,她看似與常人無異,但卻無法如同正常人,許多細巧的動作如扣扣子拿筷子等事都做不到……」杰煞趴伏在地,想到方才看到五娘的場景,忍不住哽咽起來。
「民女的衣裳沒有扣子……只消拉腰帶就成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為何她的衣裳沒扣子的原因,易天煦的眼中盛滿了悔恨。
為什麼她夾不起餛飩,因為她連拿起筷子都很吃力!但為何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默承受他所有的誤解,任他殘忍的對待她,為何她一句話都不解釋?
易天煦飛也似的一路沖進寢宮,幾名宮女一見到他,慌忙跪下行禮,他看也不看的沖進內室,五娘還在那里不停的夾著,餛飩也不停的從她的手中滾落——光是肉眼就可清楚的看到她的手是多麼的顫抖,餛飩在她腳邊早已堆成一座小山。
「別夾了!」怒吼的沖上前,從她手中把筷子搶下,這才發現因為過度施力摩擦,她細白的手已被磨破,鮮血淋灕,但她仿佛感覺不到痛,只是機械式重復著動作。
「啊!」
「朕叫你別夾了!你的手不疼嗎?為什麼要一直夾?」易天煦吼著,已經完全失去平時的慵懶自得,一點也不介意的用自己的袖口替她止血。「傻子,全都愣在那里做什嗎?叫御醫來啊!」
他激狂的朝宮女們喊著,宮女們全嚇呆了,從未見過皇上這麼憤怒,他一向是慵懶的,仿佛千萬事都掌在他手中,胸有成竹的做著任何事。
宮女們嚇得飛奔出去,諾大的房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
「你的手筋被挑斷了,根本無法使用筷子,你為何不跟朕說?」
五娘囁嚅了一下,薄唇仿佛要說什麼似地開了又閉上。
「說!朕要听你說出來,這是為什麼?」易天煦想抓她的肩,又怕抓痛她般放開手。
「民女以為沒必要說。」五娘輕道。
「為什麼沒必要說?」為什麼放任他這樣的誤會她,難道她是在懲罰自己嗎?
「因為……五娘不過是只沒用的棋子,除了乖乖遵從陛下的命令,沒有價值可言。」她抬起頭,目光十分澄澈,里面沒有愛,沒有恨,有的只是平淡。
他就像是被冰凍在記憶好深的地方,即使他現在就在她面前,他的面容也變得模糊不清。
易天煦聞言如遭雷擊,狠狠退後了兩步——什麼叫自食惡果、後悔莫及,這一瞬間他終于嘗到了滋味。
她就在他的懷中,但她只把他看成是皇帝、看成是主子,她的心中已經沒有別的情感了。
終于知道他的不對勁感覺是從哪里來了——她的那雙眼,從一開始看到時就證明了一切,以前她的眼中,有的是不懂愛的淡然;現在她的眼中,是看透了愛,一切的情感在她面前都被她無視,她現在正是他計劃中最完美的成果,是在情感上完美的棋子。
「哈哈哈……」易天煦狂笑出聲,以掌掩住雙眼,狂恣的淚水從他臉上流下,「朕問你一句話。」停了停,語氣忽然變得詭魅無比。「你愛朕嗎?」
五娘的眼中浮現出疑惑,她沒否認,但也沒承認,良久後她才輕道︰「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愛或不愛都離她好陌生、好遙遠,曾經那種不顧一切的感覺仿佛是上輩子的事,而恨也是一種好強烈的感情,她承擔不起。
這句話他問了她千百次,她從沒一次真正回答,如今她卻回答了,要是她心中還是對他有著一絲眷戀,她決計不可能說什麼的,但當她回答的那一刻,就表示他在她心中已徹底被踢出。
「哈哈哈……沒想到我易天煦也會有這麼一天。」後悔啊!當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後卻已來不及了——他把她傷得好深好深,深到她不是用原諒或恨意來面對他,她是忽視一切,她是放棄了那份情感而活下去,留下他一個人陷在情愛中打轉。
「你什麼都不說,是希望趕快月兌離朕吧?」易天煦停下狂笑,冷冷道。
她有嗎?她只希望能離開這副軀殼,早點從這個好像永遠不醒的夢中清醒罷了。
「朕告訴你,不可能!朕是不會放你走的,就算是閻王來要也不行!」易天煦放下手,走到五娘面前,與她平靜的眼對視。「你想在睡夢中死去,朕就日夜都伴在你身邊;你休想利用朕的求歡讓身子變得更虛弱,朕會找來最好的太醫治好你,調養你的身子。」
「朕要你替朕生孩子,讓你這輩子都擺月兌不了朕;你不肯要求名分,不想讓天下人知道你與朕的關系,那朕就讓你當上皇後,讓你母儀天下;即使死,你的名字也會跟朕連在一塊兒。」
五娘瞠大眼看著他,只覺得背脊一陣發冷,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那麼從此以後,她再也擺月兌不了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