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後,蘇州城
正午時分,艷陽高照。
「吟芳茶樓」位于蘇州城東,它規模不大,也不是城里數一數二的知名茶樓,甚至連供應的茶點、菜肴的滋味,也只能算是普普通通而已。
盡管如此,由于這兒的價格相當實惠,又已經開了十多年,因此還是擁有一批忠實的老顧客,生意勉強還過得去。
每日到了用膳時刻,就是「吟芳茶樓」最為忙碌的時候。
茶樓中,有兩名跑堂的穿梭,其中一個是十五歲的少年,另一個則是一名約莫十七歲的姑娘。
她穿著一襲樣式簡單、質料普通的衣裳,如雲的秀發上也沒有什麼華麗的珠花首飾,然而樸素的衣著裝扮,卻絲毫掩不住她的美貌。
在那張瓜子臉上,有著細致絕輪的五官,一雙靈活的眼楮彷佛會說話似的,而那嫣紅柔女敕的唇兒總是噙著一絲微笑,十分甜美討喜。
「寧月,再給我來壺茶和一碟桂花糕吧!」一名兩鬢微白的老人家開口道。
「沒問題,張老爺子請稍候片刻,馬上就幫您送熱茶和桂花糕過來!」蘇寧月笑著應答。
她轉身要走向灶房,卻差一點和正好經過身旁的表弟潘大虎——同時也是店里的店小二撞個正著。
盡管她很快地閃躲開來,並沒有真的撞上,但是手里捧著茶水的潘大虎受了點驚嚇,手一個沒拿穩,其中一只杯子不慎從托盤中掉落。
「小心!」
蘇寧月輕呼一聲,眼捷手快地出手接住那只杯子。
張老爺子正好看見這一幕,忍不住對她豎起大拇指,贊道︰「哇!寧月,妳可真是好身手!」
「呵,好說好說!」
蘇寧月笑了笑,將那只杯子交回表弟手中。
由于她爹曾在武館習武多年,擁有一身好功夫,而小時候她因為覺得有趣,時常纏著要爹也教她武功。
盡管因為天分有限,她的身手只比花拳繡腿好一些,不過也因為當時的那些訓練,她的手腳還挺靈活利落的。
一想到爹、一想到當年的往事,蘇寧月的美眸不禁浮現一絲傷痛。
本來她家住在貴州,家里開了間布行,生意還不錯,日子過得挺舒適安樂,然而三年前的一場惡火,卻奪去了他們的一切。
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一場無名大火燒了她家,而爹娘本已經順利逃出屋子,卻赫然發現她還在里頭。
為了救她,爹又立刻沖回屋里,在她的寢房找到了嚇得不知所措、蜷縮著躲在牆角的她。
那時爹拉著她匆匆往外跑,就在他們即將逃離火場的時候,一根著火的巨大梁柱朝他們砸來。
千鈞一發之際,爹一邊以自己的身體保護她,一邊將她狠狠地推開,她因此活了下來,但爹卻……
一夕之間,她的家毀了,她爹死了。
這個驟變令娘傷心欲絕,但卻為了她勉強撐了下來,帶著她千里迢迢地來到蘇州,投靠她的表舅潘賢忠。
表舅和表舅媽很好心地收留了她們母女,只是娘因為心中太過悲慟,過不到半年就病逝了。
對于爹娘相繼離世,她的心里悲傷萬分,然而娘臨終前叮囑她一定要堅強勇敢地活下去,她那時答應了娘,所以便很努力地振作起來。
為了報答表舅、表舅媽的收留,她不但到他們經營的這間茶樓來幫忙,還主動攬下了不少活兒,幫忙分攤許多工作。
和以往在貴州的生活比起來,現在的日子雖然辛苦許多,但她卻從來沒有半句怨言,畢竟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怨天尤人也改變不了現狀,那麼她也只能努力地好好過生活。
蘇寧月很快地進灶房取了壺熱茶和桂花糕,笑容滿面地為老人家奉上。
「來,張老爺子,請慢用!」
「謝了,寧月。」
一名剛踏進茶館的男子,正好听見了張老爺子的話,他的腳步一頓,黑眸落在蘇寧月的身上。
這名公子瞧起來約莫二十來歲,身形高大挺拔,有著一張眉目清朗、五官深邃的俊美臉孔。
他穿著一襲銀白色的衣袍,舉手投足間帶著從容優雅的貴氣,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公子,而他的身後還跟了一名青衣僕從。
潘大虎看見有客人上門,立刻迎上去招呼。
「兩位客倌歡迎!這邊請!」
蘇寧月瞥見表弟已過去招呼新來的客倌,便轉身去忙其它的事,而就在她經過茶樓最角落的位置時,不經意地听見一旁那桌傳來男子的聲音——
「小鳳,妳就跟了我吧!」
唷!這是在求親嗎?
蘇寧月的眼兒一亮,忍不住回頭悄悄張望,但一看之下卻不禁蹙起柳眉。
那個開口示愛的公子,不就是住在城東的陶家公子——陶仁彥嗎?他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卻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
過去她就曾經瞧過好幾次,他無緣無故地狠踹路邊的野狗,還對老人家口出惡言,這些惡劣的行徑讓她心里對他半點好感也沒有。
蘇寧月忍不住望向與陶仁彥同桌而坐的姑娘,認出她是賣菜呂大叔的閨女,名叫呂小鳳。
呂小鳳搖了搖頭,語氣委婉卻堅定地說︰「承蒙陶公子厚愛,可小鳳沒那個福分消受,還請陶公子往後不要再糾纏了。」近來走到哪兒都會踫上這位陶公子,此刻也是,她跟爹進來吃頓飯,爹前腳才剛離開,陶公子後腳就跟了過來。
好啊!真是拒絕得太好了!
听見呂小鳳的拒絕,蘇寧月忍不住在心里大聲叫好。
由于心里實在太好奇接下來的發展,她忍不住佯裝正在擦拭一旁的窗欞,暗中听著他們的對話。
「小鳳,我對妳是一片真心,妳卻如此無情地拒絕我,真是教人痛心。」陶仁彥的語氣太過夸張,听起來反而讓人覺得假惺惺。
「對不住,小鳳真的高攀不起,小鳳先走了。」
「等等!」陶仁彥叫住了打算離開的呂小鳳,說道︰「既然妳真的對我無意,那我也只能死了這條心,最後就讓我以茶代酒,敬妳一杯,祝妳日後能夠覓得如意郎君吧!」
「這……好吧!」呂小鳳勉強為其難地答應了。
陶仁彥提起茶壺,正要幫兩人倒茶,目光忽然瞥向茶樓大門外。
「咦?外頭那人不是妳爹嗎?他是不是來找妳的?」
「我爹?真的嗎?」呂小鳳聞言立刻回頭張望,但是看了老半天,也沒瞧見她爹的身影。
蘇寧月的目光本也反射性地要望向外頭,可卻意外地瞥見陶仁彥趁著呂小鳳回頭張望的時候出手拿走她桌前的杯子,並迅速從身上取出個什麼東西。
咦?這家伙在做啥?
由于陶仁彥刻意遮掩,蘇寧月沒法兒看得分明,但從他的舉動瞧起來,很像是他悄悄在茶水中加了什麼。
不管陶仁彥究竟在做什麼,光是從他那鬼鬼祟祟的舉動,就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事!
「等等!」蘇寧月開口喝止,質問道︰「你偷偷在茶水里加了什麼?」
听見她的叱喝,陶仁彥嚇了一大跳,他匆匆將茶杯擱回桌上,另一手則迅速將一張紙柔成團,握在掌中。
「莫名其妙!妳在胡說八道什麼?我什麼事情也沒做!」他大聲地反駁,神色卻難掩心虛。
剛才他悄悄在茶水中加了些迷藥,而這藥發作時會讓人宛如染了風寒似的,腦袋昏沈、四肢乏力,他便可以假借要扶她回家,實則將她帶回府里。等他得到了她的身子,還怕她不跟了他嗎?
由于早有了這樣的計劃,因此今日他特地選擇最不起眼的角落,想不到竟然會被蘇寧月發現。
這個可惡的女人,什麼時候悄悄躲在後頭的窗邊?
過去他也曾經想要追求美麗的蘇寧月,可這不識相的女人不僅沒給他半點好臉色,還佯裝失手潑了他一身髒水,害他遭到路人的訕笑,讓他又氣又惱,也打消了再親近她的念頭。
今兒個若不是看在這間茶樓距離他家較近,將呂小鳳帶回去比較快,他也不會到這里來。
「怎麼回事?寧月?出了什麼事?」潘賢忠趕緊從櫃台邊走了過來,關心地詢問。
「表舅,這人偷偷在呂姑娘的茶杯中下藥,被我給瞧見了!」蘇寧月忽然一個箭步上前,硬是搶走了陶仁彥手中的那張紙。
雖然那里頭原本包著的東西已經被倒入茶水中,但紙上還是依稀看得出有些殘余的細粉。
「這是什麼?你在茶水里下藥,想要陷害呂姑娘?」
這番氣忿的質問,讓茶樓里的客人們一陣嘩然,而呂小鳳的臉色更是一陣青、一陣白。
「陶仁彥,你竟然想設計害我?真是太可惡了!」呂小鳳氣不過,狠狠賞了陶仁彥一耳光之後拂袖而去。
面對客人們紛紛投來的譴責、鄙夷目光,陶仁彥臉紅脖子粗地吼道︰「誰說我偷偷在茶里下藥的?妳胡說八道!」
他不但怒氣沖沖地搶回那張紙,狠狠撕了個粉碎,還惱羞成怒地舉起手,想要打蘇寧月出氣。
蘇寧月被他暴怒的舉動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反應,忽然有枝筷子凌空飛來,削過陶仁彥高舉的手,在他的手背劃出一道血痕。
陶仁彥痛得收回了手,又驚又怒地轉頭。
「什麼人?!」
蘇寧月也回頭望去,就見原來是剛進茶樓沒多久的那位白衣公子。
他冷冷瞪著陶仁彥,俊眸隱隱燃著怒氣,開口道︰「有話好好說,何必對個姑娘家動手?倘若你認為被冤枉了,不如將那杯茶送交官府查驗,自然就能證明你的清白。」
一听見這番話,陶仁彥的表情一陣扭曲。
「我根本沒有做,何必要證明什麼?真是莫名其妙!」他一邊咒罵,一邊出氣似地狠狠將那只杯子摔了個粉碎,湮滅證據的意圖明顯。
摔了茶杯之後,陶仁彥又怒目瞪向蘇寧月。
「哼,妳這個滿口胡言的臭婆娘!本公子今兒個還有事,就暫時放妳一馬,不跟妳計較了!」
陶仁彥轉身要走時,一道白色身影卻擋住了他的去路。那迅捷如風的動作,顯示他有著深厚的武功底子。
「你……你還想做什麼?」陶仁彥忌憚地問。
白衣公子那雙銳利如鷹的黑眸冷冷瞪著陶仁彥,渾身散發出懾人的氣勢,沈聲開口道︰「你的茶資還沒付,摔破了杯子也得賠償。另外,若是你日後借故尋釁報仇,就莫怪我不客氣。」
他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警告,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讓陶仁彥畏怯地咽了咽唾沫,沒半點氣勢地哼道︰「我又沒說不付錢!哼,這種破店,本公子以後也不想來了!」扔下幾枚碎銀之後,陶仁彥便匆匆離開了。
潘大虎趕緊取來掃帚收拾一地的凌亂,而蘇寧月則松了口氣,轉身向那位白衣公子道謝︰「多謝公子出手相助。」
「別客氣。」白衣公子勾起嘴角,剛才那懾人的威脅氣息褪去,此刻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溫文儒雅的氣質。
他帶笑的黑眸閃過一絲光芒,像是在隱隱期待著什麼。
那俊美迷人的微笑,讓蘇寧月驀地一怔,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上心頭,那感覺就好像……兩人似曾相識?
蘇寧月還來不及細想,灶房里的表舅媽章慧娘就探頭出來向她招手。
「寧月,過來一下。」
「喔,好的,馬上來。」蘇寧月只好匆匆轉身進灶房。
「剛才是怎麼了?」章慧娘關心地詢問。「我在灶房里都听見好大的聲響,可正好菜燒到一半,沒法兒離開,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蘇寧月很快地解釋了下情況,並說︰「陶公子的茶資和摔碎的茶杯,已要他照價賠償,現在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想不到他看起來一表人才,竟然會做出這種事,真是要不得!」章慧娘搖了搖頭,接著又說︰「對了,我叫妳進來,是要妳幫忙在這里顧一會兒。昨晚阿磊發燒,我讓他躺在房里歇息,這會兒也不知道燒退了嗎?我實在放心不下,想先回去瞧看看。」她口中的阿磊,就是她的幼子潘磊,今年十二歲。
「好,表舅媽快去吧!」蘇寧月點了點頭。她的廚藝並不輸給表舅媽,幫忙照料一會兒不成問題的。
「那這里就交給妳了,我去去就回。」
表舅媽離去之後,蘇寧月一邊看顧著灶房的爐火,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到外頭那位白衣公子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他們曾經見過面嗎?
自從三年前來到蘇州之後,她一直在表舅、表舅媽的茶樓里幫忙,見過的客人多不可數,或許那位公子過去也曾來過幾次吧!
想到剛才他以筷子對付陶仁彥的利落身手,蘇寧月的心里就佩服極了。若不是他出手相助,只怕這會兒她的臉頰早已出現熱辣辣的五指印了。
一思及此,蘇寧月就對那位公子感激不已。
剛才她只來得及匆匆道一聲謝,就被表舅媽給叫進來,她心想,自己應該要更正式一點地表達謝意才對。
「不如等表舅媽回來之後,我再送幾樣茶點過去給他吧!」蘇寧月微微一笑,已經在腦中盤算著要送什麼茶點了。
她本以為表舅媽很快就會回來,沒想到小表弟又發起了高燒,表舅媽帶他去看大夫,耽擱了半個多時辰才回來,而那位白衣公子已經離去了。
看著那個空了的座位,蘇寧月的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失落。
「算啦,說不定過兩天又會見面了。」她自我安慰似的低語。
既然他是茶樓的客人,應該還會再來,而說不定過去他們也是像今日這樣沒有什麼交集,才會讓她有那種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究竟什麼時候見過他的感覺吧!
*
過了午膳時刻,是「吟芳茶樓」最清閑的時候,由于客人較少,即使只有大表弟一個人在外頭招呼,也不怕忙不過來。
暖暖的春陽下,蘇寧月提著一只竹籃前往蘇州城外的一條清溪。
竹籃里擱著表舅一家四口還有她自己的待洗衣物,提著它走這麼一大段路,其實還挺費力的。
「好在我自幼纏著爹爹練武,雖然只學了半吊子,成不了什麼俠女,但至少力氣還挺大的,這點小事兒還難不倒我。」她自言自語地笑著,打算到溪邊去洗滌衣物,這是她例行的工作之一。
很快地,她來到了無人的溪邊,挽起衣袖,開始一件件地洗滌衣物。
由于她很專注認真,動作又非常利落,還不到兩刻鐘的時間,一竹籃的衣物就差不多都洗完了。
就在蘇寧月拿起最後一件待洗的白色單衣時,忽然刮起的一陣風吹亂了她的發,就連她的視線也被自己凌亂的青絲給遮蔽了。
蘇寧月連忙伸手去撥弄發絲,結果手一松,原本抓牢的衣物不小心飛走,被風吹落在溪中。
「哎呀!」
蘇寧月低呼一聲,連忙躍到溪中突起的一塊大石上,及時撈起那件衣物,沒讓它被溪水給沖走。
好在這塊大石離溪邊不太遠,憑她蹩腳的輕功勉強還應付得了,若是再遠一些,說不定剛才她就撲通一聲摔下水了。
「好身手!」
一道清朗的稱贊聲驟然傳來,蘇寧月不禁訝異地回過頭,就見岸邊不知何時佇立著一抹白色的身影。
她怔了怔,很快地認出那就是正午在茶樓中出手相助的那位公子。
他怎麼會在此處?剛巧經過這里嗎?可怎麼沒瞧見他的隨從?
望著那抹俊挺的身影,蘇寧月的胸口莫名地鼓動著,而稍早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更加強烈,但她沒有細想,只當作是他們正午才見過面,所以這會兒有那種曾見過面的感覺也是自然的。
「怎麼?不認得我了嗎?」白衣男子望著蘇寧月,那眉目含笑的神情,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挺好的。
「當然認得呀!是正午出手相助的那位公子。」蘇寧月微笑地回答。本以為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他,想不到竟然這麼快又踫上了。
她心情愉悅地彎起嘴角,正想要再次向他道謝,但他卻開口道——
「正午?原來,妳只記得正午的事情,真是太令人傷心了。」白衣男子流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
「嗄?」蘇寧月訝異地怔了怔。
雖然她相信過去他們曾經見過面,但是他此刻的神情和語氣,彷佛他們並非只是在茶樓中有過幾面之緣,而是真的彼此相識似的……
蘇寧月心底的疑惑愈來愈深,忍不住瞇起眼,將他的俊顏瞧得更仔細一些,而她愈看就愈覺得眼熟。
那飛揚的濃眉、深邃的黑眸、挺直的鼻梁、似笑非笑的嘴角……還有他說話的聲調和語氣,簡直就像……就像是……
炎子玄?!
蘇寧月震驚地倒怞一口氣,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抹俊挺出色的身影,腦子因為過度的錯愕而陷入一片混亂。
不會吧?真的是他?!
溪畔的男子始終噙著一抹微笑,一雙幽邃的黑眸熠熠地凝望著她,將她驚詫的神情全看在眼里。
「好久不見了,小月兒。」
那俊美的微笑,那熟悉的昵稱,真的是炎子玄!
蘇寧月彷佛被雷劈中,除了呆若木雞之外,沒法兒做出任何的反應。
這究竟是怎麼樣的孽緣?為什麼他們還會再度相遇?
難不成是她上輩子對他做了什麼人神共憤、天地不容的事情,老天爺才要懲罰她這輩子被這個冤家糾纏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