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門是開著的,川流不息的人來來去去。
拜托不要,拜托他千萬別在其中……
舜容听見自己祈禱的聲音,帶她前來的僕役一會兒便被叫去忙東忙西,她獨自一人佇立在門前,來回掃視擠滿人的房間,靠近她的人群里沒有那張熟悉的臉龐,不禁稍稍放心,再將視線放遠,不斷的在人群之中搜索,在她以為每一張臉都被確認過,幾乎松口氣時,一個絕對忘不了的聲音傳出——
「沒事的人就出去。」
善于命令的口吻,所有的人同時停下動作,面面相覷後,開始魚貫而出。
舜容的視線範圍也逐漸被淨空,終于看見了敖伯符。
他不但在,還在距離葛藤最近的位置。
從他的聲音,她知道他滴酒未沾,想來一定是听到葛藤生病,便放下酒壺,刻不容緩的趕過來。連敖仲德都沒來得及呀!他倒像貨真價實的丈夫一般陪在葛藤的身邊,這教她情何以堪,臉往哪兒擺?
她愣住了,動彈不得的佇立在原地。
「別忘了帶上門……」彷佛背後生了雙眼的敖伯符回過頭,正想交代最後離開的奴僕,竟突如其來的對上舜容那張比哭還要悲慘的臉。
心狠狠的一揪,他蹙起眉頭。
「你……」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是發出一個看似有下文的單音。
舜容像是被他的聲音嚇醒,倉皇的轉身就跑。
敖伯符幾乎朝自門口消失的身影伸出手,最後仍然收在身側,緊握成拳。
他想干嗎?想要攔住她?然後呢?
她不該看到他在這兒,攔住她又有何用?
葛藤透過他的身子見到了完整的情況,得意的悄悄揚起嘴角,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甜蜜的說︰「如同以往,我知道你總會選擇我。」
她是裝病的,敖伯符一定也看得出來,但是他始終沒點破,還縱容著她,在一旁看顧,不正表示在他的心里,她才是第一?
自從上次察覺他的改變後,她心里始終不踏實,非要找個機會試探他不可,如今結果非常令她滿意。
敖伯符不用猜,都知道她自鳴得意的原因。
確實,他一听到她病得嚴重,身體比大腦還要快做出反應,來到她的身邊,但那並不表示他還是以往那個愚蠢的家伙,只是身體一時之間改不掉這個壞習慣而已。
「你只是因為他不在,才找我遞補。」他喃喃,像是對葛藤說,更像是對自己說,「但是她不一樣,她是因為需要我而來找我。」
你為什麼難過?
我沒有。
但是你就要哭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在,我會保護你。
他怎麼會突然想起舜容說過的話?在葛藤的身邊,他向來難以思考其他的事,然而現在……他滿腦子只有她說過的每一句愛語。
「我也需要你呀!」葛藤嬌嗔。
「你需要的『東西』太多了。」敖伯符拉開她的手,在她詫異、不敢置信的眼光中俯,冷冷的開口,「如果是以前,或許一如往常,但這次不是。」
這次他明顯的察覺心里的某個部分產生了變化,眼前任性驕傲的女人看起來不再那麼糾扯著他的心,只剩下對她的鄙夷和不諒解而已。
片刻也不想再停留,他轉身,毫不眷戀的離去。
慢了一步追出來,他不假思索的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還清楚的記著舜容站在門口時那張孤立無援的復雜表情,更令他在意的是兩人四目相接,她頓時拔腿就跑的理由。
難道她知道了?
不,不可能。在敖氏,他和葛藤曾有過的一段情是敖桐嚴禁任何人說嘴的,那天仲謀在計劃下談起極有可能觸及那段過去時,有關葛藤的部分已經全都被妥善的隱藏抹去,舜容完全沒有知道的來由。
敖伯符快步走著,揣測可能性,卻忘了越以為沒有破綻,越有可能被發現,尤其是對一個戀愛中的女人而言,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擴大,反覆猜疑和推敲。
此刻,最重要的是確認舜容的想法……
他眯起眼,整理凌亂的心思,然後打開門,有那麼須臾,他以為會看見歇斯底里,大哭大鬧質問他的舜容,孰料她只是端坐在桌前,手握著一只青花瓷杯,默默的啜飲。
「舜容?」他一步踏進房內,試探性的呼喚了聲。
舜容轉過螓首,秀挺的五官一片恬然,稀松平常的問︰「她還好嗎?病得很重?」
「老毛病而已,發一發就過了。」敖伯符的聲音里有著不仔細听便听不出來的嗤嘲。
任性驕縱、恣意妄為的老毛病,而且病入膏肓了。
舜容以杯就口,輕啜了點溫水,接著像是想到什麼,「需要什麼嗎?」
他觀察她雲淡風清的表現,不答反問,「你剛剛為何要跑走?」
她緩緩放下杯子的手一頓,眼神也有些異樣,不過都在很短的時間內被粉飾殆盡,完全看不出來。
看來他還不清楚自己的表現有多明顯……又或者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葛藤,所以未曾顧慮過她的感受,也就不能理解當她見到適才那一幕時有多震驚。
即使告誡過自己不要太在意,那強烈希望葛藤不見、消失世上的黑暗心情怎麼也無法壓抑,她只好逼著自己冷靜,否則就要控制不住露出最惹人厭的丑陋模樣。
「那是因為……你看嘛,我全身髒兮兮的,總不好讓人見笑。」她站起身,走到衣櫃前,佯裝若無其事的淺笑。
敖伯符無聲無息的移動腳步,來到她的身側。
取出衣裳,關上衣櫃門的舜容先是吃了一驚,接著退後一步,「別太靠近我,當心弄髒了。」
「你到泥地打滾了?」他抬起一邊眉峰,順勢問道,語調也許略帶促狹,想要緩和氣氛,並無惡意或其他特殊隱喻。
舜容不禁傻了,努力了一天,渴望見到他的心情,卻因為他這句無心的話,白費了。
「沒,我今天跑遍整個佾江城,找一個在少陰見過的東西……」她望著他,嘴角微揚,眼眶反而不爭氣的溢出淚花。
她冒著雨在外頭一心尋找他的蹤跡時,他卻守在葛藤的身邊。真傻,她怎麼會以為他懂?
敖伯符收緊下顎,往前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冷不防的將她往懷中帶。
她怎麼能……邊笑邊哭?
不,她看起來連自己落淚都不知道。
胸前很快的有被浸濕的感覺,他俊美的臉龐變得更冷、更陰寒,在最近的椅子上落坐,並讓她橫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沒有細想驟然抑郁的理由,厚實溫暖的掌心已經自動拍撫她的背窩。
「是什麼東西?都讓你惦得發慌,告訴我,我去替你找。」非常意外的,他連想都沒有想,自然的月兌口而出,只想阻止胸前那令人心煩的濕意繼續泛濫。
舜容的腦袋埋在他的胸前,多希望這是他發自內心,因為憐惜她的淚水而說的,但是就連他的語氣,她都無法猜測。
「不用了,暫時……用不上。」
明明找到了,卻不確定一開始是否就是自己看走眼……她想找的是在少陰時向她求親的那個他。
「嗯。」他稍微退開,替她抹去淚痕。
她也用衣袖幫忙,露出赧笑,「瞧我怎麼著,不但哭了,連話也說不清楚……」
她試圖輕松的帶過,偏偏那雙黑眸緊鎖著自己。
即使沒有出聲,也能看出他正盤算著何時適合詢問她落淚的原因,而那正是她不希望他問的。
于是她轉移話鋒,「伯符,上次你答應過的事……」
「什麼事?」他沉靜了一會兒,才順著她的意,沒有追究,但是知道自己將掛念著她流淚的原因,以及她是否察覺蛛絲馬跡。
然則可以明顯的感覺出她抵抗他多問,表示現在還不適合。
「有關咱們要一起賞花的約定,是不是……」舜容吞吞吐吐的開口。
她果然還是想嫉妒那藤花對他的意義,才會那麼想和他一起賞花,想用他們一同制造的回憶取代原本在他心里的,讓他以後一看到藤花便會想起「他們」,而不是「她」。
「就明晚吧!」敖伯符雙眼一轉,看著她的眼神一掃陰霾,轉而流露出璀璨的豐采,大掌包覆住她與外表特征不同的暖暖小手,更加確定的吐出計劃,「準備幾道小菜,看是甜的、咸的、辣的、酸的,只要你喜歡的,就準備幾道,再弄一壺好酒,然後我會讓人點滿整個庭院的琉璃燈,把所有的人都遣離開,就我們兩個一起夜賞。」
「好。」舜容的眼底洋溢著雀躍欣喜,連連稱好。
夠了!她毋需在乎有關他的每件事自己都深深的刻在腦海中,他卻連親口答應過的事都不記得,只要他答應就好,只要他有心去做就好,這樣她便能繼續努力下去。
「對了,我在城內踫到秦軍師,他在找你。」對今天的進展已經感到相當滿意,她沒忘記和秦時月的約定。
「我等會兒就去。」他點頭,表示了解,卻沒有立刻離開。
舜容不敢相信他在听見這話之後,竟選擇逗留在這里,早先的傷心被拋諸腦後,甜甜的喜悅取而代之。
一會兒喜,一會兒悲,一會兒怒,一會兒滿腔嫉妒,然後又重新輪回,這或許就是愛情無法逃月兌的枷鎖。
而他們都深陷在這禁錮之中。
「伯符,你想要敖氏之主的位置嗎?」她未經大腦,就這麼問了出來。
她的櫃子里還放著那封信,也許是因為太多事情亂心,也許是無法確認他想做什麼、想要什麼,于是她把那封信束之高閣後,一直沒決定該如何處理。
敖伯符深深的凝望著她,氣氛驟然有了些微的緊繃。
她暗罵自己,明明答應了不過問,結果一時得意忘形,發傻問了蠢問題。
一點也不想破壞掉他展現柔情的時刻,她小嘴微張,打算化解尷尬。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適合敖氏之主這個位置?」他率先開口。
怎麼?他停頓那麼久,把她嚇得發慌,就是為了這個問題?
舜容懷疑的瞥了他一眼,開始思考該如何回答,想著想著,想到了許多回憶,憶起了在少陰時那段年少無知,懵懂卻也無比甜美的日子。
他在她的眼中,一直是個出類拔萃、英挺神武的男人。
忘了是從哪天開始,也不知到哪一天為止,他悄悄的進駐她心中,于是崇拜昇華成暗戀,欣賞成了追隨。
還記得當陽光灑進他的眼里時,害怕那一刻迅速流逝的她不敢發出聲息。
還記得稍稍靠近他,她都擔心狂亂的心音被察覺的困窘。
還記得在他身後不遠處,她讓影子描繪自己的存在,希望他發現,又退卻的心情。
她曾經打定主意,就算他永遠不會曉得,也要一輩子單戀他,只因他身上有很多吸引她的優點和特質,是他改變了她對事物冷眼相待的態度,懂得去愛人,也渴望被愛。
思及此,她嘴角微揚,眼神朦朧,也溫柔得不可思議,「因為我可以預想……不,因為我確定你會是個剛正不阿、賞罰分明的好主公。」
敖伯符眼色沉黯,一種比不以為然更憤怒一些的情緒因為她的話而冒了出來。
對于他這個不斷對她說謊的人,她竟然認為他是剛正不阿的好主子?
看來她也像以前的他,把心愛的人嚴重美化。
不過這是好事,到底他確定了她沒有捕風捉影,亂吃飛醋的對他發脾氣,或是動搖到他們之間的「關系」。
對,她沒有吃醋……
這個突然被放大的認知,讓他不經意的蹙起眉頭。
沒仔細去想原因,發現管不住表情的他,在被她察覺之前,把她的腦袋按進胸口,卻只是沉默。
舜容以為他對這番話有開心的感覺,伸出雙手反抱住他,笑容更加深刻。
「我知道你為我擔心,不過我清楚自己要什麼,你別多操心。」半晌,他才開口,然後又加了一句,「這也是為了保護你。」
「我知道了。」她心滿意足的點頭。
看來那封信是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