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骨島相比起蟒城與蟹城之類的海上大城,其實只是一座無人居住的巨大珊瑚礁,島的形狀相當特殊,與其說是龍骨,不如說像顆龍頭,有著高聳的犄角,是已經布滿藤蔓與海島植物的懸崖,半埋在海水中的部分有幾處大大小小的洞,其中兩個較大,看來就像龍頭的眼窩一樣,島上有天然溫泉與冷泉。
「納穆,真的有人會來破壞這里嗎?」在船上悶了好久的小丫頭一上岸,先在白色沙灘上興高采烈地跑了一圈,才回到單鷹帆身邊,跳到他身上讓他背著。
「我也不確定。」其實這條海龍脈,比起其余三道,必定較不受重視,但某些原因讓他知道這里才是關鍵,更何況……
「我們先去個地方確認一下。」他還真背著她爬了大半座山,最後來到像龍眼窩的海蝕洞上頭的懸崖處,「等等跟好我,知道嗎?下面有幾處暗礁,要小心點。」
原海茉點點頭,單鷹帆衡量了一下風勢,先往下跳,原海茉則施展輕功跟在他身後。
大海于他,宛如母親的子宮和懷抱,他幾乎是本能地閃過幾處危險的暗礁,而原海茉則在他落水處跟著下潛。
一沉進水里,他的手探過來握住她的,兩人都擅水性,他領著她往龍眼窩的深處游去。
潛進海蝕洞里,來到一定深處時,可以看見原來這座龍骨島真的是一座盤臥在海床上的「龍骨」形珊瑚礁,當中布滿許多海蝕洞,頂上的光線折射其間,炫幻無比,鮮艷的海魚悠然穿梭,海蝕洞上則布滿各形各色的海藻與海葵,單鷹帆拉著原海茉一邊穿梭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洞之中,不時回過頭來確認她能不能憋氣。
小丫頭覺得有被瞧不起的感覺,鼓著臉頰瞪回去,單鷹帆卻湊過來將唇覆上她的,吻她的同時也將嘴里的氣分給她一些。
她有些嬌嗔,卻沒阻止,跟著他游了好長一段,光線幾乎照不到這里來了,幸好有他身上的九龍夜明珠。
不知彎彎繞繞多久,遙遠的上方某處,金色光線像深藍紗簾上的陽光般灑落在海里,他們所在之處,周圍的海蝕洞漸漸寬大起來。
他們一同往上游,水的溫度在這里變得溫暖,原海茉往下甚至能看見白色的海沙。
一浮出水面,眼前的景色讓原海茉贊嘆出聲。不管是雲遙島也好,裁雲山也好,都是景色一絕的天然險境,但這里又不一樣。
「這里其實是龍骨島的內部。」
確實,抬頭往上看的話,可以看到上頭漸布紅霞的天空,而四周的絕壁爬滿了藤蔓植物,一道白絲般的瀑布從北面山壁頂端一泄而下,在他們游進來的海面上形成水花與彩虹,海水的面積只佔了這個空間的一半,另一半全是白沙與干燥的石洞,有幾棵在島上常見的樹以及盛開著鮮艷花朵的植物。
「這里如果沒事的話,再下去應該也還沒有被人發現,我們在這里先休息一晚吧。」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這里來,他擔心丫頭累壞了。
「再下去?」
單鷹帆點頭,「這座島布了我的陣法和我師姊的結界,都是為了保護『那個東西』。」
「師姊?」第一次听他提到跟自己有關的人。
單鷹帆笑著將她一頭濕發順到耳後,「我師姊,我師父,和我的家人,今天晚上有一整晚的時間,妳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妳。」
在太陽下山,天色變暗前,他找來足夠的柴火和野果,烤了幾條魚,把夜明珠給丫頭戴著,有了這顆珠子,他們晚上睡在這兒也不用擔心蟲蛇了。
「你怎麼有這顆球?」原海茉好奇地把玩。
「妳喜歡就給妳。」本來要拿給死要錢抵債用的。
原海茉聳肩,對這些寶貝向來沒什麼興趣,要說起寶貝,她還比較喜歡會動的小穆呢,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跟小穆玩?嘻嘻……
吃了不算差的一餐——丫頭真的很愛吃烤魚,有時他會懷疑因為這樣她才要嫁給他。
海魚自然是比淡水魚美味的多了,他還灑了些島上找到的果子榨成的汁,丫頭一口氣吃了三條,還像貓兒似地滿足地打了個嗝。
火光熠熠,他們的衣服都還在烤著,單鷹帆讓她枕著他的胸口,兩人躺在沙地上,往上看,一片星光璀璨的夜空,像琉璃鏡似地嵌在他們正上方。
一切那麼美好,宛如世外桃源。其實他從來沒覺得這里美過,以前到這兒來都是有目的和任務,現在當然也是,只是身邊多了這小丫頭,不知為何竟讓他心生遁世之感。
他像安憮著貓兒那般撫著她的發與肌膚,知道小丫頭精神好得很。
是時候告訴這丫頭,其實她上了賊船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突然發現她枕著他的胸口時,他的心也如平靜的大海般安詳,于的才能輕易地去觸踫曾經深埋的傷口,掀開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告訴她,他來自被華皇後所滅國的東陵島國,告訴她,他因為跟著師父才躲過那場火燒皇宮的浩劫,也告訴她,他如何救了受華皇後迫害而失憶的司徒爍,他們曾經是知交莫逆的兄弟!在司徒爍想起一切以前。
之後,他答應幫司徒爍奪回皇位。
記起一切的司徒爍變得殘酷,而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他確實對助他復國的功臣們相當大方,但這樣的大方也是有條件的。
「他赦免了被華丹陽滅國後,東陵族人世代為奴的身分,但我的族人也必須因此世世代代居住在帝都。」而他身為王儲,必須顧忌著族人的性命,這個最大的弱點永遠握在司徒爍手上,令他成為司徒爍的鷹犬,為他效犬馬之力。
「你說的那些家人,就是他們嗎?」
「不是。」單鷹帆苦笑,沒說的是,他的族人早已不在乎他是否為了他們的性命而受制于司徒爍,他們如今在帝都過著富裕的生活,根本不想回東海,司徒爍用安逸與享樂讓他們忘了國仇家恨,忘了他們曾經是驕傲的海上民族,是那片東海最自由自在也最強悍的統治者。
華丹陽在位那些年,所有東陵人痛苦如煉獄般的奴役生涯,相對于後來司徒爍的大方,他們不想再回去建立一個也許哪一天又要被滅亡的國家。
只有他一直沒忘,到最後也只能苦笑著假裝遺忘。
「關于我的家人,他們來自大陸上的另一個民族,一個……曾經被我的無知與自大狠狠傷害,卻仍然接納我的民族……」
*****
那年是天朝泰平八年,天朝與炎武的戰爭,持續到了第六年。
但是它很快就會結束了!炸毀最後一個鑿洞時,單鷹帆這麼想著。他想到一路從天朝北上到炎武國境所看到的,不是戰場,就是廢墟。男人們都被派去打仗,官府也缺人手和糧餉,地方惡霸與強盜橫行,光是自掃門前雪,恐怕還不足以挨過這場歷史的寒冬,看看那些窮山惡水的環境里,活下來的都是什麼樣的生物?把弱者的尸體當糧食,死的才不會是自己。
孩子們面黃饑瘦,眼神空茫冷酷的模樣,讓他罔顧師門首條戒律,答應司徒爍的計劃。
英雄為江山競折腰。天知道那些英雄一個個底下墊著的,是厚得數不清多深多高的老百姓尸骨,層層迭迭,沒有名字,沒有聲音,為君王織就江山的血與淚,卻不如史官筆下一滴墨。
轟隆——
大爆炸讓整座奧齊勒山脈跟著震動了,地鳴不止,炸毀最後一個鑿洞是這次任務最重要的關鍵之一,緊接著山脈內各個機關與炸藥都會發動連鎖效應,他雖然已經讓山脈內的水脈暫時枯竭,但這還不夠,如果他計算得沒錯,這些地下水脈將匯向山的另一側。
山頂未融的冰層被震得松動,連同土石樹木一起,宛如巨大的瀑布般沖刷下來,一切僅在眨眼之間。
單鷹帆一個大跳躍只來得及讓自己不被活埋,黑暗中還是被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給砸中,這讓他頓時失去平衡,跟著排山倒海而來的土石樹木一起被沖下山谷。
北國的星空總讓他贊嘆不已,如今沙塵與冰塵卻將一切遮蔽,震耳欲聾的聲響也撕裂了天地。
死就死罷!他閉上眼,放棄掙扎,反正任務已經成功,他是對的,師門訓戒畢竟是死的,如果不知變通,頑固地死守規範,難不成要眼睜睜地看著戰爭沒完沒了地打下去?
他不知自己被埋得多深,只知道這一陣移山倒海的折騰好半晌才慢慢停了下來,凡人早該支離破碎的恐怖浩劫,似乎也為沒能在他身上造成太大損傷。
「……」所以他又沒死。單鷹帆有點想翻白眼。他是個謙虛的人,不是很喜歡夸耀自己武功蓋世,勉強想到一個說詞就是︰禍害遺千年。
幫滿口說要統一天下創造太平盛世,國號更名泰平的來年卻立刻向北國宣戰的皇帝干這種損陰德的事,還真他媽的是個禍害。
泰平,太平,見鬼的哪里太平了?
他默默地躺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在土底下的關系,沒听到外面有什麼動靜,接著他模到懷里這幾日一直帶在身上舍不得享用的女乃餅。
那是奧齊勒山下某個部落里,一個眼角有顆痣,頗樣逗趣可愛的小女孩跟他分享的。他們以為他只是個平凡的外地人,和這年頭很多落魄的異族人一樣到處流浪,不是行乞就是當佣兵,他長得不像天朝人,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珠,所以部落里的婦女並沒有給他臉色看。
那個小女孩名字叫作塔娜,七歲,父親是炎武皇鑾的低階衛士之一,六年前被征召,從此之後再也沒回家了……
司徒爍會信守諾言吧?天朝人喜歡講仁義道德,講文明教化,只要炎武歸降,那些炎武的百姓一樣有好日子過吧?司徒爍和華丹陽是不同的,炎武人不會和他的族人一祥,落得被滅族的下場,是嗎?
他有點累,自從進奧齊勒山,已經多日沒合眼了,這會兒放松下來,覺得疲憊感特別重。他估計自己被埋得不深,以他的能力一下子就能掙月兌,再說就算被活埋死了也就算了,這就下去向師父謝罪,讓他老人家罵一頓就是。
于是單鷹帆握著懷里的女乃餅,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對明日的太陽沒有任何眷戀。
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當他醒來,蓋在身上的泥土石頭更薄了,刺眼的陽光正扎著他的眼皮,紅紅熱熱的一片好難受。
大睡一覺,疲憊感一掃而空,饑餓一下子取而代之,他覺得自己餓到可以吃下一頭牛!
嘩——地一聲,他不需費太多力氣就從土里坐起身,四周的凌亂荒蕪只讓他愣了一下,想起懷里的女乃餅,立刻掏出來。模樣雖然有點扁,但這種餅很硬,而且可以放上個把月,一般的炎武百姓家里總會囤上好幾個……當然那是指太平年里。單鷹帆一口就將女乃餅塞進嘴里,思忖著是下山找食物快,還是直接打獵快?
餓著肚子思考,根本是自找麻煩,他決定憑本能行事,很快地就逮到一頭落單的受傷小野豬。
「不要怪我。」這小野豬受傷了,就算痊愈也會瘸腿,在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是個致命傷。
然而當他把豬烤了吃光,打了個飽嗝,總算發覺不對勁之處。他靜靜坐在石頭上,當那些異常的端倪與線索在腦海中放大時,他心頭一驚,立刻閉上眼听著山上的動靜。
太安靜了。他出生于仰賴大海為生的海島民族,在拜師後卻在山林間出生入死,很明白這種安靜並不尋常,動物會因為恐懼而隱匿,但此刻的安靜卻是一片死寂。
更何況,那頭小野豬照道理不會離窩太遠,一定得跟在母親身邊,又怎麼會落單受傷?
他終于明白他是瞎貓踫上死耗子,如果不是這頭小野豬受了傷,這會兒他連條蟲也獵不到!
為什麼動物都遷徙了?他斷了水脈,但這里的花果樹木野草應該還足夠,可能會有動物開始離巢,但不至于幾個晚上就全都消失吧?
總不會他睡了一個月吧?
單鷹帆心里有不好的預感,這下子總算有心思打量四周,長年學習風水陰陽之術,地貌的毀壞讓他越看越心驚,他埋了炸藥,但不至于毀壞山林到這種程度吧?
不要小看大地反撲的力量!你不是神,不可能算計得完美無缺!。他突然想起當年師父一再耳提面命的叮嚀,年輕氣盛且玩心重的他卻是左耳進,右耳出,心里總想著︰那又如何?
單鷹帆腳下提氣,施展輕功來到視野良好處,接著,面如死灰。
也許是他炸了山,又也許本來就會發生,這座山脈在不久前發生了嚴重的地牛翻身,端正的山脊幾乎扭曲,原本蒼翠的谷地如今出現一道大裂口,始終在山脈深處沉睡的火山冒出硫磺與沼氣,方圓十里內的生物無一幸存。時值初夏,被斷絕水源的河道只剩泥濘,這條雪融河是奧齊勒山下大大小小的部落與生物賴以為生的泉源。
但他真能說服自己這一切與他無關嗎?他不是早就明白自己干的是什麼卑劣勾當?
他拔腿在山林間瘋了似地飛躍,他甚至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偵察半年的地貌早已面目全非,原本該是部落聚集之處,如今只剩一片土石凌亂的陡坡,沒有倉皇避難的跡象,好像一夜間天崩地裂,萬物灰飛煙滅……
「不!」為什麼會這樣?他明明算好了,他們會發現水源斷絕,可能會有一陣子驚惶,但最後會有人出現——他和司徒爍會確保這樣的人出現——告訴大家,山神要他們遷徙,永遠地離開這里,因為這里已經不能住人了。
他會讓「先知」指示他們大舉往北遷移,而事實上與天朝的戰爭也讓他們別無選擇,這不只能一定程度地消耗炎武國力,更可以將這場戰爭劃出止火線,兩國以奧齊勒山脈為界。
他身上並不缺挖掘的工具,他開始挖掘一處露出了帳篷尖頂的土堆。那是一座大帳篷,做為主干的柱子得靠好幾個大男人合作才能立得起來,當他挖到一半時,發覺以堅實著稱的巨木不只斷了,還被土石輾壓得碎不成形。
更何況,是沒有任何武功底子的血肉之軀呢?
他在荒山野地里瘋狂搜索,最後他也像那些幸存的難民一樣,來到炎武皇族的皇鑾扎營處,早已失去首領的皇鑾已經不見當年的威武壯闊,如今只有老弱殘兵留守,破舊的帳篷無暇修整,褪色斑駁的旗幟像一縷幽魂,在血色夕陽下顫抖。它曾經追隨炎武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武皇奔馳在草原上,烈烈地劈開草原的風,凜凜地迎向大地,昂揚向世人宣示武皇威名。
是誰讓一個如日中天的強盛民族衰敗至此?殘破的旗幟在余燼般的落日下,陰沉得像索命的厲鬼……
他茫然地走過那些躺著受傷災民的帳篷,也不知道自己不肯停歇的腳步是為了什麼,只是雙眼不停地搜索著那些再也不見笑靨的稚女敕臉龐。
「求求你,她流了好多血……」一個母親抱著孩子向巫醫哭訴,但眼前資源有限,懂醫術的人更少,很多傷勢重的、較虛弱的,就只能等死。
蒼老的巫醫只能念著咒,給孩子喝下罌粟花的侞汁,顯然在束手無策下,他們只能選擇減少孩子的痛苦,讓她安詳地離開。
單鷹帆推開巫醫,他雖然不懂醫術,但對大大小小的內外傷處理還是得心應手的。被推開的巫醫雖然生氣,但他實在太年老,而且有太多人需要幫助,于是嘴里念念有詞地走了。
單鷹帆幫女童止了血,接回斷骨,以內力護住女童細弱的心脈,勉強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可是他明白眼前的炎武人面臨的是山窮水盡的絕境,他可以幫這孩子急救,但接下來呢?他們沒有足夠的資源能恢復元氣,甚至也沒有安定的環境好好休息。
司徒爍的軍隊,會在探子回報炎武龍脈已毀後,立刻來到奧齊勒山下,這些無辜的百姓,他們的苦難還沒有結束。
然而誰不是無辜的呢?他們是炎武人,是天朝的敵人。但普天之下,不管是天朝人,是東海人,是炎武人,不都是血肉之軀?
孩子和女人的哭聲不絕于耳,不斷有人因為傷重而斷氣,被抬到堆起火堆的廣場上等著火化,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女童鮮血的雙手,終于崩潰地跪在泥地上,痛恨那一場山崩為什麼沒把自己也給壓死算了?
他不該罔顧師門戒律,不該那麼自以為是。
他犯下的,是真正難以饒恕的滔天大罪!
他立刻動身前往司徒爍軍隊的扎營處,說服當時北伐大將軍向風闕延遲發兵,但也只拖延了半個月,最後向風闕以皇命難違為由,仍是向炎武聖山發動最後一波攻勢……
他只能接著回帝都,希望能勸司徒爍改變對炎武強勢逼降的作法,但他最後卻沒踏上鳳城。
在已經淪為天朝屬地的兕城,見到那個被司徒爍的影武衛包圍的男人時,單鷹帆就明白,也許他死不了,是真的有必須完成的使命。
當時的單鷹帆早已喝得醺醉,趴在暗巷里連回行館也懶了,影武衛鬼魅般的行動雖然飄忽,卻仍是驚醒了他。原本不想多管閑事,但問題是,專門幫司徒爍干骯髒事的影武衛為什麼出現在兕城?
歷代皇帝都有暗殺部隊,而司徒爍的影武衛,也許是有史以來最惡心、最陰險的存在,那些人不只是頂尖的大內高手,幾乎已經成了半人半鬼,沒有活人的氣息,而且有著鬼魅般的感知與搜索能力。
這讓他警覺心起,悄悄跟著其中一名影武衛,終于知道他們為何出現在兕城。
卓洛布赫.阿斯爾!七年前本該在天山之役隧崖身亡的武皇,單鷹帆在戰場上見過他,雖然他容貌滄桑,作平民打扮,也刻意蓄了滿臉胡子,但那北境王者的霸氣難以被困頓流離所折損。
他認出武皇後,只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出手相救,但他不想和影武衛正面交鋒,更不想被認出來,慶幸的是人人都知道單鷹帆是天下第一陣術師,卻很少人見過他的武功——裝廢物是他的強項跟樂趣之一,天下無敵太無聊了。
單鷹帆蒙著頭和臉,實在是他一頭亂發太過好認,幸好在黑夜里他的藍眼珠也沒被認出來。
他救了卓洛布赫,但認出他身分的卓洛布赫剛開始並不買帳。
畢竟他是司徒爍的鷹犬,這怪不了他,當年他的咒陣也讓他在戰場上吃過苦頭,昔日的敵人反過來救他一命,誰知有沒有詐?
單鷹帆也不勉強他,「反正你插翅難飛,但影武衛不會來搜我的行館,他們也想不到我會救你。」他無視卓洛布赫的冷哼,繼續道︰「隨你,總之我這里可以讓你養傷。」
單鷹帆本想在隔天繼續趕路回帝都,但卓洛布赫的出現讓他改變主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救了他又能如何?倒戈幫著他復國?這無異是讓這場戰爭更加沒完沒了。說服他出面歸降?七年來他一直活著,要投降早就投降了。
單鷹帆決定不想了,等卓洛布赫養好傷再說,他則每天跑去喝酒。
而卓洛布赫也知道情況對他不利,他只能見機行事,而且他不認為影武衛真的不會找到馭浪侯的行館,那些陰魂不散的家伙追了他好幾年,他一面躲藏,一面還得小心保護所有想和他接觸的炎武人。
但影武衛還真的沒出現,因為馭浪侯行館周圍有陣法和結界,可是有了干擾影武衛的結界,當然就會引起懷疑。單鷹帆想到這點時,才間接得知當時影武衛的首領黑若澤已經打算帶著手下第一武將辛別月親自出馬。
這一驚非同小可。單鷹帆再怎麼自負武功蓋世,也不想和黑若澤那妖女與辛別月交手,那無疑會引來司徒爍的猜忌,更不用說辛別月的武功和他不相上下,這一打下去雙方都佔不了好處。
他知道他和武皇不能再待在兕城,黑若澤若真的集影武眾之力打敗武皇會想干嘛?他真是想都不敢想。黑若澤可以把好好的狼城少主變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世間能打敗武皇的人同樣很少,卓洛布赫的身體同樣也有成為優秀獵犬的資質……他光想到這可能都覺得不寒而栗。
他帶著武皇前往蟒城。
「你為何出手相助?不想功勞被搶?」卓洛布赫的嗓音很冷靜,不管單鷹帆意欲為何,在馭浪侯別館那幾日,他確實已養足精神。
單鷹帆突然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他砸了他們家的龍脈,害得他的族人流離失所,元氣大傷?可他孬種地說不出口,痛苦如鯁在喉,這一路上因為愧疚與罪惡感,他幾乎是沉默的。
直到他和武皇看見那些因為天災與戰爭而被迫流亡到東海的炎武人,其中有沿街行乞的瘦弱孩童,也有被迫賣瀅為生的婦女,他也因此看到北境王者脆弱的一面——他的國家覆滅,百姓受苦,他卻苦于被司徒爍的獵犬追殺,只能一再逃亡。
他看到高大的武皇彎,抱起求路人為母親的重癥伸出援手的炎武小女孩時,身軀隱隱顫抖,臉頰因為咬牙隱忍著內心的痛苦而繃緊。
單鷹帆終于說了,在馭浪侯府,兩個大男人對著一大盅的酒,他已經做好被活活打死的心理準備。
但卓洛布赫卻笑了,仰天狂笑,笑聲淒愴,與遙遠的海浪聲相呼應,在冷夜里听來卻像鬼魅的低泣與嘆息,那是身為一個男兒與王者不能輕易示人的痛苦與眼淚。
我的國家敗了,接著族人引以為傲的聖山被毀,天災橫行,百姓受苦,我該怪罪宿命嗎?或者為何天要亡我?
不,什麼都不是,我沒有當一個好皇帝,我沒有給他們可以信賴的依靠與力量,我應該在他們最痛苦時待在我該待的位置上,但我沒有……
他們喝了一夜的酒,他沒有說原不原諒他,說到底已經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了。
影武衛窮追不舍,單鷹帆決定帶他去找南海某個族的巫女,其實他想的是,讓巫女指示卓洛布赫找個地方躲起來也好,又或者……總之他也無法可想,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傳說闇鱗族來自大海,他們的先祖能在水底生活,而現在他們低調地世代隱居于南洋一角,只有少部分東海人知道闇鱗族的巫女無所不知。
然而面對他們心里真正所想乞求的,巫女也只是搖頭苦笑。
「那是你們無法改變的命運,當初選擇舍棄什麼、選擇背負什麼,如今才走到這條道路上,你們必須去承受,我只能幫你們找出某些關鍵的人事物,也許是那些心結,也許是那些傷疤,更也許是正在等待得到寬恕的夢魘……」
「那麼,我想找到『那個人』……」卓洛布赫的嗓音,摻雜了痛苦、壓抑,以及那個時候的單鷹帆還不能明白的,某種疼痛卻不願就此割舍的情感。
他護送他到了巫女所指示的國境邊緣,再過去,除了窮山惡水的險境,也潛伏了毒蛇獸,甚至是野蠻地等著獵殺旅人的異族人。
「就到這里吧,我跟她的恩怨誰也無法插手。」
該說珍重嗎?他們的關系尷尬得很,說是不共戴天之仇也不為過,但單鷹帆仍是道︰「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就到蟒城來吧。我不在乎天下在誰手上,只是希望別再打仗了……」
卓洛布赫扯起一個諷刺的笑。單鷹帆不知道他的話,讓他想起那個他恨到想親手殺死,卻沒有一刻忘懷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想做點什麼,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做不到就算了。如果你願意的話,那些流離失所的炎武人,或者任何被波及的人都好,你能幫多少是多少。」
能幫多少是多少。他終于如大夢初醒。
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