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靖剛從會議室出來,回到辦公室,他靠坐在椅背上,柔著有些發疼的太陽袕,腦中掠過了一件事。
他拿起內線電話,喚秘書進來問道︰「上次請孫導拍的那支廣告,他的進度到哪里了?」
「孫導有來電,說找個時間會進公司報告進度,好像……女主角人選一直敲不定。」
「憑他這樣的國際名導,拍廣告是大材小用了,只要他開口,一堆女星會搶破頭吧?」他撇了撇嘴角。
孫大導演在六、七年前未紅時,收入有一半以上都是和樂加集團合作的商業廣告,就連他爆紅後在國際間受矚目的片子,也有泰半資金是樂加贊助。也因此,如今炙手可熱的孫導只要樂加一開口,不論是商業或企業形象廣告,他都力挺執導。
林秘書說︰「不是欽點的女星不買帳,而是目前孫導尚未有看中的人選。」
東方靖挑了下眉,別人專業的部分,他尊重。「那就請他注意一下時間。」那支廣告他們給的時間夠充裕,和孫導名氣齊名的是他的磨功,有時光為了選角便可以花上半年。
見上司今天似乎心情不壞,林秘書頓了下又說︰「有件事……我想跟執行長報告。」
東方靖暫停手上的動作,直視著他。
「那位小姐出院了。」
「這麼快?」前後不到五天?
離開醫院之後,她那無辜又依賴的眼神曾困惑了他一下,只是沒多久,他就被工作淹沒而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之後的幾天,他當然也沒再去探視她,他相信林秘書自會做好這個部分。
「事實上……第二天一早她就自己要求出院了。」
「安醫生怎麼說?」第二天一早?她喪失記憶了不是嗎?出院後能去哪?況且,她的傷勢不輕,身上有不少傷口,畢竟是女孩子,難道不怕留疤?
「安醫生說,她的心髒有點問題,希望她能留下來做進一步檢查,不過既然她堅持出院,他也沒辦法。其他的,要恢復喪失的記憶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很多患者也是這樣就出院了。只不過……」林秘書欲言又止,知道上司在等自己接下來的話,可這部分他有點難以啟齒。「那位小姐問安醫生,以她的狀況要多久可以出院,安醫生保守評估約莫十天。然後,她又問,東方先生真的會全額負擔她住院時的費用嗎?安醫生問答︰對。」
「結果呢?」
「她拿走了扣除她住院那兩天的錢,出院了。」
東方靖眯起眼,握著鋼筆的手用力得青筋暴突。「林秘書,這是變相的詐欺。」他不是在乎那些小錢,否則當初就不會替她付住院的費用,他只是痛恨被騙,那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是。可是……」
「做什麼吞吞吐吐?」
「那些錢……她捐給慈善機構了。」
這女人的思維真的很異于常人。「喪失記憶有家歸不得,也許連吃三餐都有問題的人,會把錢捐給慈善機構?哼!這可真稀奇。」
「她說……你告訴她慈善機構可以幫助無依無靠的人,所以她希望那些錢能幫更多的人。」
東方靖濃眉鎖起。「荒唐!自身都難保了,還想做泥菩薩?」
「執行長要找她嗎?」
「我為什麼要找她?」
「事實上……她人就在樓下。」
東方靖又皺起眉。「你找她來的?」
「不是,她找上了執行長。」
女人會找上他,名目很多,目的卻只有一個。
時下女子拜金,多的是手段和方法按近他,莫非……兩人在曲棍球場的相遇也是個騙局?她根本沒有喪失記憶?
他嘴角勾起沉冷的笑意道︰「她能找上我?她知道我是誰?」
「不,不是的,我想……那位小姐並不知道執行長您是誰。」那女孩行事是詭異了點,可林秘書直覺的她和一般想獵金龜婿的女孩不一樣。
東方靖冷冷瞥了林秘書一眼,他這個盡職的好幫手,倒是第一次替人說話。
林秘書繼續道︰「昨晚我外出用餐,在距公司幾個路口的一家面店听見她問路人知不知道東方靖住哪里?」復姓東方的人不多,就算上司甚少在媒體前曝光,可「東方靖」三個字畢竟響當當,還是有人知道。「結果有個中年婦人告訴她我們公司在哪里,她才照著對方說的方向來到這里。」
「昨晚?她待到現在?」
「嗯,她一整晚就窩在大樓廣場前,警衛三番兩次去趕她走,後來大概看她沒什麼危險性又可憐,就要她別太引人注目,乖乖到一旁坐著等。」那女人可愛又我見猶憐的特質,讓人狠不下心對她說重話,近中午時,他甚至看到警衛分了一半的便當給她。
「她到底想怎麼樣?」東方靖不耐煩地爬著頭發,不悅地沉下臉。
「執行長要找地上來嗎?」
「我沒時間見她!」他皺了下眉,莫名的煩躁令他語氣嚴厲,也意外令他有些焦慮不安。「拿些錢打發她走。告訴樓下警衛務必趕走她,趕不走她,就請他走路!」
「……是。」林秘書點頭。
此時,門口傳來叩門聲,張特助拉開門。「執行長,開會了。」
「我馬上去。」東方靖起身離開座位,沒有走向門口,反而來到落地窗前往下看,大樓廣場上的一切一目了然,他看到她就蜷著身子坐在廣場前的噴水池旁。「開會出來,別再讓我看到她!」
林秘書怔了下,不知道上司為什麼非要這麼做不可,但命令下來,他只得照辦。
兩個小時後,東方靖出了會議室回到辦公室,一樣由落地窗往下看,那女人果然不在了。
他心情有些復雜,卻拒絕去費心多想,正要坐回座位時,眼角余光又瞄到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
是她?!她就坐在騎樓一角的小台階上,還是不肯走?
他的眉頭鎖得更緊,轉念又忽地為自己執意趕走一個弱女子而感到可笑。
不過是個女人,他何必同她計較?
回座位坐下後,不一會兒林秘書由外頭進來,大略報告完一些公事說︰「那位小姐沒有收錢。」
「心意到就夠了,人家不收,不必勉強。」
「方才您開會時,馮曉嶧小姐來了電話,說她再隔一段時日要從美國回來了,如果您要買什麼,打電話跟她說。」
「嗯。」這女人總會找一堆名目打電話給他,即使他不打,晚些時候她還是會再打電話來,而且就算他什麼都不缺,她從美國回來,還是會帶一堆東西給他。
馮曉嶧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選,對他有心,兩家人對聯姻一事也樂觀其成,馮伯父已不只一次暗示他,馮家二老對這件事很期待。
私事打擾不到十分鐘,接下來的時間,東方靖再度淹沒在一堆公事中。等他從公務里怞身,開完最後一場和美國分公司干部的視訊會議後,時間已是凌晨一點三十二分。
他原本打算在辦公室里附設的休息室住一夜,可一想到明天開會要用的文件放在家里,因此只得回家去。
走出公司在門口等待司機時,他忽然想起那名奇怪的女子,這麼晚了,她不會真的還在騎樓下站崗吧?
他往先前的方向望過去,騎樓下的台階角落果然有道白影,仔細再看清楚,原來是她環著雙臂在睡覺。
不悅地眉一蹙,他越來越不明白她了。說她是拜金女,將他鎖定為目標想接近,但她的行為看來又不像。如果是,那只能說她的手段夠特別、夠高招,因為他完全看不出來。
味道……就只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嗎?為了她那句話,他連常用的古龍水都換了,她還能聞到什麼味道?
對外,他從沒說過遇見她真正的情況,包括連最信任的林秘書也一樣,他只說自己在冰宮里發現失溫無意識的她,就這樣。
在確定她沒什麼「異于常人」的生理狀況後,他已經催眠自己當時只是眼花,也許還有點幻覺,她的出現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他皺著眉要自己別再胡思亂想,卻忽然听到邪里邪氣的曖昧口吻——
「嘿嘿,可愛的美眉,這麼晚了,你在這里等誰啊?」
睡夢中的女孩聞聲受到驚嚇,抬起臉。「嚇!你……你們……」靠這麼近做什麼?
對方訝異她的美貌,笑得更開心了,還伸手去模她的臉。「哎唷……是個大美人耶!」
另一名男子也差點沒流口水,猥瑣的笑著,向同伙人使了下眼色。「好貨色,帶回去黑皮一下。」說完伸手就拉住她的手。「乖乖跟我們走!」
「不要!你們走開!放開我!放開我……」尹冬雪雖然努力的抗拒,力氣卻敵不過男人,她被強行拉倒在地,拖行了好幾步。
「三更半夜的,你叫……」對方話未說完,肩頭便被人拍了一下。
「放開她!」
一轉頭,他們對上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渾身散發出狂狷的氣勢。「你……你是誰?」
「她等的人。」東方靖冷冷看著眼前的兩名男子。「你們有什麼事嗎?」
兩人吞了吞口水。這男人少說有一百八以上,拳頭看起來又很硬,況且不遠處停了一部高級轎車像是在等他……
衡量一下情勢,即使到嘴的鴨子飛了很不爽,可識時務者為俊杰,兩人只得訕訕的走了。
「謝謝你。」危機解除,她低下頭,不知為何不太敢看他。
東方靖橫了她一眼,伸出手幫她一把,將她由地上拉起來。「你以為每次都能有這樣的好運?」
「我只是……只是……」
「怎麼不說完?」他的語氣完全沒有耐性。「因為我的味道令你安心?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
又要罵她了,這個人真的很不友善。「你這樣……害我對你的印象變差了。」
他冷笑出聲,「我沒差。」
「但我有差。雖然你脾氣壞、愛罵人又沒愛心,可我還是認為你是個好人。」
「不用了,我本來就不走好人路線。」他眯了眯開口,「你听著……」
「等一下!」她連忙打斷他的話。「你可不可以先……先不要罵我,因為我好困了。罵人就要罵得對方能記得,我現在腦袋糊糊的,你罵了也是白罵,太浪費了。」
東方靖臉都綠了,真的是敗給她了。
「真的好累哦,等我睡一覺後,你要我听什麼我都听。」
時間這麼晚,正常情況是該就寢了,何況她還是個病人。看她一臉疲憊,他又能怎樣?只好不甘願地抿起嘴,把話咽回去。
「我四、五天沒有好好睡一覺了,好累……」
聞言,他的火氣又冒上來。「沒人叫你這麼累。」一不留神,她說著便又靠了上來,一靠近,他就隱約嗅到一股怪味。「這幾天……你到哪里洗澡的?」他直覺不妙的問。
安心的味道圍繞,舒服得昏昏欲睡之際,她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幾天沒好好睡,就幾天沒好好洗澡。」
這女人!「你給我起來!洗完澡再睡!以後要敢一天不洗澡,休想我會理你……」
有時候,事情的發展還真是令人無法掌控。
從小,東方靖就憑著超凡的冷靜和縝密心思安排好自己的一切,從沒有什麼事會在他意料之外,他討厭生命中出現意外,那對他而言,是人生規劃失策的危險地帶。
人生中的三件事——自己的事、別人的事、老天的事,他自有一套辦法。在「自己的事」中,他完全掌控;「別人的事」若認為有必要去左右,他也不會放過,至于「老天的事」,是他目前唯一無法觸及的,生老病死,他交給上天。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救回來的嬌小女人,這「不干他的事」的意外,居然左右了他的人生規劃。
這是父母英年早逝留給他的重大啟示。
一般人對他的拒絕,沒人敢不放在眼里,更遑論女人這種天生心髒不夠強的動物。知道他不樂意她接近自己,她的確不太打擾他,就這樣徘徊在他附近,又不至于太接近的距離。
只是因為味道令她安心,這樣她就能追逐他跑?他無法理解,也覺得失之輕率。
東方靖把她帶回自己家後,待兩人都洗完澡,才提著醫藥箱走進房間。「你的傷明明還沒好,為什麼出院?」她換上了他的T恤,過大的尺寸足夠遮到她的膝蓋。
「欸……也沒那麼嚴重啦。」她笑嘻嘻的看著他,很高興他收留了自己。
舊傷未愈,今天那兩個輕浮男子又讓她增添新傷,她膝蓋破皮,手腕也有瘀青……這女人一定得這樣,搞得自己全身是礙眼的傷嗎?真令人火大。
放下醫藥箱,他沒好氣的說︰「你是女孩子,要會保護自己,這麼晚了還在外頭游蕩,擺明是給那些渾蛋有機可趁。」
「前幾天都沒事啊……」
「這種事能賭嗎?」光是想到那兩個男人不顧她意願強行拉她走的畫面,以及萬一自己沒有及時出現的話……他就一整個惱火不已。
「我沒有賭,只是……我沒有地方去。」
「那為什麼不乖乖住院?」一說完他便沉默了下,這句話問得有些可笑,一個喪失記憶的女人,住院也只是暫時的,終非長久之計。
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待在醫院,刺鼻的藥水味讓我很焦慮,如果你一開始就沒出現,也許我還能比較安于那里,可是……你來過了,我找到安心的感覺,焦慮就變得無法忍受,于是只能一直追逐著你。」她也不想這樣,但問過安醫生自己的狀況,卻是道無解的問題。
什麼時候她會恢復記憶?沒有人知道,也許下一刻,也許一兩天後,或許一兩個月……甚至終其一生都想不起來也有可能。
她想恢復記憶,不想每天像這樣過得渾渾噩噩的,所以只能巴住不太喜歡她的東方靖先生。她深信這個令她感到安心的男人,一定有助她恢復記憶。
「你的說詞,我還是無法相信。」
「沒關系,畢竟所謂的安心,感覺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拿不出實質的說法取信于你。」她打開藥箱,取出瓶瓶罐罐,蹩腳的處理著自己的傷口。
眼看消毒藥水就要滴到地板上,他皺著眉取過它。「我來。」他用鑷子夾起沾著藥水的棉花球在傷口上輕觸,專注小心的處理著她的擦傷。
微微馨甜的氣息噴拂在臉上,他知道她靠自己極近,八成又是貪戀著他身上她所謂的「味道」。
要是一般女人,這樣的行為是種邀請,然而這女人……卻只是迷戀他的味道?說穿了,她不過是想要安全感。
他故意抬起臉,拉近彼此的距離,笑得邪恣的說︰「一個女人主動靠男人這麼近,是件危險的事。」
「可是……只有你的味道能讓我安心……」除了他之外,她真的也不習慣和別人靠得太近啊。
莫名的,她這話取悅了他。商場上樹敵無數、對手口中有如惡魔的他,會讓人安心?這倒有趣。
她看他的眼神澄澈坦率,既沒有算計的刻意迎合,也沒有勾引的媚態,當然,也沒有絲毫的恐懼。
她是真的完全不怕他,而且還想依賴他。
「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所謂好人做到底……你會收留我嗎?」
「不會,我說過我不是……」
她直接截斷他的話,「我知道你不是慈善機構,可是,沒有慈善機構是一兩天就成立的,你可以慢慢培養好心腸,就從我開始。」
她的話讓他笑了出來。
狂妄的笑一陣後,他才斂起笑容,揚眉道︰「我真的很想頒給你一個最佳勇氣獎。好吧,這麼死纏爛打的人,以後我也不會再遇到了,就憑這個,我答應你的要求。不過……我不收留廢物,你想留下來就得說服我,你是有用的。」頓了一下,他接著補充,「再來,我們的互動僅止于屋子里,出了這個房子,即使在外頭遇見,我也會裝作不認識你。」
他不知道該怎麼向人介紹她,收留她的理由也太荒謬,無法得到合理說法,外頭的人自然會將他們的關系往桃色方向聯想。當然,別人怎麼看他,他無所謂,只是多少得顧及樂加集團的形象。
「只要讓我待在這里,我會找工作養活自己。」她連忙拿起一旁桌上幾張徵人啟事。「我的廚藝還不錯,可以去應征看看。至于第二個條件嘛……沒問題。」她想了一下說︰「我不會永遠賴著不走,等恢復記憶後,或者找到我的家人、知道自己的身分,到時候我就會走了。」
東方靖不再說什麼,將一塊防水OK繃貼上她的膝蓋。「既然要留在這里,這里就我們兩個人,你沒有名字我總是不方便叫你。」
「名字?」
「你有想到什麼喜歡的名字嗎?」
她笑著搖搖頭。「你幫我取。」就用他喜歡的名字吧,反正感覺上,他是這世上她唯一的親人了。
「唔……四季里我尤愛冬季,寒冷的天氣總能讓我思緒特別清晰。」他腦中倏地出現一個名字。「……冬雪,以後就叫你冬雪吧。」
「冬雪?」她怔了怔,對這個名字莫名感到親切,甚至還有點熟悉,不過,大概只要是他取的名字她都會喜歡。
「行了,你的房間在對面,時間晚了,早點睡吧。」
「好。」她乖巧的說,起身進到對面的房間。但還沒踏進房內,他就將自己的房門關上了。
她慌忙地轉身去叩門。
數秒後,他再度把門打開︰「還有什麼事?」
「那個……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把門關上?我……」她努力想著適當的說詞。「那個……我……」
他淡淡瞥她一眼,懶得等答案,轉身逕自回房,只是這一回,他沒再把門關上。
冬雪回到房間,心中開心又感動。太好了!以後她每天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他、能听到他的聲音、嗅到他的氣息,不必再惶惶然的度日。
她有家了,有個令她安心的地方可以憩息……